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立案

    清晨,卢晨光还在刷牙,市委办主任侯鱼水电话便打了过来:"卢部长,齐书记要你一上班就去他办公室。"

    侯鱼水将重音咬在"齐书记"三个字上,却又不说具体是什么事,卢晨光也知道因为左君年这一层,齐大元平时对他有点儿不待见。他在齐大元到任后曾经试图改善关系,但是很多事不是靠工作上的努力和点头哈腰拍马屁所能改变的,在齐大元眼里,他卢晨光是"左派",有这一条,就足够他难受的了。所以,眼睁睁看着比他后提拔的组织部部长贺仲平挂上了副书记,而他这个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连任了两届,还是原地踏步。此属天命,非人力可致也,卢晨光曾经对陈秀如是说。但一大早打电话召见,还真是破题儿第一遭,结合眼下白绵的特殊形势,哪根筋哪根线会扯上自己呢?看样子,这个事应该不小,不然不会由侯鱼水先电话通知。马春山估计还在公安局督查办案呢,也不知道到底要盯个什么名堂出来。侯鱼水支支吾吾地在电话里说:"具体是找你什么事,他也没给我透露——不过看气色,好像火气很大。"

    侯鱼水沉默了一会,又补充了句,"好像是哪个新闻报道出了岔子——我看他一大早在叫人打印一个什么稿子。"

    卢晨光赶紧洗完脸,早餐也没吃,就急匆匆赶到了市委大院,不出所料,齐大元已经在了。齐大元的办公室在东1号,宽大明亮,博古架上散放着几卷线装书和仿钧窑的瓷器,办公室正对的墙上一副横5尺、竖3尺的书法,装裱精美的宣纸上写着无法辨读的符号——当是易经的卦相,只是具体的无法解读。卢晨光知道他好这个调调,暗地里也拿了本《易经》参研了两天,实在看不下去,遂作罢。马春山比他厉害,齐大元来了没一个月,马春山就已经天干地支阴阳乾坤地说得头头是道。

    卢晨光好笑之余,对自己的做法油然为耻,回到办公室就把那本易经的书丢进了废纸篓。门开着,卢晨光叩了叩,在上楼的路上,他已经把当天的《白绵日报》头版浏览了一遍,没有发现问题,心下稍安,齐大元正背着手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楼群上冉冉升起的旭日,听到敲门,转过头来,朝阳给他那张方正敦厚的脸镀上了一层红扑扑的光晕,齐大元以罕有的声色俱厉的语调喝道:"卢部长,白绵的新闻报道出大事了!"卢晨光站定了,凝视着书记。齐大元指了指自己的桌子:"你看看,竟然有人写这样的东西出来!"卢晨光趋前拿起他桌子中间的那厚厚一叠子打印纸,这稿子厚,得有一万字,标题耸人听闻——《白绵:拆迁背后的黑幕》。他心里一紧,赶紧草草看过去,通篇稿子分列了五个副标题,将江勇剖析出五条罪状:欺行霸市、黑社会组织、敲诈勒索、流氓滋事、暴力拆迁。其他几个尤可,最后一项真正是捅了马蜂窝。

    而这项又写得极为详细,矛头直指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鑫昌房地产在白绵市的两项拆迁都被称为市委市政府的"幸福工程"、造福万代的"形象工程",而这篇文章里竟然把鑫昌称为"圈地"的黑手,以极低的价格拆迁黄金地段的居民区建商住楼,居民拒绝接受补偿价时,就动用以江勇为代表的黑社会势力去暴力拆迁,从沿路殴打拦截居民到半夜往别人家里扔爆竹捆,在历时两年的北城拆迁过程中,就造成了一人自杀(未遂)、三人重伤和二十多人受伤的冲突。署名是:绵人。老报人常常采用的匿名。看那分析叙述、格式行文、笔锋文才,不但对白绵的事十分了解,而且就新闻水准来说也十分专业。"这稿子刊在哪里?"卢晨光忽然想起这件要紧事来。难道白绵的哪个报纸刊物吃了豹子胆敢直接和市委立项的形象工程叫板,登出这样的稿子出来?又或者更糟糕的是——在市以外的媒介上刊登出来了?齐大元背着手站在窗前,冷冷地瞅着卢晨光。他眼睛细小,肉泡眼,眼神却极锐利,背光的脸黑沉沉的,但一双眼睛却亮闪闪的。"贴在网上。"

    齐大元说。卢晨光暗暗叫苦,网络真不是个好东西,比电视报纸的传播速度都要快,而且查不胜查,禁不胜禁!齐大元补充说:"因为发在几个相当有影响的网站上,还被其中两个网站放进了主页的新闻导航里,现在浏览过的人已经成千上万,据说有的网站里回复就有一千多条,把我们白绵市委市政府四套班子辱骂得一塌糊涂!""谁这么胆大妄为?"卢晨光低头浏览这份犯上作乱的稿子,手心里的汗几乎要把纸页的边打湿。"你是宣传部长,"齐大元反问,"全市的笔杆子都归你管的,你还问我?"卢晨光赶紧定一定神,赔笑道:"虽然说我分管宣传,但全市六百多万人,偶尔出一两个胆大包天的,挂万漏一,齐书记,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啊。"

    齐大元猛地拔高了声音,吼了起来:"挂万漏一?出了这样重大的新闻宣传事故,你回我一句挂万漏一?"吼声极大,门外的办公室立即传来开门的声音,卢晨光勉强笑道:"有些事故可以预防,有些事故确实没法,如果问题出在三台四报上,追究我的责任,我没二话,但这发在网络上的,网站都是不负责任的,个人登录一下就能发表东西,我一个小小的地级市的宣传部长就是想管也鞭长莫及呀。"

    齐大元闭上了嘴,看着卢晨光,忽然又笑了笑:"那事故已经出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卢晨光将稿子放回到桌上,毕恭毕敬地看着齐大元:"还先请齐书记指示。"

