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片静寂,整个战场上没有一点声音。静寂,死一般的静寂。

    突然,轰隆隆的炮声从战场的后方响了起来,霎时,天地间被炮火映红了。随着炮火的红光与呼啸声,新的一轮激战开始了。

    父亲后来说:“最难耐的时刻就是炮火响起之前。那静啊!静到了人的骨头里,静得让人心里没底,甚至感到了恐惧与绝望。”

    居思源问:“那后来呢?”

    父亲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才说:“后来,战斗一打起来,所有的激情就都出来了。特别是看到战友们前赴后继,马上就热血沸腾了。”

    “啊!”居思源应了声。他也如同进入了战斗中。

    现在,居思源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江平市的会议中心里。江平市领导干部会议在常委会后接着召开。主题只有一个:宣布江平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人事变动。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王长主持这次会议。

    刚才,也就在十分钟前,王长副部长已经将居思源的简历及其他情况在会上作了通报,并宣读了省委关于调整江平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决定。说是主要领导,其实就涉及居思源一个人。省委决定由居思源同志任江平市委副书记,提名江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代理市长。相关程序由江平市人民代表大会按照法定程序进行。

    王长在宣读这个决定时,居思源一动没动。他甚至在一瞬间感到这个决定好像跟自己没有关系似的。虽然决定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且这决定,也明明白白是江平官场上的一次意外。而此时,他忽然想到了父亲,想到了父亲曾经的战场。

    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居思源看着,心里想:真的了得。一个江平市,处级干部就这么多了。难怪说中国是个官大国,官多,小官多,大官也多。这处级,是在古代也多少算得上正式的朝廷命官了。七品县令啊!那可不是谁想当就当得了的。就底下这一大片人头来看,或许也是千辛万苦才拼将来的。古人一试定终身,今人呢?试之后还有太多太多。早些年,居思源刚刚改行进入官场时,报社里一位老先生就对他说过:“从此,你得更要多一个心眼了。从此,你也就不再是婴儿了。”

    “婴儿?”居思源当时就睁大了眼睛。老先生眯着细小的眼睛,推了推眼镜,道:“你本洁如婴儿。可那官场,岂能如此?”

    居思源叹了口气。那一刻,他差一点就放弃了改行的念头。

    当然,改行不改行并不是居思源能定的。老先生的话,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他已经是宣传部的人了,而不再是都市报的记者部主任了。

    居思源想着,又端起茶杯,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对于茶,居思源有一种特殊的嗜好。他喜欢喝茶,尤其是绿茶,而且只喝西湖龙井。

    茶的香气袅袅地升腾起来,一直到鼻子边,然后慢慢地沁入肺腑。啊!居思源又想起了父亲喝茶的样子。小时候,父亲的战友和部下经常来住在省委大院的家里。他们来时,带得最多的东西就两样,一是酒,一是茶。酒是父亲的至爱,父亲笑称是兄弟;而茶是父亲的至味,父亲笑称是伴侣。兄弟与伴侣,这两样,都完完全全地遗传给了居思源。他吸了口茶香,又抿了口茶。正回味时,王长副部长的讲话完了,同时,王长副部长道:“下面,我们请江平市委书记徐渭达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掌声。

    居思源也鼓掌,而且掌声比别人更响亮些。在徐渭达和他之间,坐着王长。其实,对于徐渭达,居思源也算是熟悉的。当然不能算十分熟悉,就是见面打个招呼,彼此并没有深交的那种。徐渭达是典型的江南人,身材不高,虽然五十七了,但长得清秀,有些书生气。在江南省的十二个市委书记中,徐渭达算是老资格的市委书记了,也算是市委书记中的秀才。他早年曾是省委办公厅的秘书,在省委老书记资中山后面干了近十年的秘书,从副科级秘书一直干到正处级秘书。资中山退下来后,到全国人大当了一专门委员会的主任,临走前,将徐渭达放到了江平市,任副市长。一晃又是十八年,资中山已经作古。徐渭达也从副市长干到了市委书记,而且在市委书记的任上又干了六年。在省里时,居思源就知道徐渭达是个知识型的干部,表面上斯斯文文,但内心里也是很有手腕的。在徐渭达干书记的这六年内,江平市换了三任市长。第一任曾是徐渭达的搭档,干了两年市长后,调走了。第二任是从省里派下来的原来的农业厅厅长,干了一年半,突然脑出血去世了。第三任,也就是在居思源之前的吉发强,现在正在拘留所里等待审判。

