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在市党校举办为期一个月的理论学习班,要求市级各部门派两名副科级以上干部参加学习。阎水拍局长在市委红头文件上粗粗批一行字:“有才同志,这是一次提高理论素养的难得机会,请办公室派人参加。我意请陶小北同志和鱼在河同志去参加学习”。落款为“阎水拍,某月某日”。落款之后,阎局长意犹未尽,又用粗重的炭素笔画一条流畅的曲线,从文件天头一直拉到地角,在地角处又批一段话:“下次再有此类学习班,可请李小南同志去。包括康凤莲同志或其他一些科室的同志,也应逐步分批参加此类学习班,以提高政治修养和理论素养。此事由办公室牵头,请有才同志统筹安排”。再次落款“阎水拍,某月某日”。

严格意义上讲,我这个副主任科员不能算是“副科级干部”。因为“副科级干部”一般是指实职,而副主任科员的实职却是“科员”,只是享受副科级的工资及其待遇。这就好比一个曾担任市委书记或市长的离休老干部,虽然还享受同等待遇,却不行使市委书记或市长的职权——副主任科员同样不行使副科长的职权。

陶小北、冯富强、柳如眉这些同志现在才是正儿八经的“副科级干部”。

所幸这种学习班一般都马马虎虎,审查并不严格或者干脆不审查。冯富强常常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他曾参加过一次市里举办的“副处级干部理论研讨班”。在报到册“职务”一栏里写下“副处级”三字时,他当时心里陡然来了一股劲儿,那股劲儿周身贯通,一直贯注到手臂上,结果写到“处级”两个字时,手腕上感到并没有着多大的力,却一下将报到册厚厚的纸戳破了。

那次会报到在蓝天大酒店一楼大厅里。签完那三个字扭头就看见商品部经理小柳妩媚的脸。冯富强说,小柳的脸那天格外妩媚,而那种妩媚又仿佛是专为他准备的。冯富强说他当时顿然明白了一个浅显而深奥的道理:男人一生惟一应追求的目标,就是把官做大!这是一个“真正的道理”——简称真理。而像小柳那样的商品部经理,只肯为“真理”献身。献身的同时她也变作了“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两个“真理”若在一起“唱歌”,那一定是一件快乐无比的事情。

冯富强说他当时瞥了一眼小柳丰满的腰身后,用目光将小柳脸上妩媚的笑容席卷而去。他腋下夹着那个材料袋向二楼的会议室走去时,腿脚格外有力,就像一条刚充足气的橡胶轮胎一般,一弹一弹上了楼。

冯富强当时在办公室对我发表这番宏论时,还有别的科室两位副科长。他的“真理宣言”发布完毕,那两个副科长脸上挂着“追求真理”的笑容出去时,陶小北脸上挂着“拒绝真理”的笑容进来了,随即李小南一脸疑惑而至。那疑惑仿佛在说:“是为真理而献身呢?还是对真理说‘不’!”

真理情结已像十年后到来的那场可怕的“非典”一样,困扰着我们玻管局办公室每一位同志的内心世界。陶小北、李小南、冯富强、我,就像当年投身革命前的一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进行着痛苦的选择。

这个理论色彩颇为浓郁的人生课题,被冯富强一句直白的、同样像“真理”一样赤裸裸的话戳破了。他见陶小北和李小南进来,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鱼在河你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壮阳药?就是不断地升迁!”

“冯富强你又在捣什么鬼?”陶小北总是将冯富强当做真理的对立面,对他总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残酷无情。

“我和在河说几句悄悄话。”冯富强啥时见了陶小北都是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假正经”见了“正经”、“假正史”见了“正史”、“假道学”见了“道学”一般。

“你们男人也有悄悄话?”李小南饶有兴趣地问。

“男人的悄悄话那才有趣呢!不像你们女人的悄悄话,说来说去就那么点事儿:老公、孩子、谁的衣服漂亮……男人的悄悄话就像高尔基笔下那种海燕,在暴风雨中刷地穿过乌云冲向了天空!”

