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以后,侯卫东到院子里跑了几圈,出了身汗,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精神焕发地到餐厅吃早饭。他在餐厅数了数,在餐厅吃饭的人绝大多数是党校青干班学员,厅局级班没有几人。

上课时间,多数学员还没到齐,不少人脸上都略有浮肿,这是昨夜酒场鏖战后身体上的反应。所有的学员都是有一定级别的领导,有酒瘾的是极少数,多数官员都不愿意喝酒。可是喝酒的理由五花八门,他们或者被动或者主动,身不由已推动着一场又一场的酒战。

进放教室的不仅仅有年轻的班主任,还有党校副校长。微胖的刘校长进了教室,面色严肃地宣布了省委组织部的决定:“非典型肺炎期间,党校暂停上课,学员们回原单位抗非工作。”

班主任将省委党校暂时停课通知发到学员手中。

大部分学员都显惊讶,铁州市委副书记老李扭过头,对侯卫东道:“‘非典’真有这么 厉害?岭西省还没有病例,就这么杯弓蛇影。”

侯卫东道:“省委作这样的决定,肯定有道理。听说香港、广东都闹得很厉害,‘非典’到现在都没有找到病因,没有特效药,更关键是它是通过空气传染,无影无踪,一传十,十传百,以几何数量激增。”

老李没有将侯卫东的话听到心坎里,也没有当成耳旁风,发了句牢骚:“好不容易到党校来轻闲一段时间,又要回去忙得昏天黑地。”

此话顿时得到了好几位学员的附和。在其位谋其政,他们在党校学习时,不在岗位上,单位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与他们无关,正大光明当旁观者。如今一纸停课通知,他们又得回到岗位上去行使职权,背负起沉重的责任。

牢骚归牢骚,走出教室门,学员们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回宿舍整理行李。

党校学员纷纷回到各自的地区,小车鱼贯而出,穿过市区,来到了高速路口,然后又朝四面八方奔去。

在高速路口,两辆小车停在收费站的等客区。姬程坐在叶铃的车里,两人正好进入恋爱的甜蜜期,好得蜜里调油,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这么快就要走,还是周末,要不要人过生活。”在小车里,叶铃拉着姬程的手,发起了牢骚。

姬程安慰道:“‘非典’闹得凶,我又在分管卫生,必须回去开会。”

正在说话时,秘书文鹏又打来电话:“姬市长,宁市长让我问一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防非工作会马上就要召开,朱书记要听汇报。”

姬程不耐烦地道:“什么时候开会?”

“十一点准时开会。”

姬程看了看表,此时快到十点钟了,时间挺紧张,他摸了叶铃的大腿,道:“两情若时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叶铃红了眼睛,低头不说话。

姬程心里着急,道:“我走了,时间确实太紧。”

叶铃的眼泪一点一点聚集在眼窝里,然后顺着脸颊往下流。姬程爱煞了这个比自己小近十五岁的会撒娇的小女人,道:“别哭了,下个星期我回来。”他起身时,叶铃抓着他的衣服,道:“你不吻我就要走吗?”姬程俯下身,吻了吻叶铃的嘴唇。叶铃不依,道:“你这是敷衍。”

两人来了个法式深吻,姬程才脱身。走到自己的小车旁,他对驾驶员道:“开快点,十一点开会。”

驾驶员看了表,已经是十点二十分。他轰了油门,小车如离弦之箭,朝着沙州奔去。

车行三十分钟,宁玥亲自给姬程打了电话,在电话中透着严肃味道:“姬市长,今天市委常委、人大和政协的主要领导要听防非办工作汇报,非常重要的事,你到底什么时间能回来。如果不能及时回来,就由我来汇报。”

姬程变了脸色,对驾驶员道:“能不能再开快点?”

