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兵走得急,汗水打湿了衬衣。他站在电风扇前吹了一会儿,道:“袍哥,你在外面混走一圈,怎么起点又回到原点,山南大学白读了?”
刘红道:“怎么会白读,以前是乡村教师,现在袍哥是国家干部。”
杨红兵道:“我和陆军没有读过正儿八经的大学,现在陆军是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我好歹是巴州刑警队中队长,这个长虽然小,可毕竟是长。王桥出来工作,混到长字不知还要多少年。我觉得王桥划不来,读大学白白耽误四年。”
王桥坐在椅子上,微笑着没有争辩,随口问道:“昌东组织部现在的部长是谁?我明天去报到,好称呼。”
刘红道:“部长是牛清扬,副部长有两个,一个是以前的教育局长彭家振,另一个是李友明。”
听到这两个名字,王桥涌出一阵不祥之感,惊讶道:“牛清扬和旧乡小学校的牛清德是什么关系?”他早就知道牛清德有哥哥在昌东当官,只是离开昌东数年,并不清楚其到底在做什么。
刘红道:“牛清扬一家人在山南挺有名气,有个弟弟牛清永在当党委书记,还有一个弟弟是开矿的大老板,应该就是那个牛清德。”
王桥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了陆军不正常的行为,道:“我明白了。”
刘红道:“你明白什么?”
王桥道:“没什么,有点感慨。”
这一次回县城,王桥感觉陆军的态度颇为怪异,客气中透着疏远。此时得知牛清扬和彭家振都在县委组织部当领导,便猜到陆军知道两位部领导的态度以后,有意回避自己。在山大学生会工作三年,他见识过学生会干部之间的勾心斗角,对陆军的心态揣测得十分准确。
服务员将热气腾腾的大盆肥肠火锅鱼端了上来,杨红兵拿起筷子,道:“只有陆军没有来了,肚子饿得慌,干脆我们开始吃,不等他了。”
三人正举起筷子,杨明手机响了起来。她接完电话。道:“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一步,小朱儿在家里又骂又闹,谁都劝不住,我得赶紧回去。”
王桥道:“赶紧吃几筷子再走。”
杨明眼神里有一丝慌乱,道:“不吃了,我得赶紧回去。”
杨明匆匆忙忙离开后,刘红道:“杨明与婆婆关系弄得很僵,那个老女人自以为儿子在财政局工作,将杨明从乡下调进城,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成天趾高气扬,颐指气使,杨明最烦她。现在一直在忍,如果不是有了孩子,有可能就离婚了。”
王桥默默地点起一支烟。
杨红兵知道王桥与杨明曾经的纠葛,道:“今天是袍哥回乡的日子,不说这些烂事。”他叼着香烟,用手机又打陆军传呼,等了好一会儿,陆军仍然没有回电话。
1999年,传呼机和手机同时在使用。陆军在组织部门工作,位置重要,在党政系统很受尊重,办事能力强,但是他在经济上并不宽松,加上组织部才搞了集资建房,因此一直在使用传呼机,没有用上手机。
杨红兵在巴州当刑警,与三教九流都有接触,老婆又在经商,手头很是活泛,换了手机。
杨明老公在财政局预算科,管着许多单位的钱袋子,油水足,她也就用上了手机。
刘红一直在学校教书,连传呼机都没有配。
王桥、杨红兵和刘红三个人喝完了一瓶白酒,陆军还没有出现,也没有回电话。杨红兵喝得脸红脖子粗,骂道:“狗日的陆军,跟着当官的混,不理睬咱们这些兄弟伙。袍哥以后当了官别像陆军那样不耿直。”
王桥不愿意将陆军的真实想法揭穿,道:“组织部饭局多,他十有八九要陪领导,走不开。”
杨红兵道:“走不开也要回传呼。”
王桥道:“有可能喝多了。”
酒足饭饱,陆军还是没有出现。
刘红独自回家。
次日,王桥再次去县委组织部报到。经过组织部办公室时,他朝办公室里看了看,正好与陆军的目光相遇。
陆军赶紧从办公室走出来,在走道上低声道:“昨天不好意思,我有个走不开的饭局,你到干部科报到,曲科长来具体安排。”他说话时,眼睛注意力在领导办公室方向,担心牛清扬或是彭家振突然从办公室出来,看到自己与王桥说话。
如果被两位领导之一看到这一幕,这对陆军来说绝对是一个难以挽回的灾难。
陆军将王桥带到挂着干部科牌子的办公室前,站在门口道:“这是干部科曲科长的办公室,你自己去报到,我还有个会。”
王桥点头道:“那我去找曲科长,你忙吧。”
陆军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办公室,免得王桥来找自己。
曲文华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丝不苟。他看完相关证明材料,站起来与王桥握手,道:“欢迎山南大学的高材生到小地方工作。部务会研究过你的事情,准备让你到城管委担任副主任。这样的安排很少见,前几期选调生全部到了乡镇,而且都没有安排职务,你是山大高材生,部里相当重视。”
“谢谢曲科长。”自从得知牛清扬和彭家振是组织部领导以后,王桥做好了被打发到最偏远乡镇的准备,谁知道自己居然被分到了城管委,而且还担任副主任。他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惊讶之后,迅速猜测着原因:“为什么这样安排?按理说牛、彭两位部长执掌组织部,不会给我一个好位置,肯定是丁原副部长起了作用,他们虽然不喜欢我,但是不愿意得罪丁部长。”
他经历挫折和磨难,对人心把握得很准,尽管刚刚参加工作,这番猜测还是非常准确。
曲文华的态度不冷不热,给王桥倒了一杯开水,道:“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与城管委联系,等会儿就送你到城管委报到。”
王桥原本以为到组织部报到以后,还得隔一段时间才到工作单位去报到,没有料到立刻就要到工作单位,这让他回柳溪老家的时间都没有。
曲科长打完电话,道:“我已经和城管委乐主任联系上了,马上就过去。城管委离这儿不远,我们就不让城管委派车了,走路过去。”
走了十来分钟,王桥和曲科长来到城管委。在前往城管委的途中,曲文华变成闷嘴葫芦,几乎不与王桥交谈。王桥主动搭话,他也只是简单地嗯一声。曲文华的这种态度让王桥感到这位科长别扭,很难接近。
来到城管委,这才结束了尴尬行程。王桥惊奇地发现城管委主任居然是旧乡镇党委书记乐彬,这又让他感到一丝忧虑。在旧乡学校时,他是敢打架的刺头,不知道乐彬会不会对自己有成见。
城管委乐彬主任与曲文华握手,道:“曲科长太客气了,怎么自己走过来?这怪我考虑不周到,态度不端正,应该派车接你们。”
曲文华笑道:“乐主任才是真客气,几步路就走过来,没有必要派车。我们天天坐办公室,没有机会锻炼,出来走一走对身体有好处。”
听着两人对话,王桥才知道曲文华不是闷葫芦,嘴巴也利索,只是不想跟自己说话。
曲文华热情洋溢地说道:“王桥同志是山南大学的高材生,经部务会研究,县委同意,派他到城管委任副主任,增加城管委领导力量。”
乐彬用力握着王桥的手,道:“欢迎欢迎,人长得精神,又高高大大,城管委需要这样的新鲜血液。”
王桥暗自郁闷:“城管委需要高高大大的人,难道不需要高素质的人?”