我们玻管局到市党校只有一站路。每天早晨我到单位时,陶小北已在办公室等我。这天我一进办公室,她就娇嗔地对我说:“鱼在河你不能早点来,人家都等你五分钟了!”

我抬腕看看表,八点刚过五分,我冲她歉意地笑了笑。我俩夹个材料袋从楼道里经过时,碰到了冯富强。这家伙不阴不阳地说:“在河,去党校学习啊,你成咱局里的后备干部了!”冯富强私下对别人说,本来局里是让他去学习的,他工作忙,脱不开身,才改为鱼在河。冯富强接着又说,那种“软班”有啥意思,要学就参加“硬班”的学习。

按照冯富强的说法,市党校、省党校直至中央党校的学习班,都有软硬之分,硬班就是立竿见影提拔的那种培训班。现任市委书记的前任,去中央党校参加了三个月的“省部级干部培训班”,尚未结业,便被任命为与本省相邻的一个省的副省长。杨远征在市里某局任副局长时,去省党校青干班学习,学习中途便被任命为紫东县委书记。市政府办公室一个科长,去市党校处级干部培训班学习,刚学习了一天,便被任命为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而软班则是指各类理论学习班,市里每年要举办多次多种多样多期理论学习班或研讨班。比如“东欧剧变国际理论研讨班”;“解放思想、加快发展理论学习班”;“深化市情认识理论学习班”;“向前看还是向钱看理论研讨班”;“十四大精神理论研讨班”;“小平理论研讨班”;等等。

我们赵有才主任曾参加过一期“用人之长还是用人之‘短’理论研讨班”。结业时,每人写一篇体会文章。赵有才主任那篇文章还是我捉刀的呢!文章标题是:《不妨学会用人之“短”》。意思是应让吝啬鬼去当仓库保管员,让爱吹毛求疵者去当质检员,让喜欢出头露面者去搞市场攻关,让守口如瓶者去干保密工作。那篇文章收尾句我至今记得清楚:“如此用人,变‘短’为‘长’,何乐而不为呢?”

这篇文章因观点新颖,后来在《紫雪日报》发表,并获了当年全市理论创新好文章一等奖,获奖金三百元。当然作者是赵有才。

市委党校在紫雪城东的紫雪山上。紫雪人戏称紫雪山为紫雪市的“玉泉山”,而市委则被称作“中南海”。

紫雪市共辖十六个县区,文革前,历任紫雪市委书记均由东八县人担任。仅紫东县就出过三任紫雪市委书记,其中担任时间最长的一任达十年之久。这一任市委书记结局也最惨:1966年底在紫雪山一片松树林里上吊自杀。1956年,他在担任紫雪市委书记的第一年,曾和紫东县一位农民代表在全国人大会上将紫东县一个高级农业合作社的一撮麦穗和一袋麦粒亲手献给毛主席。也就在这一年,这位市委书记亲自接待了由中国文联组织的一个高规格的作家代表团。代表团成员有冯至、张恨水等。文革中,西八县的造反派率先揭竿而起揪斗这位市委书记。两大罪状一是1956年给毛主席献的麦粒里拌有毒药,妄图毒害伟大领袖毛主席。二是接待张恨水这样的封资修作家,并向这些文艺黑线代表人物暗送秋波。

这位市委书记在紫雪山自杀结束了东八县人主政紫雪的历史。紫雪东八县人称市委书记的自杀为“天塌了”!整个七十年代,紫雪市的市委书记由西八县人担任。西八县人在紫雪市一统天下的历史结束于七十年代末期,这就是闻名紫雪全市的紫雪山“七九地震”。

