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7月29日,山南省巴州市,巴州一中。

巴州一中是巴州市较好的高中,高考升学率不是太高,但也不算太低。这就意味着有一部分学生从小学到高中苦读十二年,将止步于大学门前。

在复读班办公室楼外,多数同学领取高考成绩单后都呆若木鸡,陷入痛苦、悔恨、悲伤、绝望等复杂情绪中不能自拔。

王桥将高考成绩单小心翼翼放进衣袋,压抑着内心狂喜,想安慰身边失魂落魄的吴重斌,话至嘴边又觉得语言对于落榜者来说实在是苍白无力。

吴重斌捶胸顿足地说道:“随便多做对一道题,我就上线了,一分,只差一分。”他狠狠一拳打在香樟树上,手背和手指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粗壮的香樟树难以体验落榜生的痛苦,岿然不动,象征性地落下两三片树叶。

蔡钳工慢悠悠地从办公室出来,走到王桥和吴重斌身边,愁眉苦脸道:

“复读一年比去年分数还低,差四十五分上线,回去怎样向老头子交代?袍哥进校数学只考九分,没有谁看好你,这次居然能上重点线,还和晏琳谈了一场恋爱,老天真不长眼,把所有好处都给了袍哥。”

吴重斌和蔡钳工、田峰、晏琳、刘沪都来自红旗厂,红旗厂是知识分子成堆的三线企业,老职工们最喜欢相互比较谁家孩子考上什么大学,无形之中形成了极大的舆论压力。蔡钳工差四十五分上线,只能痛快地承认失败,反而少了些痛苦。“只差一分”如凶狠的短尾鳄狠命咬着吴重斌的五脏六腑,他内心如火焚烧,猛然间又一拳狠狠地打在香樟树上,在香樟树上留下一片血迹。

王桥用力挽住吴重斌的胳膊,道:“只差一分,可以考虑走委培或者自费,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时候。”

吴重斌痛苦道:“复读一年,只能走委培,会被厂里笑话。”

王桥道:“你走你的路,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从寝室方向传来“轰”的一声闷响,尖叫声如火箭一般腾空而起。办公楼前的人群短暂沉默以后,如海浪一般朝寝室方向涌去。最前面的一个女生脸色苍白地冲出人群,扶着墙大口呕吐。

王桥挤到人群中心,再次看到相似的一幕:一名身材单薄的男生横躺于地,头颅严重变形,地面上流着一摊红白相间如豆腐样的东西。他手里还捏着一张高考成绩通知书,通知书在风中不停摇晃,清晰地发出“噗噗”之声。

跳楼者是毕业于巴州一中的理科班班长傅远方,成绩优秀的他去年高考发挥失常,差五分上线。复读时长期是班上第一名,临到考试时突发高烧,这一次差十分上线。

傅远方平时沉默寡言,谁都没有想到他会采取如此极端的行为。

吴重斌被惨烈的现场惊得目瞪口呆,如中定身法一般浑身不能动弹。围观同学们都和吴重斌一样,短暂地失去了思维能力,没有人到办公室报信。

王桥最先回过神来,挤出人群,一溜小跑赶到办公楼,上楼后,猛地推开复读班负责人刘忠的办公室,道:“傅远方跳楼了!”

刘忠反复追问两次,得到明确答复以后,冷汗唰地滚落下来,抬脚往外跑,跑到门口时,一只皮鞋从脚上掉了下来,他浑然不觉,依旧朝着教室方向跑去。

另一位老师也要奔出去,被王桥叫住:“赵老师,赶紧打110和120。”赵老师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打电话。

王桥回到跳楼现场时,傅远方的遗体已经被旧床单遮住,刘忠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单前,几缕头发被风吹得直立起来,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

吴重斌一直在现场,神情复杂地看着白得刺眼的床单。其女友刘沪根本不敢靠近现场,站在篮球场边的树林旁,遥望着出事的这边。

王桥见吴重斌脸色苍白,两眼发直,情绪极度低沉,怕再出意外,挽着其肩膀安慰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条条大路都通北京,高考失利就跳楼太不值得了。”他将挂在胸前的铁钉项链拉出来,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根铁钉做成的项链吗?”

来自于山南第一看守所209室的铁钉被打制成项链以后,天天戴在王桥胸前,已被磨得光滑。吴重斌知道此物来历后,再加上刚经历的悲惨一幕,胸襟突然间开阔了,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吴重斌在这个社会上会没有一席之地,就算去读委培,成绩肯定不会比其他同学差。”

王桥见吴重斌顺过气来,鼓励道:“凭着我们几兄弟的聪明才智,在什么地方不能立足。”

远处传来警笛阵阵呼啸声,以及救护车“哎哟、哎哟”的叫声。警察、医生到来后,傅远方的遗体被迅速运走,警察勘查现场后开始找目击者做笔录。

吴重斌脸上稍稍恢复了血色,道:“袍哥,我去找刘沪,等一会儿我们就回厂,有事电话联系我。”他又骂了一句,“他妈的高考,把人整得不死也脱层皮,不管是委培还是自费,今年必须要走了。”

王桥很想问一问晏琳的情况,鉴于吴重斌这个状况,男女私情不好问出口。

数学老师詹圆规背着双手在学校内散步,从教二十来年,他经历过无数次高考,见惯了大喜大悲的场景,唯独今年最为惨烈,居然有落榜学生当场跳楼,血溅校园。等到公安车、急救车相继离开,他心绪不宁地在校园转圈,见文科班“九分”走过来,主动招呼道:“王桥,考得不错。”

王桥对言语尖刻的詹圆规没有太多好感,但出于礼貌还是停下脚步,道:“还行吧。”

詹圆规感慨道:“没有想到,傅远方会跳楼自杀,退一步海阔天空嘛,社会上没有读大学的成功人士多得很,何必非要挤这座独木桥。”他平常挺清高,受到跳楼学生刺激,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望,道:“王桥,你还真不错,第一次数学考九分,谁都没有想到高考成绩超了重点线十五分,这是一个奇迹啊!我在巴州一中教书数十年,第一次遇到你这种情况。”

王桥心里藏着事,不愿意与詹圆规啰唆,应付几句便离开复读班。詹圆规背着双手,望着王桥的背影频频点头,自言自语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离开复读班,王桥心情渐渐平静,总觉得有件事情没做,心里空空落落。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放下晏琳,还在想着她,牵挂着她,心道:“既然还在想,何必硬憋着,等几天一定要去询问晏琳的消息。”

柳溪镇三道弯王家,父亲王永德和母亲杜宗芬拿着高考成绩单,欣喜异常。王永德独自拿着成绩单,关在房间里,一字一顿地将王桥的成绩单念了一遍。先用昌东话,再用普通话。

8月5日早上,王桥拨通吴重斌家中电话,寒暄几句后,直截了当询问晏琳的情况。

“晏琳回厂了,超专科线三分。她爸现在当了副厂长,负责新厂建设,大权在握,有权路子就宽,估计要走部属学校的本科委培。”落榜的吴重斌意外地没有受到父母责怪,在家里“舔”了几天伤口,逐渐能够正视落榜的残酷现实。

得知晏琳高考上线,没有因为复读班发生的波折而再次落榜,王桥稍稍安心,道:“你和她谈到我没有?”