    "皮球踢回到我这里了啊?"齐大元笑道,"你们这些人,一个萝卜顶一个坑,该长叶儿的时候却不长叶儿,到最后还把事推给我。"

    "我指示就我指示吧,反正是操不完的心。"

    齐大元踱到桌子边上,手按住那份稿子,沉声道,"这事必须立案。该和网站打交道的立即打交道,最快速度把影响降到最低。"

    卢晨光点一点头:"立案。缩小影响。减少损失。"

    "这件事很可能与前天发生的市委大院里的凶杀案有关,是替凶手造舆论,试图给现在白绵的城建工作拖后腿,抹黑脸。"

    齐大元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卢晨光,"你觉得呢?"卢晨光连连点头:"情况复杂,情况复杂。"

    齐大元道:"我已经打过电话给公安局了,他们网络办派了两个人来,一会儿我让他们到宣传部找你。"

    卢晨光点点头:"那我先回去安排一下?"齐大元没吭声,看着他走到门口了,方喊到:"稿子你不带去?"卢晨光赶紧回头,从桌子上取到手,齐大元又补了一句:"我等你的好消息。"

    找那几个网站把新闻屏蔽、删除报道都不是很大的难事,根据经验,很多网站因为是民营机构,胆子比不少有后台的新闻媒介还要小,网络办发一个通知过去,他们就忙得鸡飞狗跳,立马删除。网络这个东西,坏就坏在传播速度快,传播面广。不是说了吗,"十三亿人九亿赌,三亿人在挖土,还有一亿上QQ。"

    它传播起来就像SARS一样扩散迅速,一家禁了,百家还在转,主要帖子里没有了,还会有人复制了在跟帖里传播,就跟捉虱子一样,捉得干净了,影响也已经造出去了,损失无可挽回。这两个城区建设是齐大元的心肝宝贝,居然被这么捅了一刀,江勇这个得力打手死了不算,还被拿出来打开了城建黑洞盖子的导火索,也难怪他大光其火。谁写了这篇报道呢?卢晨光在心里把几个有数的笔杆子刺儿头过了一遍,硬是想不出来谁会对情况掌握得这么详细而报道又如此及时。立案不立案又怎么算呢?新闻记者不是有舆论监督和新闻报道的自由吗?敢这么写的人,肯定是经过了相当翔实的调查,从列举的数据、人物、事件来看,作者相当专业,掌握的调查资料丰富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真较起真来,只会把事情闹大。也罢,由得他去立案吧。卢晨光有些幸灾乐祸,城建的盖子迟早要揭开,只是没想到居然被一个不相干的人引爆了。难道在这白绵市里,还有潜藏的反"齐"力量?看来,这股力量还真不容小觑呀。网络办的两个警察果然已经到了宣传部了。网络办开出协查令,传真给相关网站,要求暂时删除相关新闻。网站倒也合作,没过多久,几大网站就找不着那些新闻了。

    卢晨光舒了口气,接着就是根据网站回馈过来的IP地址,查证新闻从本市什么地方发出的。卢晨光虽然会上网浏览新闻,多的电脑知识也没有,只看着俩网络警察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过了一会就查出了IP地址的物理位置。这个新闻是昨天夜里1点41分发布出来的,地址是长庆路的一家网吧。卢晨光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绵湖晚报社就在长庆路。一种不祥的感觉烟云似的从心里升了起来。哪里都能出事,陈秀那可不能出事呀,而且,昨天晚上《绵湖晚报》就是陈秀值班的。他定了定神,对两个警察说道:"既然这样,就要去网吧调查一下了。这得让你们两位老兄辛苦了,我喊分管文化局的副部长来,带文化局分管网吧的同志陪你们下去。有车没?没车不要紧,我现在就叫办公室安排。"

    做足了姿态,打发走了两个警察,卢晨光赶紧打陈秀的电话。电话铃响了两声,就接通了,传来陈秀强抑困倦的声音:"喂?"她一下听清楚是卢晨光的声音,或者看清了号码是卢晨光的,立即警觉地振作起来:"卢部长?"卢晨光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吟了一下,还是很谨慎地说:"陈总编,你上午有时间的话,我到报社去看看,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陈秀先是微微松了口气——不是当天的报纸出了问题就行,但卢晨光少有的慎重口气还是让她感到了压力。过了一小会儿,她才轻轻说:"好,我15分钟后到报社。或者我到宣传部来?""我去报社吧。"

    卢晨光说完就挂了电话。一看到卢晨光摊到桌上的稿子,陈秀脸色就黄了。她匆忙晨起,没有化妆,熬夜后的憔悴清晰地留在脸上,血色从脸上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这小丫头怎么敢闯这种弥天大祸!"她又急又气,跺脚叫了出来,"昨天夜里她还给我保证绝对不会给第二个人看!"卢晨光脸色也变了:"左昀?"陈秀急得都要哭了:"她昨天来把稿子给我看的,我立即就塞到粉碎机里,给她再三解释,白绵的事她不了解,不能瞎报道瞎掺和,她当面答应我的,怎么一转身……"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卢晨光,"这事闹得多大了?"卢晨光慢慢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去,没吃早饭的胃烦躁地泛起了一大股酸水。他疲倦地抬眼看着桌子上的稿子:"齐大元已经让立案调查了。"

    "立案……""立案还在其次,后果要比立案严重得多!"卢晨光又恼火又失望,这篇稿子出自任何人之手都比出自左昀之手要好得多!卢晨光站了起来:"没办法了,我得先去找下左书记。"

    他走到门口,手放到门把上,看了陈秀一眼,陈秀已经忍不住眼里滚来滚去的泪珠了,跟着他趋前一步,又似啜泣又似叹息地轻唤,"卢……晨光,我好想你。"

    卢晨光难堪地低下头,飞快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几乎只是一秒钟,低声说道:"你没见过这篇稿子。记清了。"

    就放开了她,然后拉开了门,"那我就先告辞了,陈总编。"

