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四海和郑向洋只“配合”了不到半年,关系便显得微妙起来。

而郑向洋公开和傅四海唱反调,竟是在研究我到紫东县担任县委书记的书记办公会上。郑向洋明确地表示了反对意见,他说:“鱼在河同志是个不错的同志,年轻有为,但担任玻管局长不到两年,时间有点短,一下子毫无过渡地放到那么重要的岗位上,不合适。”郑向洋的话说得十分斩截,斩截也没有关系,毕竟他只是二把手,还无法左右傅四海,可另外两位副书记竟也相继表示了反对意见,虽然他们的反对意见表示的十分委婉,但不同意“鱼在河同志”担任紫东县委书记的“中心思想”却是明白无误的。

会前傅四海曾征求过两位副书记的意见,他们含糊其辞地表示了同意。之所以会上突然反戈一击,是联手和傅四海抗衡呢——谁让你一来就腹谋着将我俩安排到人大和政协去工作?“人大主任”年龄是有点大了,已过五十五岁,安排去做“人大主任”还能说得过去。“政协主席”才刚刚五十二岁,怎么就安排他去做“政协主席”呢?这两位副书记窥破了傅四海的“腹谋”后,心里就有点气恼,“政协主席”尤甚!于是在会上突然“倒戈”。

我听说郑向洋在会上说我“毫无过渡”地放到那么重要的岗位上这种毫无道理的说法,也很不高兴。过渡?要什么过渡?若是过去的玻管局,恐怕都可以毫无过渡地直接去做市委副书记或市政府副市长呢!现在去做一个县委书记,还需要什么过渡?听说你郑向洋快到省委做秘书长去了,你一个市长怎么可以毫无过渡地放到那么重要的岗位上去呢?如果我鱼在河是省委书记,我也会在会上皱着眉头说:不合适!

郑向洋提出让紫东县现在的县长接杨远征出任紫东县委书记。他说,杨远征同志走了,县长做一把手主持紫东全面工作,熟悉县情,更重要的是有利于紫东的经济建设。紫东县可是我们紫雪十六县的眼睛仁儿啊,一个县的财政收入占到全市的三分之一,经济工作不能有丝毫的滑坡,县长做书记,熟悉经济,而现在全党都在抓经济建设,经济即最大的政治,经济搞上去了,政治也就稳定了,二者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啊!况且县长做书记,也符合干部便用的基本程序,顺着呢!往远里说,大家不知还记不记得玻管局那个德高望重的阎水拍同志?他七十年代先在紫东县做县长,后做书记,又调到紫北县做书记,然后才到玻管局当局长。当然那时紫东、紫北还是两个穷县,那时资源没有得以开发,紫东县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的,经济位次排名在全市末尾,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哪有现在这样抢手?往近里说,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是这样上来的嘛!我郑向洋从部队转业后,先做了三年县长,又做了三年书记才走上市级领导岗位。某某某同志(指人大主任)和某某某同志(指政协主席)也是先做县长后做书记然后到市级领导岗位的嘛!实践证明,这样提拔上来的干部,基层工作经验丰富,理事能力强,能够独当一面处理一些复杂问题,即使面对一些突发事件也能从容应对,有利于稳定大局。所以从干部便用导向上,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妥当,应尽量避免“坐飞机”使用干部。

郑向洋这一番东拉西扯的话,可不是像牛望月那样胡吹笛子乱敲鼓呢,而是像老谋深算的阎水拍敲打余宏进那样“敲打”傅四海呢!谁是“坐飞机”上来的干部?按照郑向洋的表达方式,往远里说,有王洪文,当年一下就由上海“坐飞机”进了中南海;往近里说,是一个名叫“傅四海”的同志,没有一点基层工作经验,可一下就“坐飞机”来到了紫雪。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坐飞机的干部就是喜欢坐飞机的干部,傅四海竟又要让鱼在河这个讨厌的家伙“坐飞机”到紫东县去——到紫东县可以,但不能做一把手,只能做二把手——郑向洋竟促狭地提议鱼在河去紫东县担任县长!他是这样为这个提议做“注脚”的:玻管局可不是过去的玻管局了,现在在市里的部局里有什么位置?前些时候组织部准备在市委、市政府选拔一些年轻的科长到部门任副职,当时拿出四个职位:玻管局副局长,档案局副局长,保密局副局长,讲师团副团长,可结果怎么样?档案局副局长、保密局副局长、讲师团副团长都有人去,惟独玻管局没人去。郑向洋这番“注脚”的意思是:即使让鱼在河去做紫东县县长,也是重用和高抬他了——不信去征求一下档案局长、保密局长和讲师团长的意见去,看他们愿不愿意去紫东县担任县长?档案局长已五十六点五岁了,听说要让他去“紫雪第一县”担任县长,恐怕也会像当年“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杜甫一样笑得合不拢嘴的,转瞬间便“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任命文件尚在打印当中,他已打起背包去赴任了。太匆忙背包没有打好,挎在肩上一边出门一边还在耸着肩整理背包呢——而即使在耸着肩整理背包时,他也不会停下疾行的脚步——仿佛晚赶到紫东县一步,那个位置已被别的鸟人占去了一般。

