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川市各级机关里工作的人没有不看政务网的。一是因为里面关于动态报道的文章多数都“短平快”,非常便于阅读;二是里面经常发些通知,关于会议的或关于新规定什么的,不可不看;三是里面经常刊登领导的重要讲话,查阅起来很方便。就说李海帆写的关于三柳县采石场的事,机关里的人基本都看了。王如歌看完以后便关上门哭了一会儿。她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罪了李海帆,怎么这么不留情面啊!难道是范鹰捉下指令写的吗?那基本是不可能的,因为市长根本管不到这么具体的小事。

    王如歌正在难过,突然柴大树打来了电话。王如歌急忙接听。柴大树道:“如歌啊,你是怎么得罪范鹰捉的?怎么一个山体滑坡就要把你调离呀?在这个背景下调离,你还说得清吗?不是整个屎盆子都让你背走了?这就叫‘裤裆里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让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王如歌听了这话十分诧异,说:“怎么,市委常委会真为我的事开会了?可是我已经明确对范市长表态,说得死死的,决不离开三柳的!他也是这么答应的。怎么能出尔反尔把我往旱地儿上撂呢?这样不行,我得去市里一趟,找范市长说说清楚,让他们重新研究!”柴大树道:“范鹰捉现在住在平川医院里,你找他去吧,越快越好。现在刚刚研究,是不是把你调离还没有定论!”

    王如歌一听这话,立即收拾桌上的东西,锁上抽屉。刚一转身,就见采石场场长的老伴儿郭大姐来了,王如歌认识郭大姐,县政府刚刚返聘老场长的时候,郭大姐给王如歌送过一枚祖传的翠镯子。那翠镯子绿莹莹、水汪汪的,成色非常好,但被王如歌拒绝了。王如歌如果稍稍懂一点玉器知识,就知道那东西价值不菲。王如歌说:“老嫂子你甭给我送东西,哪天我去你家里喝顿酒就行了。”结果郭大姐便天天来电话催,催得王如歌实在心烦了便真去了,手里拎了两瓶五粮液。也就是说,她也花出去一千块钱。那天,老场长加上郭大姐,还有两个儿子,共五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便将两瓶五粮液干掉了,老场长见此又拿出两瓶十年陈酿的67°衡水老白干。很有些酒量的王如歌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吐了个痛快。因为天色太晚了,王如歌就睡在老场长家里了。那老场长原是县机关一个科长,因为工作出色,退休后便被返聘了。这几年连应届大学毕业生都没地方安排,退休人员为什么还要返聘?因为三柳县有这个惯例。谁不这么做,谁就不得人心。应该说,王如歌与老场长一家处得不错。

    但郭大姐一进王如歌的办公室,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接着就圆脸变长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将起来,嘴里一个劲地喊:“哎哟喂——没法过啦——家里俩小子都没有正式工作啊——大小子生了孩子还吃着奶啊——二小子正等钱结婚啊——全家上下就指着老头子赚俩钱过日子啦——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吧——给咱穷人一条活路吧——”她这一喊,立马把旁边各屋办公的人们喊过来了,大家一下子围住郭大姐,搀的搀,劝的劝,七嘴八舌,乱哄哄吵作一团。王如歌急着进平川市找范鹰捉,便想立马摆脱郭大姐,她知道郭大姐是要条件来了,而谈条件没有几个回合是谈不下来的。她对秘书交代了一下,说要赶紧去一趟厕所。秘书立即会意,搀住郭大姐说:“您老别坐地上,地上太凉,当心闹肚子,先坐椅子上去,容王县长去一趟厕所!”郭大姐往前一扑就抱住了王如歌的大腿,说:“王县长,你不能走,我知道你想躲我!你可不能走啊!”

    王如歌不得不大喝一声:“上趟厕所也不行吗?”秘书死命掰开了郭大姐的手,放走了王如歌。郭大姐还要往王如歌身上扑,大家便急忙把她围住了。王如歌出了办公室,一溜小跑下了楼,到小车班叫了一个司机。可是,两个人坐进车里把车开出车库,刚行驶到大门口,就被老场长的两个儿子拦住了。那两个小伙子两手叉腰,往大门口一站,怒气冲冲地看着车里的王如歌。还能走吗?自然走不了了。司机没有熄火,小车就那么突突突地喷着尾气。王如歌急中生智,从手包里翻出电话本,找到市政府一处的电话号码,就用手机打了过去。一处是在工作上专门服务市长的。接电话的正是副处长李海帆,说:“你好,哪位?”王如歌道:“你好,我是三柳县王如歌,想问你一下范市长的手机号。”李海帆说:“对不起王县长,我也不知道范市长的手机号。”王如歌道:“这怎么可能?”李海帆说:“真的!”王如歌气愤地合上手机。但她感觉治气没用,还得继续问。便再次打过去说:“你把马雨晴的手机号告诉我也行!”她猜想,一处的处长马雨晴此时此刻肯定守在范鹰捉身边。李海帆说了马雨晴的手机号。王如歌道了声谢,便给马雨晴打过去。

