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小冰兴高采烈地叫着“妈……妈……”跑回大杂院,发现家门还锁着,真有点泄气了。大概总有一个多月了,她发现,原先总能准时回家的妈妈,变得总是“晚点”,而且常常地不是晚一点点。今天原以为,爸爸回来了,妈妈应该会早点回家,却没想还是个“铁将军把门”。懒洋洋地取出钥匙开了门,只见桌上留着一小块蛋糕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乖女儿,我可能要晚回来一会儿。先替我把炉子生着,烧一壶开水,替爸爸把茶沏上。茶叶罐就放在五斗橱最上面那个抽屉里。辛苦你了。

    妈妈

    又及:请把冰箱里那一包鸡腿拿出来先化着。

    小冰一边吃着蛋糕,一边拎着煤炉向后门口走去。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放下煤炉,跑回房间。她打开各种柜子、抽屉,翻找着,特别注重地在尚冰的一堆书本、稿纸中寻找着。她好像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她又有些泄气了。

    她懒懒地坐在小板凳上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匆匆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锁上门,向外头跑去。这时,恰好是下班时分,天色还亮着。马路上正值交通高峰,车水马龙,一片忙乱,公共车里也特别地拥挤,一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故意地挤蹭着小冰微微隆起的胸部。小冰大红着脸,忙退让了一下,那家伙却不依不饶地又向她挤来。小冰猛地转过身,向那个家伙狠狠地瞪了一眼,低声地、但却厉声地喝斥道:“要占便宜,回家找你姐去!”那家伙灰溜溜地缩进了人堆里。

    下了车,小冰匆匆向马路对面跑去。这时,附近邮政大楼上的钟当当地敲了六下。小冰加快了脚步,刚走近一幢灰色的小楼,只见尚冰和一个中年男子一起从那小楼里向外走来。这小楼就是尚冰上班的单位——城市规划局。小冰忙躲到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树后头。这时,她离她妈大约也就一二十米的距离,虽然听不到他俩说些什么,但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俩。那男子热情地把尚冰送到路边,很热情地跟尚冰握了握手,又跟她很热情地说了一会儿话,显出一副不愿马上分手的样子。尚冰也好像有许多话要跟对方说似的。这样,两人站在马路边,又说了好大一会儿话才分手。那男人目送着尚冰,等尚冰走远了,才依依不舍地回转身去。

    尚冰骑自行车,当然赶在小冰之前回到了家。门是锁着的。进了房间拉开灯,见房间里翻得一塌糊涂,桌上的便条和蛋糕却不见了,冰箱里的鸡腿还没取出,知道自己那位“小马大哈”已回来过了;便粗粗地把敞着的柜子门、打开的抽屉和零乱的书桌归拢归拢,从冰箱里取出冻鸡腿,就赶紧向厨房走去。厨房里,煤炉已不见了,她又忙向屋后走去。屋后,是一小片荒地,两棵细高的黄楝树,一堆残破的旧瓦片,这时都沉浸在浓浓的暮色之中。尚冰叫了几声,不见小冰回应。她刚要转身上别处去找,却看见在那堆残砖碎瓦后头坐着个人影。她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走近前去细看了看。

    果不其然,那人就是小冰。那个还没生起的煤炉黑黑地蹲在她身边。

    尚冰松了一大口气,忙问道:“不生煤炉,你闷坐在这儿干吗?蛋糕倒知道吃的,鸡腿怎么不知道拿出来先化着?”

    小冰不搭理妈妈。

    尚冰弯下腰问:“又怎么了?学校里出什么事了?”

    小冰仍不搭理。

    尚冰推了推女儿:“你要急死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冰突然站起,扔下煤炉,跑了,把她妈生生地晾在了一边儿。

    四十六

    再往前走就是梨树沟了。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原先商量好的,都回达人家,就在达人家吃晚饭,让达人那位回族妻子给做宁夏拉面,多多地拌上些油泼辣子,给几头生蒜,吃得满嘴咝咝地出气儿。但华随随偏不同意,偏偏要大伙跟着黄江北先到她的梨树沟小学去。她说她的理由:第一,晚上还有课,不能落下了。第二,正想让黄市长瞧瞧林中县山里的孩子,这一两年是在什么条件下念书的,梨树沟最典型。第三,只有她那儿有今年刚刨的新红薯,新花生,新从树上摘的红枣、核桃,样样管饱。没人拗得过她,小妹妹嘛,况且梨树沟的情况的确要比其他学校更急迫,先去她那儿也是对的。没有人再提异议。华随随便先拦了辆卡车,去梨树沟准备晚饭布置现场。黄江北等人慢慢前行。