雅阁车的速度不能上升,很快就到了每小时160公里,眼看着就要到沙州高速道口,突然之间,前面的一辆车左右摇摆起来。雅阁车速度太快,失去了控制,朝着前车撞了过去。

十一点,防非工作会准时开始。

宁玥强压着心里的火气,对在座的诸位领导道:“姬市长在省卫生厅汇报工作,回程要耽误时间,我们先开始吧。”她对防非工作的熟悉程度并不比姬程差,没有使用杨柳准备的稿子,道:“防非工作是全国一盘棋,沙州防非工作是全国防非工作的一部分……”

十来分钟后,府办一位工作人员匆匆进了门,在宁玥面前低声讲了几句。宁玥顿时脸色发青,她强压住心里的震惊,缓缓地对在座的领导们道:“刚才得到高速路管理处的电话,姬市长的在高速路道口附近出了车祸,司机当场死亡,姬市长在医院抢救,还没有脱离危险。”

在座之人都吃了一惊,都将目光看向市委书民朱民生。

朱民生道:“出师未捷,先损大将,这是沙州防非工作的巨大损失。易部长,你代表市委、市政府去医院看望姬市长,要求尽全力抢救,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姬市长。我们这边继续开,会议结束以后,四大班子领导一起去医院。”

宁玥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暗道:“侯卫东和姬程是AB角,姬程住院,自然是侯卫东接替,可是侯卫东正在学校学习,让他回来不太妥当,马有财来搞防非工作,比铁宁和姬程都要好。”

会议结束,朱民生、宁玥等一行人赶到沙州市人民医院。车祸死亡的司机则由市政府秘书长蒋湘全权处理。

“姬市长没有生命危险,最重的伤是大腿,右腿粉碎性骨折。”在沙州人民医院的小会议室里,院长向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介绍了情况。

听到姬程没有生命危险,大家紧张严肃的表情稍稍放松。

宁玥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朱民生,暗道:“我得抓紧时间同朱民生沟通,就得让马有财来当防非办主任。他经验丰富,威信也较高,比钱宁更合适。”

正在想着此事,手机振动起来。

侯卫东接到党校停廛通知以后,没有耽误,比姬程更早上高速,并不知道姬程出车祸。回到沙州后,他先回新月楼,休息一会儿,就给宁玥打了电话。

“宁市长,今天上午接到党校通知,由于‘非典’原因,暂时停课,要求学员回原单位工作。”

对于宁玥来说,这完全是天上掉下了馅饼,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她将喜悦隐藏起来,道:“你什么时候回沙州?”

“已经回到新月楼,下午回去上班。”

“姬市长在高速路出了车祸,受伤很重,我和朱书记正前往看望。今天下午你就不要来上班了,好好休整。明天上午,你到我办公室来,我有事找你。”

接到这个电话,宁玥一扫心里阴霾。最初,马有财和侯卫东AB角,后来进行了调整,侯卫东和姬程成了AB角,宁玥此时感觉当初的调整太英明了。

侯卫东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由得一阵郁闷。

朱民生带着众人在小会议室听了医院通报病情,又来到手术室外,遇到了闻讯赶来的姬程父母和未婚妻叶铃。叶铃被吓得面无血色,花容色变,内心如有一个虫子在撕咬。她不停地想:“我怎么这么傻,怎么在高速路口还要缠着姬程,如果当时让他早点走,他就不会那么赶。车速不快,肯定不会出车祸!”

姬程父亲一直在强作镇静,得知儿子没有生命危险,腿软得站不住,坐在长椅上站不起来。姬程母亲在三人中最镇静,见未来儿媳妇叶铃颤抖得厉害,就过去扶着叶铃,安慰道:“姬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到他病好了,你们赶紧结婚,早点生儿子,我给你们带。”

宁玥暗自佩服:“姬程母亲不愧为老领导,心理素质过硬,儿子受了重伤,不仅没有失态,还在安慰儿媳。”

从医院出来,朱民生叮嘱道:“宁市长,防非办主任得赶紧物色人选,主任人选责任重大,一定要选好。”

