把记者领过来后,闵柔很快就走了。也难怪,她精神上才刚刚受到重创,再在这里待下去,恐怕随时都可能会崩溃掉。
在专访前,先要对包间进行一段内景拍摄。
市电视台的同志很专业,从多个角度把陈扬在火车上的学习工作环境抓拍了下来。相信到时候经过后期剪辑,呈现给观众的将是一个勤奋刻苦抓紧一切时间工作学习的青年干部形象。
说实话,陈扬对这种有些造假的行为十分反感,尤其是看到一个电视台助理从包里掏出一大摞大本头,整齐的码放在桌子上时,他更是十分无语。
话说回来,他这趟出门倒是带了几本闲书,但跟那位助理掏出来的《毛选》、《邓选》等等大部头一比,在政治层面上,明显就矮了不止一个档次。
但那天吃中饭时,省委宣传部的领导一再叮嘱,让他要尽量配合媒体同志的工作,毕竟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而代表的是整个江南省青年干部的精神面貌。
既然已经上升到这个高度了,他就只能配合一下市台同志的工作了。
而那省委宣传部的宋部长甚至还很隐晦的提出,希望陈扬最好能把那满脸的胡茬给刮了,但陈扬却直当没听见,完全不想领会领导的良苦用心。
方晴的工作是专门负责采访陈扬,现在拍内景还没她什么事,但按正常情况,趁着这闲工夫,她应该主动跟被访问对象沟通一下,待会儿的采访才能进行的比较顺畅,不会一不小心问到被访者一些尴尬问题,不然回去做后期时还得剪掉,浪费胶片。
但她架子貌似比陈扬还大,进来后,先指指点点的把手下安排好了,然后就一屁股坐到了陈扬的卧铺上,随手把陈扬前面看着的那本线装版《资治通鉴》捡起,随手翻看起来。
不知为何,打从方晴一进到包间,陈扬就莫名的有些不舒服。现在方晴不主动说话,他就更是乐得在一旁休息,也就不追究她的无礼举动了。
慢慢喝着茶,等拍摄完毕再随便回答几个问题好打发这些记者走人。
毕竟是党台的同志,对这种活儿轻车熟路,拍摄进度进展很快,才十分钟左右,前面那个马甲哥就对方晴做了个oK的手势,汇报道:“方组长,已经拍好了。”
方晴这才合起书本,站起身对马甲哥道:“好,这地方小,留一个摄像,其他人先出去吧。”
跟着才看向陈扬:“陈市长,你是打算坐在床上接受采访吗?”
方晴大大咧咧的话让旁边的同志听了都暗暗有些咋舌,不过这组人都是老面孔了,多次下到开发区进行采访,就上回陈扬把方晴从车里揪出来那次,他们大多都在场,因此,他们只是有些闹不明白,对陈扬和方晴间的矛盾也算知道点。本来台里已经换组了,可方组长又把这个出差的苦活儿揽过来干嘛?不是故意找不自在吗?
组里也就只有马大姐这个中年妇女脑子比较活泛,以她多年的人生经验,早看出来了,方晴这小妮子八成是对这位年轻的陈市长有意思,当然,她是下属,领导的那点私事儿她可不敢戳穿,最多是在背后八卦一下罢了。
陈扬当然听出了方晴这话里头的挖苦讥诮意味,但他想通了,自己实在没必要跟方晴这个小女人较劲,一点意思没有。早点打发走早好。跟她认真,自己就真输了。
因此就没把她的话心里去,很大度的笑道:“随便吧,主要看你们,你们怎么方便,我尽量配合你们的工作。”
方晴没想到陈扬会变得这么好说话,先是一愣,跟着又一屁股坐了回来,冷着脸道:“那好,既然陈市长你没什么要求,咱们就随便点,在床上进行采访好了。”
在床上采访?