会议室里,城管委二级班子正职全部到齐,干部科科长曲文华等人进来后,大家停止讲话,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据说才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副主任。
乐彬做了简单介绍以后,曲文华道:“今天按部领导安排,我送王桥同志报到,先宣读任命文件。”读罢任命文件,他又道:“王桥是省委组织部选调的优秀学生干部,到城管委充实领导力量,部里相信,城管委在乐主任、两位王主任的带领下,一定会出色完成工作。乐主任,王主任交给你了,部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乐彬真诚地邀请道:“曲科长难得到城管委,吃了午饭再走。”
曲文华不由分说地拿起了包,道:“时间还早,下次吧。”
乐彬、王正虎、王桥三人起身相送。王正虎走到会议室门口就停住脚步,王桥一直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王正虎停步便跟着停了下来,由乐彬独自将曲文华送到楼下。
几分钟后,乐彬回到会议室,道:“城管委从建委分离出来的时间不长,出的事情不少,组织部考虑得很周到,将省委组织部选调生放到城管委担任领导,请王主任讲两句,大家欢迎。”
场上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乐彬大声道:“大家早上没有吃饭吗,掌声有劲点。”
在鼓动起来的掌声中,王桥开始以城管委副主任身份第一次发言:“我叫王桥,毕业于山南大学。我记得佛家有一句话叫作五百年缘分能同船,我能和大家在一起工作,至少有一千年缘分。我会珍惜和大家在一起工作的机会,努力工作,和大家一起把城管委工作搞好。我对城市管理工作不熟悉,希望大家多帮助。”
乐彬对组织部门派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来任副职相当不满,心情恶劣得不想多讲话,直接宣布:“现在散会,大家各自抓好自己的工作。王主任、小王主任和邵林森留下来。”
组织上安排王桥当副主任,说明对王桥重视。送王桥过来报到,却没有按惯例由副部长相送。这几件事透着怪异,让乐彬有点摸不着头脑。
从会议室回到办公室,乐彬独自抽闷烟,半天没有说话,脸上的创可贴格外显眼。
抽了一支烟,乐彬再回到会议室。
王正虎也跟着回到会议室。
王桥一直留在会议室,见乐彬回来,主动道:“乐主任,我家在柳溪,以前在旧乡教过书,曾经到过你的办公室。再后来考上山南大学,今年毕业。”
乐彬一直觉得王桥面熟,这才一拍额头,道:“搞了半天,原来你是那个,”他差点脱口而出“你是打架很凶的那个小子”,话至口边改为,“你在旧乡就是名人,山不转水转,我们转到一起了。你怎么成了山大的选调生?”
王桥简明扼要地谈了离开旧乡后的经历,诚恳地说道:“乐主任,我对城管工作很陌生,希望乐主任多批评。”
乐彬道:“城管委是新成立的单位,万事开头难。曹主任身体不好,调到机关党工委作书记,朱主任还在住院,肯定要调走。我是城管委第二任主任,到今天为止班子才配齐。城管委的工作是实打实的具体工作,我们就不来虚的,把分工调整一下。”
邵林森拿了一份城管委工作职责和机构设置表送给王桥。
乐彬道:“监察大队和环卫所是城管委工作量最大的两个部门,王主任分管监察大队、市政设施维护、公园、绿化、路灯、办公室,你分管环卫所、人事科、工会,我管全面工作,分管财务。你们两人有没有意见?”
王正虎早有打算,只要不分管环卫工作就行,痛快地答道:“我没有意见,听乐主任安排。”
王桥对城管委各项工作是两眼一抹黑,无法做出判断,道:“我听从安排。”
乐彬道:“邵林森将分工情况发一个通知给各科室和事业单位,你要把小王主任办公室安排好,这两天陪小王主任到分管部门和科室走一走,让小王主任尽快熟悉情况。”
王桥等到乐彬说完,又问道:“乐主任,委里有没有职工宿舍?”
乐彬为难道:“以前建委倒有一些,城管委是新成立的单位,没有职工宿舍。小王主任暂时克服一下,以后慢慢想办法。”
王桥完全没有料到会以这么快的速度到城管委上班,而且是到一个有两百人的大单位当副职,感受到了沉沉的压力。中午,他走出城管委办公楼,打通了家里电话。
王永德得知王桥被安排到城管委作副主任,忧心忡忡地提醒道:“二娃,你无功而居高位,并不见得是好事,有句老话叫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王桥道:“副主任是副科级干部,是干部体系中最低一级职务,这和高位丝毫不能搭界。”
王永德道:“你是指理论,我是指现实,在大家眼里县城部门副主任就是大官了。你要踏踏实实工作,在生活上要节俭,不辜负党和人民的希望。听姐姐说你在大学里搞了一个小食店,读大学时是勤工俭学,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当了领导干部以后,你就是违规经商办企业。”
王桥笑道:“爸,我知道。”
王永德道:“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才是最重要的,任何一个贪官都知道是在犯法,可是仍然要贪。”
王桥打断道:“我才到新单位,工作任务很重,这几天暂时就不回家了。”
王永德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你妈身体恢复得很好,省城大医院技术确实要比县城强。你不要操心家里的事情,把工作做好才是正经事。单位有宿舍吗?等天冷了以后我和你妈给你送被子。”
王桥道:“比较麻烦的就是这事,单位是新单位,没有住宿,要靠自己解决。”
王永德道:“你就找一个距离单位近一点的房子,这样方便上下班。”
放下电话,王桥到街上寻找出租房。
昌东是一个封闭的内陆小县城,流动人口少,出租房市场不发达,走了半个城却劳而无获。败兴回办公楼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却全不费功夫,居然在不远处的电力局家属院发现一个租房广告。
二室一厅的房子对单身汉来说有点大,房租亦贵。优点有两个,一是房屋配套齐全,周边环境亦不错;二是距离城管委步行只要六七分钟,站在窗边可以看到城管委办公楼的房顶。
王桥稍作权衡就交了半年房租,将房子租了下来。
将自己安顿了下来,他在出租房的桌上摆起一张宣纸,龙飞凤舞地写道:“三年之内回省委”。他原本准备挂出来励志,写完之后,又觉得这样做太矫情,取过打火机,将这张写有自己心愿的小条幅在卫生间烧掉。
他站在窗边看着城管委办公楼,下决心道:“城管委是我仕途的第一个起点,不能失败,只能成功。”
在城管委办公大楼第三楼,环卫所所长乔勇在邵林森办公室里骂娘。他用力抖动着城管委关于领导分工的文件,骂道:“组织部门乱搞,他们以为城管委是机关那种只动嘴皮的单位,把一个没有工作经验的大学生分到城管委当副主任。城管委麻烦事情一大堆,才毕业的大学生能把工作搞好,我乔字倒起写。乐主任也乱搞,环卫所是城管委最难管的一个部门,正在和阳和垃圾场打架,派一个新手来,纯粹添乱。”
邵林森看了一眼办公室大门,道:“乐主任有什么办法,要么正虎主任来管,要么小王主任来管,只有这两个选择。”
王正虎工作作风偏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乔勇闷头吸烟,道:“看来领导靠不上了,阳和垃圾场的事情只能靠自己。”
邵林森道:“有个年轻领导也是好事,你少受约束。明天早上你到城管委来一趟,与王桥见个面,交流一下情况。既然组织决定了,你总得面对。”
乔勇道:“但愿王桥谦虚一点,不要乱插手。”
第二天早上,王桥按照在大学养成的习惯,六点半钟起床,在电力家属院小坝子里锻炼身体。八点钟到街边小店吃了一碗小面,步行来到办公室。
邵林森带着王桥来到新办公室,介绍道:“这是昨天才买的家具,小王主任还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办公室配有宽大的办公桌、老板椅、电脑、热水器,与山南大学梁柏文副书记办公室的配置差不多。王桥道:“很不错了,暂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
邵林森又道:“等会儿环卫所乔勇要过来,你等他一下。环卫所是你分管的最大部门,人数多,事情杂,矛盾突出,要有点心理准备。”
王桥点了点头,道:“谢谢邵主任,麻烦邵主任帮我找一份职工花名册。”
邵林森道:“办公室乱七八糟的,不一定找得到,找到后我给你送过来。”
王桥道:“环卫所在职人员花名册有没有?”