宁玥此时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道:“我先考虑一会儿,下午我来提人选。”如今她还是代市长身份,身份敏感,能低调就尽量低调。坐上汽车,她暗道:“侯卫东还是讲规矩的,回到沙州,第一个给我打电话。不像马有财,事事都和朱民生一个腔调。”

与宁玥通了电话后,侯卫东得知姬程重伤,禁不住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天天念叨‘非典’,这个终于作茧自缚,成为接替姬程的倒霉蛋。”他原本想趁着在省委党校期间暂时忘掉手里的一大摊子事,谁知事情没有少,十有八九还要多一项、复杂且光荣的任务。

小佳得知侯卫东回家,她向园林局张中原局长请了假。回到新月楼,进门见侯卫东如困兽,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表情也不对,问:“有什么事,谁惹了你?”

侯卫东仰天长叹,道:“姬程出车祸,司机死了,他摔断了腿!”

小佳在单位就听说过此事,道:“姬市长运气好,这么惨烈的车祸,只是伤了一条腿。他受了伤,你也用不着在屋里转圈。据我所知,你们俩的关系没有好到这种程度。”

后一句话是大实话,可是听起来比较刺耳,侯卫生道:“我们是一个班子的同事,同事受伤,我表现得比较难过,这很正常,为什么说得这么难听?”

小佳站在寝室与客厅门前,脱下外套,换成家里常穿的休闲服,道:“你们班子成员之间天天钩心斗角,能有多少友谊,即使有,能有多深。真正的友谊只能产生于没有利益之争的青春年代,你们这个年龄这个身份,很难产生纯洁的没有利益的友谊。人一辈子认识的人多了去,能维持一辈子的友谊能有多少,最多不超过五人。”

说到这,她看到侯卫东还在转圈,惊讶地问:“你别转圈了,这件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难道你要接姬程的工作?”

侯卫东见小佳迅速就猜到了自己转圈的原因,便停止了转动,道:“明天,宁玥要找我谈事,搞得很正式,我估计没有什么好事,百分百让我接任防非办主任。”

小佳是园林局副局长,同样是官场中人,她明白丈夫若是接手防非办主任将惹来多大的麻烦,提高声音,气愤地道:“你不能接!凭什么喝汤都是他们,啃骨头就是你。沙州有这么多常委,排名在你前面的有马有财,还有副书记杨森林,凭什么就要由你来当防非办主任。你搞国有企业改革,已经弄得骂声一片,现在又接这个摊子,凭什么总是鞭打快牛。”

侯卫东苦笑道:“我反复分析过,这事不太好推。按我们的体制,常委决策,政府执行,人大监督,政协参政,防非办主任肯定政府的副职来担任。政府搞AB角,一人因为出差等原因暂时离开沙州,另一人将自动接替工作。我与姬程互为AB角,若是还在省委党校读书,还算有正当理由躲开此事,现在党校停课,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接防非办主任?”

小佳左想右想,丈夫确实没有推脱的理由。

“我也就是发点牢骚,刚才在屋里转了十几个圈,已经把问题想通了。既然我没有理由推脱这个职位,那就痛痛快快接任这个职位。而且接任这个职位以后,责任重大,还必须做好,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就等着粉身粹骨。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若是敢挑担子,把事情办好了,这也算是重要的政绩。”

小佳走进厨房,拿了黄瓜,不一会儿,十几片黄瓜就贴在脸上,看上去就如来自未开发地方的土著。她坐在沙发上,分析道:“姬程来沙州的时间不长,可是他的性格大家都了解,指甲长,大事小事都要掐一把。工作作风浮躁,没有做什么实事,还喜欢在媒体上搞宣传。”

侯卫东告诫道:“这些都是真话,绝对不能在外面说,一句都不行。”

小佳拖着声音,道:“我知道轻重,在外面只谈女人们感兴趣的八卦,不会过多谈论沙州的政治。”她接着分析道:“姬程当防非办主任,宁玥肯定会多操很多心,姬程受伤,宁玥十有八九是脸上悲伤心里高兴。对于她来说,这是典型的坏事变好事。”同为女性且在体制内受熏陶多年,小佳将宁玥的心思揣摩得很接近。

侯卫东从心里同意了小佳的分析,道:“原本以为能成旁观者,结果阴差阳错当上主角。是祸躲不过,躲是祸啊!”