    “哼!嗯!哼!”徐渭达习惯性地作了些讲话前的语气和情景铺垫。然后又端起茶杯,咕噜地喝了一口。这些响声,通过话筒,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整个会议中心。自然,他自己也是听得见的。他要的就是听得见的效果。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官场中人,很多习惯也许只是在特定场合才会出现。那是为了配合他即将开始的讲话,或者在讲话之前先营造出一种严肃和威严的氛围。

    “尊敬的王部长,同志们,”徐渭达停顿了一下,环视了下会场,接着道,“省委作出了居思源同志任江平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的决定,我代表江平市委,完全同意并坚决执行省委的决定!同时也代表我个人,欢迎思源同志到江平来。江平市一定会因为思源同志的到来,在各项工作上出现新的更大的起色。”

    居思源听着这话,虽然是套话,但也感亲切。徐渭达又将江平现在的社会经济情况,作了简短的介绍,最后又回到了主题:“我代表市委,再次表示,坚决同意省委的决定,欢迎思源同志的到来,并希望全市上下,支持配合思源同志的工作。我也表个态,思源同志是个很有创新意识、理论水平和工作能力都很强的领导,有原则、有见识、有思想、有活力。市委将全力支持政府的工作!”

    掌声。

    这回的掌声,是徐渭达先开始的。他只是做了个鼓掌的手势,而并没有发出声音,底下人的掌声就都响起来了。掌声热烈,但并没有持久,显然,这掌声中藏着许多官场上的套套。徐渭达最后用了一个长句结束了讲话,掌声再次响起。而就是掌声刚开始时,坐在徐渭达左手边的江平市委副书记程文远,拿着手机离开了会场。

    居思源看到了程文远的离开。

    如果说江平将来就是居思源所要面对的战场,那么,徐渭达其实可以说是半身离开这个战场的人了。来江平前,省委副书记李南和省委组织部长孙兴东跟居思源谈话,就明确地告诉他:“省委对江平的领导班子有通盘的考虑。对徐渭达同志,将会有其他安排。你到江平,先到政府熟悉工作,然后再到市委。”孙兴东部长还特地强调:“渭达同志很有基层工作经验,要多向渭达同志请教,这对你现在和将来的工作都会大有裨益。”

    居思源点点头。

    孙部长又说:“到江平后,一定要搞好班子内的团结。特别是跟副书记间的团结,与文远同志也要密切配合。文远同志是在江平成长起来的领导干部,对江平情况熟,政策性强,一定要保持好关系。只有班子团结了,工作才能打开局面。思源啊,江平刚刚经历过一些事情,你去后一定得‘三慎’,也就是慎言、慎独、慎行。”

    程文远,就从孙部长谈话时起,事实上成了居思源在江平战场上最能看得见的对手。当然,也可能根本不是对手。至少从工作层面上来看,也许更是战友,甚至会是意想不到的合作者。居思源希望是后者。如果不是后者,也不希望是敌人。

    该居思源讲话了。

    突然,居思源感到脸有点发烧。他赶紧喝了口茶,翻了下文件。文件是他的讲话稿,这稿子是江平市政府办提供的。市长人还没到,替他工作的机器们已经转动起来了。刚才,他看了一下,文字还是不错的,就是套话太多,官话太多,但原则性强,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讲也十分贴切。他本来准备就对着稿子念一遍完事,但在听徐渭达讲话时,他决定放弃这稿子,而改用自己的语言来说。其实,平时在厅里大会小会,居思源都会让秘书写稿,但他很少对着稿子讲。那稿子,一般用来下面学习和提交媒体的。他一直认为,带着稿子,这是重视;脱离稿子讲话,那是水平。既要重视又要水平,因此就只好既麻烦秘书,又充分调动自己了。

    “尊敬的王部长,”居思源顿了顿,还是加了句,“尊敬的渭达书记,同志们!”