    此时李海帆正在写一份关于三柳县采石场的工作简报,这是马雨晴交代的任务。马雨晴见李海帆也挂了彩,便安排他在处里消消停停写两天材料,材料并不急着要,几时写完几时算。也就是说,名义上是写材料,实际上是小休。

    而马雨晴自己则跑到了医院服侍范鹰捉。她找护士借了一件白大褂穿上,借了一顶蝴蝶结扎在头顶,外观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没有小护士那么年轻,但却比小护士更妩媚更靓丽。那么,护士应该干的事她也干吗?没错。除了打针输液以外,她什么都抢着干。此时,范鹰捉的老婆庞麦花已经在单位请了事假专门来照顾,但她不是全天候,她要不时跑回家里给上高中的儿子做饭,晚上还要回去照顾儿子。而马雨晴却全天候不离范鹰捉左右了。起初,庞麦花只感觉这样很顺手,自己省了不少事,但她突然发现,这马雨晴竟然如此漂亮,而且看范鹰捉的眼神是那么殷切。女人最懂得女人,庞麦花看出了马雨晴的眼睛在说话,于是无礼地对马雨晴大喊大叫让她赶紧走人,此为后话。

    话说这两个女人的配合——庞麦花要给范鹰捉擦身,马雨晴就把热水打来,把毛巾涮好递给她,擦完以后马雨晴再换清水把毛巾涮一遍,然后拧干搭起来;庞麦花要给丈夫接尿,马雨晴便把尿壶冲洗一下,擦干,递给她,而她在接尿的时候马雨晴也不走,只是扭过身子,过后再接过来拿到厕所倒掉,再冲洗尿壶。此外,马雨睛还帮忙冲洗范鹰捉的便盆。马雨晴如此兢兢业业,不嫌脏不嫌臭,让庞麦花想说什么都咽了回去。甚至还感觉自己的丈夫是堂堂的市长,理应享受女下属的服侍。其实庞麦花想错了,服侍范鹰捉根本就不是马雨晴的本职工作,市政府里的任何一个下属都没有这种职责。

    白天,除去纯属来看望的人以外,因工作而来的人也络绎不绝,范鹰捉的病房几成办公室。此时,马雨晴就安静地坐在楼道监护台后面护士常坐的位置上,等候招呼。而屋里的人间或出来喊她一声,她便应声而至。范鹰捉住的是高干病房,是里外间,里间只有范鹰捉一张病床,外间却有成套的沙发和茶几。夜里,马雨晴去医生的专用澡堂冲一个澡以后,就回来睡在病房外间的沙发上。而且,睡觉以前,马雨晴总要和范鹰捉握一下手,互相叮嘱一阵,作为下属,在出了事故之后,有各种向上司表达忠心的方式,李海帆有李海帆的方式,马雨晴就有马雨晴的方式。谁都不愿意出事故,但事故已经出了,怎么办?当领导的自然无形中成为了问题焦点,下属就有必要对领导表达“我坚定地和你站在一起”的意愿。这可以理解为同志之间的惺惺相惜,也可以理解为借机表达忠心。而有的男领导在与漂亮女人接触的时候,不到三个回合就想动手动脚,全无领导者的风范。范鹰捉却不是这样,虽然他也喜欢马雨晴,但这种喜欢取代不了老婆和郝本心在他心里的位置,因此让他对马雨晴一下子就热起来,根本做不到。