    他客客气气地唤了她一声,泪眼模糊的陈秀清醒过来,赶紧在肩口上擦了擦泪痕,清清爽爽地回答说:"卢部长,我送你。"

    她庆幸自己和卢晨光及时稳住了态度,因为隔壁的社长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了灯,还有人影在大幅的玻璃后晃动。卢晨光轻轻咳嗽了一声,朝社长兼总编室走了过去,很利落地推开门:"郑总,在啊?"门里站着的并不是郑亦趋,而是新闻部主任关天圣。关天圣尴尬地笑笑:"卢部长,这么早就来视察工作呀?我来郑总这里拿昨天送审的稿子,门没关,我就进来了。郑总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卢晨光客气地和他握了握手:"嗯,我正好路过报社,上来了解点情况。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回过身,恰好碰上陈秀不动声色的眼睛,两人匆匆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小样的到底听到了什么没?"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关天圣绝对不会那么凑巧的待在社长办公室里。世界上绝没有这么巧合的事。陈秀被提拔时,关天圣也被列为考察对象,关天圣的资历甚至还在陈秀之上,但最后在卢晨光的力主之下,还是提拔了较为年轻的陈秀,其实提拔谁不提拔谁,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有考量的理由,就看领导站在哪个角度考量了。陈秀虽然没关天圣资深,却也符合当年干部提拔的成文要求——"无知少女"。无,无党派人士;知,知识分子;少,年轻少壮派;女,女干部。关天圣屈居陈秀之下,虽然没表现出直接的不满,但是工作中的不合作是显然易见的。卢晨光也动过将关天圣调离晚报社的念头,但陈秀总觉得问心有愧,一再反对,再加上社长郑亦趋还是很欣赏关天圣的新闻报道综合组织能力,关就依然留在了新闻部主任这个位置上。卢晨光在陈秀的陪同下走下楼去。下楼梯时,卢晨光余光扫了一眼过道:关天圣不在了。

    他不禁又掂量起来:为什么这家伙不跟着一起送下楼呢?一时间,背上又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痒而又痛。下得楼来,卢晨光边走边打电话给负责陪同两个网警查案的宣传科科长,才知道俩警察已经取证完毕,他匆匆忙忙赶了过去。长庆路并不长,没走几步就找到了那家网吧。网吧老板没见过这个阵势,可怜巴巴地一个劲儿朝看起来还比较和善的宣传科长赔笑脸:"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啊……您看,我心里都虚得……"警察厉声训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虚什么?"另一个则将从电脑里调出来的资料打印件在桌上拍得"砰砰"响:"你赶紧想想清楚,昨天凌晨1点多钟在你的9号机上上网的是什么人?"卢晨光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老板却哭丧着脸:"我哪记得呀,这里上百台机器……""登记簿子呢?"同来的文化局干部赶紧呵斥他,"不是规定你们要登记上网人的身份证件的吗?"老板嘴里咕哝着,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磨蹭着从桌子里抽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登记簿,翻开一看,最近的登记时间还是一个月前的。卢晨光稍稍喘了口气。

    宣传科科长伸头到网吧里看了看:"你这网吧里也没什么人呀,怎么会不记得谁是谁呢?""上午人少,凌晨那会儿人最多了,我们值班也累……哪管那些……这到底都犯了什么事呀?不会是法轮功吧?"一个警察瞪了他一眼:"你麻烦大了去了,法轮功?说得倒轻巧!"网吧老板倒不特别害怕,笑嘻嘻地反问:"那还能比这个更大呀,这是国家明令让抓的,我这儿基本上都是些小孩玩网络游戏,哪有什么法轮功分子呀。"

    卢晨光打断了他们:"既然这样,先暂时搞到这一步,我们先回去向齐书记汇报一下吧。他有什么具体指示,我们再来就是。"

    他狠狠地瞪了网吧老板一眼,"你等着吧,你这事麻烦大了!"左君年放了电话就立即拨打左昀的手机。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似乎左昀昨天一夜都没回家。一家三口的职业注定了聚头的时候一星期都摊不上一次,以市委副书记的身份在工作场合和记者左昀一起吃的饭倒比在家吃的次数多。他一边按号码一边再度审视桌上的那份小报,不说则已,一说破,倒真能看出来是左昀的文笔风格,这下可好,马蜂窝在他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捅了,小顽童撒开脚丫子跑了,疯狂的马蜂天知道会袭击多少路过的行人。手机不在服务区内。这丫头!左君年恼怒地把电话打给刘幼捷。刘幼捷昨天刚接了一起警察违纪的案件,在突击会审有关人员,听左君年在问左昀去哪里了,刘幼捷茫然道:"昨天她不是还给我们倒水看我们打牌的吗?""那是前天!"她真是忙昏了头了,看样子也还不知道出了大事,左君年又恼怒又心疼,抬头看了一眼严严实实关着的门,"这死丫头惹了大乱子了!写了个什么江勇是黑社会分子的报道,而且连鑫昌圈地的事也捅出来了,稿子被印成了小报,在大街上到处卖!""什么和什么呀?"刘幼捷简直应接不暇,她吃力地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到墙边拉开窗帘,刺眼的光线射进屋子,刺得眼睛里顿时涌出了眼泪,"她写什么了?发在哪里了?署名的还是匿名的?""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一有她的消息马上给我打电话。"

    左君年匆匆地说,门外传来敲门声,左君年直接拉开门一看,是一脸沮丧的卢晨光站在门口,卢晨光一步跨进门来,反手把门关上,急火火地说:"找到左昀没有?"左君年摇了摇头,卢晨光焦躁起来:"没多少时间了。得赶紧找她交代清楚,无论如何不能再把稿子拿出去扩散了,更不能承认是她写的,齐大元已经让公安局立案查处,网警也已经查到稿子是在哪个网吧发出去的了!"又有人敲门,左君年带着火气拉开门:"嗯?"市委办公室的秘书小林怯生生地站在门外,他大约也看到那个小报了,看卢晨光和左君年一脸的不善,倒吞吐起来:"左书记……卢部长……也在啊。"