    徐渭达大概也没有料到居思源在开头就“尊敬”了自己一回,象征性地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居思源当然听到了,他继续道:“本来,我得照着讲话稿来讲,因为今天这个会议很重要,对于我个人来说更重要。既是省委组织部召开的江平市干部大会,又是我到江平参加的第一次会议。我很重视,也很感动,同时又很不安。正因为这些心情交织,所以我还是得用自己的语言,简单地讲三点。”

    会议中心沉入了难得的安静。会议真正的主角亮相了,江平官场传来传去的人物终于现身了。这个人物如何,这个人将来在江平会走怎样的路,江平官场对这个人将会如何评价,这第一次亮相事实上就初步有了结果。特别是第一次亮相的讲话,那个倒霉的吉发强市长第一次到江平上任时,念讲话稿不知怎么就将徐渭达书记读成了徐达书记,中间的“渭”字竟然蒸发了。有人说,就是这一个字,让徐渭达书记伤了心。因此,当一年前,江平官场出现一系列窝案时,徐渭达本来可以救吉发强的,但他没救。甚至民间有小道消息说,徐渭达还踢了一脚。这居思源呢?这居思源会不会成为吉发强第二?

    “我来江平,首先是组织的决定,更重要的是我个人的要求。”居思源此言一出,底下的安静立即被打破了,连王长副部长也稍稍地扭了一下头,徐渭达更是将单眼皮向下使劲地垂了垂。

    “为什么说是我个人的要求呢?”居思源补了一句,又足足望了台下三十秒,才道,“我对江平这个地方有感情。我的父亲早年曾经在江平工作,我的很多老上级、老领导,都曾在江平这块土地上奋斗过。他们都告诉我,江平是一块热土,一块蕴藏着真、善、美的土地,一块能够让人为之不懈奋斗、为之不断奉献的土地。这些年,我在省城工作,也不断地同江平的同志们打交道,也到过江平多次。我一直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到这块土地上来,为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工作,那或许也是一种幸福。现在,我来了,站在江平的大地上。我可以这样说,我居思源来江平,是工作的,是奉献的,是带着一颗热忱的心来的。我希望江平的同志们能够支持我、爱护我。因为从现在起,我就是江平的一分子,就是江平人了。”

    大概是居思源的讲话实在出乎了底下所有人的意料,居思源停顿时,全场没有一点声音。大家的眼睛都望着高高大大的居思源,居思源明白他所要的效果达到了。他又道:“刚才讲的是第一点。第二点,在江平,我是个新兵,因此恳请渭达同志多带我,多帮助,多关心我,还有班子里的同志。第三点,我在此声明,我在江平没有任何亲戚,我的亲友们一个也没有在这里。今后,如果大家遇上以我亲戚的名义托事,请一概拒绝。”

    居思源停了话头,大家以为他或多或少还会再讲两句,但没有了。短暂的沉默后,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这掌声里,分明听得出感叹、怀疑、猜测,甚至是哂笑。也难怪,现在的干部哪个不能口头说一套,背地里做一套?吉发强当初来时,也说过相同的话。结果呢?他的亲戚几乎走遍了江平市的所有要害部门。说者自说,那是组织需要;听者自听,那是面子需要。至于将来怎么样,谁还能说得清?Ⅰ米Ⅰ花Ⅰ在Ⅰ线Ⅰ书Ⅰ库Ⅰhttp://book.mihU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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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长副部长最后作了个会议总结,也提了几点要求。会场上已经是台上大雨台下中雨了。好在居思源也见过多次这样的场面,他微微地皱了皱眉,旋即又恢复了笑容。他的笑容是职业性的,而且也就是这十来年生长出来的。这笑容一旦生长出来,就不大好去除了。有时候在家,妻子和女儿都笑话他,这笑容挂着,就像家里也是机关一样。他只好又笑笑,那种笑长期挂在脸上,肌肉开始适应了,成了定式。

    会议结束时,徐渭达陪着王长副部长,先到了后台。居思源跟着,正要出后台上车,程文远来了,手机还拿在手上,嘴里正骂骂咧咧的。但居思源听不懂,他用的是一口地道的江平话。徐渭达问:“怎么了?”