三中全会召开前夕,新华社资深记者孟学仁来革命老区紫雪采访。在紫雪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能见到衣衫破烂、蓬头垢面、手持饭碗的乞讨者。触目惊心的贫困现状让孟学仁深感震惊。那么,造成这种贫困的根源在哪里呢?孟学仁在紫雪进行了半个月的暗访,发现造成这种现状的主要原因是省、市、县、公社各级缺乏实事求是的态度,虚报浮夸,高估产带来高征购。孟学仁在紫雪采访的时间,正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三中全会召开前夕,中国的上空还在极左思潮的阴云笼罩下,孟学仁这位一生多次因言获罪的新华社资深记者,又一次不计个人得失荣辱秉笔疾书,为民鼓与呼,接连将在紫雪采访的真实见闻发了五篇新华社内参。老区的贫困现状在高层引起震动,中央一位重要负责同志立即作出批示,并直接派一个高级别的调查组赴紫雪调查。与此同时,紫雪市委已乱作一团。当时的市委书记获知孟学仁在“反右”和“文革”中曾两度身陷囹圄,认为这个“老反革命”给紫雪人民脸上抹了黑。在连夜召开的紧急常委会上,首先撤了宣传部长的职。市委书记拍着桌子训斥宣传部长,为什么孟学仁这个老家伙在紫雪采访半个月,写出这样的反动报道,身为宣传部长事前竟毫不知情?同时,决定组成两路汇报组,一路由市委书记直接带队赴京汇报,一路由市长带队赴省汇报。

两路人马赴省赴京途中,中央调查组抵紫。市委书记半道折回,由一位市委副书记率队赴京“澄清事实真相”。中央调查组组长是一位资历很深的部级干部,他对半道折回的市委书记和专程从省里赶来的一位省委副书记讲,中央调查组“在紫”的一切调查活动,由调查组自行负责,省市都不要参与。调查组在紫雪调查十天,认为孟学仁内参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调查结束后,在省市联合汇报会上,市委书记声泪俱下痛斥孟学仁。认为孟学仁不仅是给紫雪人民脸上抹黑,而是在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他痛心疾首地拍着桌子说:“孟学仁之心,路人皆知啊!”中央调查组组长不得不打断他激愤的话语,对他说:“林为民(市委书记叫林为民)同志,紫雪人民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取得的巨大成绩是任何人都抹杀不了的,这是前提。但作为共产党员,我们也得实事求是,这是主席一贯教导我们的。中央调查组认为,孟学仁同志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请你冷静一点,实事求是对待上级调查组的调查。”

中央调查组返京复命不久,三中全会召开,中央调整了省里的主要负责同志。新省委书记上任不久,即赴紫雪调研。几个月后,省委主管干部工作的副书记抵紫,在紫雪山市委党校礼堂召开全市县级以上领导干部大会。这次会上,宣布紫雪市委十一名常委以上领导全部调离。这次会议召开的时间是1979年夏秋之交。这就是震动紫雪政界的“七九地震”。

紫雪“七九地震”,结束了西八县人主政紫雪的历史。整个八十年代,东八县人和西八县人在紫雪轮流坐庄:东八县的紫东人担任市委书记,那么一定是西八县的紫西人担任市长。紫雪的市县两级干部间便会流传这样的顺口溜:“紫东的天,紫西的地,全市人民跟着天与地。”紫西人担任市委书记,紫东人担任市长,顺口溜便又变作:“紫西的天,紫东的地,全市人民都喝醉。”紫西县有一个本省最大的白酒厂。紫西人做市委书记时,几任白酒厂厂长都被派到县里任县委书记县长——那几个县便开始盛行喝紫西县产的这种白酒。

我调玻管局工作的九十年代初期,省里调走了最后一任紫雪籍的市委书记和市长,开始由省里直接派人到紫雪担任市委书记和市长。惠五洲书记就是省里派来的第一任非紫雪籍的市委书记,省里同时派来与惠五洲书记搭班子的市长叫郑向洋。

举办这期理论学习班的那间大教室,在紫雪山的半山腰,据说就是当年“七九地震”发生的地方。而离这间教室仅一步之遥,就是1966年我们紫东籍那位市委书记自杀的那片松树林。

每天上午,由党校的教师或市委、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来讲课,下午是自习。

每当党校教师来讲课,我们就觉得这个教师有点像牛望月。“牛”望“月”有多么遥远,理论学习班所讲课程内容离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就有多么遥远。因此我们上课时很少专心听讲,偶尔还会像淘气的小学生那样在下面搞点“小动作”。我和陶小北坐在一块儿,有时听课听得无聊,我真想和她像上大学那样填空儿玩,在“我”和“你”之间填一个字——“我”和“你”之间能填出多少字啊!