    左君年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小林赶紧说:"齐书记打电话来,通知现在开会,到市委常委会议室。"

    左君年点点头,却没问是什么内容——大家都心知肚明,谁还去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小林转身要走,又轻轻补充了一下:"他说现在。"

    左君年嘿嘿一笑:"好嘛。"

    关上门,卢晨光焦虑地直搓手:"怎么办呢,君年?"左君年倒已经沉静下来了,脸上还挂着刚才的冷笑,收拾着桌子上的笔记本、眼镜盒和公文包,他淡淡地问:"程怡的口头禅是什么?""……"卢晨光一下竟愣住了。"既来之,则安之。"

    左君年提起公文包,"走,开常委会去。"

    常委会议室在楼的东南角上,从门面与内部装潢来看,与其他楼层同一位置的会议室并无二样,只是不同的是会议室里挂着的一巨幅山水,画的是绵湖的风景,作者是白绵市的一位本地画家,但在省内已经颇为知名,画也罢了,画上的题跋却是齐大元的手笔,录了毛泽东的那首《沁园春o雪》,把山湖留白处写得斑斑点点,山穷水尽,才算写完。这幅画装裱完毕的第一次会议上,左君年一进会议室,便十分吃惊地扬了扬眉毛,脱口就道:"这算是仿傅抱石呢,还是仿郑板桥啊?"因为凡大幅山水,绝无题许多字在其上的,在画里写密密麻麻整首词的,只有郑板桥。一幅画里出三个主题,也颇为稀奇。当时齐大元还没进门,马春山虽无资格列席,但被齐大元点名了,也已经早早在座,局促地低头看笔记。程怡开会素来早到3分钟,安之若素地撩起眼皮,扫了一眼那画,说:"挺有气魄啊。"

    他这话说得十分散漫,似乎是在说字画很有气魄,又似乎是说毛诗很有气魄,可细细一考究,又似乎是在说这事干得挺有气魄。左君年弯了弯腰,笑笑,拉开程怡身边的一张椅子,伸开腿坐了下来。他身体修长,腿也较长,坐下时一定要把腿完全伸展为快,所以一坐下来必定得把椅子拉得很开,动静就要比一般人大一点,而这一回,拉开的动静就更大一些。声音再大,马春山也没敢抬眼看左君年。可这还是没躲过去,左君年靠在椅子上,伸长了腿,双手在胸口上交叉,手指灵活得像游鱼般弹动着,即使低着头,马春山也能感觉出来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寻衅似的在自己身上掸来掸去。果然,他开口了:"小马,一看就知道是你弄的吧!"马春山放弃在笔记本上集中注意力了,无辜地抬起头:"什么我弄的?"左君年朝墙上呶了呶嘴:"这个杰作啊。"

    没等马春山否认,左君年已经朝坐在程怡另一边的侯鱼水笑了:"老侯,亏你还是当猴的,难怪机关里都说世道怪了,猴子骑马变成了马骑猴子,你这个猴子还没小马一半神气哪!"侯鱼水嘿嘿直笑:"小马比我年轻,脑子灵活,大老板当然喜欢他多点。我这种老古板,是要跟他好好学习的。"

    凭他们怎么调侃,马春山脸上只是腼腆地黑着,不喜不嗔不怒。从到白绵市起,左君年在常委会议桌上素来和程怡对面坐,而惟独那一天起,坐在了程怡的右手。这一坐,就成了习惯延续到了现在。这个细节被机关里的中层干部添油加醋地描述之后,确定为白绵市的左派与程派斗争告终,结盟之始的象征。谁和谁先结盟的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左两派的结盟确实对初来乍到的齐大元开展工作造成了相当困难的局面。常委班子里当时的宣传部长卢晨光是左君年私交甚密的朋友,而卢晨光和组织部长贺仲平又多年共事,还一度是关系友好的邻居,副市长马迎风虽然是新调来的,不偏不倚,但似乎也比较倾向于左君年和程怡这两个在省内都比较知名的干将,毕竟一个是省委办下来的才子,一个是将一个市的GDP排名在3年之间跳跃了5个多名次的明星市长,而市纪委书记刀文宣也和程怡关系比较近,据说在省内的上层关系里,他和程怡走的就是同一条路子。至于侯鱼水,省委组织部宣布了齐大元的任命决定后,他竟然公开地表示了不满:"组织的安排我同意,但是我要保留个人意见,程怡市长对白绵做出的贡献太大了,为什么没有给他一个合理的安排?"齐大元似乎并不很在意左程联盟,任期刚刚开始,要做的事太多了。齐大元到任的第二周便在白绵市电视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以"三项建设"为核心,提出了"思想建设、城市建设和文化建设"相匹配的建设规划,要将白绵建设成与经济发展水准相适应,甚至要具有超前性的一流的现代化工业城市,并迅速视察了白绵的城区和市区所属的8个县城和数10个重点乡镇,调换了城建局局长和规划局局长,三次斥资从著名高校请来专家,规划建设白绵。程怡还耐得住,左君年早跳将起来:"白绵的经济底子太差,好容易这两年国企改制完毕,扶植了一批民营企业,建了几个大型交易市场,正是放水养鱼的时候,这时候大规模上城市建设,不等于杀鸡取卵吗?"他对国策精熟,直接引出国务院关于严刹形象工程的文件条款在常委会上侃侃而谈,齐大元却毫不惊讶也不激动,显然,对左君年的反应早有预料,他笑笑说:"我这不是杀鸡取卵,而是借鸡生蛋。民间游资十分充裕,而政府就应该将这些游散资金善加引导投放,城建不是搞形象工程,而是一本万利的富民工程。"

    说完齐大元转过身去,朝马春山说,"小马,我让你复印的评估报告呢,怎么没提前发一下?"马春山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袋站起来:"你看我这都忙晕了!""你看,耽误工作了不是?"齐大元批评他,"该沟通的没沟通到,这么好的计划连左书记这么明眼的专家都没搞明白。"