    上午,马雨晴刚刚配合庞麦花把范鹰捉收拾干净,王如歌把电话打了进来,马雨晴急忙拿着手机来到楼道接听。王如歌说:“雨晴处长你好!你现在忙不忙?我有急事要说!”马雨晴道:“我正在忙,你长话短说吧。”王如歌便说:“请你转达范市长,我哪儿也不去,就在三柳干了,请范市长转告刘百川书记!”马雨晴一听王如歌是这种语气,便回绝道:“王姐王县长,你这么命令范市长不太合适吧?”王如歌道:“这事关乎我的前途命运,望雨晴处长务必把话带到!”马雨晴没有说话。王如歌道:“雨晴处长,你在听吗?”马雨晴道:“我在听。我问你一句——如果因为工作需要,组织上做出了正常安排,你也不服从吗?”王如歌道:“我肯定服从!但我害怕这里面掺杂了感情因素。如果因为听信流言蜚语就把一个人打入另册,那就太冤枉了!”马雨晴紧跟了一句:“你是说范市长听信了流言蜚语了?”王如歌急忙辩解说:“我没说是范市长——”马雨晴就死死抓住这句话了:“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这样误解范市长是小事,误解组织决定就是大事!”说完,马雨晴就把手机合上了。暗想,你也有着急的时候啊,你不是和柴大树好吗?找他去呀!

    小车对面站着两个怒气冲冲横眉立目的男人,想走走不了,给马雨晴打手机又是这种态度,王如歌一时间觉得自己这个官当得太窝囊了!她想就此罢手,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算了!但自己的前半生干得太辛苦了,理应有一个更加光明的归宿,因为一个山体滑坡问题就止步不前,是不是太冤枉了?而离开三柳县就意味着止步不前了吗?没错,王如歌的直觉告诉她,离开三柳县,就意味着她甭想再官升一级!柴大树的话是说得不错,那个山体滑坡事故就如一个屎盆子,她不离开三柳县,这个屎盆子就扣不到她脑袋上,她离开三柳县,那么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躲也躲不掉了。当然她根本不会想到,其实是柳冰冰的出现,让范鹰捉心生芥蒂!但王如歌想来想去还想再搏一下,便直接给刘百川的秘书叶子中打电话。她的电话本里有叶子中的电话号码,但她跟叶子中不太熟,对不太熟的人说心里话,这事她本来不想干,但眼下是被逼无奈了。直接给刘百川打电话更不可能,没准还惹来刘百川几句不中听的话,那就更难堪了。

    如果说,一个人一生中总难免遇到沟沟坎坎,那么现在王如歌就又遇到一道坎,而且是一道大坎,这道坎不好迈,是不是为此翻车也未可知!就在王如歌给叶子中打电话的当口,郭大姐下楼来了,她一见自己的两个儿子拦住一辆小车,立即反应过来——是拦住了王如歌,便立即抖擞精神,一下子扑到小车的前鼻子上,连哭带喊地闹将起来:“王县长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谁解决问题啊!哎哟喂……”王如歌没办法了。面对这个情况,电话还怎么打?她干脆让司机熄了火,自己从车里下来了,对郭大姐说:“你下来吧,别趴在车鼻子上了!咱谈谈条件!”郭大姐便从车鼻子上下来了,却一把将王如歌抱住了,说:“王县长,我就是下来你也甭想跑!”王如歌很无奈地任其抱着,摇晃着,说:“我不跑,我在听你提条件呢!”郭大姐道:“我们老头一年收入一百万,现在人死了,你说应该赔多少钱?”

    王如歌听了这话便一个激灵。她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虽说采石场是个利税大户,可也从来没听说老场长拿着这么高的年薪!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两年一直哭穷的老场长就虚报了数字,中饱私囊,而自己还挖空心思为其承揽业务,是不是太愚蠢了?如果这话有假——王如歌也不能不问自己——郭大姐吹这个大话难道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吗?但王如歌毕竟比郭大姐年轻,无意中还是掉到了陷阱里,她说:“采石场到2010年年底就到期了,老场长是不可能永远干下去的!”于是让郭大姐抓住了把柄:“那么说就还有三年时间,那你们就应该赔我三百万!”王如歌道:“咱们县是个穷县,这个情况你们不会不知道,往哪儿给你们淘换三百万去?你张嘴就要几百万,知不知道咱们的很多农民还处在贫困线上?”郭大姐道:“那我不管,你们当头儿的砸锅卖铁也得给我弄去!我们家的人死了不能白死对不对?”