这天来讲课的是市政府一位姓“水”的副秘书长。水副秘书长短小精悍,双目有神。他讲课的题目是:“如何处理好正副职之间的关系”。为了讲清这个问题,他以市政府办公室为例,板书了几个小标题。第一个小标题是:市政府办公室领导成员构成。在这个小标题下,他首先写下三个字:秘书长。然后回过头来,双手撑着讲桌给大家讲述。他说:“好多部门的同志以为秘书长是市政府办公室的领导——错矣!”水副秘书长文绉绉地用了一个文言虚词,略作停顿,炯炯有神的目光突然向我和陶小北这边看过来。几年后曾有过一首流行歌曲,叫《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如果让我给这首歌曲填词,我就填作《水副秘书长看过来》。那天在课堂上当水副秘书长看过来时,我以为我做的“小动作”被水副秘书长察觉,急忙正襟危坐,讨好地笑着迎上水副秘书长的目光。可此时水副秘书长早已不看我了,专注地看陶小北——原来他和我们阎局长一样,也是以我为“过渡”。如果陶小北是“延安”,我只是碍手碍脚碍眼的“雪山”或者“草地”。他一脸灿然地望着陶小北说:“以你们玻管局为例。不少部门的同志认为,秘书长相当于你们阎水拍局长,是单位的一把手。这种说法既对也不对。秘书长既是单位的一把手,又高于一把手。因为秘书长是市政府领导成员,其职责是协助市长处理政务,对市政府办公室包括各部门负有领导责任,因此秘书长既是市政府办公室的领导,又是市政府办公室领导的领导。正因之,秘书长不能称作市政府办公室秘书长,而是称作市政府秘书长!”

水副秘书长绕口令一般阐述了一番,扶扶眼镜总结说:“秘书长与市长及各位副市长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是市政府领导成员;不同点是:市长及各位副市长是厅级领导,秘书长是处级领导。秘书长与你们阎水拍局长的共同点是:都是单位一把手;不同点是:你们阎水拍局长只是本单位一把手,而秘书长不只是本单位一把手。”

水副秘书长讲到这里,又扶扶眼镜,回身在黑板上“秘书长”三字下面写下四个字:副秘书长。

水副秘书长回过头来扶着桌沿继续讲:“同上,副秘书长不是市政府办公室副秘书长,而是市政府副秘书长。我们紫雪市政府有八位副秘书长,副秘书长与秘书长的级别一样:都是正处级。但他们受秘书长指派,协助某位副市长分管某一方面的工作。”

在“副秘书长”四字下面,水副秘书长又写下“办公室主任”、“办公室副主任”两行字,然后接着讲:“办公室主任相当于你们阎水拍局长。”水副秘书长这次干脆不再爬雪山、过草地,笑微微地直接看陶小北,不再兼顾我,仿佛阎水拍局长只是陶小北的局长,不是鱼在河的局长似的。

水副秘书长接着说:“办公室主任是市政府办公室的一把手,这个职务一般由某位副秘书长兼任。”水副秘书长继续讲下去时,陶小北小声问我:“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我觉得办公室主任不像阎水拍局长,而有点像余宏进副局长。市政府办公室的事都是秘书长说了算,而不是办公室主任说了算。”

此时水副秘书长已讲开了“办公室副主任”。紫雪市政府有八位办公室副主任。水副秘书长说:“办公室副主任的行政级别是副处,相当于你们玻管局的余宏进副局长、陈奋远副局长、马方向副局长。”水副秘书长再次笑微微地向陶小北看过来时,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天讲了一上午,陶小北说她都没搞清楚秘书长、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副主任之间的关系。就像她始终搞不清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之间的关系一样。她说:“若市委是‘秘书长’,市政府就应是‘办公室主任’,人大则是‘副秘书长’,政协则为‘办公室副主任’。鱼在河你说是不是这样?”她调皮地问我。我对她说:“有一个小孩子,看电视台的紫雪新闻,一会儿是市委书记、市长,一会儿又是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搞不明白互相之间的关系。小孩子的父亲就给他形象地讲述:市委就是你爸爸,大事情都得他说了算;市政府就是你妈妈,吃喝拉撒全都管;人大就是你爷爷,平时不管事,生气了啥都能过问;政协就是你奶奶,一边负责锻炼身体,一边整天唠叨个没完。”