    华随随比黄江北、邵达人小,还不止小一点儿。他们读高三,她刚初一。但她这个初一新生当时就十分了得,一来就当上了升旗手(这可是个巨大的荣誉。在别人是得连年的市级三好才能问津的)。每天升国旗时,近千名比她大比她高比她有学问能折腾甚至成就显赫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居然都得恭恭敬敬地听这个小黄毛丫头的口令立正行礼转弯稍息。当然有人不服气。后来听说她是近郊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小学五年级时就是全国少先队代表大会的代表,去过北京,而且以会考总分第三的成绩考进这个仅次于窑中的市重点中学五公区第三中学的。据说,团市委和市教育局在她一考进三中时就内定要三中领导重点培养这个“好苗子”。于是不少的同学不再跟她过不去,但还是有不少高中的如黄江北、邵达人之流的傲慢者继续不服。但慢慢地,傲慢者们发现自己还是得服。这个家在远郊区的小丫头只能住校,但学校又没有学生宿舍,她就住在体育室的体操垫子上。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带一布袋红薯干加一点苞米粉,一点自家腌的萝卜干,吃六天。每天打扫操场楼道,从不懈怠。后来的一天,她在发令升旗时,居然鼻子流血晕倒在旗杆下面,引起全场轰动。校医说她严重营养不良,她却还坚持要在当天考完她最喜欢的英语和语文,不拿八十八分和九十八分誓不罢休……只是到初三以后,她的功课才慢慢显得不如从前那么好了。而她的红薯布袋却依然在周会课上被老师们用作教具给新来的同学示范。她依然要晕倒,依然要为全校打扫操场,但那时黄江北邵达人他们已经离校了。

    坡路越走越陡,黄江北开始喘。歇会儿吧?邵达人劝。黄江北摇头。

    梨树沟小学的操场上堆放着大垛大垛的老玉米秆儿高粱秆儿和一堆一堆的玉米棒子高粱穗子。每到秋收夏收,这操场就不再是操场。但这会儿,在那些玉米高粱垛跟前却席地坐着几十个正在上课的孩子。每个孩子的膝盖上放着一小块木板条当课桌,每个孩子的身旁放着一盏小马灯。寒冷的山风使那几十盏马灯在不住地晃动着,孩子们在瑟瑟地发抖。一阵风刮来,那块临时支在两个三角架上的旧黑板嘎吱嘎吱地摇晃起来,眼看就要掉下来了。黄江北忙上前扶住它,华随随也忙去扶住黑板,所有的孩子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在冰冷的场地上坐着迎受寒风,直瞠瞠地看着面前的黑板。黄江北看看嘴唇被冻裂了的孩子,看看那一群群黑压压地站在小学校院墙外头默默地看着他的那些山民们,慢慢地缩回了手。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进山来了。

    一大锅白皮红心的红薯真有些烫手。

    “为什么要放在晚间上课?”在回县城的路上,黄江北低声地问道。

    邵达人告诉他,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教员白天上其他地方挣钱,只得把课放在晚间上;另一种情况是,本村太穷,孩子白天得帮着家里挣钱,教员只得到晚间再把孩子找回来上课。梨树沟属于第二种。

    “怎么能允许教员白天打工挣钱,晚间再来上课?你拿了国家工资哩!”黄江北问。

    “问题就在于你国家没给工资。”华随随气呼呼地答道。

    “怎么不给工资?”

    “林中县好几个月没给教师发工资了。”

    “是吗?”黄江北着实吃了一惊。他停下脚步,又认真追问道:“真没发?”

    “谁跟你开这种玩笑?”华随随没好气儿地答道。

    “几个月没发了?”

    “你真够官僚的……”华随随又给了一句。

    “随随!江北刚来嘛。”达人打断随随的话,随后告诉黄江北:“有四五个月了。各校情况不尽一样,最短的也有三个月没发了,最多的甚至有半年没发了。”

    黄江北真的非常吃惊,他真想再问一句,那些县委县政府机关干部是否按月发了工资。但一转念,考虑到这问题“挑衅”“挑拨”色彩太浓,显然不是他当市长的在这时该问的。但他提醒自己,回到市里,一定要问清这个情况,如果县里的干部都按月发了工资,怎么可以不给教员们发?怎么能这么干?

    “这么说吧,下个月再不给开工资,我白天也得去找个地儿挣点饭钱了。”华随随说道。

    “你还能挣什么钱呢?”知道她在说气话,黄江北便顺着她的话头,笑着问了一句。

    “干不了别的,还干不了三陪?陪不了年轻的,还陪不了那些满把攥着臭钱的臭老头?”华随随答得生硬。

    “随随,你今儿个吃枪子儿了,逮谁刺谁。有病?”邵达人抢白了华随随一句,然后告诉黄江北:“随随挺不容易的,主动要求到梨树沟教学,工资福利都要降掉许多,再加上连着几个月不给开工资,还硬挺着,一天课都不落。有的教员就受不了了。像原先在梨树沟的那位,就是跟人去城里租柜台做买卖走了;有的做不了买卖就去打临工上仓库扛大包……哎,真是干什么的都有。这儿离县城才五华里,还想看看离县城十五华里、五十华里那些大山沟里的学校吗?”黄江北站了下来,默默地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远处的群山。

    群山无言。

    过了一会儿,华随随问:“我能说几句吗?”

    黄江北说:“说。有啥说啥。”

    邵达人提醒道:“别发牢骚。”

    华随随白了邵达人一眼,说:“市长都没跟我限这限那,你比市长还市长?”