    王如歌感觉这么刀对刀枪对枪地争论下去没有止境,等于瞎耽误工夫。便冷下脸来,说:“适当的赔偿是可以考虑的,但要先对采石场进行审计,一切结论产生在审计之后!”说完就掏出手机给县纪委和县审计局打了电话,让他们立即联合组成调查小组进驻采石场开展工作。然后对郭大姐说:“你们回家去等候消息吧,很快就会有结果的!”王如歌说得不无道理,郭大姐没法反驳,只好收起撒泼相,拍打一阵身上的灰土,说:“也好,我们就先等你们的消息,反正你王县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说话间突然一群人拥进了县政府大院,王如歌一看,全是前几天陪同范鹰捉在大礼堂看音乐会的老同志们。一个干瘦干瘦的、看上去风一吹就会摔倒的八十多岁的老同志在别人的搀扶下,走近王如歌,一字一顿地说:“如歌啊,人是为公家死的,你们一定要厚葬!要开追悼会!要给补偿!而且补偿给少了还不行!二三十万的别打算把人打发了!”这个老同志身后的一群人齐声附和道:“说得对!就得这样!”郭大姐借机就“我的娘哎——”猛哭起来。

    王如歌无言以对。暗想你们拿县政府当什么了?当聚宝盆?当摇钱树?当世界银行?县政府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去?看起来这老场长的善后还真成了问题了!她突然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吃惊的念头:离开三柳!立马就离开!自己在三柳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三柳是什么风气?自己都是怎么忍辱负重来着?范鹰捉让自己走,难道不是看出自己在三柳干得吃力吗?范鹰捉白白比自己大几岁吗?他比自己走过更多的路,流过更多的血汗,长了更多的智慧!走,三十六计走为上,就是这话!她蓦然就感觉心地坦然了,市委常委会已经开始研究自己的问题了,只消慢慢等候就是。于是,她的脸上立即堆上习惯的笑容,招呼大家进楼里,去会客室说话,说会客室有烟、有茶!烟是中华,茶是普洱!

    没有人客气。大家跟着就上楼了。而且进了会客室就理直气壮地抽烟,喝茶,大模大样。仿佛这些人都是老场长的家属。这也是王如歌刚刚发现的三柳人的一大特点:沾了公家的事,能耐都特别大。不抽白不抽,不喝白不喝。抽完了,喝光了,与我无关,你们公家想办法去!王如歌打手机叫来了办公室主任和行政科长,让他们与大家协商补偿问题,她说:“大家可以漫天要价,反正还要就地还钱,敞开议吧!”便出去了。她去县委那边找周明去了。她要向周明透一点口风,让周明在审计老场长的问题上配合她一下。该严肃就必须严肃一下。本来现在她可以去平川市找范鹰捉了,因为已经没人阻拦她了,但她已经想明白了,谁也不找了,只等组织上的安排!

    程爱海接受范鹰捉的指令,派人暗中调查机关失窃案。他就指定了任味辛来调查这件事。于是,任味辛首先找于清沙做了一次交谈。当然,对于清沙他是没法隐瞒身份的,因为那样于清沙会不接待他。但任味辛收获不大。于清沙不愿意对他多讲。因为于清沙也不是吃干饭的,很明白对刑警讲多了会“言多语失”,不过他还是讲了自己写了一封举报信被偷的情况。他考虑这件事是纸里包不住火,一旦事情在社会上公开,自己没法向世人交代。但他也立即否定了自己所作所为的可靠性。他告诉任味辛,是他和李海帆亲自去范鹰捉家里帮着收拾那些砚台,然后一起去博物馆捐献了。范鹰捉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搜到了,应该没有隐藏的。所以说,自己误解了范鹰捉,误解了一个严格要求自己的好市长。

    接下来,任味辛就盯上了市政府对过那个茶馆,因为范鹰捉把那个茶馆的情况对程爱海讲过。就在任味辛想好对策,立马要对那个茶馆下夹子的时候,程爱海又告诉他一个信息——范鹰捉在三柳被埋在土里,差点丢了性命!他便立马翻看了政务网上李海帆写的那条信息。他知道李海帆是谁,虽然没打过交道,但知道李海帆在领导跟前很得宠。自己作为一个小兵,没有必要说三道四,保护好市领导是首要的。于是他与马雨晴取得联系以后,就去医院走访了马雨晴。

    既然是调查案子,马雨晴就直言不讳,讲出了领导层里虽无形却泾渭分明的两条线。而王如歌恰恰是另一条线上的人,否则王如歌不会引着范市长去采石场那个危险的工作面。言外之意是王如歌置范市长的人身安全于不顾,至少是对此不够重视。这话讲给别人或许会因为对领导层矛盾的司空见惯而引不起重视,但对任味辛这个职业侦探讲,那就是撞枪口上了,立即引起了任味辛的格外重视!他把蛛丝马迹都联系起来一思考,再一推理,便吓出一身冷汗!太可怕了!看似平静的机关生活竟暗藏杀机!那采石场的老场长就死在范鹰捉身边,如此说来死神距离范鹰捉仅一步之遥!如果把这个推理告诉范鹰捉的话,他再下基层还敢往一线去吗?恐怕得天天做噩梦,连觉都睡不踏实了!