邵林森走到门口,回头道:“也得找。”
王桥独自坐在属于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里,环顾左右,感觉还不错。他等到十点钟,门口出现了一位个子瘦小、头发稀少、愁眉苦脸的中年人,正是环卫所所长乔勇。
乔勇坐在王桥对面,不停抽烟,道:“小王主任怎么分管环卫?环卫麻烦大得很,曹主任和朱主任被调走就和环卫所有关。”
王桥客客气气又实实在在地说道:“我初来乍到,分工时没有资格挑肥拣瘦,让我做啥就做啥。”
乔勇道:“这倒也是。”
王桥又问:“环卫工作到底有什么麻烦?”
乔勇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道:“小王主任是我的分管领导,我得给你说实话,免得以后说我不耿直。城管委麻烦事情多得数不过来,很不好整。建委和城管委分家时,大家各显神通,千方百计都想挤进建委,被分到城管委的人牢骚满腹,没有什么进取心,工作就得过且过。”
王桥不喜欢小王主任这个称呼,由于委里还有另一个王主任,便没有纠正这个称呼,道:“既来之则安之,来到城管委再发牢骚就没有意思了,纯属给自己找不愉快。我以前没有读大学时在外面打过工,城管委的条件比打工时的条件要好得太多,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关键在于心态。”
“小王主任是工作以后再去读大学?”
“嗯,以前在旧乡当过老师。”
“那太好了。”交谈时,乔勇一直在试探和观察王桥,王桥从谈吐到气质来看都比一般大学生成熟,应该不至于瞎指挥,这让乔勇稍稍放心。
“乔所长,我怎么觉得你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乔勇不知不觉爆了一句粗话,道:“环卫所事情太他妈繁杂了。”
“说具体点。”
“环卫所有四个难处,我先易后难给小王主任做介绍。一是设备差,常言道光用扫帚扫不出一个卫生城市,我们急需扫地车、洒水车、垃圾车;二是环卫工人的工资太低,马上要进入新千年,环卫工人一个月才拿两百多块钱,再不增加工资,工人就要罢工了;三是环卫所和城关镇扯皮事多,经常内耗;四是最难的事,今年新的阳和垃圾场投入使用,三天两头堵场,前任朱主任就是在垃圾场被打断了肋骨,乐主任脸上的伤疤也是被村里头的泼妇抓的,垃圾场的事情解决不了,环卫所工作永远都做不好。这四件事情最难,其他事情我慢慢讲。”
王桥没有料到迎接自己的将是诸多难题,突然间就明白过来为什么牛清扬和彭家振会将自己放在城管委:巴州市委组织部丁原副部长为自己的事特意打过招呼,他们两人既不愿意得罪丁部长,又想阴自己一把,所以将自己分到当前矛盾激烈的城管委。
乔勇见小王主任不说话了,以为被自己的话所吓倒,暗自摇头。
邵林森走到办公室门口,道:“刚才接到电话,师范后街的那个老问题化粪池又流出来了。附近居民一直不停地给县政府打电话投诉,乐主任让小王主任马上去处理,乔所长一起去。”
乔勇梗着脖子道:“化粪池明明是由城关镇具体管理,为什么总是让我们去?龟儿子才去。”
邵林森道:“宫县长亲自给乐主任打的电话,城管委就是一个筐,啥东西都往里面装。小王主任,你以后在城管委工作就别想得到表扬,能够被领导少批评两句就算菩萨保佑。”
“小王主任”的称呼实在很不入耳,只是大家都这样称呼王桥,王桥纵然心里有意见,也只能答应着。
乔勇怒气冲冲道:“化粪池由城关镇管,和我没有关系,不管哪个打电话我都不去。”
邵林森不紧不慢道:“我把话带到了,责任就算尽到了,你去不去关我锤子事。”
两人的争执让王桥感到有几分尴尬,他迅速做出判断:“宫县长通知乐主任,乐主任通知办公室。按照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原则,我们应该到现场去。”于是,他问道,“乔所长为什么不去?”
乔勇咕哝道:“县政府专门就化粪池的职责出过一个文件,由城关镇具体管理。”
王桥道:“我才到城管委,很多情况不了解,想问一个问题,城管委对化粪池有没有责任,为什么宫县长要给乐主任打电话?”