    程文远掏出支烟,点上火,才道:“处理好了。这些干部……”望了一下王长,他将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居思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一定是刚才开会时,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程文远边说着边往边上停着的二号车走。就在正要开门上车时,他又转过身,迅速走到四号车边,边上车边说了句:“还嫌江平不乱,这些浑蛋!”

    居思源被马鸣引导着坐上了二号车,这是政府的市长专用车。他不清楚吉发强出事后这一年的时间里,二号车是不是停着。没了市长,谁还能坐?而且江平市不仅没了市长,也没了常务副市长。原来的常务副市长也一道进去了。在来江平之前,居思源就知道这大半年来,政府的工作一直由程文远负责。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程文远在坐着二号车。但今天,程文远坐到了四号车上。刚才程文远不经意间走到二号车前,或许正是一种惯性使然吧!

    车队是中国官场的一大特色。一大长溜车子,而且都是高档的,呼地从街道上经过,本身就是一种风光。何况这些车子的车牌号,也是当地最靠前,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上面来人了,有重大活动了。车队就是一个地方政治生活的一种直观体现,老百姓哪有时间天天去估摸领导干什么,但一看到车队,老百姓就清楚了。清楚过后的老百姓,一开始还惊奇,然后再骂上两句,再后来就麻木了。反正车队就车队吧,我们老百姓还不是得过自己的日子?

    居思源抬眼看着窗外。江平市是一座老城市,它最初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朝。千年城池虽然几乎没有了,但这街道上还是能隐约地看见一幢幢老旧的房子。道路狭窄,车队走着就停住了。居思源接着看见交警飞速地跑到了路前面,几分钟后,路又通了。这当儿,他瞥见路两旁伸出店门口的商铺舌头,一段一段的,他问马鸣:“这街怎么回事?”

    马鸣迟疑了下,说:“这是江平的老城区,凡到此地的大富豪必须得从这过。”

    居思源有些想起来了,去年他以科技厅长的身份来江平时,也从这路上走过。只不过那时候这路上好像没看见这么多人。而这回,不仅人,还有车,慢慢蠕动着,似乎成了一段梗阻了的肠子。马鸣也叹了口气道:“这路要改建,都提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改成。老百姓太难对付了。吉……”

    居思源明白马鸣下面没说的是什么,是说吉发强在时,也曾想下决心改建,同样是没搞成。官场上语言丰富,由此可见。吉发强当年在时,马鸣一定是左一声吉市长右一声吉市长地叫着,现在吉发强出事了,曾经的秘书连提他的名字也得小心翼翼。

    “是吧。好!”车子出了老街,上了江平市中大道,又走了七八分钟,就到了大富豪。临下车时,居思源突然问马鸣:“刚才文远同志会议中间出去,是……”

    “啊,听说是高市长……啊,不,是高捷的老婆来了,说要找省里领导。”

    “啊!”居思源也认识江平的原常务副市长高捷,那人是老三届,看起来很能干,也很有些官相。二六年,他刚考到科技厅当副厅长时,第一个接待的市级领导就是高捷。高捷领着江平市科技局的同志去汇报工作,同时争取科研资金。就第一印象来说,居思源对高捷感觉不坏,人很爽快,说话和喝酒都有些军人作风。而且后来对资金后续的实施与管理,也还到位。去年,当听说高捷出事时,他起先还感到有些惊讶。那现在,高捷的老婆找到会议上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没问。即使问了,马鸣也不能作答。

    车子停稳。徐渭达和王长在前,并排边走边说话。程文远先下车了,但却等在路边上,直到居思源走到了前面,才跟了过去。进了餐厅,菜已经上好了。主次坐好,徐渭达说:“今天该由思源同志造句。”

    造句,是官场酒席上的一句行话,就是酒席开始前的简单致辞。

    居思源摆摆手,笑着道:“渭达书记说!你说才合适。王长部长,是吧?”