吴重斌道:“谈了。她知道你超了重点线挺高兴。我问了你们俩的事情,她闭口不谈。”

王桥似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心寒得很。

吴重斌见证了王桥和晏琳恋爱的全过程,理解王桥的感受,道:“晏叔是第一批搬到山南新厂的,这几天就要搬家。我们家排在第二批搬,如果你考上山大,我们可以在山南见面。”

“晏琳搬家的准确时间?”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就在这几天。”吴重斌担心王桥来会与晏家发生冲突,委婉道,“你要过来吗?如果过来,先到我家里来。”

王桥心道:“晏琳是爱情理想主义者,她不能容忍我心中有另一个女人,我找到她又能怎样,死皮赖脸地说自己已经将吕琪彻底忘记,既然她能轻言放弃,我何必作小女人态。”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道:“必须见一面,有话当面说清楚,不能重蹈吕琪的覆辙,走出看守所没有能与吕琪见面,到今天都深以为憾。”

吴重斌没有听到回答,又道:“我这一段时间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待着。”

“我没有想好,如果要来再给你打电话。”

挂断电话以后,王桥思考了十分钟,决定立刻到红旗厂去,不管见面之后事情如何发展,两人之事总得有个了断。

王桥顶着炎炎烈日来到柳河场镇,坐上除了喇叭不响其他地方都在响的旧中巴前往昌东县城。中巴车车顶上挂放着上百只鸭子,一路呱呱乱叫,鸭屎随着车窗往下流。车内乘客只得将车窗关闭,车内温度高得像火炉。在乘客们一路的咒骂声中,客车颠簸着来到县城。王桥下车时,浑身水淋淋如同刚从河里爬起来。

坐上前往巴州的客车,车上总算没有散发异味的鸡鸭鱼兔等家禽家畜。客车开动,凉风袭来,王桥身上的汗水迅速散发,衣服上出现一圈一圈的汗溃。

到了巴州,转车前往红旗厂,下午两点左右到达目的地。客车开过书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的青砖柱子,进入了红旗厂厂区。

寒假时,王桥与晏琳在厂区度过了浪漫的几天,时间虽短,其间的温馨甜蜜却格外让人留恋。此时高考结束,各自境遇不同,曾经团结向上的小团体分崩离析,很难再聚到一起。

一路回想着复读班往事,王桥来到晏琳所住白楼下方的副食店。副食店门前凌乱地摆放着许多家具,还停着几辆东风牌货车。十几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在一个胖子指挥下将家具装车,还有许多年轻人陆续从白楼方向将家具搬过来。

王桥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道晏琳今天正在搬家?”他观察一会儿,没有见到晏家人,心稍安。他拐进副食店,要了一瓶冰冻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勉强将渴得冒烟的喉咙安抚住,询问站在门口观看搬家的服务员:“怎么,这么快就要搬家?”

红旗厂人多,纵然是老员工也难以认识所有人,服务员只以为眼前人是新分来的职工,道:“这是搬到山南工业园的先锋部队,你们车间什么时候搬?”

王桥没有回答,而是发自内心地感慨:“建设了几十年才形成现在的规模,搬走怪可惜!”

服务员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愿意生活在大城市,厂里人在山沟里奉献了青春再献子孙,也应该享受大城市优越的生活条件了。你这么年轻,更不用恋旧,到了山南,耍朋友的选择空间都要大得多。”

从白楼方向又陆续下来一批人,有男有女,拎着包,提着口袋,边走边说说笑笑,晏定康、陈明秀和晏琳等人出现在人群里面。晏琳身穿牛仔短裤,脚穿运动鞋,衬得一双长腿格外修长,她原本正在和同伴说笑,看到王桥从副食店走出,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晏定康和陈明秀对视一眼,陈明秀将手里的包递给丈夫,低声道:“你别冲动,我去说。”她上前几步,与王桥面对面站着,温言道:“小王,你来了,这次考得如何?”

王桥暗想:“晏琳和吴重斌见过面,晏琳肯定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她没有将自己的情况告诉父母,这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是陈阿姨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的成绩,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好事。”

“陈阿姨,我这次考得还行,超过重点线十五分。”

陈明秀吃惊得合不拢嘴巴,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道:“上了重点线,真棒,你报考哪一所学校?”

“我报考山南大学。”王桥看到陈明秀吃惊的表情,知道晏琳没有将自己的成绩告诉家里人。

陈明秀在巴州医院照顾过受伤的王桥,在对待准女婿的问题上,母亲的眼光与父亲的眼光完全不同,晏定康坚决反对女儿与王桥谈恋爱,她却颇为喜欢这位勇敢的青年男子,敢为女儿挡子弹的男人重情重义,未尝不能与女儿在一起,唯一不足之处是王桥是复读班学生,前途未卜。此时得知王桥至少能读个重点本科,前途顿时光明起来。在她眼里,王桥变成了难得佳婿。

陈明秀道:“你这个分数肯定能进山大,山大是全省最高学府,你进入学校以后要好好学习,多学点本事。”说完,瞥了女儿和丈夫一眼。她这一眼有着深层次的意思:在年初,晏定康曾经承诺过如果王桥能考上大学,则晏家欢迎他,现在王桥肯定能考上大学,她眼光中包含着对当初的承诺是否还算数的询问。

晏琳低着头,回避着王桥和母亲的眼光。

陈明秀最了解女儿心思,不顾丈夫目光示意,道:“你和晏琳说句话吧。”

晏定康眼光不停地在女儿和王桥之间来回移动,在暑假期间得知女儿与王桥分手时,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地。此时见王桥孤身前往厂区,格外担心女儿会改变主意,再次与王桥谈恋爱。听到妻子最后这句话,他热血上涌,恨不得上去卡住妻子的脖子,免得她再说什么坏事的话,心里暗骂:“这个傻婆娘,真是多嘴,若是晏琳与他再好,我跟你陈明秀没完。”

王桥径直走到晏琳身边,道:“我知道你有心结,需不需要我的解释?”