听我说的这么有趣,小北哧哧地笑,一边笑一边说,不过有一点她倒是搞清楚了——如果市政府办公室像玻管局一样,就只能设一个正处级。可像现在这样绕来绕去,市政府办公室绕出多少个正处级?九个!相当于玻管局有九个正局长。再加八个副处级,共是十七个领导职数。说不准市政府办公室还有几个“处调”(处级调研员)和“副处调”(副处级调研员)呢!这就叫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如果变作一套人马一块牌子,领导职数就得削去一半——咱玻管局总不能任命十七个局长、副局长吧?削谁谁乐意?不说削一个副秘书长,恐怕将你鱼在河头上那个副主任科员削去,你都会怒气冲冲去找阎水拍局长问个清楚呢!

直到第二天上午,水副秘书长才讲到“如何处理好正副职之间关系”的正题。讲到副职对正职,总结了“三不”:“不越位,不越权,不越级”。还有什么“服从而不盲从,尊重而不奉承,请示而不推诿”。讲到正职对副职,则是“信任而不放任,爱护而不庇护,严格而不严厉”等等。

水副秘书长讲的时候,陶小北一直在画漫画。虽然她的漫画水平与丰之恺还有一定差距,但在我这个毫无绘画基础的人看来,也挺不错了。我喜欢她笔下漫画充满灵气的曲线——正像我喜欢她身上的曲线一样!她几笔就能勾勒出一幅令人忍俊不禁的漫画。在“当好副职的四个意思”一行大字下面,她给我们玻管局六个副职画了像。

余宏进副局长的漫画标题是:干点意思意思;陈奋远副局长的漫画标题是:不干不够意思;朱锋、姬飞、牛望月三幅漫画的共同标题是:干好没啥意思;马方向副局长的漫画标题则是:干多你啥意思?

将这四句话连起来,标题换作“玻管局领导之心态”,倒十分有趣——

干点意思意思

不干不够意思

干好没啥意思

干多你啥意思

局里要进行机构改革了。

这次机构改革非同寻常,不像过去那样,阎水拍局长心血来潮,自发地进行的那种内部机构改革,比如将办公室改为政秘科,或将业务一科改为生产科。这次机构改革是自上而下进行的一场机构改革。在我和陶小北去市委党校理论学习班学习前夕,市政府发出一个红头文件,要求市级各部门尽快将本部门的“三定”方案上报市机构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并根据市“机改办”(机构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和“编制办”(编制委员会办公室)的要求,在“两月内”完成本部门的机构改革工作。

市“机改办”和“编制办”也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机改办主任和编制办主任均由市人事局局长兼任。市人事局局长是阎水拍局长在另一个县担任县委书记时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对老领导阎水拍也颇为客气。市政府红头文件一出台,阎水拍便像当初为提拔一个副局长去找组织部长一样,去找了人事局长。

按照阎水拍局长肚里的小九九,他想乘这次机构改革的东风,达到如下目的:一是再增加一个领导职数,将赵有才提起来,否则总是他的一块心病。当他将这个想法委婉地向老部下提出来时,人事局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人事局长之所以如此快速而坚决地摇头,是因为这次机构改革总的精神是减少各部门领导职数,而不是相反。可阎水拍局长早已胸有成竹。他像小学教师对小学生进行启发式教育一样“启发”人事局长,笑着问说:“你兼几个职务?”人事局长像个傻瓜一样掰着指头数了数:机改办主任、编制办主任。然后说:“两个呀!”阎水拍局长又说:“你能兼两个,我就不能兼一个?”阎水拍局长此时将仰靠在沙发上的身子抬起来,将脑袋前倾到人事局长脑袋旁边,说:“现在玻管事业大发展,我们初步有这样一个设想,成立一个‘紫雪市玻璃制品行业管理办公室’,正处级单位,但不增加编制——符合这次机构改革精神,与玻管局‘一套人马,两块牌子’。‘行管办’主任由我兼,再配一个专职副主任——这样赵有才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老领导,真有你的呀,这差不多是那种锦囊妙计了——这个方案有可行的一面!”人事局长初步肯定了阎水拍这个屋上架屋的方案。