    “都行,都行!”王长含糊着。

    徐渭达便站起来,端着杯子,向王长副部长示意了下,说:“那好,我就来造句。今天对于江平来说是个重要的、有意义的日子。我们欢迎王长部长一行。来,先干了这杯!”

    “好,好!谢谢!”王长也欠了下身子,将杯子里的酒喝了。大家坐下,程文远却还半站着,杯子也还是满的。徐渭达向他看了眼,程文远先将酒喝了,然后说:“是有意义,喝!”

    居思源似乎听出了程文远话语中的牢骚。但他没动声色,而是端起杯子,敬了王长副部长一杯,又敬了其他两位省委组织部的处长各一杯,然后才敬徐渭达。徐渭达坐着,说:“都是家里人,意思下。”

    “这杯酒我不能意思,我得全喝了。”居思源眼望着徐渭达,将酒干了。

    徐渭达也将酒干了,道:“这是第一次。将来可不能……哈哈,喝吧。”

    居思源坐了下来,他得将喝酒的分寸掌握好。刚才站着敬酒,是因为王长副部长和两位处长都是省里来的干部,而徐渭达,是市委书记,一把手,怎么着,这第一次,他都得敬。而除了这三位,他没有理由再站着敬其他人了。

    ……酒在流淌,时间也在消逝。

    一直到酒席结束,居思源发现,他和程文远居然一杯酒也没互相喝。他没敬程文远,程文远也没敬他。送王长副部长上车时,他与程文远的眼光碰了一下,一瞬间他觉得也许自己刚才应该主动跟程文远喝一杯的。

    省里同志走后,徐渭达喊居思源:“思源哪,中午没事吧,咱们到休息室坐会儿。”

    “这……渭达书记中午不休息?”

    “休息?算了。啊,你休息吧?那好,小马啊,给思源同志安排好。我也先走了,下午到市委再谈。”

    “也好。”居思源确实有午睡的习惯,只要不是出差和时间实在安排不过来,那怕睡半小时,他也得忙中偷闲地眯上一会儿。虽然是眯一会儿,可对下午的工作大有帮助。不然的话,往往是到了三点头就有些发晕,只得喝茶提神。池静笑话他这是公子哥习气,他却说非也,这习惯养成全是因为当了十年记者。当记者除了采访和写作,还有一个功夫得练,那就是休息的功夫,抓住一丁点儿空闲,打个盹,让紧张的脑子得到调整。那些年,有时他就睡在人家会议室的长椅上,倒头就睡,而且睡得香,睡得沉实。

    马鸣站在车子边上,问居思源:“居市长,是回……还是就在这儿?”

    “回去吧。”

    车子往江平市政府开。路上,居思源接到孙浩然的电话,居思源哈哈一笑:“我这可是流放啊!”

    大概是因为马鸣和司机也在,居思源又补了句:“严格说叫到基层。”

    “基层?居大市长刚到江平就开始谦虚了,好,谦虚是革命者的本色。什么时候回来?我和王河他们等着给你喝上任酒呢。”

    “喝酒就喝酒,说什么上任酒?行啊,过两天回去,好好喝下。”居思源这说话的口气跟上午在台上说话完全不一样了。市长和普通人也就是一瞬之隔。前一秒是市长,后一秒就回归到了普通人。要看一个人的本质,最好就是与朋友间。朋友间肝胆相照,能看得通亮。因此,朋友间说话也就无所顾忌,哪儿像在官场上,得绕着弯,再绕,直到绕得基本解不开了,再说出来。说出来的,那不叫话,那叫谜。