晏琳摇了摇头。她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对待爱情更甚,还有些轻微的强迫症,越想忘记的事情越要想起。在这段时间里,她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与强烈痛苦的反复折磨中,每次想念王桥时,脑中就要回想起他在梦中呼唤“吕琪”的声音。

第一辆卡车周围有十来个工人在忙碌着,那个组长模样的胖子走到晏定康身边,笑容可掏地问:“晏厂长,车装好了,我们是陆续发车,还是一起走?”

晏定康原本打定主意是所有搬家的车辆一起走,由于王桥的到来,他改变了主意,道:“用不着一起走,装一辆,走一辆。我先行一步,你在后面组织装车,一定要细心点。”

胖子快活地说:“晏厂长放心,家具要是少了块皮,我负荆请罪。”晏定康大声道:“你可是山大毕业的高才生,做最低级的排列组合应该没有问题,我绝对相信你。”他提高声音说这一句,旨在告诉王桥山大毕业生没有什么了不起,也得在自己手下工作。

晏定康是副厂长,又是新厂建设的实际负责人,配有专车,用不着挤在货车驾驶室里,他朝着女儿喊了一句:“晏琳,上车。”

胖子对着树荫高声道:“杨师傅,晏厂长要走了。”

从荫凉处奔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开动停在树荫下的小车。晏定康带着妻女大步流星朝着小车走去。

自始至终,晏琳都没有与王桥交谈过。

小车开动以后,坐在后排的晏琳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猛然转过身,趴在汽车后窗,一动不动地瞧着王桥。看着熟悉的身影渐渐变模糊,她泪如泉涌,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流。王桥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晏琳咬着嘴唇,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指关节发白,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当王桥的身影终于消失,晏琳下意识去拉车门。陈明秀一直守着女儿,见女儿拉开了车门,急忙死死抱住她,道:“晏琳,你是不是想回去?要回去,我们就回去。”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关上车门。

晏琳将头伏在母亲怀里,哽咽着道:“不,我们走。”

陈明秀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和王桥分手,而且从王桥的神情来看,肯定是女儿主动分手。她紧紧搂着女儿,自我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女儿愿意,就随她去。”

司机老杨通过后视镜,见一对母女神神叨叨,暗自奇怪,他是小车班的老人儿,深知祸从口出的老道理,一路保持缄默。

从女儿的表现来看,应该不会与王桥再谈恋爱,晏定康脸皮虽然绷得很紧,心情却着实轻松,几乎就要哼起歌来。王桥将流氓刘建厂打倒时,全身染满鲜血,凶神恶煞,这个形象给了晏定康太深的刺激。晏定康实在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如此凶悍之人,就算王桥考上山南大学,他也不愿意。这是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的真实心思。

小车远走,王桥如表演行为艺术的雕塑一般在副食店门口站立着。

炎热天气,让现场所有人都汗水如注,几辆车走远以后,搬家的青工们从副食店买来从冰柜里取出的冷西瓜,用杀瓜刀砍成大块,大口大口吃着,清凉西瓜下肚,将暑热带走大半。

烈日下,王桥感觉身体发冷,总有一些阴风从黑暗角落吹过来。

白楼方向又响起男女说话声,里面还有吴重斌的声音。此刻王桥谁都不想见,他用力地搓了搓脸颊,暗道:“心意已至,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迈开脚步,顶着烈日走出红旗厂,再也没有回头。

这次与晏琳匆匆相见,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但是对于王桥来说已经足够了,没有了遗憾。

放下所有重负,他将在痛苦中得到新生。

8月12日,昌东县柳溪镇三道弯小学校。

王永德在三道弯村小的院子里摆了六桌酒席。

山南东南部一带民间凡遇婚娶、新居落成、生朝满十、朋友聚会、祠堂庙会等,都要摆一场丰盛酒席,筵席上每桌一般九碗菜,“九大碗”便成为山南农村老百姓宴客的代称。

王永德根据清朝志书所载古方,创立了闻名乡里的王氏九大碗,共有“蒸头碗、烧白、蒸膀、腌盐豇豆鸡块、甜酸鱼、糯米饭、盐萝卜线鸭块、酥红苕块、酥肉汤”九道蒸菜。王氏九大碗以猪肉和小河鲜鱼为主料,以芋儿、莲藕等本地菜打底,形式古朴,味道鲜美,被乡人盛赞。

王家自认为耕读之家,甚少办筵席惊扰乡邻,上次操办九大碗是为了祝贺大女儿王晓考上北京的大学,这一次小儿子王桥考上山南大学,王永德表面谦虚,内心颇为自得,决定再请一次客。

在商量参宴人员时,杜宗芬罕见地与丈夫发生了争执。杜宗芬回想起在省城的那一幕就咬牙切齿道:“段燕当初是求着我们家,才能在大妹的公司打工。她恩将仇报,趁着湘银出事和大妹怀了孩子的时候,硬是活生生抢了大妹的生意。你上课时讲过农夫和蛇的故事,段燕就是那条毒蛇。”她稍稍停顿,又补充道,“段燕一个小姑娘懂个啥,肯定是段三在背后出烂主意,不要请他来吃饭,我见到他都想呸几口。”

杜宗芬是善良胆小的女人,如果她本人被欺负,十有八九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儿女被人欺负,因此记恨上段家。

王永德苦口婆心地劝道:“上辈不管下辈事,段三是段三,段燕是段燕,不要混为一谈。我们王家在三道弯摆席请乡邻,不请支部书记,其他人怎样看段三。”

杜宗芬抹着眼泪,数落道:“我要找段三论理,你不准。给姑爷老表们摆龙门阵,你也不准。现在我家请客,不请他能有什么罪过。”

劝到后来,王永德火了,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都是一把米的鸡。段三以前帮过我们多少回,你全忘记了?做人要有良心,要宽厚,大家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脸面。”

杜宗芬见丈夫生气了,这才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上午,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来到小学校,围坐在院子里,传看着盖有“山南大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乡邻们你一句我一句,最后一致认定柳溪三道弯村小的风水好。更有乡邻中的逞能者装模作样地绕着房子走一圈,宣布:“王家还要出七品官。”柳溪三道弯村小原为一座庙,历经百年香火,背有青山,前有绿水,地理位置确实不错。至于能否出七品官,一时之间无法检验。