“我们不妨将方案再细化一下。”阎局长再次将身子前倾过去说:“这次机构改革不是要求各部门减少领导职数吗?我们顺着这个思路走——将玻管局的领导挤出一个来,这样就将现在的七个领导职数减为六个——符合这次机构改革精神吧?那么挤谁呢?挤牛望月?那家伙还不将眼睛冲我瞪得像牛卵一样大!再挤谁?只能挤陈奋远!你几次给我谈过奋远的问题。与公,你在县里做办公室主任时,奋远给你做过副主任,你俩配合默契,当时县里都称你俩是黄金搭档;与私,奋远和你是连襟,咱们当然都应该关心奋远。怎么关心呢?行管办主任我就不兼了,我当年在县里兼过多少个职务啊!尤其是那次兼那个‘扫黄打假’办公室主任,当时咱县里两个副书记,恰好一个姓黄,一个姓贾,开玩笑归玩笑,可那两个家伙当时一直跟我别着劲儿,明里暗里和我过不去,我不扫他打他再扫谁打谁?幸亏当时你俩暗中助我,否则这两个家伙联起手来还真不好对付!这些陈年旧事咱不提了!兼十个不如当一个,我的意思是行管办主任由奋远担任——我说的是担任,不是兼任!玻管局副局长就不做了。这样他的正处问题不就解决了?这才是一箭双雕——既减少了玻管局领导职数,又解决了奋远的正处问题——不,应是一箭三雕——顺手还解决了赵有才的问题!成立一个行管办,去我老阎两块心病啊!”

阎水拍局长第二个小九九,是想将八个科室增至十个。人事局长再次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一条难度委实太大。这次机构改革要求各部门压缩现有科室,至少压缩三分之一,而不是增加。人事局长对阎水拍局长说:“老书记,能保住现有科室不减少就算我给你开绿灯了,这个问题真不好解决!”

阎水拍局长的第三个要求是,局里现在只有四十一个干部编制,鱼在河同志调进来已经两年了,这可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生呢!冯富强转干也已一年多了,编制问题一直没有落到实处,至今在空中悬着呢。这次我们想将局里的干部编制以四十三个上报。这样鱼在河同志与冯富强同志——都是两个很不错的、敬业精神很强的同志,他们的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人事局长最后爽快地表态,他说:“这个问题本来也有难度,因为与压缩科室一样,精简人员也是这次机构改革的一个主要目的——你们局里没有下海的吗?”人事局长这样问阎局长。按照市里规定,下海五年之后,自动与单位脱钩。一脱钩,编制不就空出来了?没有没有。阎局长摇着头回答人事局长。人事局长沉吟了一会儿说:“根据你们局目前这个实际情况(指没有下海者),我个人同意你们以四十三个干部编制上报,当然最后还得在编制办主任会议上定。”

阎水拍局长那天从人事局长办公室出来,心情像雨后放晴的天空一样,十分爽朗。他心里真的很舒畅。一上午时间,给同志们办了多少事啊!陈奋远同志的问题解决了,赵有才同志的问题解决了,鱼在河、冯富强同志的问题解决了——这两个小傻瓜还以为他们的问题早解决了呢!鱼在河那个小傻瓜以为在玻管局上班那天就算调入玻管局了,冯富强那个小傻瓜以为填了那几份表格就成玻管局干部了——其实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不,万里长征还差最后一步!编制办不给编制,财政局就不给工资。那这两个傻瓜这两年的工资是从哪儿来的?小金库的呗!有个小金库可真好——机构改革真好!

何止解决这几个同志的问题,八个科室保住了,编制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等于局里四十九个同志的问题都解决了——包括那两个下海的同志。阎水拍局长想:我当然不能对人事局长说局里有两个同志下海了,该打马虎眼时就得打马虎眼。按市里规定,下海五年以后编制自动取消。为什么要取消呢?留着多好!五年后我不又可以调两个同志进来?