    任味辛是个有心计的年轻人,他立即对程爱海画了问号:程局长是哪条线上的人?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不能把自己的分析结果汇报给程爱海。因为,凡是看破玄机的人都是处于危险的人!都是自身难保的人!别人可能不这么认为,而任味辛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同情弱者,那范鹰捉先是办公室被偷,接着被人踹了一脚,继而被黑老蔡威胁,再接下来就是在三柳县采石场出事,所有这一切既让他触目惊心,也让他无意中与范鹰捉站在了一条线上。而且,他的工作性质和职业习惯,也使他容易与受害者站在一起。惟其如此,他就越加为范鹰捉担心!从目前情况看,范鹰捉在明处,而对手在暗处,这就相当危险!

    产生这个念头以后,他就把所有的分析和想法深藏在心底。拿了两个青年报社的纪念物——印着青年报标记的袖珍电子台历,装进手包,穿了一身便服在市政府所在的前进道上闲逛。他挨个门脸儿溜达,进屋转一圈就走,走到与市政府斜对过那个茶馆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见牌匾上写的是“紫月轩”,微微感觉一丝嘲讽,起个文雅的名字有什么用,挡得住为非作歹吗?想着便走了进去。他找了个座位坐下,然后就把整个店堂扫视一遍,在店堂一角发现了通往楼上的楼梯,也就是说,知道了这个茶馆是个小二层楼。从楼下店堂的整洁情况看,二楼应该是个储藏室兼卧室,乱七八糟的东西应该都在二楼,否则,那些家什往哪儿藏?再说了,在平川开茶馆不可能日进斗金,因为大多数平川人还喝不起好茶,也就是说因为兜里钱紧想高消费也消费不了。那么,开茶馆就只能住茶馆,再去外面租房住费用太高,老板和伙计都难以赚钱了。任味辛这么一推理,就推理出来——老板和伙计必定都住在楼上,那么楼上就不仅存着茶叶和生活用品,绝对还有顺来的东西,假如他们就是窃贼的话!

    他很想上去看看。可是以什么为借口呢?对方怎么可能允许自己上去呢?他的目光在店堂里扫视一番以后,喊了一声:“老板!”屋里坐着的其他几个人都回头看他。茶馆不同于餐馆,基本没有大声喧哗的,所以他那一声喊就很引人注意。一个伙计飞跑过来道:“先生,你喝点什么?”任味辛道:“来点家里没有的,你们新进了什么新鲜茶?”伙计道:“紫芽普洱茶,还有十年老茶头,都是刚进的。”任味辛道:“紫芽普洱茶怎么个好法?老茶头怎么个好法?”伙计嘿嘿一笑道:“我也说不清,你得问我们老板。”

    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瘦高个年轻人恰好从门外走进来,说:“谁找我?”任味辛立即把眼睛瞄过去,见这个年轻人约莫三十左右,脸上倒也看不出邪气——任味辛的眼睛是很毒的,不是十分擅长做戏的人,他只消一眼,是正是邪是奸是憨,便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他对年轻老板说:“你能不能说说紫芽普洱茶怎么个好法?我想来一壶。”老板说:“好啊——你问伙计,他肯定不知道,因为茶叶是我刚进的,我可以概略告诉你,该茶产自云南景谷黄草坝海拔2000多米的野生茶树群落,该地紫外线高达平原的8倍,茶树树龄更在千年之间!不仅如此,紫茶树品种与众不同,数量极为稀少,每年只在立春时节摘采一季,由极有经验的制茶师严格按传统工艺精制而成。这种茶含有稀有的净血因子,不仅具有传统普洱茶的瘦身、美容、降脂等保健功效,在软化血管、净化血液方面的功效尤为突出。”

    年轻老板说完就冲伙计摆了摆手,伙计便小跑一般快速走进后堂,转眼便捧着一副茶海出来,上面壶、杯俱全。伙计将茶海摆在任味辛面前的桌子上,又跑回去取茶叶和开水壶。任味辛伸出一只手请老板在身边就座,老板犹豫了一下,方才坐下,说:“先生,你是不是还想问什么问题?”任味辛便将记者证掏了出来,双手递给老板。

    老板翻开看了一眼,便还给他,问:“平川青年报?你认不认识报社的马六甲?”任味辛一惊,抬眼看了老板眼睛一下,这个人厉害!幸亏任味辛在报社翻过青年报的花名册,曾经对马六甲这个名字十分纳闷,问了一下,社长告诉他这个叫古怪名字的人是办公室跑印刷的。这时伙计过来给他筛茶,他便对老板说了一句:“马六甲是办公室的。”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因为说多了就该穿帮了。此时老板向他示意,他便仔细看那紫芽茶汤,但见颜色橙黄透亮,一股蜜香沁人心脾,他端起小杯抿了一口,又觉滋味浓厚,与橙黄淡雅的颜色形成反差,于是分三口喝下,赞一声:“嗯,好茶!”