    马春山连连承认错误,快速跑了出去,捧回来一叠印刷精美的评估报告,一个常委分发了一份。掂着这份铜版纸的报告,左君年连打开的兴趣都没有。不用看,都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内容。他自己是做文字材料出身的,还会不知道中国的事。报告报告,所谓做报告,妙就妙在一个"做"字。只要印到纸上的文字,看起来都异常漂亮,头头是道,完美无缺,却肯定经不起推敲,更经不起现实的考验。现在别人把这报告发下来,就等于是一份卷子摆在面前了,要么解答出里面隐藏的破绽,要么就只得投降认输。左君年沉吟了几秒钟,才翻开报告看了起来。程怡和左君年在过去几年中虽有争斗,但从未有像和齐大元一样的原则性分歧。齐大元的规划十分宏大,要将城市3/4的东城与北城都全面拆迁改建,尤其是东城,评估报告里指出,迁移了那里的居民之后,重新沿着绵湖建设的别墅群和公寓楼,以及沿公寓楼沿街的店面房和广场所能产生的效益将是极其巨大的,社会效益、经济效益、长远效益……看了一长串的效益,左君年有点恶心,下意识地抬起手,掐住了自己的眉心,揉了揉,正一时找不出有力的话语来驳斥这些效益时,程怡说话了。程怡平静地报出一连串的数据——目前政府资金多少,城建资金多少,负债多少……最后,拿起报告,看了一眼,又淡淡地问:"即使城建能建出一个凤凰窝来,我们上哪里弄这么多钱来做启动资金呢?现在财政状况这么吃紧,从哪里抠这么大一块金子出来填塘?我初步估算了一下,这么浩大的工程,光给原住民的拆迁补贴就得上亿,这钱从哪里来?""对了,还有,这些人一下子拆迁了以后,过渡房在哪里?"左君年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白绵城区有3/4的人口住在那里啊,新城区就算敞开最大容量,也无法接纳这么多人临时过渡。"

    齐大元点上了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抿着嘴,等烟气潮水一样地润透了肺腑,才张嘴一丝一丝地吐了出来:"这个,我已经找好了东家了。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是一家加拿大华裔开设的国际房地产投资公司,他们看好了白绵和绵湖的开发价值,愿意做先期投资,资金3个亿。只要我们同意,钱随时到白绵。还有,省委毛书记也非常支持白绵在城区建设上先行一步,搞好开发,为全省其他地市做个榜样。如果我们动手搞,他会帮我们弄到专项资金,估计也不会少于5000万。"

    这一下,谁都不说话了。这年头,资方市场,主政和当家是一回事,谁能从外面弄回钱来,谁就说了算。马春山瞟了挂着脸的左君年一眼,黑脸无人察觉地抽搐着,控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程怡沉吟着,眼神微微颤动,余光若有若无地掠过了左君年。左君年恰好已经回过神来,又发起了凶猛的攻击:"这家所谓跨国房地产公司的资质、信用谁来担保?"齐大元略微提高了声音:"我在原来的地市就是和他们合作的,我们那儿不就搞得很好吗?省委主要领导都去视察和表扬过的,组织上调我来白绵,也不过是想我再接再厉,把白绵的建设再上一个台阶,说到底,又不花地方政府的钱,把城市大变样,这么好的事,已经有成功的先例在的,你们担心什么啊?"最后,会议勉强达成了统一,先在白绵市的北城开始,由城乡结合部开始改造建设,再由北城的建设效果决定东城是否改建。其实这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缓冲而已,推土机一开进居民区,许多事情就无法逆转了。或者说,从齐大元的评估书放到桌上开始,许多事都不是程怡或者左君年所能控制的了。齐大元干得最漂亮的一手就是将贺仲平的侄子贺小飞安排在拆迁办当主任助理。这个讨论一放到桌面上,程怡和左君年的感觉都是:咬住个疼手指作不得声。在明显需要多方团结的局面下,显然不能得罪贺仲平,而这个决定一通过,摆明了是送个大人情给齐大元去做。紧接着,白绵市里跳出来一个交际花吴扣扣,声称该公司的中方总经理吴祖德是她的远方堂兄。这女人来势迅猛,没几天就搞定了一批关键人物,以至于鑫昌的事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里变成特事特办,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北城的改建进度远远超出程怡的估计,行动的强度和烈度也更远远超出了以程怡为首的官员群体的承受范围。卢晨光曾经和陈秀评价过白绵市的这场暗战。在亲眼目睹了齐大元三下五除二地攻营拔寨、一统江山的手腕之后,卢晨光感慨不已:"一程一左,加起来也斗不过老齐呀。胜负已定。"

    陈秀不解:"你说老左斗不过老齐我信,怎么加上一个程怡还斗不过?那我就不信。"

    "你不信就不信,从根儿上起,老左和老程就输了。"

    卢晨光淡淡地说,"就说个最简单的吧,贺仲平是程怡在任时从干部科长提拔到组织部长的,这么铁的交情,还不是被齐大元一招四两拨千斤就拆了。官场上本来就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嘁,这谁不知道啊。"

    陈秀笑道。"再也没有人能比齐大元更善于摆布利益这颗棋子啦。"

    卢晨光拥着陈秀,两人在黑暗里临窗而立。这是省城的一家星级宾馆,即使开着灯,也不会有人透过窗户认出他俩,可他们还是谨慎地关了灯,让漆黑保护着难得的安谧:"世事如棋,政局如棋,利益就是上边的棋子。"

    陈秀静静地将头偎依在卢晨光胸口,衬衫的纽扣硌痛了脸,可她贴得更紧:"我们之间的利益关系是什么?"卢晨光手臂紧了一紧:"胡说!"陈秀不语。卢晨光停了停,感觉出怀抱里女人的黯然,沉吟了片刻,终于徐徐道:"也有些事,是不在利益计算范围的。比如,我当然也可以去紧跟齐大元,他也不是没有朝我示意。但,我做不出来。我做出来了,哪怕升官发财了,内心也不得安宁。做人要么做个彻底的坏人,要么做好人,我自知做不了坏人,有些事,就没办法跟着利益走。"