乡邻们在院内嗑着瓜子儿吃着花生,说着荤腥不忌的玩笑话。土狗在人们腿前不停地转来逛去,遇到生人龇牙咆哮,遇到熟人立马变得温驯无比,不停地摇尾巴。小孩子们在院里打闹追逐,鸡鸭惊慌失措地朝院子角落钻去。

王桥在院子里与乡邻们摆谈,不停地散烟。

九大碗摆上以后,支部书记段三这才走进院子,与王永德打过招呼,找了最能喝的一桌入座。他嚼着肥厚的烧白和蒸膀,瞪着眼与同桌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同桌人都是擅打酒战者,见支部书记段三主动帮着主人家跳将出来,大家心意相通,开始轮番灌段三。段三喝得颇为悍勇,兴起之时,干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与同桌划拳。

大凡酒战,挑战者的结局都是大醉,段三喝至中场,已大醉,被抬到王桥的床上,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

王永德知道段三是故意喝醉,以此来表达段家对王家的歉意。王永德是仁厚之人,吩咐杜宗芬道:“段三醉得厉害,你去煮点绿豆汤和老酸汤,给他醒酒。”

杜宗芬叹息一声,乡邻们打断骨头连着筋,今天段三能来大醉一场,她亦不好再责怪段家。

王桥是今天的主角,伯叔姆叫个不停,轮流去各桌敬酒。不少好酒的伯叔们拉着新科大学生,兴奋地灌酒,早就将杜宗芬的叮嘱忘在脑后。

酒席散去后,院内一片狼藉,留下四五个醉汉。

几个表嫂、堂嫂留下来帮着收拾院子,六七人一直忙到三点,小院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干净。王永德、杜宗芬夫妻累得够呛,洗澡后在家里休息。

段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来,喝了绿豆汤,踉跄着要回家。王永德怕他在路上掉到水田里,挽着其胳膊,将他送回家。两人边走边说,以前的隔阂暂时揭过。

王桥胜在人年轻,醒来后,喝了绿豆汤,除了头痛以外,身体倒还没有其他障碍。他依着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小河边游水。

走到河边,远处是巴山山脉。

巴岳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山体连绵不断,一直延续到巴州市郊。在群山之中隐藏着三个三线大厂,红旗厂位于巴岳山山脉的北端。顺着山峰朝北看,王桥仿佛能看到那个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的姑娘。

与晏琳的恋情已成往事,从今天起,他丢弃所有的包揪,轻装前进,创造属于自己更美好的明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默念了一句熟悉到骨头的诗句,王桥纵身跃下河。

河水清冽,睁开眼,能看见河里滚动着一串串水泡,零散水草随意漂浮,他闭着气顺水而下,直到憋不住气,才将头探出水面。

河边竹林茂密,水面上漂着些竹叶。王桥将头顶的竹叶抹掉,继续沿着小河顺流而下,三四公里后才爬上岸。清澈的河水如母亲的子宫,让略显烦躁的心情变得宁静。他沿着河堤上行,回到上次跳水的位置,深深呼了口气,再次跃入小河之中。

在小河边痛快淋漓地跳水、漂流,直至无数的白色炊烟冉冉升起。他从河里爬起,迎着挂在山顶的夕阳,身上出现金色光圈。

回到家时,父母在院内菜地里忙碌。

王永德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以后,进入了体制序列,工资增加,退休生活有了保障。身份变了,几十年形成的生活习惯却很难改变,他保持着以往的生活方式,种菜、喂猪、上课、读书,生活节奏舒缓。这是一种延续了上千年的生活方式,几乎未受到滚滚而来的工业化浪潮影响。但是,他并不蒙昧,女儿和儿子是他观察世界的两只眼睛,透过这两只眼睛,能真实地感受到社会正在发生着偏僻乡村难以立即发现的深刻变化。

菜地里有一块种着西红柿,多数西红柿是青色的,只有几个成熟得早一些。王桥在菜地里摘了一个早熟的红色西红柿,用井水冲洗后,几口吃掉。甜中带酸的西红柿带着泥土气息,土是土点,味道远比从外地贩运的水果纯正。

“饭菜都在锅里,自己去弄。”杜宗芬直起腰,用胳膊揩了汗水。

王桥应了一声,到厨房吃饭。

杜宗芬对丈夫道:“二娃情绪不对劲,按理说拿到录取通知书应该很高兴,他经常阴沉着脸,肯定有心事。”

王永德道:“年轻人情绪出问题绝对是男女上的事,我相信二娃的自制力,别去管他,就当没有发现。”

“我的儿子这么优秀,不知哪家闺女能有福气嫁给二娃。”

“二娃原本就骄傲得很,你别再去捧他,免得尾巴翘上天。”王永德又道,“酒席办了,我和你到山南去一趟,见一见外孙。”

杜宗芬终于等到丈夫做出这个决定,高兴道:“我去准备土鸡蛋,还拿点今年的新米,大妹最喜欢喝新米稀饭。”

王永德道:“土鸡蛋拿点,新米就算了,省城什么东西没有。”即将到省城看外孙,杜宗芬心里乐开了花,她没有完全听从丈夫的意见,将新米和土鸡蛋混装进竹篮子,这样既能给女儿带新米,又能用新米保护土鸡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杜宗芬起床做饭。炊烟在薄暮中飘荡,院子里有股红苕稀饭特有的香味。

王桥长期保持了早起锻炼的习惯,打过一阵篮球,到厨房喝水。进门后诧异地见到母亲手撑在腰间,表情痛苦,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妈,你不舒服?”

“没啥,痛一会儿就不痛了。”

“你做过胆结石手术,是手术的问题。”

杜宗芬痛得明显紧了紧眉毛,道:“不是胆结石的问题,这次是腰痛,有时痛得很,有时一点都不痛。你吃了饭赶紧收拾,要到省城去见大妹。”她撑着灶台,抬腿都困难。

王桥细心地观察着妈妈,道:“妈,今天不去山南,到县医院,你别说什么老毛病了,老毛病都是拖出来的。”

杜宗芬迟疑道:“我们已经说好到省城,你爸都收拾好了。”

王桥道:“我去给爸说。”

王永德正在卧室里换衬衣,听到儿子建议,道:“你妈痛了半年时间,一直拖着。”

在农村里,头痛脑热的毛病总是拖着,拖着拖着没事了就是小病,拖到最后进医院就是大病。王桥到厨房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母亲,扶着疼得更加厉害的母亲走回卧室。