小佳道:“有没有办法不当这个防非办主任?”

侯卫东经过短暂的犹豫和迟疑,还是下定决心坦然接受可能到来的新职务,道:“在市里,朱民生对我不感冒,如今宁玥需要我支持,我不能得罪两全位主要领导。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怕个屌!防非办主任是有压力,同样也有可能是一次机会。而且,人总还是要做点崇高的事情,防非工作,事关着四百万沙州人民的安危,与此相比,我个人的得失算得了什么。”

小佳道:“不管你作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没有完全变成官油子,这点很好。”

两人忙里偷闲,下午就没有去上班,特意将小囝囝带出来,开车到公园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晚上则到了岳父家里吃晚饭。

晚上,在沙州病房里,姬程平躺在床上,头发凌乱,满脸沮丧。叶铃削好苹果,喂到其嘴边,他又不想吃,闭着嘴巴。

叶铃知道他的心思,想劝,又不知如何劝解。

门外又进来一个提花篮的胖子,他站在门口,用略带夸张的声音道:“姬市长,你咋就受伤了,工作上的事就别太拼命了,工作重要,身体更重要。也好,借这个机会休息一下。”

自从姬程住院以后,叶铃见到了许多胖子,连胃里都觉得快要闷油了。她站在旁边听着胖子与姬程胡扯,暗自纳闷:“岭西怎么有这么多胖子,而且全部集中在了医院?

胖子在病房里坐了几分钟,问了问病情,递了一个红包,走人。

自姬程住院以后,已经有三四个探病的人,这些人都长着千里眼和顺风耳,姬程刚受伤,他们就得到了准确情报,迅速赶到医院。来到病房,他们基本都是按照如此程序,连病房停留的时间都基本一致,仿佛就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

叶铃拿出红包,凭着手上的感觉,应该是五千块钱。

客人走后,姬程恢复了平常模样,眼睛直勾勾看着天花板。

叶铃将红包收好,几个红包就让钱包装不下,让她心情变得不错,甚至罪恶地想道:“等姬程断腿好了,最好又生一次病,病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刚刚能住院为好。”看着姬程沉默的面容,她又操心起另外一件事:“李春瑶说于部长要过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来。”

她坐在床前,给李春瑶发了一条短信。过了一会儿,李春瑶回了电话:“老于在外面陪客人吃饭,吃完饭,他过来接我,我们一起到医院。可能得十点左右。”

听闻于明强要过来,姬程眼前一亮,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道:“把苹果弄给我吃。”咬了两口苹果,又道:“帮我弄张湿毛巾,把小梳子给我找回来。”

经过一阵忙碌,姬程重新精神焕发。

他又觉得不对,道:“把这些花篮都弄到车上去,别全部摆在屋里,又不是开追悼会。”

到了晚上十点,这是病人休息的时间,探视者基本都离开了医院。于明强挽着李春瑶的手,亲密地行走在医院走道上。吓唬和调戏小姑娘向来是中年男人的喜爱,于明强自然也不例外,他结合医院的环境,讲起了停尸房的故事,无外乎是昏暗的灯光下,寂寞的停尸房,突然发出的怪声,还有会动的模糊影子。这些故事很多人小时候都听过,都是大人们为了吓小孩子或者小孩子为了互相吓唬而制造出来的故事。

李春瑶被故事吓着了,如小鸟一样紧紧地依着于明强,这让于明强多了一分男人的气概。进了病房,见到了活生生的人,李春瑶松了一口气,将花篮摆在了床头。姬程道:“小李来了,你带叶铃到外面去透透气,她很辛苦,在里面憋了一整天。”