乔勇道:“城管委是监管职责,但是具体管理方是城关镇。如果我们到现场,城关镇的人就会躲到一边,把责任全部推给我们。师范后街的化粪池问题不小,要彻底整好得花几万块钱,环卫所一穷二白,没有这笔预算。”
王桥把事情问清楚了,便不再啰唆,果断地站起来,道:“宫县长发了话,我们还是去看看,免得宫县长追问起来不好说。”在山大读书期间,土菜馆化粪池被油污堵塞过好几次,王桥每次都蹲在化粪池旁边看工人清理,还和工人们进行过交流,对化粪池并不陌生,也就不怕面对这个化粪池难题。
“真不该我们管。”乔勇不情不愿地跟在王桥身后,不停叹气,摇头。
县环卫所负责全城清洁卫生,工作场所是大街小巷,为了有利于开展工作,配备了一辆普桑作为环卫检查车,这辆车实际上由乔勇所用。
城管委机关只有两辆小车,乐彬用一辆,王桥和王正虎两位副主任合用一辆,同时这辆合用车还要为办公室服务。若论用车方便,城管委副主任实际上不如环卫所一把手。
在师范后街下了车,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臭味。
两幢红砖楼之间的窄小通道上全是粪便,几块砖头成为粪便中的孤岛,每当有行人踩着砖块走过时,无数苍蝇飞起来,嗡嗡作响。
一位瘦高女子迎了过来,道:“乔所长,你看怎么弄?两栋楼的居民们发了狠话,再不把化粪池弄好就要去县政府上访。我这个居委会主任管不了这事,也不想管了,早上访早解决问题。”
乔勇道:“毛主任,按照化粪池管理规定,谁所有谁负责,谁受益谁负责,这本身就是居民自己的事情,上什么访?”
居委会毛明主任道:“居委会召集两幢楼的业主开过会,每家愿意出二十块钱,现在关键是找不到化粪池。找不到化粪池,这个问题就永远解决不了。你是环卫所所长,是化粪池方面的专家,有没有好意见?”
居民们得知乔勇是环卫所所长,围在他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诉苦。
乔勇道:“毛主任,我刚才忘记介绍,这位是城管委新来的小王主任,分管环卫所。”
“小王主任”就如黑暗中的明灯对于飞虫的吸引力一样,将所有居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来。
王桥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明显感到乔勇是在推事,把自己弄到前台,很是不爽。但是面对众人的围观和诉说,他必须要站出来,否则会被人看扁。
他没有慌乱,脑子里不停地搜索关于化粪池的点滴知识,分析对话中有价值的观点。他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毛主任,这两幢楼是什么时候建的?怎么找不到化粪池?图纸上应该很清楚。”
王桥能问出这句话,让乔勇感到有点意外。在乔勇心目中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是啥都不懂的书呆子,没有料到这个新主任说出来的话还可以,没有丢人。
毛明道:“我和居民代表到建委档案馆和县档案馆找过,没有找到,这种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根本没有档案。”
一位头发花白的居民道:“以前修房子的时候我在场,当时根本没有修化粪池,就是修了一条暗沟直通河道,化粪池其实与河道是直通的,以前这种情况多得很,所以河水很臭。去年河道附近修房子,肯定把那条暗沟弄坏了,粪便流不出去,自然要找地方冒出来。”
王桥道:“沟坏了,能不能疏通?”
毛明用手指了指附近几幢楼,道:“这是去年修的商场,水沟在房子下面,没有办法检查。”
王桥上班第一天就遇到如此棘手的难题,担心自己不了解情况乱决策会引起麻烦,就用眼光寻找乔勇。
乔勇始终认为化粪池是城关镇的事情,不想把事情弄到自己头上,便回避了王桥的眼光,假装没有看见。
王桥见无法得到乔勇回应,建议道:“毛主任,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是不是到你们办公室研究一下?”
一个居民情绪激动道:“当官的没有把问题解决,怎么拍屁股又走?”
毛明大声道:“我们到办公室就是去商量解决办法,大家全部站在这里也不能解决问题。城管委领导到了现场,说明人家很重视,你这么激动,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毛明当了七八年居委会主任,与居民们很熟悉,关系处得不错。居民们没有再阻拦,让他们离开了。
一个年轻居民对着几个人的背影说了狠话:“这次让你们走,如果拿不出办法,下回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王桥、毛明、乔勇等人刚刚离开,一辆小车停在街边。一个扛着摄像机的男子和一个年轻时尚的女子走了过来,女子站在居民面前自我介绍道:“我是电视台《昌东故事》的记者李宁咏,接到举报,听说粪水流到街面了,你们谁能谈一谈情况?”
头发花白的老者指着不远处的粪便道:“刚才城管委和居委会的人都在,才走。你们采访那些当官的没有什么用,还不是老话套话,要采访就采访我们老百姓,你看看满街粪水。”
李宁咏早就注意到街道上流淌的粪便,此时臭气恰恰迎风而来,让她差点呕吐出来。她强忍着恶心,道:“那我们就采访你。你别怕,看着镜头,就像平时说话那样。”
“我不行,从来没有上过电视。”老者推辞道。
“老胡,这是大家的事,你要接受采访。”有居民劝道。
“老胡,平时挺能说,正式场合怎么就怕了?”有居民起哄道。
在大家的鼓励下,头发花白的老者接受了采访,最初面对镜头时还颇为拘谨,当他站在粪水边缘时,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在镜头前挥着手,侃侃而谈。
“我叫胡立诚,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人民政府就要为人民,解决不了化粪池,还叫什么人民政府……”
采访完毕,李宁咏和摄影记者关鹏直奔居委会办公室。
这时毛明主任带着王桥等人刚刚走进居委会办公室。
居委会有四间办公室和一个会议室,墙壁表面斑驳不堪,散发着一股霉味。办公桌椅笨重,造型呆板,还有1981年制的印迹。
毛明道:“居委会的屋子潮湿得很,住久了人都要发霉。居委会条件差,希望王主任能支持一下,改善我们的办公条件,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居委会跑得快些。”
王桥这四年在山南大学跟教授、主任们打交道,说话都很委婉,习惯把观点放在漂亮的辞藻之下。居委会毛明主任说话是刺刀见血,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和利诱。这种说话方式缺点是太直接,优点也是直接,把中心思想全部表达出来,不会产生歧义。
王桥迅速接受这种说话风格,坦率地说道:“我今天才到城管委报到,对城管委的事情两眼一抹黑,若是马上答应就是一句空话。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想办法解决居委会办公条件。”
毛明道:“王主任是实在人,没有拿假话来敷衍我们。我们基层干部都是实在人,当官的拿假话敷衍我们,我们就学慕容复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他们也听不到真话。”
王桥笑道:“我其实说了一堆废话,说了等于没有说。”
毛明对实诚的王桥挺有好感,道:“王主任说的是真话,所以我相信你。乔皮蛋,王主任才到城管委,你别耍滑头,把事情全部推到他身上,这事怎么办?”