卧室正中间放着一口油漆斑驳的樟木箱,樟木箱已经打开,箱里放着衣服,衣服最上面是一个黑色小皮包,这个小包用于平常放零钱。王晓嘲笑过这个小包是王家的貔貅,只进不出。王永德戴着老花镜,解开扎钞票的橡皮筋,站在箱边一张一张地数着积攒的钞票。

包里的现钞显然不够支付住院费用,王永德拿出一张折子,道:“我等会儿去取钱。”杜宗芬忘记了疼痛,道:“折子是定期,现在取了不划算。二娃马上要读书,屋里没有钱不行。”王永德道:“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损失点利息就损失点。二娃读书的钱我有数,你就别操心了。”

看着桌上散乱的钞票和绸布包的存折,王桥一阵难过,暗道:“我真没有用,二十岁了还不能帮助家里。大学四年,我一定要自己想办法赚钱,绝对不能增加家里负担。”他拿到高考分数后便有读大学时自己赚钱的想法,今天更加坚定。

他给大姐打了电话,讲了母亲要到昌东县医院看病的事。

王晓着急地嚷道:“无论如何让妈到山南来治病,县医院是什么水平,你们不是不知道。巴州医疗条件好些,可是不方便。我建议直接到省医院,医疗条件好,还有空房子。别考虑费用,你姐这点钱还有。让爸接电话,我关心我妈,爸也得关心他的老婆。”

大姐的快言快语让王桥笑了起来,道:“别挂电话,我去叫爸。”

在王晓坚持下,王永德、杜宗芬同意到山南省治病。对他们老夫妻来说到省医院治病是一件大事,离家时间长,花费多,必须得好好准备,只得晚一天再到山南。

早上,太阳光从天边云层突围而出,将远山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杜宗芬在菜园浇水后,喂猪,喂鸡,再给全家人煮饭。

早上8点,请来守屋的亲戚走进王家。

王永德换上新衬衫后,杜宗芬道:“省城那些人都是把衬衫扎在皮带里,精精神神的,我们要走亲家,不能邋邋遢遢。”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王永德,他将衬衫扎进皮带,在屋里走了两步,觉得浑身不自在,还是将衬衫从皮带里拉了出来,解释道:“扎在皮带里面不舒服,到了省城我再扎进去。”

临出门时,他提上跟随自己近十年的黑色小皮包。杜宗芬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帆布旅行包,道:“上次大妹就说你这个包难看死了,这是大妹买的包,洋气点,别让亲家瞧不上。”

“真是麻烦,为什么事事都要让亲家瞧得上。”话虽然如此,王永德还是将黑色小皮包放回柜子里,背上时尚的帆布小包。

走在乡间小道上,杜宗芬胆怯地问道:“老头,省里医院是不是都很贵?”

王永德同样心中无底,他没有增加妻子的心理负担,镇定地说:“应该花不了多少,先检查了再说,你不要多想。”

杜宗芬叹气道:“二娃还要读大学,把钱花光了怎么办?”

走在母亲身后的王桥接口道:“我读大学不用家里负担,自己能想办法。”

王永德斥道:“在大学里就要好好读书,学到真本事,一辈子受益。你自己负担,怎么负担,出去打工浪费大学时光,只是短暂得益,最终来看反而是吃了大亏。”

王桥没有与父亲争论,他决心已定,无论如何不能再从家里拿钱。前往山南的路上,他透过车窗观望着一掠而过的风光,脑子里想着如何赚钱。以前在广东的积蓄还剩下六百多块钱,这六百多块钱应该能撑住最初三个多月,三个月以后必须要有收入来源,否则不再从家里拿钱就成为一句空话。

下午5点,亲家李仁德在山南客车站接到王永德一家三口。

孙子李安健出生以后,儿子李湘银跳楼早逝带给李仁德的无尽伤痛才稍有减弱,他特别感激能为儿子留下血脉的媳妇王晓,爱屋及乌,对亲家一家格外热情,亲自开车接站。

与亲家见面后,李仁德开车直奔省政府家属院附近的省交通厅宾馆。省交通厅宾馆经过全面改造,由招待所跃升成高档餐厅,装修豪华,服务周到,菜价自然不便宜。李家为了显示热情,将接待安排在这家新餐厅。

吴学莲、王晓等人提前到餐馆等候,两个大人逗弄着牙牙学语的李安健,倒不觉得等待的时间难过。与亲家见面后,吴学莲见到杜宗芬看着李安健灼热的眼光,将孙子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叮嘱道:“丑丑才睡醒,人还不太新鲜,要轻点。”

杜宗芬将外孙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儿,她将外孙递给围在身边看稀奇的王桥,道:“二娃,抱一抱你的外甥。”

吴学莲紧张起来,盯着王桥的手,道:“王桥会不会抱小孩?”她的潜台词是“不会抱小孩就别抱”,配合着她的紧张表情,大家都听得很明白。

在姐姐目光的鼓励下,王桥如捧着和氏璧一般用力抱着外甥。李安健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用小胖手去摸舅舅的下巴,他随即感到被抱得太紧,身体不舒服,手脚一阵乱动。王桥是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婴儿,总是担心摔着明眸皓齿的小外甥,不一会儿就觉得肌肉僵硬,手臂酸麻。当吴学莲伸出双手时,他顺势将小外甥递了过去。

吴学莲将孩子抱在怀里,闻着奶香味,就如夏天喝了冰镇水,每个毛孔都舒畅起来,她看着王桥眉开眼笑,道:“王桥好好学习,舅舅要给丑丑娃当榜样。”

晚餐在温情脉脉的气氛中进行,两家人小心地回避着“李湘银”三个字,把话题集中到王桥身上。

王桥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总是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渐渐感到疲惫和麻木,不如当初那么兴奋。他最先放下筷子,独自来到阳台,点燃一支烟,欣赏山南远胜于巴州的夜景。不经意间回头朝餐厅里看了看,灯光下,母亲神情略为紧张,暗自担心被省城亲家瞧不起,越是如此,越是让她在应酬时显得不自然。

细细地看着日渐苍老的母亲,王桥脑中不由得浮现起父亲数着钞票的画面,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为不能支撑家庭、减轻父母负担而羞愧。

晚餐过后,李仁德热情地邀请王家人都住在李家。王永德不愿意过多麻烦亲家,婉言谢绝。

王永德、王桥和杜宗芬三人回到王晓在华荣小区的家。

李仁德、吴学莲、王晓、李安健回到省政府家属院。

14日,王晓开车接父母前往省人民医院。在小车里,播放着一首粤语歌:“……春风化雨暖透我的心,一生眷顾无言地送赠,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教我坚毅地望着前路……”这是以前李湘银最喜欢的Beyond的《真的爱你》,王晓开车时,总喜欢听这首歌。