    陈秀垂下头,一颗眼泪"噗"的坠落在两人的衣襟间,轻快得连她自己都几乎没有察觉。从第一次在白绵召开常委会起,齐大元一个微妙的行为特征就落在左君年的眼里。无论是例会还是紧急会议,齐大元从来都是最后一个抵达会议室,即使他人就在近在咫尺的办公室里,从走廊上都能看到他办公室门扇底下漏出来的灯光。一定要所有与会人等都已经就座,负责做会议记录的秘书歉意地朝大家微微笑笑,然后匆匆出门,小而碎的脚步声叩打着,然后小心地敲敲书记室的门,齐大元从一堆文件里抬起方方正正的脸,秘书犯了错似的低语:"齐书记,人都到了,您看?"齐大元省悟似的咳嗽一声,从脸上摘下眼镜,放进眼镜盒里,站起来,气度恢弘地伸伸懒腰,漫不经心地说:"好嘛,咱们开会!"这次常委会虽然是齐大元紧急召开的,他还是按照惯例,最后一个到场。令人稍觉意外的是,马春山竟然没有到位。市委办主任侯鱼水朝程怡递过去一个探询的眼神,程怡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向阳是在会议开始前赶回来的。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圆胖的脸满是汗,像涂了层油,"扑哧"一声跌坐在沙发椅里,又喘着爬起来,探身从桌上的面巾纸盒里"嗖嗖"拽出几张纸,又"嗵"的坐回去,边喘气边擦汗,从额头擦到脖子耳朵根再擦到下腋,擦得坐在他对面的左君年一阵反胃。向阳进来后不一会儿,齐大元步履从容地推门进来了,脸上没有预期的阴云密布,倒还带着点和气的笑意,朝向阳先笑道:"老向,辛苦啦。"

    边说边走到会议桌顶头自己的位置坐下。向阳照例嘿嘿地讪笑,他口才不利落,照稿子给下属讲话都算勉强应付,在一班伶牙俐齿各有擅专的同僚面前就只好藏拙了。齐大元一落座,目光扫过桌上人手一份的那份"小报":"都看过了?"个别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向阳端起茶杯,大口地喝着水。卢晨光立即道:"我先做检讨吧。在白绵市地面上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小字报,我这个当宣传部长的没有尽到监督、监控的职责,我失职啊!"左君年冷冷地打断他:"这种大街上冒出来的小报,属于个人行为,你怎么监督?怎么监控啊?要检讨也是我这个分管文化宣传教育的书记检讨啊,没教育好市民,没管理好宣传口径,出现了这样严重污蔑大好形势的不实报道……"程怡淡淡地说:"检讨呢,先不忙做,责任呢,也等下再分,先商议一下怎么挽回影响,消除不利因素吧。"

    一边说一边扬起脸看着齐大元,"齐书记,你看呢?"卢晨光连忙接着道:"今天一早,已经在齐书记的安排下,在第一时间让有关网站撤下了这篇文章,并且初步查到了这个文章的发布源头,是长庆路上的一家网吧,有关民警正在进一步追查当事人,文化局也已经出面将在各报亭里违法出售的小报查缴上来了,可以说,我们已经尽力将影响控制在了最小层面……"贺仲平耷拉着眼皮,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东西,心里却在暗暗发笑。这三人的合作也真太无间了,一个先演黄盖,一个再当周瑜,最后再来一个打圆场的,轻轻几句话,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从余光里瞟了顶头的齐大元一眼,齐书记依然是巍然不动、一派平静,确有将帅之风啊。这小报一递到手里,贺仲平就估摸着了:这事儿,保准就是有预谋、有策划的。看文章的专业程度,对内幕的掌握程度,策划人出不了今天这个办公室!贺仲平想归想,始终不抬起眼皮来。这眼皮抬不得。

    对面坐的是卢晨光,而余光里也可以瞟到齐大元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边。卢晨光和自己紧邻,私交一直不错,这时候不帮他讲话实在说不过去,但若要在这个事情上替他说话,哪怕只是无关痛痒的打哈哈,也会严重地得罪齐书记。贺仲平这么盘算的时候,正瞥见斜对面的侯鱼水似笑非笑的样子,心知又是一个冷眼看世的,怕自己露出什么端倪落了他眼,赶紧神色一凝。看卢晨光说得差不多了,齐大元轻轻咳嗽了一下,卢晨光就此戛然而止,其他喝茶抽烟的常委们声息也微微一静,左君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的像一个屏息静气的猎人望着簌簌摇动的灌木丛。"影响嘛,已经造成了。这件事不是普通的小字报事件,它出现的时间、发布的范围以及文章内容所攻击的目标都充分表明了,这是一起用意十分恶毒而且深远的政治事件。"

    齐大元呷着滚烫的茶水,慢条斯理的声音从茶杯口上吐出来,他说话的态度轻描淡写,但与座者听得无不心头一紧,"现在确实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到了一定的时候,不用追究,也能分清是谁的责任。我的意见是,写这份小报的人,很可能和江勇被杀一案有关,所以,建议不仅要让网警介入,向书记负责的江勇凶案组也应当立即介入。"

    包括贺仲平在内,一应人都吸了口冷气。向阳额头上的汗又密集地涌现出来。左君年踌躇着,若在平时,他早已质疑,但此刻他心里有鬼,知道左昀是始作俑者,就好比玩梭哈时手里握到了一张最蹩脚的2,即使想力挺一局,也底气不足,更要命的是,刚才齐大元一直滞留在办公室里,这期间有没有新的情报进展,他到底有没有掌握左昀是肇事者呢?或者就算他没有掌握这个事实,他的猜测可能也八九不离十了……"我说,老齐啊,"程怡商榷似的望着齐大元,"这件事本来只是个宣传口径上的问题,说到底是意识形态范围的事,上升到刑事案件,会不会反而扩大了这件事的影响?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讲舆论自由,而且这稿子又是发在网络上的,网上的东西,很难定责,以一级地方政府的身份,把一篇文章定性为刑事案,会不会有文字狱的嫌疑呢?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文字狱不可兴啊,知识分子的言论问题,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搞大了,就像臭茅坑一样越搅味儿越大,搞不好,连海外媒体都会关注,那才叫影响恶劣呢。"