李春瑶道:“我不出去,医院里怪吓人的,都怪明强,刚才在走道上给我讲鬼故事。”叶铃挽着她的胳胳膊,道:“我天天都在这里,披头散发,鬼见了都怕,我们到旁边的阳台上透透气。”

在病房旁边有一个大阳台,专门供病人及陪护放风和晒太阳,叶铃在病房待得烦了,就喜欢在阳台上看看风景,想想自己的人生。辛苦读了四年大学,虽然是二流大学,可是毕竟是大学,毕业后有幸进了省政府,走来还算顺利。只是自己的婚姻受到了父母的坚决反对,讲传统的父母不愿意自己的女婿是四十来岁的离婚男子,不愿意女儿当后妈。为了这件事,她与父母闹得挺僵,一件好事活生生弄得四面楚歌。她在烦恼时,总是想起还在辛苦奔波的众多同学,又觉得自己的郁闷算不得什么。

如今社会竞争过于激烈,社会被分成了上、中、下三层,从改革开放算起,经过近三十年的沉淀,要想从下层迅速升到中上层,对多数人来说已经不太容易。她幸运地进了省政府,嫁给有前途的厅级官员,进入了社会上层。有得必有失,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于明强坐在床边,夸道:“腿伤了,精神还是不错。”

姬程努力向上抬了抬身体,自嘲道:“如果没有精神,人就要垮了。”

于明强抬起手,在姬程肩膀上点了点,道:“老老实实躺着,别逞能。”

“于部长,太可惜,本来想在防治‘非典’工作上作出点成绩,前期努力白费了!”姬程露出了格外惋惜的神情。

“能保住命就是福气,别想这么多。”

姬程头往后沉了沉,道:“想起老丰心里就发慌,多么好的一个人,从来不多言多语,技术也好,若不是我催着他开快一点,也不会出事。早知如此,开会晚几分钟就晚几分钟,最多被批评两句。”

于明强痛惜地道:“你这个也是,到省防非办来办事,是你的本职工作,不回到开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啊你,我怎么说你。朱书记在省委组织部就是冷面部长,冷脸冷面,冷言冷语,人却是极好的,你别怕位部长。”

姬程试探着道:“有句古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车祸,我看来有没有希望?”

于明强微微直了腰,语重心长地道:“我们都学过辩证法吧,按我的观点,你这次车祸是好事。作为市级防非办主任,为了防非工作差点把命丢了,这就是典型。至于以后的事,继任者做得好,是在前任的基础之上,继任者若是没有做好,不但与你无关,更反衬出你的优秀。你搞过宣传,这点辩证思维应该有。省里要用干部,也得综合考虑,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拔开了笼罩在姬程心中的阴霾,他两眼发亮,道:“还是于部长水平高,一语惊醒梦中人。”

停留了半个小时,于明强和李春瑶就离开了。叶铃挽着李春瑶的手,送到门口。李春瑶道:“沙州医院是什么水平,若是把姬市长的腿医瘸了,影响形象。”于明强接了一句,:“古代选官是讲究相貌的,五官不正,行姿不稳,当不了大官。叶铃一定要早点给姬市长办转院手续。”叶铃就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早上,按照平常的时间,小车准时停在新月楼下。晏春平走出小车,在院前做起了伸展运动。活动了一会儿,见到侯卫东出现在门口。

侯卫东见到晏春平,一言不发,上下打量着晏春平。晏春平很快就被盾得忐忑不安,心里发毛,琢磨道:“老板是怎么回事,用这种眼光看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他想来想去,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问题。

一路无语,到了市政府办公楼。在电梯里,侯卫东忽然问道:“春平,沙州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晏春平想了片刻,他突然想起姬程副市长出车祸之事,顿时暗叫糟糕。得知此消息以后,他正准备给侯卫东发短信,恰好此时办公室有人找,被打断以后就忘记发这条消息。他嗫嚅道:“市绢纺厂有职工到市职工到市下放反映安置问题,经委同志把这事处理了。还有,姬市长出了车祸,腿被撞断了,驾驶员不幸身亡。”

侯卫东沉默了半分钟,道:“春平,你应该很有悟性,不要把自己仅仅当做一名服务员,你得用脑子,明白吗?”