省人民医院设施先进,医生水平高,吸引了全省疑难重症病人,很多人为了挂有限的专家号,凌晨就来到医院等候。行走在医院走道上,消毒水和病人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医院味道。从一楼走到五楼,能看到无数形态各异的病人,有男有女,有年轻人有老年人,有富人有穷人,人的脆弱与无助在此一览无余。

挂号以后,一家人耐心地在专家门诊外面等待,足足两个多小时才与医生见面。医生略为询问后,开出一系列检查单子。拿着检查单子去交费,杜宗芬被检查费吓傻了,道:“还没有看病,就要花这么多钱!”王晓打断道:“医生当然要依据检查结果开处方,不检查就开药是小医院的毛病。别老是想着钱,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抽血、尿检后,母亲去做B超,王桥和姐姐在走道外聊天。

“大学四年,我不会从家里拿钱,一定要想办法赚钱养活自己。”王桥是第一次在姐姐面前说出自己的决定。

“二娃别想着去打工,认真读书的收获比打工强得多,这是我的经验。我还有点积蓄,虽然不多,供你上大学足够。”王晓其实也不宽裕,除了李湘银留下的房产以及基本停业的装修公司外,现金只余下八万多,这还是林海所资助的,但是她不想把困难告诉父母和兄弟。

“姐,你想错了。第一,我不是才从学校毕业的学生,早就不习惯让家人来养活,在复读班没有办法做生意,但是在大学肯定能想到办法;第二,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打工,打工辛苦,赚钱也不多。我说的赚钱是做小生意,比如餐馆、书店、花店、文具店等,具体哪一行还没有做决定,但是肯定要做一个生意。”

王桥与其他同龄大学生最大的不同是经历丰富,经历决定思维,尽管没有一点启动资金,他还是选择做生意而不是打工。

“如果真要做生意,那一定要选准项目,启动资金我可以提供,但是不能太多。”

“姐,我们事先说好,我有可能要借启动资金,这笔钱必须要还的。”

“你别分得太清楚,分得太清楚就见外了,我只有一个弟弟,我不帮你谁帮你。”

几项检查结果在下午两点以后才能拿到。一家人在医院外面吃了便餐,两点后去拿了结果,再找医生诊断。

下午四点,治疗结束,王永德提了一大包药片、药剂。杜宗芬一脸沮丧,唉声叹气道:“我怎么会得这种病,要花好多钱。二娃马上要读大学,大妹公司不景气,我以后不在省城治病,贵得咬人!”

王永德安慰道:“大医院水平高,打针拿药就行了。如果在昌东县医院治病,十有八九就要让你住院,真要住院,这点费用打不过来。所以在大医院看起来贵,实际上算起来还比小医院便宜。”

王桥道:“关键是要能治病,不能治病,再便宜有什么用。”

杜宗芬道:“我们家还是要多存点钱,现在不管做啥子事都要花钱。”王晓挽着母亲胳膊,道:“妈,别担心钱的事情,人比钱重要,只要治好了病,比什么都强。”

王桥走在最后面,暂时没有把“在大学自己养活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免得增加母亲杜宗芬的心理负担。

15日,王永德原本准备返回昌东,李仁德坚持要带亲家到山南城里玩一天。王永德不便拒绝李家的好意,同意玩一天,16日再回家。

上午9点,李仁德驾车来到华荣小区楼下,带着亲家夫妻到山南公园游玩。王桥不愿意跟着几个中年人游公园,寻了身体不舒服的借口留在家里。他在窗边看着小车走远,正准备出门,接到姐姐王晓的电话。

“下午五点,你到家里来找我,我们一起出去和林海吃饭。”

“你出去吃饭的自由都没有?”

“这事一句话说不清楚,记得五点钟来找我。中午提前打个电话过来,让家里人有个准备。”

放下电话,王桥想着姐姐剪不断理还乱的状况,暗自摇头。他出门后,沿着东部城区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胡乱闲逛,寻找赚钱灵感。

20世纪90年代以后,阳州城区如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西部城区由菜地稻田变成了宽阔公路、厂区和楼房,地下被挖开,安放了密如蛛网的市政管网,重要机关大多搬迁于此,一座现代化新城拔地而起。东部城区作为传统老区,城市建设明显落后于新区,街道狭窄,房屋破旧,但是在商业、文化、教育上仍占据明显优势,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王桥走到育才中学附近,发现年轻人明显多了起来,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暗自纳闷:“现在是暑假,怎么会有这么多学生?这些年轻人明显比高中生成熟,难道是大学生?”

有人在人群中散发宣传单。

宣传单主要内容是《关于进一步改革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和毕业生就业制度的试点意见》,其中一段话引起王桥高度注意:“从招生开始,通过建立收费制度,改变学生上大学由国家包下来、毕业时国家包安排职业的做法。同时,建立相应的奖学金、贷学金制度,鼓励学生努力学习,引导学生毕业后参与劳动力市场的竞争,国家不再以行政分配而是以方针政策指导、奖学金制度和社会就业需求信息来引导毕业生自主择业。这样,逐步建立起学生上学自己缴纳部分培养费用、毕业后多数人自主择业的机制。”

另一条是“高等教育不属于义务教育,高等学校可以向学生收取部分培养费用,但要建立科学的收费制度,制定合理的收费标准。收费标准可因地因校因专业而异,既要考虑到实际培养费用,又要考虑到学生家庭的承受能力,由学校提出意见后报学校主管部门实事求是地确定。”

王桥反复琢磨:“从宣传单的意思来讲,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学校却不再统分统配,而且还要交比现在更高的学费?这太不公平了!”在他原来的想法中,赚钱主要是为了支付生活费用以及学杂费,如果学校要收取培养费,这个培养费肯定比学杂费高得多,否则不会单独出一份文件。他再读一遍宣传单,基本确定自己的判断大体没有错,不由得怒火中烧,忍不住骂娘。

在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一幢大楼外墙悬挂着一幅不太起眼的标语——山南首届大学生双向选择会。大楼入门处有一块牌子——阳州市人才交流中心,牌子下面是人才交流中心示意图。

王桥顺着人流来到二楼大厅。大厅摆了一圈桌子,围成四方形。每张桌子都放着用人单位的招牌,有“山南粮食集团”“山南建筑投资总公司”等国有企业,还有如“木山集团”等私人企业。最初王桥并不清楚哪些是国有企业和私人企业,听到参加应聘的同学的议论,才知道人头攒动的是国有企业,门庭冷落的是私人企业。