乔勇与毛明极熟,被叫了绰号也不生气,道:“今天的事情得等到陈武阳来了再说。说到底,城管委只是监管部门,具体办事还是城关镇环卫站。”
毛明火冲脑门顶,道:“环卫所和环卫站两个神仙打架,让我们居委会怎么办?你今天再给我耍滑头,我以后再也不管环卫所的事情。”
乔勇呵呵笑着,也不搭腔。恰好这时传呼机响了起来,他借居委会的电话回了过去,道:“乐主任,小王主任在我身边,我们在居委会。”
乐彬道:“让小王主任接电话。”
乔勇将电话递给王桥,道:“乐主任找你。”
王桥将电话贴着耳朵,还未开口,话筒传来乐彬的声音:“小王主任,宫县长又打电话来询问化粪池外溢的事情,要求务必给老百姓一个说法。小王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肯定能把这事解决掉。”
王桥道:“乐主任放心,一定解决好。”
乐彬又激将道:“你是选调生,肯定比其他干部能力强,一个小小的化粪池,应该不在话下。”
“乐主任,你放心吧。”王桥放下电话时下定了决心,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必须要将在城管委遇到的第一件事情解决好。他稍稍整理了思路,对乔勇道:“城关镇环卫站陈站长什么时候能到?麻烦再联系一下。”
办公室房门被推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她肌肤白皙,留着时尚的小波浪长发,就如山南步行街让人眼花缭乱的漂亮女子。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李宁咏泰然自若地自我介绍道:“我是昌东电视台《昌东故事》记者李宁咏,请问哪位是城管委领导?”
王桥初来昌东,从来没有看过昌东电视台,更没有看过《昌东故事》栏目,他从栏目名称猜到了大体内容,道:“我是城管委副主任王桥。”
李宁咏道:“电视台接到群众电话,说是师范后街化粪池流出来粪水很久都没有人管,市民对此反应很大。我刚从化粪池外溢的地方过来,情况确实很严重。请城管委王主任谈一谈化粪池是怎么一回事情。”她一边说话,一边示意关鹏将镜头对准年轻的城管委领导。
王桥道:“我们正在商量解决措施。”
李宁咏话锋尖锐:“粪便已经流到街道上,又脏又臭,你们还在商量什么?现在应该马上解决问题,还居民们一个干净整洁的生活环境。这是政府机关应该做的事情,不做就是失职。”
摄影镜头摆在眼前,王桥知道不能乱说话,谨慎地说道:“任何事情解决起来都有个过程,我们在这里商量正是为了更好地解决问题。”
李宁咏不客气地步步紧逼:“请问化粪池是如何管理的,为什么要等到出了问题才想办法解决,有没有更好的预防措施?”
王桥不愿意把责任推卸给前任,没有立刻回答李宁咏的提问,脑子快速运转,思考如何应对这位咄咄逼人的漂亮记者。
毛明对新来的年轻副主任第一印象颇佳,忍不住插嘴道:“我是居委会的,让我来说两句公道话,县城这么大,有多少幢楼就有多少个化粪池,一两个化粪池出问题很正常,没有必要大惊小怪,更没有必要上纲上线。”
李宁咏没有理睬毛明,继续追问年轻、高大、英俊的年轻副主任,道:“这一个化粪池外溢应该如何解决,有没有方案和具体时间?”
毛明插话给王桥留出了时间,他迅速想好了措辞,道:“这个化粪池情况有点复杂,由于修建时间久远,找不到建设时期的图纸。我们正在通过寻访当事人等办法,摸清这个化粪池的具体情况。”
李宁咏道:“难道非要摸清情况才能整治,就不能有预防措施?”
王桥原本可以用第一天到城管委上班来推脱整个事件,但是他在镜头前一直没有将责任推给以前的分管领导,继续绕圈子道:“事情发生了我们没有推诿,正在和居委会、城关镇一起商量解决方案,力争早日解决问题。”
“我们会继续跟踪报道。”李宁咏今年从巴州学院毕业,读大学期间最崇拜国外记者,学了些咄咄逼人的作风。上班不久,台里为其量身定做了《昌东故事》栏目,节目播放两期,反响还不错。
王桥礼貌地答道:“欢迎新闻媒体监督,也希望你们继续监督。”在座诸人都看不惯颐指气使的年轻记者,觉得这个记者根本不懂基层的具体困难。造成化粪池堵塞的原因很多,但是和在座诸人没有直接关系。他们正在想办法解决问题,算是尽心尽职,因此特别反感记者高高在上的为公众代言的口吻。
乔勇在一旁小声嘀咕道:“化粪池管理是谁使用谁负责,本来就是居民自己的责任,他们自己不愿意出钱,怪得了谁?再说化粪池建成几十年,以前没有设计好,关我们卵事。”
李宁咏给了乔勇一个白眼,昂着头离开居委会。走出门外,她问关鹏,道:“你是老跑机关的,对这个副主任了解吗?”
关鹏道:“城管委以前两个领导我都比较熟悉,现在这个,我还真不认识,估计是才提起来的。”
李宁咏对这个年轻副主任印象很深。回到办公室以后,她就给组织部办公室谷丽打电话:“我去采访的时候,遇到城管委一个很年轻的副主任,叫王桥,年轻得不像样,是不是冒充的?”
谷丽笑道:“不是冒充的,是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山南大学毕业。你打这个电话,是不是看上他了?选调生都是后备干部,很有前途,关键是长得非常帅。”
李宁咏道:“我又不是花痴,见一面就想扑过去。我只是觉得他太年轻了,查一查是不是冒充的。”
谷丽道:“你少来啊,如果需要介绍,我来出面。”
李宁咏道:“算了,不给你说了,你这个组织部的大姐姐说话老是不正经。”
居委会里,诸人还在等待城关镇环卫站站长陈武阳。
王桥看了看表,对毛明道:“陈站长什么时候到?”
毛明又拨电话,接通后,大声道:“陈站长,城管委新来的王主任第一天上班就来处理师范后街的化粪池,你狗日的硬是日理万机,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电话里传来陈武阳的声音:“化粪池本来就是城管委管,硬要推给城关镇,这事既然有城管委主任管,我就不管了。”
毛明顿时发火了,道:“不关你的事情,那就更不关我的事情。等会儿我就去跟居民说,环卫站陈武阳说不关城关镇的事情。我的胳膊肘儿没有朝外拐,我是朝居民身上拐,将心比心,你生活在粪便里是什么感觉?我们研究什么都算数?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你不要后悔。”
乔勇在一旁介绍陈武阳的情况:“城关镇遇到这种事情总是想让城管委出面,陈武阳是牛角抹菜油——又尖又滑。”
王桥低声道:“我第一天上班,确实不熟悉工作。要解决这个事,最可行的操作办法是什么?”
乔勇道:“这个地方我来看过几次,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两幢楼道间修一个小型化粪池,平时掏勤一点。建一个池子费用比较高,我们不要主动提这个方案,让居委会和陈武阳来提。”
王桥打定主意不惜一切代价解决在城管委遇到的第一件事情,对乔勇的意见采取了保留态度,等到毛明愤愤地放下电话后,主动问道:“毛主任,你有没有可行性的方案?”