    马鸣坐在副驾位上听着,心想,这跟居市长说话的人,一定得是居市长十年以上的哥们儿,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问答。在政府当秘书,听话听音是基本素质。光听话听不懂音,那是传声筒;光听音听不清话,那是瞎琢磨。高明的秘书,在听与不听之间,在听声与听音之间。马鸣当然还没修到这份儿上,他才当了三年的秘书。他选择的做法是只听不说,大部分话到了他耳里,便等于撞上了墙壁。如果领导不愿开发,那墙壁连回声也是没有的。

    居市长的房间已经整理好了,是个套间。市政府办公大楼后面特地建了一幢二层小楼,专供来江平工作的外地领导居住。目前在里面居住的,还有两位。一位是中组部派下来的挂职常委、副市长向隽,另一位是从外地调来的市委常委、纪委书记光辉。现在加上居思源,一共三位。这房子是按星级宾馆的标准建设的,一个套间包括会客室、卧室、洗手间和小储藏室。家电一应俱全,冷热水全天供应。隔壁就是政府食堂,虽然领导们难得在政府食堂吃上一餐,但必须得有。领导们有时要夜宵,或者领导家属来了,也得在食堂里对付。吃食堂在近几年,又慢慢成了官场饮食文化中的时尚。到哪个单位,或者到县市区,首先就提出来要吃食堂,领导的意思是食堂干净、节约。殊不知,进食堂比进饭店更让下属花心思。在食堂里,既要体现节约,又要让领导吃出特色。比如江平市的一些机关食堂,就很有些特色。像流水县的县委食堂,讲究的是诗意氛围,一个字“雅”,这里的食堂几乎与五星级大酒店的餐厅接轨了,一间足足有二百平方米的大厅,中间放一张圆桌,那个气派,那个讲究,并不是所有五星级酒店能够做得到的。流水县的菜也不同一般,往往都是数量不多,但档次上却是难得。据说在流水县食堂吃饭,连续三餐可以吃到正宗的川菜、徽菜和杭帮菜。省直有些部门的领导,有时专程到流水考察,点名要吃食堂。相比之下,桐山县的政府食堂,则在“野”字上下工夫,在那里,只要山野有的野味,几乎都能尝到。桐山县委书记李朴,本来就是个有些“野气”的人,他的口头禅是“到了桐山,靠山吃山”!此话不假,这年头,野味多得很,可是,真正的新鲜的活蹦乱跳的野味,又有多少?桐山的野味,大到野猪,小到蚕蛹,当然还有一些山野你能听出声音却不太容易看到的野鸟。在桐山这江平唯一的山区县,搞到这些野味并不难。但是到了市里,想吃到却只能是“奢想”了。桐山食堂以野取胜,竟也成了江平机关食堂中的一块招牌。不过这牌子并没打多久,去的人太多了,李朴只好下了条死命令:关门。这事在江平官场还真成了一件憾事。据说原来桐山食堂的那个炊事员,后来竟被请到市里某饭店执掌大厨,结果自然是不成功,野味不同了,岂能有桐山之效果?当然,食堂当中更多的还是那些机关食堂,说是食堂,其实对外就是饭店。档次还很高,设施也很齐全。这些食堂,几乎都被专人承包了。单位开会,在食堂;关系单位请客,就近吧,也在食堂。到了年终,食堂自然会给单位大大小小的人头福利。而且,这些食堂都在吃饭的同时,充当了另外一重角色:领导休息处。很多食堂都设有高档休息室。领导们酒多了,或者有些累了,就到高档休息室休息会儿。这里方便、安静又安全。前两年,江平某单位的食堂就出了一件大事。承包食堂的女经理,被单位一把手的老婆给带人打了。据事后报道,此经理乃是单位一把手之情人也。开了食堂,既给情人找了条生财的路子,又给彼此幽会找了条可靠的通道。谁承想就东窗事发了呢?在江平政府论坛上,早前几个月,还有好事者专门发表了一篇《江平食堂调查》,煞有介事,引来不少围观。自然,这帖子很快就被“密”下去了。不过,由此可见,“请领导到食堂吃饭”,正在江平这块热土上,引导着官场饮食文化的新潮流。