    敦厚的邵达人忙笑道:“你说你说。我只是想,江北跟咱们在一块的时间有限,咱们得拣紧要的说。只图一时痛快,说些牢骚怪话,不解决问题。是不是?”

    华随随气愤地:“你别老抹稀泥,该发的牢骚就得发。教师的工资说是开不出,可你上县委招待所去瞧瞧,天天十桌八桌的酒席开着,大鱼大肉地吃着。从全国各地拨来的教育基金款,愣就是有二十万下落不明……林中县章台市好不容易把万方公司这么个合资项目搞到手,这几年,林中县章台市的老百姓谁得到过这个公司一点好处?靠着万方公司长起将军肚、把中山装换成西服的,我看只有上八里庄那些姓田的一帮人……”

    邵达人忙说:“随随!你越说越没边了……这跟姓田不姓田,有什么关系!”

    华随随一步不让:“没关系?没关系,为什么你就进不了万方公司?”

    邵达人紧着拉回话头:“今天只说咱们学校的事,跟别的不相干……”

    华随随反驳:“你认为不相干,我认为相干……”

    “随随,你就是不懂事……今天扯那些,不是明摆着让江北为难吗?”

    黄江北挥了挥手,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今天咱们的原则是有什么说什么,童叟无欺,一视同仁。”

    “那我就说了。”华随随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林中县的几位领导,原先一人一辆皇冠,后来中央提倡坐国产车,一人又买一辆奥迪。您瞧,不提倡,一人一辆;一提倡,一人两辆。再过些日子,省里再发个话,号召我省全体干部发扬爱省精神,都来坐万方出的省产车。得,一人再来一辆。爱国爱省,爱到最后他们一人三辆车,可咱们呢?黄市长啊,我这话说起来不好听,可话糙理儿不糙啊。你们这些当官的只要少买一辆车,咱们这些孩子就不用在露天地里,一边喝着西北风,一边上课啊!也够给咱们全县的这些孩子王发俩月工资的。我们不是想夺过你们的车来让我们坐。我们这些当孩子王的既没那种贼心,更没那种贼胆,只求你们一人少买一辆车。别管是皇冠、奔驰、奥迪、雪铁龙,还是北京吉普巡洋舰,你们一人使一辆,行不?剩下那一辆的钱,救救咱山里的这帮穷孩子,救救咱山里的这帮穷教员!行不行?”说到这里,华随随忍不住抽泣起来。别的教员也难过地低下了头去。邵达人背过身去偷偷擦泪。黄江北的眼圈也红了。

    这时,一个大约有四五辆轿车组成的车队直奔他们而来,雪亮的车灯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第一辆车开过他们十来米,停住了,接着,第二辆、第三辆……也相继停了下来。有人下车来了。待他们走近了一看,是方少杰领着林中县的县委书记、县长、教育局局长等一行七八个人,匆匆来接黄江北了。方少杰是黄江北夏志远在清华时的同学。

    方少杰热情地握着黄江北的手,笑嗔道:“你这家伙到林中县来视察学校也不跟我这个管教育的招呼一声。”

    黄江北说:“没视察,顺便捎带着看看……”

    “哎呀,好啊好啊,总算回来了,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接着,方少杰逐一向黄江北介绍了林中县的那几位领导,最后说:“黄市长和我,还有夏助理,都是同一年考到清华去的。他是我们那一届的佼佼者,全才。后来又钻到北大去搞文了,哲学硕士。了不得啊,篮球乒乓都打得相当好,舞也跳得很出色……”

    “我跳舞?舞还跳我哩!”黄江北淡淡地一笑,打断了这位长得高大白净的大学同窗的赞美词。

    那位上了点年纪的曲县长应声道:“黄市长的学识才气,我们早有所闻。”

    方书记忙说:“还没吃晚饭吧?是不是回县里吃了饭,我们再向您汇报……”

    “今天不汇报,随便看看。”黄江北说道,然后又问:“你们来了几辆车?”

    曲县长笑道:“咋的了?您的司机把您扔下不管了?好办好办。您坐我的奥迪,我和方书记挤一辆车……”

    黄江北笑道:“我想先借各位的车,把这些老师们送回去。怎么样?”

    曲县长略略一怔。方少杰却乖巧,领悟也快,忙接过黄江北的话头应道:“对对对。让列宁同志先走。先把老师们送回去……”曲县长立即显出不高兴的神色。他倒也不是不愿让自己县里的这些教员使一下自己那辆新买的奥迪100,他只是看不惯这一帮人,总喜欢做一些超越常规的事。黄市长想用领导的车送你们,无非是新官上任的一点姿态而已,说是一种手腕也未尝不可。你们还真坐?就说坐,也得客气几句。不说几句感谢的话,起码也得推辞一下吧?好嘛,连句推辞客气的话都没有,只说了句“真不好意思,今儿个咱这些小老百姓可算叨光了”,就一头钻进车里走了。真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曲县长最不能看这种自恃读了几天书,就再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人。越是这样,越不能惯他们那毛病!他常这么愤愤然悻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