郑向洋这个提议岂止是“促狭”,简单称得上是恶毒!仿佛鱼在河去做了紫东县长,被做了书记的现在的县长压一头,他郑向洋也便将傅四海压了一头似的——给人的感觉是他郑向洋做了紫雪的市委书记,傅四海做了市长似的。

在傅四海看来,郑向洋这个提议甚为荒唐,这个家伙(傅四海是将郑向洋看作是一个“家伙”的)也太不自量力了,太咄咄逼人了,气焰也太甚了!简直像当年主席逝世后“四人帮”逼迫华国锋同志一样,带点无理取闹和胡搅蛮缠,再不给他点颜色看看看来不行了——郑向洋这种人,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想开染房!——这是傅四海小时候常听傅四海的妈妈讲得一句话,意思是小孩子就不能给好脸,给个好脸就上头——于是傅四海决定不给郑向洋好脸——他看也不看正在那儿暗自得意的郑向洋一眼,黑着脸对大家说:“这个问题先放一放吧,让杨远征同志再兼一段时间紫东县委书记,下次再议——散会!”傅四海宣布“散会”宣布的十分突然和斩截,还没容郑向洋从“胜利”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脸上复又被“失败”的神色所笼罩——胜利和失败原来就在转瞬之间——任何事情都是在瞬息之间决胜负、定输赢的!——比如几年后有个“亚洲飞人”刘翔,也就比第二名多跑出了零点几秒,可就这零点几秒,却使十几亿中国人——以至于几十亿亚洲人扬眉吐气!《南京日报》在刘翔获胜后有个通栏大标题:“昨天,他把世界甩在身后!”刘翔能把世界甩在身后,我傅四海难道就把你郑向洋甩不在身后?况且我是书记,你是市长——你郑向洋本来就在我傅四海身后嘛!至于说你要去省委做秘书长——截至目前为止那仅是一种说法而已!还有一种说法说你郑向洋要去省民政厅做副厅长呢!你一个民政厅副厅长在我紫雪市牛什么牛?指手画脚的!到你民政厅指手画脚去吧——到了民政厅恐怕也轮不上你指手画脚——还有厅长呢!

走出会议室时,傅四海果真就将郑向洋甩在了身后,郑向洋尚在那儿发愣,傅四海已推门出去了——只是在推门出去的那一瞬间,他回头面色温和地望了紧随其后的“政协主席”一眼——看来开会时有个“陈奋远”太重要了!否则连个接应的人也没有——没有人接应,即使自己占据“有利地形”(一把手),享有“话语权”——能随时宣布“现在开会”、“现在散会”,往往也只能战成个平局,无法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无法让对方像玻管局的余宏进那样在阎水拍面前拖枪就跑落荒而逃。在这一瞬间,傅四海已选定了他心中的“陈奋远”——当然,得像阎水拍给冯富强手心里放点东西那样,傅四海也得先给“陈奋远”手心里放点东西!