毛明道:“其实解决方案大家都清楚,就是修一个简易化粪池。修一个简易化粪池要几万块钱,谁来出这笔钱是个问题,乔所长,你们环卫所还是得出点。”
乔勇耍起了滑头,道:“领导在这里,我说了不算。”
王桥没有回避问题,道:“我不知道你们以前遇到这件事情是如何运作的。我的想法是先摸清楚到底要花多少钱才能解决问题。刚才毛主任说要几万块钱,如果是五万块钱以下,我觉得可以做。”
乔勇见王桥轻易表了态,欲言又止。
毛明笑道:“王主任爽快,我这就找人做预算,然后召集两幢楼的住户开会。”
乔勇支了一招,道:“既然王主任表了态,我没有意见。毛主任,除了每家人凑钱以外,两幢楼里有供电局和粮食局的职工,这两个单位无论如何得出一点钱。”
毛明笑道:“你这个乔皮蛋,心中有数,就是不肯说出来。”
离开居委会办公室后,乔勇提醒道:“城管委经费紧张,乐主任不一定会答应出钱。”
王桥道:“委里经费为什么紧张?”
乔勇道:“城管委以前是建委的二级单位,独立出来以后成为县政府的组阁部门。但是体制理得不太顺,城管委的经费仍然要通过建委,具体来说就是钱从财政局转到建委,再由建委划拨到城管委,城管委再把钱按预算划给各事业单位。以前曹主任最头疼的就是钱的问题,我估计乐主任也要为这个事情伤脑筋。”
他又建议道:“今天处理化粪池的情况,小王主任还是要给乐主任报告。如果确实城管委要出点血,乐主任提前知道情况要好说一些。”
王桥刚毕业时,认为山大毕业生到小县城工作完全没有问题,上班第一天遇到的实际问题让他明白在象牙塔里指点江山容易,做具体事情真的很难。他坐在小车上,看着街景往后退,用手摸了摸挂在胸前的铁丝项链,给自己打气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一定要在昌东立住脚,三年之内回到省城。”
回到办公楼,王桥立刻来到乐彬办公室。
王桥道:“我和乔所长到现场看了师范后街的化粪池,与居委会毛主任一起商量了解决方案。大家形成共识,要想彻底解决化粪池外溢问题,只能修一个小型化粪池。”
乐彬第一个反应果然就是谁出钱的问题,道:“修一口化粪池要花不少钱,按照职能划分,我们是主管部门,但是具体负责方是城关镇,你和城关镇谈清楚没有?”
王桥摇头道:“现场人很多,居民们扬言若是不解决就到县政府上访。昌东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他们还要继续跟踪报道。居委会给城关镇环卫站联系了,但是他们没有来。我根据领导指示和现场情况,和居委会商定了修池子的方案。”
乐彬道:“你的出发点很好,在现场也敢表态,这值得表扬。城管委经济虽然紧张,修一口化粪池的钱还是有的。关键不在这里,应该由城关镇负责的事情就应该交由他们做,不能破例,不能乱规矩,这个口子一开,以后麻烦事情就多了。”
这个观点是前任主任曹勇一直强调的。
乐彬上任后专门向曹勇了解城管委的真实情况,知道城关镇一直与城管委在权限和职责上纠缠不清,因此特别小心此事。
王桥没有掩饰自己的难处,实事求是地说道:“根据我从现场了解的情况,要完成宫县长的指示,城管委一点不出钱,很难解决问题。”
乐彬道:“城管委是主管部门,领导让我们限时处理没有任何问题。我们接到领导指示以后,应该组织城关镇等相关部门解决问题,把责任分解下去,而不是由我们直接去干,这就考验领导艺术。”
“方案是由居委会在做,到时我再向乐主任报告。”王桥打定主意,不管什么情况,一定要把自己的设想变成现实。
“好吧,到时方案出来后,我要看一看。”乐彬也退了一步,严肃的面容稍稍放缓,笑道,“小王主任第一天报到,就敢去处理这种扯皮事,不错。等会儿全委中层干部聚个餐,刘友树也要过来。”
王桥道:“刘友树要来参加午餐?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如今在哪里工作?”
乐彬道:“按理说刘友树在基层干了好几年,还立过功,应该提拔了。可是每次都阴差阳错没有搞成,城管委新成立,缺兵少将,我把刘友树借调到办公室,给文字材料把把关,搞搞统筹管理。”
王桥道:“友树协调能力强,工作负责,应该能把办公室搞好。”
乐彬原本对分配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新人来城管委任副职有相当大的抵触情绪,见面后才知道是原来旧乡教书的刺头王桥,不算才出道的新人,抵触情绪消解了一些。虽然王桥在处理化粪池外溢事件时不是太圆滑,可是勇于担当,而担当在城管委工作中特别重要,这让乐彬的抵触情绪消解了大半。
餐馆门口,刘友树一直朝城管委方向张望,见到乐彬身影,迎了过去。
乐彬道:“给你介绍一位熟悉的新朋友,王桥是城管委新任党组成员、副主任。”
王桥主动伸手,道:“你好,友树。”
刘友树下巴差点惊掉,结结巴巴地道:“你大学刚毕业吧,分到城管委?”
王桥道:“毕业后分配到昌东,才到城管委上班。”
乐彬介绍道:“小王主任是选调生,带职安排到昌东。友树和小王主任是老朋友了,中午得多喝一杯。喝醉了,下午回家睡觉,不用上班。”
刘友树从旧乡镇借调到城管委,实质上是变相调到城管委,为了此事全家人庆贺了一番。人的大部分决乐和不快乐都源于比较,没有王桥作为参照系,调进城的刘友树很快乐,有了这个参照系,他的快乐便打了折扣。服务员将大盆小盘的昌东菜陆续端上桌,堆得如小山一般。
乐彬大声地发动众人:“今天是为小王主任接风,大家一个一个过来敬酒,做自我介绍。”
办公室主任邵林森知道借调刘友树意味着什么,脸色难看,闷头抽烟,在心里骂道:“妈的,乐彬早就想好了要调刘友树,否则借调手续不能这么快就办下来。你不用我,老子还不愿意侍候。”
按着昌东习俗,凡是有新同志报到或者老同志调离,同志们都要在酒场上对主角进行合理围殴,一直到大醉才罢休。喝得越醉,新同志或是老同志才会对这一天印象越深。众人喜滋滋地响应乐彬的号召,积极踊跃地开始敬酒。
王桥对于今天这顿接风酒有大醉一场的心理准备,来者不拒,一口气喝了二十来杯。这二十杯昌东高粱酒下肚,肠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王正虎眼见王桥脸色不对,道:“小王主任,赶紧吃点菜,胃里空空最容易醉酒。”
王桥舀了一碗鸡蛋面,呼噜呼噜吞进肚里。
鸡蛋面刚刚进肚子,第二拨敬酒随即开始,王桥喝了七八杯酒以后,捂着嘴朝门外跑去。在卫生间,混合着面条、酒精和胃液的呕吐物不可抑制地喷射出来。他再次坐回餐桌时,眼睛血红,面部肌肉僵硬。
乐彬问道:“还能喝吗?”