    齐大元嘿嘿笑了笑,以他书记一人之力,硬要将此事定性并不是做不到,党内的常委会制度虽然多数时候形同虚设,可要真有一伙人一起顶起真来,还真得要几个帮手才能扭转局面呢。他目光再一次落到了贺仲平身上。贺仲平舔了下嘴唇,字斟句酌地开了口:"这件事呢,看起来是件简单的小字报,不过……"不过两个字含含糊糊吐出来,简直像是一块热糍粑,"不过"二字后面说什么,还真费思量呢,他正准备心一横说下去,却忽然停住了,迟疑地看了满桌的人一眼,抬起手来,朝西服的内兜伸了进去,接着,慢慢地摸出来一只"扑棱棱"直跳的手机。看了一眼号码,贺仲平眉毛蹙了起来,要放在平时,这个号码他肯定不会接,这是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在这么重大的会议上,遇到家里的电话,他顺手就给按掉了。而丁桂芳也该会意到丈夫正在参加某个重要会议,不方便接电话。不过放在这会儿,这个电话至少可以帮自己拖延点时间,调整一下思维。贺仲平一面露出一个抱歉的笑,一面翻开了手机翻盖:"喂?什么事?我在开会哪!""什么?"贺仲平满脸的微笑忽然间僵住了,正在翻弄笔记本的手也顿住了。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贺仲平猛地站起身来:"好,我马上到家。"

    这一下,连齐大元都愣了。隔着这么长的桌子都能看出来贺仲平脸颊抽搐着,下颌痉挛地绷紧了,他努力堆出若无其事的笑,嘴巴却像焊住了似的咧不开:"齐书记,程市长,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赶紧回去看一下。"

    他的笑充满了难言之隐的痛苦,齐大元虽然很不愿意,也只得赶紧点点头:"不要紧吧?有什么重要的急事就先去忙。"

    贺仲平连公文包都没拿,将手机揣进兜里,就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左君年看着他走出去,朝卢晨光看,卢晨光不解地撇了下嘴。侯鱼水幸灾乐祸地垂下眼睛,又拿笔在本子上涂写起来。贺仲平很清楚在这个时刻离开的后果。在两派斗争这么激烈的情况下,骑墙是一件风险系数很大的事,要想两边都不得罪,结果通常是两边都不讨好,他可比不了卢晨光,有个什么事背后有左程两大菩萨保着,省里也有大树乘凉,可以挺得直腰杆子。他贺仲平是从农村泥手泥脚摸爬滚打出来的干部,水田里的秧子,泥根脚站得浅,得罪了齐大元,一把就能被拎上岸,说玩完就玩完。马春山那个枪头今天怎么没到会呢?

    有他在,也轮不到他贺某冲上第一线当打手啊,公安局破案要他盯个俅啊!天塌下来他也不想在关键时刻给齐大元歇火,但这会儿他非回家不可。家里发生的事,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给齐大元歇火大不了是官做不成,但家里闹出来的乱子,不仅是官做不成,还得捎带着家破人亡。他一上车,司机吴非就嗅出了味道。他才35岁,却已经跟着贺仲平开车开了12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贺仲平的情绪这么异样呢,呼吸都变粗了,一口气一口气地大进大出,眼角的肌肉不时跳动着,鱼尾纹深深地皱了起来,把眼睛拉成了两只凶狠的三角。等出了机关大院,吴非见贺仲平还没有指示去向,才硬着头皮小心地问:"贺书记,去哪儿?"贺仲平从牙缝里蹦出俩字:"回家!"说完这句话,贺仲平想起了什么似的,摸出手机,拨通了侄子贺小飞的电话:"小飞,你这会儿给我来家一趟,要快。"

    没等贺小飞询问,他便按了电话。吴非看着这些非同寻常的举动,更加紧张了,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心里琢磨着自己该不该表示点关心。专职驾驶员的身份非常特殊,好比是红楼梦里的门子,说起来毫无职权,与领导的关系也就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但实际上和领导相处的时间往往比秘书还长,领导夫人不知道领导的去向,驾驶员都会知道。领导家属不知道的许多秘密,驾驶员也代为收藏。凡是具备了配备驾驶员资格的官员,宁可没有一个好秘书,也得有个好驾驶员。怎么样才算好驾驶员呢?官面上的要求是技术精湛、政治清白、身体健康,但实际上每个领导都有私下的用人标准。比如卢晨光,他是个有洁癖的人,他就要求驾驶员也要体面整洁,走出来不像司机,简直像个公司的白领。左君年调动的地方多,换过的驾驶员也多,所以对选驾驶员很马虎,只要人老实不多嘴多舌就行。贺仲平的驾驶员是自己的家乡人,用了十几年了,等于半个儿子。老板情绪异常,该不该关心一下呢?不问候一下嘛,显得太冷漠,问候一下嘛,没准就拍到马脚。吴非掂量着,车上了马路又下了马路,也快到家了,他把握时机,才随随便便地问了句:"贺书记,今天婶子休息在家啊?"贺仲平"哼"了声,没有回答。吴非赶紧闭嘴闷头开车。车到了小区门口,贺仲平下车,吩咐:"小飞来了让他赶紧上去。你在这等着,不要走开。"