那次将我暂时“搁置”的市委书记办公会开过不久,一次我去见傅四海书记,傅四海书记让我以后不一定事事找他,应多向“某某同志”(指原拟安排去做政协主席的那位市委副书记)请示汇报工作。果然不久,市里的几位副书记便调整了分工,“政协主席”不仅分管了组织干部工作,并且分管了工业农业工作。原拟去做“人大主任”的另一位市委副书记只分管宣传文化工作。“政协主席”一分管原归“人大主任”分管的工业农业工作,便在省里的日报上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题为《紫雪市区域经济中心城市位置凸显》,这不意味着“政协主席”连城市建设工作也“分管”了吗?我当时看到省里日报上那篇文章后,眼睛盯着那一排黑体字标题中那个“凸”字不动了。这个“凸”字其位置重要相当于当年的陈圆圆。李自成攻陷北京后,首先抢走了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还有人说是刘宗敏抢走了陈圆圆。吴三桂原准备投降李自成,奔降途中听说李自成拘禁了自己的父亲都无动于衷,可一听说李自成夺走了陈圆圆,立即勃然大怒,嗔目而呼曰:“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有何颜面?”于是掉头勒马出关,乞师东夷。可见陈圆圆当时在李自成、刘宗敏、吴三桂三人中位置凸显。而“政协主席”今日在我们紫雪市位置凸显。几个副书记中,就数他最“凸”,最“显”,一会儿在电视里检查工业农业工作,一会儿又在《紫雪日报》的头版头条位置视察城市建设包括公路建设工作,忙得“团团转”,要多抢眼有多抢眼!其活跃和忙碌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郑向洋市长——仿佛他已经取郑而代之成了我们紫雪市的市长。郑向洋市长反倒很少在报纸上和电视里露面,就像冯玉祥当年常常被蒋介石逼迫的“称病不出”一般,要么就是像我们玻管局的小高那样被迫像当年的滕子京一般“谪守”在玻管大楼后边的炊事班。我于是明白傅四海书记给“政协主席”手心里放置的那点东西是什么了——你瞧“政协主席”在检查这工作那工作时总是紧攥着拳头,他是生怕拳头一松开,手心里那点东西就飞走了呢!那么他手心里有点什么东西呢?当然不是阿刘递与方鸿渐的那三只发钗,而是像那位在手心里写着一个“收”字的领导干部一样,在手心里写着两个大大的字——“市长”呢!有了这两个字,他的一举手,一投足,才显得那么有力,讲话的意味才那么深长,语调才像傅四海或郑向洋那样那么斩截!

我将那个“凸”字琢磨透后,放下报纸便去向“政协主席”汇报工作。我跟“政协主席”原本并不熟悉,过去他分管宣传文化工作,我们之间既无工作上的接触,也无个人之间的交往。加之傅四海来紫雪工作前,我的心一天到晚在郑向洋身上,傅四海来了后,我的心又一天操在傅四海身上——我连郑向洋都“抛弃”了,哪有心顾及一个分管宣传文化工作的市委副书记?所以我对那种同时可以爱几个女人的男人表示非常钦佩。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同时爱上几个女人呢?比如我爱陶小北,就不可能同时爱李小南、柳如叶等人,对李柳只是“喜欢”,而不是“爱”。