王桥强忍着醉意,点头道:“还能喝几杯。”
乐彬喝酒以后话就多了起来,唠叨道:“在城管委工作,每天面对最基层的老百姓,处理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必须要得到各方人士的帮助,从这个角度说,会喝酒在工作中有优势。我们基层干部认为能喝不喝的人是不耿直,不能喝总是喝醉的人是没有节制。小王主任,我们再来碰—杯。”
这一杯酒下肚,王桥只觉得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从腹部升起。他来不及到卫生间,转身对着垃圾桶一阵狂吐。
王桥吐得越狼狈,各科室、事业单位负责人笑得越开心。
在充满酒精味道的欢乐气氛中,王桥正式成为了城管委的一员。
王桥被同事们扶到电力局家属院。
他意识还有几分清醒,坚决不让同事们扶自己上楼,站在楼梯口不停挥手:“你们走吧,我能行。”
刘友树道:“你行不行?”
王桥喷着酒气,挥着手,道:“女人不能说随便,男人不能说不行。友树,我肯定能行。”他强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往上走。
刘友树站在楼下看着醉态可掬的王桥上楼。
数年前,刘友树利用牛清德的关系由旧乡学校调到旧乡镇政府,而王桥则在羊背砣村小过着悲催的日子。进入旧乡以后,刘友树在一次抢险救灾中与党委书记乐彬走到了一起,关系逐渐密切起来,却与镇长蒋大兵渐行渐远。第一次提拔受挫,让刘友树意识到自己改换门庭是一个错误。
他意识到犯错以后却无法再改变,只能紧跟乐彬,否则两头都不讨好。
“我要想办法利用乐主任和邱大海这条线,等到邱大海退休,我就更没有希望了。”刘友树看着王桥消失在楼梯口,转身上了小车。
王桥突然跃至领导岗位,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这让刘友树心中颇有些酸楚。
王桥在楼梯口听到院内小车发动的声音,全身力气就消失了,身体发软,挪不开步子,只能坐在楼梯上休息。半个多小时后勉强起身,进门后倒床就睡,醒来以后已经是满天繁星。
由于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完,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煮面条的时候,带着残酒的王桥想起了在旧乡羊背砣与吕琪一起煮饭的情景。旧乡物质条件极差,个人前景更是黯淡,两人在一起的温馨缠绵成为驱走乌云与黑暗的唯一力量。这么多年过去,其间还有过晏琳和吕一帆,但是发生在旧乡的温馨场景越来越清晰,并没有随着时光流逝而淡忘。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王桥看着在锅中翻滚的面条,哼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老歌,歌词带着深深的忧伤和怀念,完全契合他的心境。
哼了数遍以后,王桥不愿意陷入多愁善感的负面情绪,将思绪强行转到工作上。他吃着面条,回想着粪便四溢的场景,琢磨修建化粪池是否是唯一的途径。思来想去,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放下面碗后,干脆出门前往化粪池爆溢现场。
盛夏夜晚,小城宁静安逸。不少临街居民拖了凉板铺在街边,以街道为床,以天空为被,板旁边点上一盘蚊香,与睡在板上的左邻右舍聊聊天,慢慢进入梦乡。这种生活方式深深印在一代人的记忆之中,成为故乡最经典的画面。
在化粪池爆溢的街道附近,臭气扑鼻,苍蝇、蚊子乱飞,没有人敢于在街道上睡觉。王桥在满街的粪水旁边走来走去,寻找解决之道。
头发花白的居民胡立诚从屋里走了出来,到公共厕所解决个人问题。在化粪池爆溢以后,各家的卫生间都不能用。由于公共厕所太远,如果是小便就用夜壶解决,今天要大便,只能出门前往附近唯一的公共厕所。
胡立诚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在粪水前转来转去,还以为是小偷,暗生警惕,随即哑然失笑:“没有小偷会喜欢粪水,这是谁?”
他走近才认出此人是年轻的城管委领导,招呼道:“这位主任,这么晚了还到这里来?”
王桥认出来者是上午见过面的老者,道:“天太热,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
胡立诚弯着腰,捂着肚子,道:“你是不是真想帮助我们解决这事?如果真想解决,等会儿我详细跟你摆谈。我先上厕所。对了,你是城管委领导,能不能修一下公厕?我们这边的公厕又破又旧,太丢昌东的脸皮了。”
王桥道:“你快去上厕所,出来我们聊。”
几分钟后,胡立诚挺直着腰走了回来。
王桥道:“你是知情人,能不能给我出点主意?”
胡立诚道:“找个路灯亮一点的地方,我给你画个图,你就明白怎么弄了。”
两人蹲在路边,胡立诚详细地将周边几幢楼的地下沟道的走势画了出来,说出自己想法。
王桥道:“这么说来,在两幢楼之间修一个小化粪池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胡立诚道:“总得有个地方装这些脏东西,其他地方修池子不现实,我给你画的那个地方是唯一可以修池子的地方。”
王桥道:“我心里有数了,谢谢你。”
胡立诚道:“从来没有见到哪个当官的半夜来看现场,既然你是诚心想解决事情,我就帮着毛主任做点工作,每家凑个三五十块钱。大家现在经济都不宽裕,只能出这点钱,就是这点钱都还要做工作才能收齐。”
王桥回到电力家属院,出了一通热汗,酒意这才慢慢散去。
早上,王桥翻看办公室送来的文件夹,文件夹第一页是文件签阅单,上面印着“乐彬、王正虎、王桥”三个名字。他学着王正虎的方式,在自己名字后面写下一个“阅”字,再将文件送回办公室。
王桥对刘友树道:“友树,办公室有没有业务范围内的相关法律法规,我想学习一下。”昨天在处理化粪池时,他意识到自己对业务范围内法律法规基本上两眼一抹黑,很难做出正确决策,因此急于补课,尽快熟悉业务工作。
刘友树在办公室的文件柜里翻找一番,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小王主任,我找到一本创委时留下来的小册子,里面有些规范性文件,你先将就看,我等会儿去问一问老同志,有没有比较齐全的文件汇编。”
小册子又黄又旧,毫不起眼。王桥随手打开,立刻就发现捡到了一本宝贝。他道了声谢,急匆匆回办公室翻看。
此时,在山南大学外面的土菜馆里,吕一帆和艾敏坐在一起喝早茶。吕一帆是昨天晚上来到山南。她下了飞机以后,没有去住宾馆,而是直接来到老味道,与艾敏以及熟悉的厨师、服务员一起喝了酒后,吕一帆道:“我今天晚上就住阁间。”
艾敏知道吕一帆与王桥关系暧昧,笑道:“阁间就是王桥偶尔来住,平时没有人进去,倒是干净的,只是灰尘有些大。”
吕一帆道:“有点灰尘怕什么,擦一下就行了。”虽然如今经济条件彻底转变了,她却还是体育生那种简洁打扮,牛仔短裤,红色T恤。虽然是极简打扮,由于身材好,反而显得又性感又干练。
艾敏道:“你这几天有什么安排?”