还有一个问题也解决了,那就是余宏进的问题!余宏进,让你尝尝我当年“扫黄打贾”的手段!这个家伙做梦也想不到我阎水拍又将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推了一掌。

雷锋同志说得真好,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则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残酷无情!在玻管局,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革命的首要问题阎水拍局长早搞清楚了。《背叛》26

那年冬天,紫雪市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将全市十六个县五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遮了个严严实实。

我们玻管局那栋陈旧的办公大楼也被大雪遮了个严严实实。

洁白的世界里,陶小北身着一件漂亮的大红羽绒服来到玻管局大楼前时,就像太阳落山时那个巨大的火球,将周围映照得彤红一片。

陶小北伸出像雪花儿一样洁白的纤手,站在玻管局楼前,仰脸接着还在往下落的雪花。那雪花落在她的手心里、脸庞上、眉宇间、颈项里,包括她微微张开的两瓣美妙的嘴唇里,有一瓣雪花儿甚至准确地落在她比雪花儿更洁白的牙齿上,雪花儿冰凉,她赶忙闭住了嘴巴。偏巧又有一瓣雪花儿调皮地落在她刚刚合上的嘴唇间——那雪花儿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代我去吻了她!

可我连吻她的工夫也没有,只能派出雪花儿这个使者。我当时正匆匆往玻管局的大楼门里走,我甚至没有时间扭头看看陶小北。她见我步履匆忙,对她视而不见的样儿,显然是生气了,将一个小雪团“啪”地扔到我颈项里来。可我仍没有停下匆匆的脚步,只是扭头冲她笑了笑,便“吱儿”一声推开玻管局楼道的门,闪身进了楼。

我要上楼去看那份文件——陈奋远、赵有才的任命文件像落在陶小北嘴唇边那瓣雪花儿一样,落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那份文件上其实只有两行字:

陈奋远同志任紫雪市玻璃制品行业管理办公室主任。

赵有才同志任紫雪市玻璃制品行业管理办公室副主任。

这份新的文件下发后,我们玻管局的局领导又由奇数变作了偶数。八位局级领导依次分别为:阎水拍局长,陈奋远主任,余宏进副局长,马方向副局长,朱锋纪检组长,姬飞行业工会主席,牛望月总工程师,赵有才副主任。

这个排列顺序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变化是:陈奋远主任跑到了余宏进副局长前头。我才明白,原来这就是阎水拍局长推向余宏进副局长的那一掌。这一掌的“内功”太深了,足以将对方一掌毙命!而出掌人却在那儿不动声色,谈笑风生。

翻开玻管局的历史看看吧,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里写道,翻开历史一查,满本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而玻管局的历史翻开,还没有看到“阎水拍”,就早已看到了“余宏进”。余宏进一参加工作就在玻管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说他是紫雪玻管事业发展“活的历史”也好,“活的见证”也罢,包括那种“活字典”也当得起。他可真是把毕生精力献给玻管事业了啊!省长做玻管局长时,余宏进已是正科长。阎水拍还在县里做县委书记时,余宏进已是玻管局第一副局长。那任玻管局长升为副市长,已做了五年第一副局长的余宏进以为自己该当局长了,可“组织上”却调来一个阎水拍。这简直是在制造新时代的“窦娥冤”!余宏进副局长认为,这其实比窦娥还冤!眼看着搬一块石头压自己颈项上来了,却无能为力。余宏进不能埋怨搬石头的人——那是“组织上”。但他却可以怨恨这块石头——阎水拍就是这块石头!不!称他为石头便宜了他,应该将他唤作“屎盆子”,眼睁睁看着这个“屎盆子”扣到了自己头上。即使是石头,也是过去茅房里的那块“压厕石”——与屎盆子没什么两样,其特点都是散发着臭味!