晏春平微微低垂着头。

这一瞬间,侯卫东突然产生了一些错觉,若干年前,他还说祝焱曾经有一段教导。若干年后来一次轮回,只不过这一次换了角色,他开始语重心长地教导自己的秘书。

“走吧,回去以后,将近期省卫生厅的文件拿过来,特别是关于‘非典’的,越详细越好。”

晏春平松了一口气,提着行李,小心翼翼跟在了侯卫东身后。看着侯卫东挺直的后背,悄悄吐了吐舌头。

刚出电梯,宁玥匆匆忙忙走向电梯,她看见侯卫东,展颜笑道:“你回来了,真是及时雨。具体事宜改时间再聊,我接到紧急通知,要到岭西开会。”

侯卫东早就断定谈什么事,道:“那我等你。”宁玥在踏入电梯之前,对身后的杨柳道:“晚上订在新月楼前的水陆空,给侯市长洗尘。”她随即走进电梯,对侯卫东挥了挥手。

侯卫东笑道:“我才走几天,还接什么风。”

“走几天也是走,接风洗尘,岭西的规矩。”

宁玥既有半老徐娘的风韵,更有女性厅官的干练沉稳,属于有气质的资深美女。侯卫东暗道:“宁玥是内在和外在都强势的女人,她的丈夫肯定会有压力,很难有和谐完美的夫妻生活。老天爷是公平的,在赋予的同时也在剥夺,没有人能够独占所有的好事。”

杨柳望着侯卫东,抿嘴笑道:“侯市长,水陆空开发了几个系列,晚上想吃哪一个系列?”

在益杨开发区时代,侯卫东是开发区主任,杨柳是开发区办公室主任,两人有着深厚友谊。侯卫东见左右无外人,道:“杨柳,晚上是鸿门宴吧?”杨柳抿嘴一笑,道:“能者多劳,这是历史经验的正确总结。”

侯卫东没有再问,发了句感概:“宁市长肩上担着四百万人的安危,任务重,责任大,稍有不慎,就会出问题。都说当官易,谁解其中味!”

杨柳道:“这要看每个人的素质,真要偷懒也成,转发上级文件,会议传达文件精神,成绩城自己,错误在下级。”她在市县政府工作多年,将大人物的阴面和阳面都看得清楚,看得越清楚,她对侯卫东越敬重。

侯卫东从党校回来的消息暂时没有向外传播,他的办公室在整个白天显现少有的安静,除了几个电话外,没有人进来敲门。他集中精力消化这几天堆积的文件,有关于国有企业改制的,也有关于“非典”的相关通知。他将“非典”的文件全部抽出来,贴上需要复印的小纸条。

时间滴滴溜溜过得飞快,他将所有的文件看完,又在网上搜索了一会儿“非典”的消息,就到了下班时间。

晏春平看着手表,当下班时间刚过,他就给杨柳打电话:“杨主任,晚上的安排继续吗,那我先去订房间。”杨柳道:“我们刚过收费站,直接到新月楼。”

得到了准确消息,晏春平赶紧去向侯卫东汇报。

车至新月楼,侯卫东见岳母陈庆蓉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地走上新月楼台阶。女儿小囝囝穿了一条带着花边的长裙子,黑色的小皮鞋,蹦蹦跳跳往上行,不时还抬头和她外婆说话。

他远远地看着女儿,觉得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溜走。女儿由婴儿慢慢变大,成了蹦蹦跳跳的幼儿,这种成长不可逆转,小婴铆可以长成幼儿,幼儿再也不能变成婴儿。

随后他就瞧见了宁玥停在一旁的小车,于是放弃了抱一抱女儿的想法,直接上楼。

宁玥坐在餐桌旁出神,见到侯卫东上楼,便道:“卫东,这一次要给你加任务了,事情有难度,很复杂,你得有心理准备。”

侯卫东道:“宁市长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宁玥轻言细语地道:“姬市长受了重伤,防非领导小组办公室就由你来兼任,有问题吗?”