    老板点点头道:“喝好茶必须懂茶,如果仅仅为了解渴,那就暴殄天物了,看起来先生还真不算外行,这壶茶应该卖三百,今天我奉送了!”任味辛连忙道:“不行不行,你们干的是买卖!”老板道:“哎,不能这么说,买卖人也难得遇知音的,那马六甲是我好朋友,你是马六甲的同事,我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高价呢?”任味辛不觉心里又“咯噔”一下子——怎么老提马六甲呀?他急忙打岔,说:“据说普洱现在炒得很热!”老板道:“没错,咱茶馆里就有四万一壶的,哪天把马六甲叫来,咱三个人品一次。”任味辛暗想,乖乖,少提马六甲好不好?便岔开话题问:“四万一壶?那得多少钱一饼啊?”老板道:“我是八十万一饼进的,清朝贡茶,可以沏三十壶。”

    任味辛不知道这个小老板说的是不是属实,不过敢说出来也算坦诚,八十万的一饼茶沏三十壶,每壶卖四万,他可以赚毛利二十六万多,刨去费用利润率接近百分之三十。聊业务可以看人品,可以知道对方说不说实话——姑且把他看做实在人吧,任味辛从手包里取出一个电子台历递给小老板,然后便亮出底牌道:“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民营企业家的生活状况,能不能让我去你们宿舍看看?我想你们的宿舍一定囤积着大宗的茶叶!”

    小老板摆弄着电子台历,看到了上面印着的“青年报”三个字,道:“想看宿舍?那还不简单,你喝完这杯茶就跟我上楼好了。”任味辛便稳住神,仍旧分三口将那小杯里的茶喝净,然后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说:“老板,走。”就在这个当口,小老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既不早也不晚,任味辛不得不停住脚,等小老板接电话。小老板拿着电子台历一边接听手机一边往门外走,还回头看任味辛一眼,然后就推门出去看不见身影了。没办法,任味辛只能坐等。

    这时,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个人就是打过薄哥达的那个人。这个情况任味辛当然不知道。他问任味辛:“你喝茶吗?怎么不坐下?”任味辛道:“我已经喝了一半了,在等你们老板,他刚出去。”这个人说:“这个时间是商业街茶城那边叫他,他肯定去那边吃饭了。”哦?金蝉脱壳?任味辛立即产生了这种想法——我说呢,他们的窝巢怎么会轻易让外人看呢?任味辛问:“你估计老板几点能回来?”这个人说:“不好说,他们是谈茶城转让的事,肯定得喝酒,而且,还得去唱歌,然后再洗澡,再按摩脚,半夜回来就不错了!”任味辛想了想道:“能把茶城接过来,不简单啊!不少钱吧,一年?”这个人道:“可不是嘛,还是市里柴副市长出面搭的桥儿,一年下来各方面费用还得两百万呢!咱平川有这么多人买茶叶吗?人们买茶叶就一定来茶城买吗?全平川有名有姓的像样茶庄多得是!你说这事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任味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里却如开水锅一般急剧地翻滚。果不其然,这个小茶馆的背景就是柴副市长!市政府一处的处长马雨晴言语隐讳地告诉他,市领导是分两条线的,这边这条线就是柴副市长领衔的。而据任味辛所知,柴副市长还是个很有口碑的领导,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出格的事。但为什么偏偏与范鹰捉闹对立呢?而且一出招就是狠手呢?——当然了,目前所有的事情都是推测,谁都没有抓住把柄。

    他看了一眼门外,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自己出来这半天时间,竟然没有什么收获!于是他对这个人说:“我和你们老板讲好的,到你们宿舍看看,你能不能领我上去?”这个人蓦然警觉起来,目光一下子变得十分犀利,问:“你是谁?干什么的?”任味辛掏出记者证递给这个人,道:“我是青年报记者,专门报道青年企业家的,我和你们老板说好要写一篇你们辛勤创业的专访的。”