“山南建设银行”桌前围了厚厚几圈同学,他们表情严肃,手里拿着简历,奋力朝前挤。

另一家名为“沙州建投”虽然在桌前写着“国有一级企业”的介绍,由于不是“山南”开头的企业,与山南建设银行相比显得门庭冷落。“沙州建投”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端庄又不失时尚的年轻女子,她低头看着手中资料,并不理睬走来走去的学生们。

王桥觉得这位女子面熟,停下脚步,多看一眼。

居中所坐的女子是沙州建投最年轻的副总经理李晶,她亲自带队参加山南省第一届大学生双向选择招聘会,没有想到,满屋子来应聘的大学生都眼高于顶,找工作带着明显的盲目性,追逐着带有“中国”“山南”字头的大公司,比如山南第五建筑公司业务下滑严重,实力远逊于沙州建投,但因为带有“山南”两个字,招聘桌前堆了厚厚一叠应聘简历。沙州建投实力远超山南五建,因为戴着沙州的帽子,只算地方军,大学生们不屑于往地市下属企业投放简历,这个展台目前只收到一份应聘简历。

李晶感觉有人驻足桌前,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这是我们公司的资料,你可以看看。我们虽然是沙州的国有企业,实力还是很强的。”

王桥看到里面的“巴州市昌东公路”的图片,他猛地想起招聘者曾在三道弯与自己见过,道:“你们公司在昌东县修公路时,我和你在柳溪三道弯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你向我问路。”

李晶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没有在昌东县三道弯见面的印象,但是她对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神情举止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温和地抱歉道:“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你是来应聘的吗?我们公司欢迎有能力的年轻人,能为你们提供施展抱负的舞台。”

王桥原本只是随便看看,并不想与招聘单位深谈,眼前的女子颇有亲和力,让他多了些说话的欲望,道:“我没有文凭,你们招不招?”李晶道:“英雄不问出处,我们公司不拘一格用人才,只要真有能力,我们都欢迎。如果有兴趣,可以填个表,留下地址。”

站在一旁的沙州建投的职员是老油条,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见李晶愿意与眼前的年轻人谈话,主动介绍道:“这是沙州建投副总经理李晶,分管着组织人事工作。”

王桥原以为李晶只是普通人员,没有料到是副总经理,反而觉得自己草率了,道:“谢谢李总,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李总不要嫌弃。”

这时,远处有人在喊“王桥”的名字。

几位穿白色短袖衬衣官员模样的人在视察会场,最前面一人背着手,顾盼生威。其身后是提着包亦步亦趋的年轻人。走在第三位的是省教育厅的女处长林玥,她正冲着王桥招手。

林玥身穿职业套裙,留了一头齐耳短发,利索、干练。她在王桥身边停下脚步,道:“我前天去了李叔家里,小家伙长得挺不错。听李叔说你拿到了山大的录取通知书,真让人想不到。”

林玥家与李仁德家是世交,双方素有来往,因此林玥认识王桥。而且在王桥姐夫跳楼前,两人还在广东有过一次意外的偶遇。

王桥谦虚道:“这次考试运气特别好。”

林玥道:“我认为这不是运气好。你当时选择复读,所有人都认为是一个妄想。你能坚持下来,说明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坚持下来并考得好成绩,说明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小伙子前途无量。”

王桥被夸得不好意思,道:“我是迫不得已,走了一大圈弯路。”他扬了扬手中的宣传单,道:“谁知刚踏在大学门槛上,大学就由统分统配变成双向选择,从宣传单来看,估计要取消国家统分。而且,还要收培养费。”

林玥在省教育厅工作,对国家政策了解得较多,道:“目前已经有了大学扩招的理论探讨,一般来说,理论探讨就是实施政策前的试探,离真正实施还有一段距离。这十几年改革有个规律,凡是经过理论探讨的事,落到实处很多,换个说法,大学扩招和大学收费应该很快就要到来,至于几年内实现,谁都说不清楚。你已经考入山大,就算近期要改变政策,但山南大学毕竟是全省最好的大学,山大学生难道会找不到工作?你安心读书,其他事不必多想。”

王桥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他想到在巴州一中拿高考通知书时发生的惨事,长叹一声:“如果早一点扩招就好了,我的同学傅远方就不会自杀。”

傅远方高考失败跳楼自杀的事情早就上报到教育厅,林玥恰巧注意到这事,询问几句,只能表示遗憾。她见领导和同事走远,道:“改天我去看你姐,再聊。”

等林玥走远,李晶笑道:“王桥,你明明是山大的学生,还骗我没有文凭。”

这几句指责的话如好友开玩笑,王桥听出李晶话中的善意,解释道:“我才拿到录取通知书,没有到学校报到,当然没有文凭。”

李晶与王桥谈话时,脸上神情格外温柔。

初见王桥时,她觉得似曾相识,现在已经想明白为什么似曾相识,因为眼前这个小伙子与在青林工作的“他”的神情举止隐隐相似。爱屋及乌,她颇为青睐眼前这位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小伙子,拿出名片,递给王桥,道:“你刚刚踏入大学校园,暂时不需要找工作。如果想介绍亲朋好友来工作,可以给我打电话。”

沙州建投当年在昌东修公路时,动用了大量机械,工程进展神速。王桥对沙州建投的建设能力印象深刻,此时沙州建投副总经理不同寻常的好意,让其感到吃惊,转念想到自己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没有什么值得眼前漂亮副总经理的欺骗,也就坦然了。他双手接过名片,郑重地放进衣服口袋里,道:“谢谢李总厚爱。”

沙州建投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李晶发出的名片是较少发出的私人名片,而非纯粹应付社交环境的官方名片,他暗自纳闷,心道:“这个小伙子才考上山南大学,和我们公司丝毫不搭界,李晶的热情肯定不是装出来的,女人心思真是难猜!”