    居思源到房间后,马鸣到楼下休息室去了。他给池静发了个短信,说一切顺利。又打了个电话回家,保姆接了,他请保姆转告九十岁的老爷子,他已正式到江平上班了,请老爷子放心。另外,请保姆对老爷子血压多关注些。前天他回家,看见老爷子脸色有点泛红。记着按时吃药,运动时要有人跟着。他叮嘱保姆,保姆也五十多了,说,放心,居厅长,没事的。这保姆居思源当然放心。早些年,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住在省委高干楼里,寂寞得很。居思源和居霜给他找了好几个保姆,都很短时间就处不下去了。现在这个,是居思源到江北调研时,当地的县委书记给介绍的。保姆三个孩子都在省城工作,也识得些字,懂大体。来了后,跟老爷子越处越好,就像父女一般。一晃就十年了,她几乎成了老爷子的拐杖,成了老爷子的依靠。

    两点半,居思源起来稍稍漱洗了一下,并没有到市政府,而是直接到了市委。

    江平市委在长江路上,而市政府在人民路上,两地相距大概五公里。从市政府到市委,必须要穿过大半个市区。江平是个中等城市,市区人口一百万多一点,在江南省处于仅次于省城的第一方阵。居思源一路看着市容,不时地皱皱眉。以前,他多次到过江平,也没有好好地注意。现在,他是市长了,他得认真地看看市容。这一看,他不得不从心里生出两个字:“乱”与“旧”。是该想想办法,让城市变得好看一些了。市容是门面,城市不好看,人家的第一印象就上不来。第一印象不好,就像谈恋爱,再见下去还有可能吗?

    车快到市委,居思源让马鸣给徐渭达书记的秘书黄启义打电话,问问渭达书记在办公室否。黄启义说:“在,刚刚到。”

    居思源上了市委楼的电梯,马鸣按了五层。电梯里是人说话最少的时候,也是难得安静的时候。居思源在电梯上升的一刹那,大脑里出现片刻的空白。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很多时候,他坐在会议室里,听着别人说话,会兀自陷入一种虚幻之中。如果人有灵魂,那么,这一刻或许就是灵魂出窍了。灵魂游离于身体之外,空留着身体在会议室里,或者是这电梯里,其实深层次大概是渴望解脱的表现。从十四年前改行到机关,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而且是随着职务的升高,次数越多。他同王河谈过一次。王河说,很简单,你骨子里还是当年的记者,当年的愤青,而你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官场。骨子就是灵魂,因此灵魂才时常偷偷溜出来。矛盾啊,矛盾!

    听了王河的话,他也觉得有理。也许这种瞬间的出窍,正是官场一种神秘的潜存在呢。

    徐渭达正在大办公桌前开始喝下午的第一口茶,见居思源进来,身子往起稍稍站了站,示意居思源坐下。大办公桌对面放着两张椅子,这是用于来人汇报的。而环办公室摆放着两组沙发。居思源选择与徐渭达呈直角的沙发坐下来,徐渭达只好转动了下椅子,对着居思源。居思源看着徐渭达的光洁的脑袋,觉得如同一枚打磨过的精致的佛珠。他突然想起早些年读到的一句话:官场无佛。他从心里轻轻地笑了下。

    “渭达书记,我刚到江平,政府工作还得请书记多关心。”居思源尽量把语气说得和缓些。

    徐渭达却哈哈笑了两声:“思源哪,你来主政江平,我是最放心的。怀凯书记征求我意见时,我立马就同意了。江平你来最合适!当然啰,压力也很大,事情也很多。特别是去年……哈哈,来了,就放手干,我会支持你的。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总之呢,江平也还是个不错的地方。干部整体基础也还好,好好干啊,思源!”