    这个人看完记者证还给任味辛,眼神稍稍放缓一些道:“我叫马小伍,是老板的助理,专门打理日常事务。”任味辛问:“你们老板叫什么?”马小伍没说话。任味辛便紧跟了一句:“我看他是个蛮有魄力的帅才!”马小伍这才回答:“我们老板叫辛飞,平川大学商业经济系毕业的,毕业时已经被留校,但老辛非下海,见普洱茶行情好,就从倒腾普洱茶开始进入商界了。”任味辛笑了起来:“辛飞,和一种冰箱的牌子同名,好记!”马小伍道:“你什么意思?小看我们老板?”任味辛忙说:“不是不是,我很敬佩你们商界创业的人,你们起步的资金是怎么解决的?”马小伍说:“既然你真要采访,而且得到辛飞允许了,那我就领你上楼看一眼。”

    马小伍果真头前走了,任味辛便急忙跟上。马小伍走上楼梯,脚步突然变得十分矫捷却毫无声息,跟在后面的任味辛蓦然发现,马小伍是个练家子。练家子的腿脚在登高的时候方显功底。他虽然也练过闪转腾挪,但平心而论远达不到马小伍的水平。辛飞表面聘了一个助理,实际是招了一个保镖,不客气地讲,是打手也未可知。上楼以后,马小伍把门打开,任味辛不觉眼前豁然开朗,楼上是很大一个开间,足有百十平米,一侧有三间耳房,想必是辛飞和下属的卧室、洗手间。而大厅里已经被各种包装的茶叶包挤得满满当当,有的已经码到了屋顶。大厅一角辟出一块空地,在屋顶上垂下一个一搂粗的练拳的沙袋。

    马小伍指点道:“老辛(他习惯把对方缀上‘老’字)你看,这边的是一线品牌——大益、下关、中茶;那边是二线品牌——福海、郎河、昌泰、黎明、六大茶山、云茶、老同志、李记谷庄、南峤、南涧、凤庆、双江勐库、宸泰、车顺号、龙园号、可以兴、杨聘号、同庆号……”竟如数家珍一般。任味辛道:“天,东西还真不少,得占压不少资金吧?”马小伍道:“谁说不是呢!现在还要把商业街的茶城盘下来,如果没有上边支持,要命也干不成!”任味辛道:“由此我看到了一个青年企业家展翅欲飞的雄姿,但你的话说得不错,没有上边支持怕是干不大的。你领我进卧室看看,怎么样?”说着,任味辛从手包里掏出另一个电子台历,递给马小伍。马小伍接过东西,表情诧异地看了任味辛一眼,说:“卧室里乱七八糟的,有什么好看的?”任味辛道:“那是一个青年企业家的另一面,反映了创业的艰难和忙碌。”

    马小伍有些不太情愿,但最终还是走过去把一间耳房的门打开了。马小伍没有进去,只是一只手扶着门把手站在那里,那么任味辛就不便进去了,只能也站在门口把屋里浏览一下。

    屋里有三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靠墙的位置有个大衣柜,旁边码着三个旅行箱。单人床上确实很乱,被子都没叠起来,有防寒服在上面扔着。每个床底下都有好几双鞋散乱着。这些一瞬间就在任味辛眼前扫过。而他的眼睛独独留在写字台上,但也只是着意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过,他的眼睛已如摄像机一般将桌子上的情况摄录下来:桌子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是打开的,页面处于屏幕保护状态,一只小狗的图案在上下游动;而这台笔记本电脑的旁边,却整齐地码着一摞笔记本电脑,足有六七个,而且从参差不齐的情况看,那些电脑不是一个品牌的,新旧也不一样。问题就在这里!谁平白无故买这么多笔记本电脑?不是“顺”来的还能是买的吗?从市政府机关往外“顺”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因为目标太大。如此说来,这些人就不仅仅从机关里“顺”东西,还可能从别处“顺”东西,也就是说,这是一群惯偷!任味辛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亮光,便转身走回大厅了。但他不能让马小伍看出他在生疑,就甩下一句话:“你们的卧室气味不好,应该经常开门开窗通通风。”马小伍道:“太忙,哪顾得上啊!”