    说完上楼去了。吴非眼尖,一眼看到楼下停着贺小英的山地车,贺小英原来也在家呢。看这阵势,八成又和儿子较上劲了。贺仲平按了按门铃,他没有带钥匙的习惯,反正任何时候到家,妻子都在家等候着。门里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丁桂芳打开里面的门,再打开外面的防盗门,开门的时候,一双手直打哆嗦,嘴唇也哆嗦着:"可回来了,先别气,这事得好好跟他说……""他人呢?"贺仲平眼睛落在儿子的房门上。"在里面书房……"丁桂芳料着势头不善,扯住丈夫的袖子,"先好好问他,这事不能急。"

    贺仲平却已经怒从心头起,甩开妻子的手,鞋子也不换,直冲书房。书房门闭着,隐约听到里面讲话的声音,他拧了下门锁没拧动,抬起脚"哐"的一脚踹过去,一声巨响,门锁带着把手被踹飞了,坐在书桌前的贺小英愕然抬起眼,手里还握着电话。贺小英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会偷听自己的电话。上午他到单位绕了一圈,就溜回了家,按照约定,上网去看左昀报道的反响,结果发现所有网站都已经把这个文章删除了,他赶紧打电话找左昀,无论怎么打都是用户不在服务区。到他快绝望的时候,他家里的电话忽然响了。他冲到电话机前一看来电显示,是左昀的手机号码。可拿起来一接,竟是赵根林。"喂?左昀呢?"一拿起电话他就脱口问。不知为什么,从左昀的电话里传来赵根林的声音时,他整个心都乱了一下,一丝怪诞的想法掠过脑海:也许赵根林凶性大发,把左昀也杀了呢?"她昨天晚上来把稿子给我看了,然后把手机留给我,就走了。"

    赵根林安静地说。"为什么我刚才打了好久都是不在服务区啊?""我刚才一直在洞里,可能信号不好。"

    赵根林说,"难怪刚才反复打你手机都是忙音,只好冒险打到你家了。"

    "她人现在在哪里?"贺小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喂,"赵根林沉默了一秒钟,开玩笑地指责道,"你能不能分一点关心给我啊?"隔着话筒,贺小英的脸烧了起来。"我想和你说点正事呢。"

    赵根林沙哑着嗓子说,"说真的,我准备去投案自首了。你知道,左昀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也等不到和她告别了,你也别来和我告别,我现在就怕看到你们……"他声音低了一低,"真的,你千万别来,我怕我会受不住的。我动手干掉那个人渣时心里抖都没抖,倒是这两天,一看见你们,心里就乱得不行,又想哭又想笑……我不怕死,我就怕这么个七上八下的折腾。"

    "根林,你先别乱想,千万别去自首!"贺小英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他甚至没有听到母亲买菜回来进门的声音。"我已经想清楚了。"

    赵根林在那头长长吸了口气,"我家里那个情况你也知道的,俩哥哥都在外面,又要娶媳妇,我爹妈靠他们是靠不到什么的,我这一去,看我们哥们儿一场的份上,有空了就去看看他们,当替我尽点孝心。"

    "别胡说了!"贺小英急得嗓子眼都往外冒火了,"江勇他爸是公安,你这一去自首,不等进看守所他家里人就能把你折磨死,更指望自首从宽了!相信我和左昀,我们俩一定有办法帮你远走高飞,咱们设法去西部,去边疆,去海南,跑得远远儿的,躲他个10年,你才32岁啊!就算躲20年,42岁也能重新回来了,到时候我也该混个出人头地了,咱哥们再好好一起干点事业……""我自己做下的事,我自己担当。"

    赵根林喃喃地说,像是要说服贺小英,却又更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偿什么命?"贺小英嚷道,"他江勇的狗命能和你的命比吗?他无恶不作,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数学天才……如果不是高考那次该死的档案,也许你现在在念数学硕士,也许现在媒体在报道数学新星……""喂,得了啊小英。"

    赵根林被他逗乐了,"还记得高一时王老师讲的笑话不?""那个语文老师?""是啊,那个饭勺子和粪叉子的故事。"

    赵根林声音里透着苦笑,"你知道的,同是一块铁,打成了勺子,一辈子吃饭;打成了粪叉,一世吃屎。我们农村孩子生下来就是被打成一把粪叉的命,惟一的一次回炉重铸的机会就是念大学,现在,连念大学这样的机会也都被剥夺了,我呢,也挣扎过,总不相信自己一辈子就是一把粪叉子,不过,现在我已经认命啦,我这个粪叉子亲手叉掉了一个人渣,很满足啦,我要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作为一把粪叉子死去。"

    贺小英茫然地应着,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好容易才抓住赵根林说话的间隙插进一句:"根林,你先撇开这些别想,你得想想左昀的脾气,你真进去了,不定这大小姐闹出什么吓人的事呢,劫狱都能干得出来,你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我们仨想想。"

    "为我们仨?"赵根林轻轻地笑出声来,"那我更得乖乖地去死了。小英,好好照顾左昀,不管以后你能不能追到她,都要好好照顾她,当哥们儿也好,当梦中情人也好,这么好的妞,你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啦。"

    "还有两件事,要是有可能的话,帮我照应一下李三爱。经历了这事,估计她是家也回不去了,江勇家也不会要她,你要是有门路的话,给她在城里介绍个工作,有口饭吃,她太弱了,没个人保护,一下就不知道落到哪个阴沟去啦……""哐当"一声,书房的门被踢开了,看到父亲凶神恶煞般的出现,贺小英下意识站起身来,手还握着话筒贴在耳边,赵根林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最后一件事就是……以后要是有可能的话,你和左昀一起,爬爬咱们以前常爬的那棵槐树,替我看看星星吧。我肯定会在那颗星星——火星或者长庚星上瞅着你们……"看着父亲疯子一样朝自己扑过来,贺小英冲着话筒大喊一声:"等我!""哐当"扣上电话,他手还没落定,一记重击就落在他耳郭上,头部顿时"嗡"的一声,眼前闪现出晕眩的漆黑,漆黑里还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眼冒金星吧,他昏沉沉地想,被打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不过他没时间品味疼痛,新一轮的打击像美英联军对巴格达的轰炸一样,密集地俯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