侯卫东笑道:“不知宁市长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如果说真话,我不想接,行吗?”

宁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不行。”

“为什么?”

“很简单,我是让你接。”

于是,侯卫东爽快地道:“我和姬市长是AB角,我来妆任防非办主任是职责所在。宁市长信任我,我接了就是,事到临头须放胆,有宁市长支持,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

宁玥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但是她没有料到侯卫东会豪气冲天接受任务,这令她涌出一丝感动,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大家精诚合作,共渡难关,也祝愿沙州能平安度过‘非典’”。

两人坐在一起谈话,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也是正常的男女同事关系。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喜欢充当勇敢者,善于为人处世的女领导经常获得来自男同事的支持,这也是一种优势。

桌上煮了一锅酸菜尖头鱼,冒着热腾腾的诱人香味。酸菜来自茂东巴山县,尖头鱼是巴河野生。近几年来,酸菜尖头鱼以不可阻挡之势成了岭西名菜,其独特的风味令人垂涎。

侯卫东环顾左右,道:“现在流行吃酸菜尖头鱼,尖头鱼和鳙鱼是美食界双星。”

宁玥笑道:“上次你见过一位年轻人,茂东巴山县的侯海洋,他大力推荐新乡酸菜尖头鱼,味道很鲜。最近一段时间,我特别馋这一口。今天要吃饭,我也想着要吃酸菜尖头鱼。”

侯卫东嗅了嗅四处弥漫的香气,只觉香气平和自然,直透胸腹,勾起了人的食欲,他夸道:“天天大鱼大肉,拼命喝酒,胃口早就坏了。现在还能惦记某一道菜,这是天大的幸福。”

杨柳和晏春平都没有进门,只留下两位领导在里间谈论美食。

宁玥如今还是代理市长,原计划是在五月召开人大常务会进行选举,她已经得到消息,由于“非典”原因,岭西省的选举高尔夫暂时推迟,当前抗击“非典”是压倒一切的大事。这一次“非典”是一场巨大的考验,她只能胜,不能败。侯卫东深知当前局面对宁玥的考验,他喝着酸菜尖头鱼汤,静等下文。

“我参加工作以后,经历了不少坡坡坎坎,这一次防治“非典”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承受压力最大的一次。沙州有四百万人口,若是‘非典’传过来,我们控制不住,那就是失职,是犯罪。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宁玥说这些话时,脸色平静,平静中带着沉重。

侯卫东应和了一句:“”守土有责,自古如此。

宁玥又道:“国内非典型肺炎超过一千例,总理视察了国家疾病预放控制中心,防治‘非典’实质上已经上升到国家层面。岭西虽然没有病例,可是沙州是人口输出大省,大量人口在南方,随时有病人会从疫区回来,只要出现就遥相呼应能是大面积暴发。”

在沙州领导层里,侯卫东是最早关注“非典”,他能感受到一位女性代理市长肩上的重压,道:“现在就到了考验我们这个领导集体的时候,当前防非工作是压倒一切的工作,我愿意充当马前卒。”

宁玥道:“与可能到来的疫情相比,个人的荣辱微不足道。市政府几位领导都很优秀,但是最能打硬仗的还是卫生,你能及时回来担起重任,我感觉轻松许多。”

经过一阵忙碌,姬程重新精神焕发。

他又觉得不对,道:“把这些花篮都弄到车上去,别全部摆在屋里,又不是开追悼会。”