    任味辛暗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不与马小伍深交一下?便说:“马小伍哥们儿,认识你很高兴,今晚我请你喝一杯,你一定要赏我个面子!”马小伍一听这话,便嘿嘿一笑,说:“你们小记者没多少钱,我请你吧,走!”就先往楼下走。任味辛紧紧跟上,于是他又领略了马小伍下楼的奇姿——马小伍单脚跳着,只跳三下便下了一层楼梯,且绝无声音,拐过弯来,再用另一只脚,仍是单脚跳了三下便下了另一层楼梯,毫无声息地站在了楼下大厅。任味辛紧紧追赶,也难以赶超上去,便在马小伍身后赞了一句:“好身手!”

    两个人出了茶馆,马小伍便引任味辛来到一家小酒馆,这个小酒馆没在前进道上,而是在与前进道相交的一条路上。任味辛觉得,这可能是马小伍常来的点儿。其实,马小伍是为了躲开前进道。因为前进道上这个时间巡逻的武警总是走来走去的。既然躲武警,那必然是想干他的事。任味辛跟着马小伍进了小酒馆以后,立即为蒸腾的热气、刺鼻的烟气酒气所包围,屋里基本坐满了人。马小伍回头对他说:“任记者,你去找座位,我先跟银台说句话。”

    任味辛便看了一眼银台,见银台后面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烫着爆炸头的年轻女子,猩红的嘴唇像流着血。就在这时,任味辛被人撞了一膀,他没在意,继续找座位。那个人一把揪住了任味辛的衣领道:“兔崽子,你撞我干吗?”

    任味辛一边挣脱一边说:“明明是你撞我,怎么说我撞你……”

    可是,没等任味辛把话说完,他的头突然被一个黑布罩蒙住,接着,两只手就被反剪到身后。任味辛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他知道对方不是一个人,反抗和挣扎的结果必然是挨打。他不动声色,想看看对方究竟想干什么。他被几个人簇拥着进到另一个空间,是哪里,他自然不知道,但他从炒菜的油烟味和乒乒乓乓的厨师抖勺声中,猜到这里离后厨操作间不远,可能就是操作间。他便立即联想到操作间里有菜刀,有剔肉刀,要想把人弄死,再简单不过。

    这时,只听一个陌生的声音问:“任味辛,说说你的真实身份吧!”

    任味辛想了想说:“我的真实身份证件上都有,不信你们就给青年报打电话。”

    陌生的声音又说:“我们不给青年报打电话,如果你们有约定,我们打电话不也是白打吗?希望你放明白点,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敬酒不吃吃罚酒。”扭着任味辛胳膊的两个人便在手掌上使了使劲,直把任味辛扭得生疼。任味辛说:“我是青年报记者,是平川市记者协会会员,平川市作家协会会员。你们不相信青年报,我可以把作协和记协秘书长的电话给你们,你们可以打电话核实。”

    陌生人沉默了。过了十秒钟,陌生人突然把凉冰冰油腻腻的切菜刀顶在任味辛的脖子上,让他感受到了薄薄的刀刃,如果陌生人横向一拉,就自然会拉断他的气管。毫无疑问,任味辛面临着有生以来从没经历过的生死考验!

    他心里怦怦乱跳,感觉不能与陌生人硬抗,便急中生智道:“哥们儿,我认识银行行长,也认识税务局局长,他们都买我的账。你们想弄贷款,或者想合理避税,我可以多多少少帮点忙。”

    这一招果真见效,陌生人把任味辛脖子上的切菜刀拿开了,开口说:“干你们这行的没有不谋私的,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好吧,今天我们不把你弄死,但我们要看你的表现——你别总盯着小茶馆,给你一个任务,查一查市长范鹰捉有什么风流韵事,回头写成故事登出来!”任味辛赶紧接话说:“涉及市长大人谁敢干这个,吃了豹子胆了?”

    结果他的后背便狠狠挨了一拳,“妈那X,你干不干?”任味辛急忙说:“哥们儿别动手,我干我干!”陌生人说:“你们这种人说话跟放屁一样,谁信?不过,我们既然把话说出来了,就不能收回去。给你一个月时间,如果你拿不出像样的文章来,别怪我们不客气,到时候你眼睛瞎了或是腿瘸了、胳膊短了,别怪我们手黑!”任味辛赶紧说:“我明白,我明白。”便被推推搡搡地推出了操作间,走过大堂来到外面,陌生人说:“五分钟以后,你自己再摘面罩,摘早了别怪我下手狠!”任味辛又赶紧答应:“没问题,没问题。”便听任那一干人离开他打车走了。过了五六分钟,他慢慢把面罩摘下来,外面天色已晚,路灯已经亮在头顶。

    任味辛重新走进这个餐馆,找了角落的空座位坐下,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感觉事情真是扑朔迷离,险象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