方晴话还没落地,旁边就是一连串轻微的吸气声。
而方晴也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上腾的就是一热,眼角余光扫向旁边的同志,发现旁边人脸上都是憋得通红,显然是忍笑忍得难受。
这个发现让她更觉羞臊不已,在肚里不停腹诽,一看到你这混蛋,我就气饱了!同时又埋怨自己太不小心。
而陈扬却没这么多忌讳,听了后就忍俊不禁的大笑起来。又对方晴组里的几个同事道:“呵呵,你们方组长可真够幽默的。”
方晴一听这话,心中更是又恼又羞,跟着就忙不迭的冲几个手下板起脸道:“还愣着干嘛,杜哥你留下,其他人赶紧出去。”
马大姐等人早忍不住了,立刻大步出了门。
很快,门外就响起了一阵狂笑声。
传到包间里,方晴羞窘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来钻了。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等这阵笑声远了,方晴才算缓过劲来,却发现陈扬还在哈哈大笑,登时就羞恼不已的剜了陈扬一眼:“你笑够了没有。”
陈扬也怕这大小姐被刺激得当场发狂,就很给面子的收住笑声,莞尔道:“好了,咱们开始吧。”
谁曾想,陈扬这话也有点语焉不详,方晴听了脸上更红,在肚子里暗啐了一声:“开始什么啊?真是流氓!”幸好那帮八卦同事走了,不然她又得成为笑柄了。
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到方晴的采访,她显然有备而来,按照常规访谈模式对陈扬进行了一对一的采访。
开局提了几个不疼不痒的问题后,她再次展现了自己人权斗士好斗的那一面,很犀利的问道:
“陈市长,前段时间,辛庄开发区里搞了一个‘沉重的忏悔’栏目,据我所了解到的,电视台的画面并没有进行诸如打“马赛克”之类的任何技术处理,是“原生态”的“真人秀”,而且,被公开亮相的忏悔者也不只是一人、两人,最多一次竟然达到近600人。”
顿了顿,她很严肃的看向陈扬:“陈市长,请问,难道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已经野蛮地侮辱了公民的人格,是一种历史的倒退,是对人权的一种非法侵犯吗?”
陈扬一听,脸色逐渐沉了下来,如果前面那些问题还比较温和的话,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
他不知道方晴是故意找茬还是上面的意思,他宁愿相信是方晴在故意挑衅,故意恶心自己,毕竟这不是在现场直播。否则,如果是上面的意思,那就有点值得玩味了。
抬头看了一眼镜头,操作机器的马甲哥老杜没有任何要停机的意思。下意识的摸出烟盒,点起根烟,深吸了一口,才看向了方晴。
方晴微微蹙着眉头,显然对陈扬这种不讲公德的做法很不爽,但这里在拍着录像,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忍了。然后,又挺胸催促了一句:“陈市长,请问你能回答我上述问题吗?”
陈扬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伸手轻轻敲了两下桌面,才缓缓说道:“方小姐,我不知道你所谓的‘野蛮地侮辱公民的人格’指的是什么?我只能够告诉你,这个栏目推出后,开发区的报案率下降了70个百分点,不仅没有引起民愤,反而让老百姓们拍手称快。我认为,只要是老百姓拥护的,对社会有益处的,我们就应该大胆的去做,去尝试,我不怕犯错误,我也会承担任何由此引发的责任。”
方晴先是一愣,跟着就暗骂一声陈扬狡猾,一下子把老百姓都拉出来当挡箭牌了。
继续逼问道:“陈书记,我相信你的初衷是好的,但是,你这么大规模的让人到电视上‘自我亮相’,已经不是个体现象了,这么做,将会给那些上台忏悔的人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也不利于他们重新走向社会。”
陈扬冷笑一声,直直的逼视着方晴:“方小姐,废物只有通过改造才能重新回收利用,对人也一样。难道你认为一百个废物加在一起就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了吗?”
方晴顿时怔住,一向来伶牙俐齿的她竟然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就连在一旁录像的马甲哥都忍不住在心里对陈扬竖起了大拇指。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陈扬才把烟头掐灭掉,轻轻敲了敲桌子,提醒她道:“方小姐,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方晴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接着问道:“陈市长,前面我见你桌面上放着这本《资治通鉴》。”
说到这里,她把书举起来扬了扬,以便能照顾到镜头,接着又对陈扬强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呵呵,陈市长,我也正好看过这本书,不知为什么,通过刚才跟你的交流,我脑海里突然间蹦出了‘杨广’这个历史人物来。”
方晴话刚说完,陈扬脸色更沉,脑海里倒也蹦出了字来,不过不止两个,而是一句话——“你这个臭丫头,存心找抽是不?”
方晴见呛出了陈扬,心里颇有些小得意,笑靥如花的再接再厉道:“呵呵,陈市长,在我看来,杨广是个很牛的历史人物。这个暴君能力的高强,使人惊骇,他只用短短十三年时间,就毁灭其父杨坚建立起来的富庶强大无比的帝国,而且只用更短的五六年时间,就能迫使忠心耿耿的猛将勇士反叛,没有人能做得到这些,而杨广却做到了,他的奖状是一条绞绳。”
顿了顿,她皮笑肉不笑的朝陈扬眨了眨她那两只明亮的大眼睛:“你的呢?你的奖状是什么呢?我真的很好奇哦。”
“我的奖状同样是一条绞绳,不过是用来勒死你的!”
这就是陈扬的答案。
当然,这只是他藏在心里的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