    “有渭达书记在前面领着,我当然得好好干。我同意来江平,一半也就是冲着渭达书记的关心。有您在,我心里有底。”

    “哈哈,哈哈!关键还是自己做。”

    徐渭达又转了话题,问居老爷子身体怎样,又问到池静和孩子。居思源说都好着。徐渭达道:“到江平来了,虽然离省城也就二百里地,毕竟也不如以前方便了。政府那边都安排好了吧?”

    “安排好了。”

    “那就好。”徐渭达起身给居思源茶杯里续了点水,然后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清秀的脸上作出深思状,道,“不过,思源哪,江平也有很多复杂的地方。这点你得作好准备。首先要搞好班子里的团结,特别是文远同志。他是个老江平了,对江平情况了如指掌,我有时还得向他请教。另外就是,对江平的人事安排,下一步也是一个艰巨的工作,可能要先心里有底。这点,你来牵头。我支持你!”

    “这……”居思源没想到徐渭达会将人事这个向来党委一把手管的事情交给他这个市长,赶紧道,“人事还得渭达书记亲自抓,我配合。”

    徐渭达说这话,其实另有用意,一来是看看居思源的反应。在省里,居思源是少壮派的代表,又是干部子弟,关系盘根错节,深不可测。而且,从在科技厅任上看,他是个不拒权力的领导,甚至有些独断。这居市长,与以前的吉发强,还有其他市长是有根本上不同的。何况自己也五十七了,省里在安排居思源到江平来找他谈话时,就暗示了下一步省里会对他有所安排。一个市委书记到省里,能有什么安排呢?安排得好,不是人大就是政协。当然也有不好的,比如到政法委干个常务副书记,到宣传部干个常务副部长。实权还是实权,可级别没解决。到了这个年龄,在官场上混了三十多年,缺的就是级别。徐渭达的目标是人大副主任,副省级,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他就满足得睡觉也能笑醒。既然如此,他就没有必要与少壮派的干部子弟居思源碰,他得利用居思源的影响,为自己下一步作些铺垫。算起来,省两会召开也半年了。这期间,他得求稳,千万不能有闪失,更不能与居思源造成矛盾。居思源回省城一句话,或许就会起作用。

    谈了快一个小时,外面不断有人要进来汇报。居思源便告辞。出了里间,看到外间坐着一长溜的等待者。其中有个别他似乎面熟。这些人先都愣了下,接着就不断喊道:“居市长!”

    居思源笑了笑,也没说话,出了门,在走廊上碰见程文远。程文远点点头,居思源没停步子,上了电梯。

    下午四点,新任江平市代理市长居思源坐到了自己的市长办公室里。也是套间,外面是马鸣的办公室,里面是居思源的办公室。摆设几乎和徐渭达的办公室一模一样。居思源坐在椅子上往四周看了看,便喊马鸣进来:“一是放几盆常绿植物,二是将办公桌移到后面来些,三是将这五年来江平社会经济发展报告和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找给我。”

    “花已经订了,晚上送到。材料也找了,我这就拿来。”马鸣从外间将一大摞材料拿来放在桌上,居思源瞟了眼,看来这马鸣秘书工作做得还是有些预见性的。

    马鸣推了下眼镜,说:“桌子您下班后我再让人移。”

    政府秘书长华石生拿着几份文件进来,他个子不高,显得精干。手指上夹着烟,抽了口,说:“居市长,这是最近要急办的几个文件,副市长们都过了,等您审阅。”

    居思源翻开文件,上面既有各部门牵头的意见,也有副市长的签发意见,他将文件拿起来递给华石生:“副市长们签了就行。谁签谁负责。以后像这样的文件,就不要拿过来了。”

    华石生一愣,嘴巴张了张,说:“好,好,按市长意见办。”

    初来乍到,最大的好处就是来汇报的人少。干部们还没摸到市长的脾气,轻易是不敢来推门的。到了五点,徐渭达打来电话,说:“晚上有个北京来的企业家在大富豪,一块儿过去见见,也体现你这个市长的关心嘛!

    “那好,我稍后就到。”居思源想,这就算是融入江平经济社会的开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