可现在我却得设法去“爱”政协主席——因为傅四海爱他。好在我现在已经十分精于如何去爱一个人了。爱一个女人就是不停地在她耳边给她说好听的话,爱一个领导同理。不熟悉有什么关系?只要不停地给他的耳朵里塞好听的话不就得了。那天“政协主席”起初见了我还有点矜持,站起来握我手时淡淡的,脸上的表情也淡淡的。可我抢进门坐沙发上便不由分说开始给他灌米汤。我当时身子前倾,双手抚在自己膝盖上,对“政协主席”说,早就听说“政协主席”人品好,水平高,既有理论水平,又有极强的实际工作能力——我说到他有“理论水平”时,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向上皱了皱,如果你单单说领导同志“理论水平高”,其实是在骂领导呢!意即领导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的空头理论家,跟那种“草包”也差不了多少。说领导理论水平高后面必须立即跟一句“实际工作能力更强”之类的话,意即领导“能文能武”,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刀枪棍棒哪一样都拿得起放得下。果然我说到“政协主席”又有极强的实际工作能力时,他刚刚皱上去的眉头马上向下舒展了。接下来我还说了政协主席对下级“严格而不严厉,有亲和力,有人格魅力,口碑很好,下面同志对他服气得很”之类的一串儿话。此类话我在玻管局这十多年早说顺口了。我给阎水拍局长和马方向局长说过多少诸如此类的话啊!恐怕装在火车皮里几列火车都拉不完呢!阎局长啊,局里的同志们对您都服得很啊!说您处理问题既能举重若轻又能举轻若重。当然阎局长您主要还是举轻若重——举轻若重比举重若轻更显出水平呢!马局长啊,局里的同志们对您都服得很呢!说您处理问题既能举轻若重又能举重若轻——我这样说马局长,仿佛他是两年前在悉尼奥运会上为国争光的占旭刚和两年后在雅典奥运会上为我们国家争得荣誉的张国政似的。当然马局长您主要是举重若轻——能不能举重若轻(像占张那样),才能看出一个人是否有大将风度呢!“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啊!”这是我给阎局长说的;“二人行,必有所得;三人行,必有吾师啊!”这是那次我随马方向局长去新马泰时,对马方向局长说的。“老板啊,这次随您到新马泰‘二人行’,我不知得到多少教益啊!——岂止是不虚此行,简直是不虚此生啊(此生我怎么就有幸有缘与您相识呢)!”我后来惊奇地发现,给人说好听的话儿,开始可依据事实做些适度的夸张,待对方“开颜”之后,就可以进行大幅度的夸张,对方保准照单全收。当年阎马可是从未“拒收”过我的好听话呢,今天的“政协主席”也不例外,我说的话儿像那种“化学反应”一样立即见效。只说了一小会儿,他脸上便没有我刚进门时的那份倨傲和矜持了。如果他原本板着的脸是冬天的一块严冰,这会儿早在我像温泉流水一样汩汩涌出的话语面前融化了。他脸上的表情格外柔和起来,抬起眼帘看我一眼,那眼神竟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亲热。我心想,语言真是个好东西啊!给领导同志送礼,送烟酒,送钱物,都不如送“话”——不是字画的“画”,而是话语的“话”——即让人听着舒坦、听着血脉舒张的小话儿。一匹马,你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和它推心置腹地说着话儿,拉着家长里短,比给它喂什么饲料和饭食都更令它舒心——因为它早吃饱了,面对再好的饭食包括那种山珍海味也已没有胃口。一口猪也是这样,一个人当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可好听的话儿——小话儿,却一辈子都听不够,而且也不会有后果——有谁听说过某一位领导是收受了“话儿”这种贿赂被双规的?没听说过吧?那就可以放心地送,恣情恣意地送!就像我眼下面对“政协主席”这样。那天在我的话语贿赂下,“政协主席”很快就像傅四海和我那样无话不谈,而且他公然在我这个下级面前率先表示对郑向洋的不满。只有面对共同的敌人才会在瞬间结成同盟,比如当年刘备和孙权的结盟——因为他们面对着共同的敌人——曹操!我俩那天在宣泄对郑向洋的不满时找到了太多的共同语言。以至于“政协主席”竟离开他办公桌前宽大的靠背椅,走过来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亲切地执起我的手,让我感到温暖而感动。恍惚间险些儿将他视作陶小北,仿佛他要“执我之手,与我偕老”!就像刘皇叔和孙仲谋共同认为曹贼不仁不义一样,那天我们共同认为郑向洋这个人太霸道,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难怪惠五洲书记被他逼走了——那一瞬间我们竟共同对惠五洲书记产生了深刻的同情,而惠五洲书记在任时我们并不这样认为。那时我们同情的是郑向洋市长。“惠五洲这个人太狡猾了,怎么总是在郑向洋市长出国考察时研究人事问题?”那时我们常常这样为郑向洋市长鸣不平。“损人一千,自损八百啊!”“政协主席”说完这句话后,才放开执我之手,重新坐回他宽大的办公桌前去。

那天我去给“政协主席”汇报工作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俩瞬间变得像兄弟一般亲热。好在那天“政协主席”他爱人不在眼前,要不我忍不住会像称呼马方向爱人那样称呼她为“嫂子”——这个大哥可比那个大哥更有价值!“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不仅和“政协主席”有相见恨晚之感,如果我鱼在河是个雌儿,恐怕当下就会在“政协主席”面前自称“奴家”、“妾身”,说出“愿荐枕席”之类的混账话。“政协主席”和我倾心交谈时,甚至提出让我关照一下紫东县的教育局长。就像我和傅四海是同班同学一样,紫东县的教育局长和“政协主席”也是同班同学。我当时乍猛的一听让我隔山隔水关照紫东县的教育局长,还有点摸不着头脑,甚至有点愕然,但我很快便明白过来,表示一定关照。“政协主席”最后向我透露,市里很快就要研究我去紫东县做书记的事情了。听“政协主席”这么说,我心里甚悦——简直像李自成抢得陈圆圆那一刻的心情。以至于辞别“政协主席”出门时,差点儿脱口将他唤作“陈市长”——而即使他真的做了市长,我也只能唤他为“刘市长”——因为他姓刘,并不姓陈,称呼他为“陈市长”显然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只是因为我在那一刻将他视作为“陈奋远”,所以才险些儿脱口唤他陈市长。那天出了刘副书记的门,我如沐春风,心想:这次显然是稳操胜券了——陈奋远当年可是轻松地上一次厕所回来,就将余宏进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和“阎水拍”一配合,余朱姬牛那几个一蟹不如一蟹的家伙能有嘛辙?下次会上,恐怕郑向洋只能像当年的余宏进那样——像那条被甩在干滩上的鱼儿一般,露着雪白的肚皮徒劳地在那儿甩打尾巴呢!

“郑向洋,你这个垂死挣扎的家伙!”从刘副书记办公室出来,回到玻管局鱼在河的办公室,我仍在心里对郑向洋市长这样“发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