到了晚上十点,这是病人休息的时间,探视者基本都离开了医院。于明强挽着李春瑶的手,亲密地行走在医院走道上。吓唬和调戏小姑娘向来是中年男人的喜爱,于明强自然也不例外,他结合医院的环境,讲起了停尸房的故事,无外乎是昏暗的灯光下,寂寞的停尸房,突然发出的怪声,还有会动的模糊影子。这些故事很多人小时候都听过,都是大人们为了吓小孩子或者小孩子为了互相吓唬而制造出来的故事。

李春瑶被故事吓着了,如小鸟一样紧紧地依着于明强,这让于明强多了一分男人的气概。进了病房,见到了活生生的人,李春瑶松了一口气,将花篮摆在了床头。姬程道:“小李来了,你带叶铃到外面去透透气,她很辛苦,在里面憋了一整天。”

李春瑶道:“我不出去,医院里怪吓人的,都怪明强,刚才在走道上给我讲鬼故事。”叶铃挽着她的胳胳膊,道:“我天天都在这里,披头散发,鬼见了都怕,我们到旁边的阳台上透透气。”

在病房旁边有一个大阳台,专门供病人及陪护放风和晒太阳,叶铃在病房待得烦了,就喜欢在阳台上看看风景,想想自己的人生。辛苦读了四年大学,虽然是二流大学,可是毕竟是大学,毕业后有幸进了省政府,走来还算顺利。只是自己的婚姻受到了父母的坚决反对,讲传统的父母不愿意自己的女婿是四十来岁的离婚男子,不愿意女儿当后妈。为了这件事,她与父母闹得挺僵,一件好事活生生弄得四面楚歌。她在烦恼时,总是想起还在辛苦奔波的众多同学,又觉得自己的郁闷算不得什么。

如今社会竞争过于激烈,社会被分成了上、中、下三层,从改革开放算起,经过近三十年的沉淀,要想从下层迅速升到中上层,对多数人来说已经不太容易。她幸运地进了省政府,嫁给有前途的厅级官员,进入了社会上层。有得必有失,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于明强坐在床边,夸道:“腿伤了,精神还是不错。”

姬程努力向上抬了抬身体,自嘲道:“如果没有精神,人就要垮了。”

于明强抬起手,在姬程肩膀上点了点,道:“老老实实躺着,别逞能。”

“于部长,太可惜,本来想在防治‘非典’工作上作出点成绩,前期努力白费了!”姬程露出了格外惋惜的神情。

“能保住命就是福气,别想这么多。”

姬程头往后沉了沉,道:“想起老丰心里就发慌,多么好的一个人,从来不多言多语,技术也好,若不是我催着他开快一点,也不会出事。早知如此,开会晚几分钟就晚几分钟,最多被批评两句。”

于明强痛惜地道:“你这个也是,到省防非办来办事,是你的本职工作,不回到开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啊你,我怎么说你。朱书记在省委组织部就是冷面部长,冷脸冷面,冷言冷语,人却是极好的,你别怕位部长。”

姬程试探着道:“有句古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车祸,我看来有没有希望?”

于明强微微直了腰,语重心长地道:“我们都学过辩证法吧,按我的观点,你这次车祸是好事。作为市级防非办主任,为了防非工作差点把命丢了,这就是典型。至于以后的事,继任者做得好,是在前任的基础之上,继任者若是没有做好,不但与你无关,更反衬出你的优秀。你搞过宣传,这点辩证思维应该有。省里要用干部,也得综合考虑,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拔开了笼罩在姬程心中的阴霾,他两眼发亮,道:“还是于部长水平高,一语惊醒梦中人。”

停留了半个小时,于明强和李春瑶就离开了。叶铃挽着李春瑶的手,送到门口。李春瑶道:“沙州医院是什么水平,若是把姬市长的腿医瘸了,影响形象。”于明强接了一句,:“古代选官是讲究相貌的,五官不正,行姿不稳,当不了大官。叶铃一定要早点给姬市长办转院手续。”叶铃就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