吕一帆没有掩饰,大大咧咧地道:“我抽时间到巴州,去看看发配县城的王桥。”
艾敏道:“你给他打电话没有?”
吕一帆道:“不用,直接奔他的老巢。我还以为他要分到大机关,没有料到在县城,所以给他一个惊喜,让他高兴高兴。”
艾敏惋惜道:“你们是多好的一对,可惜有缘无分。”
吕一帆自嘲地笑道:“我早就认命了,现在也不错,我以后要经常跑山南,见面的机会还多。”
在城管委办公室,王桥专心致志地看小册子。
小册子里收录的第一份文件是《巴州市人民政府关于进一步加强城区粪便处理设施安全管理工作的通知》,第二份文件是《巴州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切实加强城区下水道和化粪池等排水设施安全管理工作的通知》。
这两份文件出现得很及时,王桥如饥似渴地学习起来。
他要查找的第一个问题是:化粪池到底是谁管?
第一份文件第一条就明确各方责任,第一条是“城区粪便处理设施安全管理工作实行‘属地管理’和‘谁所有谁负责,谁使用谁负责’的原则”;第四条是“粪便处理设施的产权人或使用人负责日常维护工作,保证设施的安全运行”。
王桥明白了居委会主任毛明为什么会挨家挨户收钱,而且能收到钱,原因是楼下化粪池原本就应该由产权人或是使用人负责维护。
将两份文件通读数遍,王桥在小本本上写下了读文件心得:在化粪池管理方面,环境卫生行政管理部门直接负责行政区域内公共厕所、粪便集中处理场、粪便专用管道等公共设施的维护管理,并负责指导街道办事处、镇人民政府做好粪便处理设施的安全运行工作,具体实施监管职能。街道办事处、镇人民政府负责本行政区域内下水道和化粪池等排水设施安全管理工作。
把这两份文件读懂了以后,王桥信心大增,如吃了人参果一般神清气爽。
中午吃饭时,他给乔勇打通电话:“乔所长,毛主任那边的钱收得怎么样了?”
乔勇道:“小王主任,我们不能表现得太积极,否则城关镇几爷子绝对会躲在一边去。不是我们踢皮球,化粪池就是他们的责任。”
王桥已经弄明白了各方职责,道:“城管委毕竟负有监管职责,如果我们一股脑丢给他们,居民闹起来,我们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乔勇用无所谓的态度道:“我们只是监管责任,是间接责任。城关镇是直接责任,皇帝不着急,我们更不用急。如果我们着急,城关镇百分之一百会趁机耍滑头。”
“你说得也有道理,是站在环卫所一边,不是站在县政府和老百姓的一边。我们可以等,但是不能无限期地拖下去。”县环卫所、城关镇环卫站、居委会和居民们形成了一个蜘蛛网,让一件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王桥采纳了乔勇的部分意见,决定推迟一天再过问此事。
打完电话,乔勇对身边的副所长姜大战道:“奇怪啊,王桥刚才打电话,居然听起来有点内行了。”
姜大战道:“他能从大学生直接到副主任的位置,应该还是有点本事的。”
乔勇道:“以前建委分来的大学生多了去,有的有本事,有的笨得吃屎,王桥看起来还可以。”
又过一天,城关镇环卫站还没有动静,王桥不愿意再拖,拖下去或许可以在与城关镇的博弈中占主动,可是想起无数居民踩着青砖跨过粪便的画面,他便觉得不可忍受,觉得拖下去就真是冷漠。
他坚持主动召开城关镇、城管委和居委会三方参加的协调会。
乔勇不情不愿地来到居委会,进门没有见到城关镇的人,嚷道:“毛主任,你赶紧给陈武阳打电话,让他过来。城关镇这种办事态度就是把人民的利益当成儿戏。”
毛明笑道:“乔所长扣了好大一顶帽子,陈武阳听到肯定会和你吵架。杨镇长到县里开会,由陈武阳全权代表,等会儿就到。”
陈武阳恰好走到门口,道:“乔皮蛋是不是又在说我的坏话?狗日的乔皮蛋,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乔勇道:“我们领导在这里,你不要乱开玩笑。”
城关镇环卫站长陈武阳这才注意到现场还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互相介绍后,几人围在一起,讨论如何解决问题。
毛明道:“两幢楼居民一共出了六千四百块,都是一家一家说尽了好话才收起来的。收钱是为大家办事,现在搞得我像个乞丐。”
乔勇道:“供电局和粮食局是大户,这两个单位怎么说?”
毛明道:“供电局有钱,但是是个铁公鸡。我去找到办公室刘主任,这个刘主任说住房卖给了私人,和供电局没有一点关系。我就说等以后修好了化粪池,凡是供电局员工家的下水管都不准接进化粪池,堵死他们。好说歹说,又是哀求又是威胁,供电局给了五千块。粮食局没有这么多废话,也给了五千块。”
陈武阳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如果修了化粪池还是解决不了问题,这些钱就是冤枉钱。”
毛明不高兴地说道:“看现场的时候你偷奸耍滑,连个代表都不派来,提方案你也不参加,我们把钱都收了又来提反对意见。陈武阳,你是啥意思?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陈武阳早就习惯了毛明的直脾气,也不生气,道:“毛主任不要急,我说的是一种可能性,万一修起化粪池后继续爆溢,没有能够解决问题,钱白花了,我们几个拿主意的人都要遭骂。”
毛明略有犹豫,道:“乔所长,你是环卫专家,有什么意见?”
乔勇道:“我是啥子狗屁专家,小王主任在这里,由他来定。”
乔勇这个说法显得很滑头,又在情理之中。圆滑处在于他明知王桥初来城管委,不懂业务工作,难以决断,仍然把难题交给了王桥,自己不担一点责任;情理之中在于王桥是行业主管部门的分管领导,是在场所有人中职务最高的,确实应该由他来做决定。
毛明、陈武阳和乔勇都望着王桥。
如果没有认真学习巴州市关于化粪池管理方面的文件,没有夜访化粪池时与居民胡立诚长谈,王桥很难做出正确的决定。此时他心中有数,胸有成竹道:“我想问一个问题,如果不修化粪池,还有没有其他更节约且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三个人都摇头。
王桥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三人,道:“如果没有,那就下定决心修化粪池,早修比晚修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