余宏进副局长只得继续做他的第一副局长。可阎水拍却连这个第一副局长也不想让他做。有一次一个电话打到阎水拍办公桌上,阎水拍拿起听筒,对方说:“请找一下你们局常务副局长余宏进同志。”阎水拍“啪”就扣了电话。心想:谁任命他做常务副局长了?市里的任命文件写着“常务”二字吗?市里的任命文件当然不写“常务”二字。阎水拍局长脸一沉,玻管局便没有人再敢擅自称余宏进为“第一副局长”或“常务副局长”了。阎水拍局长此时的脸色才和缓了一些,将那张本省的日报从眼前移开,说:“只是排名在前边嘛,这是历史形成的。谁在茅坑里蹲的时间长,只能说明这个人身体不好,便秘什么的,并不能说明其他问题嘛。何况还有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他余宏进这些年做什么工作了?练三年太极拳,五年气功,恐怕都快练法轮功了!玻管局又不是气功协会!作为一名副局长,玻管事业这些年的大发展与他有什么关系?整个一个局外人嘛!你置身事外,我就让你置身局外——好好练你的气功去吧!玻管局出过一个省长,若再能出一个气功大师,也不错嘛!”阎水拍局长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你余宏进若是气功大师,我阎水拍就是司马南!”

余宏进副局长做副局长时,陈奋远还在那个县做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后来跟着阎水拍来到玻管局,也只是一个政秘科副科长。余宏进副局长至今尚能忆起陈奋远刚调来时那张谦恭的笑脸。没想到这小子像毒蛇一样,不知不觉已爬到自己身边来了。每看完一份市里的红头文件,都要在文件前边那页“文件传阅单”上写下“已阅”二字。看着那份由政秘科印制的文件传阅单,余宏进副局长就来气:自己的名字恰好在阎水拍和陈奋远之间,前边扣一个“尿盆子”——臭你!后面紧挨着跟一条毒蛇——咬你!躲都无处躲,藏都无处藏。没想到现在又眼睁睁看着这条蛇从自己的身体上爬过去了,自己却在梦魇,心提到嗓子眼儿,胸腔仿佛要炸开,惊恐地瞅着正在自己肚子上爬行的毒蛇,眼睛仁儿都快要恐怖地从眼眶里迸裂出来,可手脚却一动不能动。

多亏了这些年练气功,余宏进副局长的抗击打能力已像我们紫雪市的文化积淀那样深厚。否则,阎水拍局长这一掌过来,足以让他五内俱裂——即使没有五内俱裂,他也再不敢和阎局长“过招”,瞅个空子拖枪落荒而逃,躲到后山里慢慢疗伤去了。

余宏进自此再不和阎水拍抗衡。他的心理防线已像当年的马其诺防线一样全线崩溃。他甚至在后无追兵的情况下,继续后撤二百公里,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安营扎寨——在以后的局务会上,他很少再持反对意见,最多只是紧抿着悲愤的嘴巴保持沉默。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阻击战中,阎水拍局长终于取得了胜利。局领导班子里支持阎局长的人数,首次和反对派持平!阎局长帐下兵强马壮,老头儿再不需要像长坂坡前的赵子龙一样,为了一个日后乐不思蜀的阿斗舍生忘死、东冲西突、孤军奋战。陈奋远、马方向、赵有才几员大将精神抖擞地围拢到他身边来。针对余宏进被“逼退”一事,阎水拍不无得意地对陈奋远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只能排到你的后边!截至目前为止,市里还没有哪个部门的副处级排到正处级前边的先例,我们玻管局当然不能破例。这个例也着实破不得——若能破得,那副市长不也可以排到市长前边了吗?我阎水拍还想把名字排到惠五洲和郑向洋前边呢!现实吗?可能吗?不成天方夜谭啦?”

玻管局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各族人民大团结局面。局里再召开局务会,只有一个声音——阎水拍局长掷地有声的声音。余宏进彻底蔫了!包括朱姬牛,也被阎局长这一掌的威力波及,就像三只寒蝉,又像三只缩头缩脑的小雀,蹲在树枝上侧耳谛听是否会有危险降临,霎时寂然无声。

每次局务会结束,赵有才主任就对大家说:“那就这样吧,同志们各负其责,下去分头按阎局长指示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