王桥离开招聘台以后,李晶恢复了淡然模样,暗道:“沙州建投虽好,实非久留之地,我要尽快回益杨县,再和他谈扩大生产的事情。”想起那人,她脸上有些发热。

王桥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能得到沙州建投副总经理的优待,走出双向选择会的会场后,他回头再看“山南首届大学生双向选择会”的标语,大学历来被认为是精英教育,从今天了解的情况来看,大学生似乎即将要被赶下神坛。

一年来,王桥夜以继日地拼命学习,眼见着就能进人梦想中的象牙塔,谁知,轻飘飘的一份文件让美丽的象牙塔出现了裂痕。他仰头闭眼让阳光直射在脸上,透过眼睑能感受到明亮的阳光,默默地想道:“刚才林姐说得对,我何必杞人忧天,全国每年有无数大学生毕业,是金子总会发光,只要有能力,何愁不能出人头地。”

中午,王桥按照约定给姐姐打了电话。

打完电话,王晓随即进屋喂奶。

喂完奶后,王晓将儿子交给守在屋外的吴学莲。吴学莲将孙子抱在怀里,有节奏地摇晃着,道:“丑八怪,吃饱没有?”李安健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他哇地吐了一口奶出来,落在吴学莲衣襟上。

吴学莲平时很讲卫生,甚至可以说是有洁癖,每次外出回家后都要用香皂洗手数遍,她唯独不在意孙子制造的脏东西,随手抹了衣襟两把就完事。

王晓取过餐巾纸,帮着吴学莲擦拭衣服上的残奶,道:“妈,五点钟我和王桥出去一趟,晚上不在家吃饭。我等会留点奶在冰箱里,丑丑饿了可以喂。”

吴学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拉长着脸,道:“我向来不建议用冰箱里的食物,对人不好,丑丑这种小娃娃,更不要用冰箱里的奶。”

王晓道:“那我走的时候再喂一次,争取早点回来。”

到了五点,王桥上楼后,姐弟俩再一起下楼进车库。上车时,王晓感叹道:“坐月子的时候,我估计丑丑奶奶把山南周边的土鸡都逮来杀掉了,把我催得这样肥,腰上的肉都成了游泳圈。”

王桥道:“我觉得你和吴阿姨之间迟早要发生矛盾。”

王晓没有否认这个问题,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丑丑奶奶心理上的阴影一直没有放下,她太在意这个孙子。满月前我和安健在一起睡,满月后我有一次轻微感冒,丑丑奶奶带着安健睡觉,从此以后,丑丑奶奶坚持要和安健睡觉,说是让我一个人睡觉有利于我的身体健康。现在我连和儿子在一起睡觉的机会都没有。哎,我好想和儿子一起睡。丑丑奶奶最怕别人和她抢孙子,最防备的人就是我。”

王桥回想着吴学莲紧抱小安健的神情,道:“吴阿姨这种心态,你很难处理和她的关系,最好早些分开,当断不断,自食其乱。”

“湘银妈妈的心情我理解,每当我要生气的时候,想一想湘银,就能寻得心理平衡,为了湘银受点委屈也没有什么关系。”话虽然如此说,想起将来住在一起有可能产生的摩擦,王晓还是深感忧虑。

小车开出车库时速度稍快,差点和正道行驶的车辆擦剐,惹来恶狠狠的骂声。上了正道,王晓迅速找回开车的感觉,车窗涌进了凉风,吹起长发,让她感到难得的轻松惬意。

“林海是湘银的好朋友,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对我帮助很大。他想到巴州买厂,让我跟他合作,我没有同意。”

“为什么?我在复读班见过林海,他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与他合作应该没有啥问题吧。”

“我现在这条件凭什么合作,资产严重不对等。不合作,还能保持友谊。当然,如果有做生意的机会,我也不会放弃。合作和做生意是两码事。”若是往常,王桥说不定会和姐姐开开玩笑,自从李湘银跳楼以后,男女话题成为姐弟之间的禁忌,道:“你的想法是对的,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有独立性。”

王晓转了话题:“我记得你隐约说过有一个女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王桥最不想提到这个问题,自嘲道:“我这人没有女人缘,不谈女人。”王晓不以为然道:“屁大点的二娃,谈什么女人缘,别在老姐面前装深沉,你这种症状就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大学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漂亮女同学,我们家二娃一表人才,到时别挑花了眼。”

西部城区是新区,公路宽阔,人行道旁种着些没有叶子的光头树,不少地段的人行道堆放着零乱的建筑材料。到了西部城区的核心区,七八幢超过二十层的高楼围着新建成的广场,广场上的喷泉使劲地朝天喷着水,十几人在喷泉边上玩耍。

小车绕过广场,来到碧云间餐厅的门前。门前停车场停了不少车,由于地盘宽,车位很足。王晓道:“碧云间是西城最火的餐厅,聘请了好几个特级厨师。菜品以贵出名,暴发户都喜欢在这里请客。”

王桥笑道:“林海也是暴发户?”

王晓道:“算是吧,但是他不张扬,在这里请客总有原因的。”

雅间里,林海和上次见面一样,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短袖衬衣。见到姐弟俩同来,明显愣了愣,然后笑道:“王桥,当初我是不看好你读书,你还真是杀出一条血路,佩服啊,不愧为看守所当老大的材料。”

最后一句话把王晓逗得笑了起来,道:“你别夸他,这段时间被表扬得太多,再夸就要飘起来了。”

小雅间是典型中式装修,家具是明朝样式,摆放一些仿古董和字画。服务员上了清茶以后,蹑手蹑脚退了下去。林海道:“以你的专业眼光,这里装修得如何?”王晓道:“在山南还行,从骨子里还是透着暴发户的气质,倒和这个地方臭味相同。”

林海笑道:“你的感觉是对的,这是沈行长小情人开的餐厅,在这里消费的人都知道这个公开秘密,我们企业离不开金融大佬,有事无事都来捧场。客观地说,碧云间菜品还真不错,增加了粵式风味,海鲜地道,不再是辣味统一山南的餐桌,你们姐弟俩都在广东生活过,应该喜欢。”

王晓道:“从广东回来就回避海鲜,怕引起不愉快的回忆。但是生活无法回避,遇上海鲜还得吃。”

菜品上桌以后,林海与王晓谈起了当前的经济形势,议论着做什么投资赚钱,王桥插不上话,专心享受辣炒蛤蜊。辣炒蛤蜊在海边是最普通的菜,来到山南就身价倍增,价格比海边城市翻了几倍。

一位穿着旗袍的少女走进屋,俯在林海耳边说了几句。林海放下筷子,道:“沈行长在这里吃饭,我得去敬一杯酒,你们慢慢吃。”

“旗袍少女”腰身细,胸脯挺,开衩高。走动之时,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旗袍少女”出门以后,王桥道:“这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要来当服务员?”王晓道:“为什么长得漂亮就不能当服务员,劳动最光荣。在那些一线城市,大学生出来打工早就常态化了。”

王桥仰头拍着额头,道:“时运不济啊,怎么到我要读大学了,大学就开始改革。今天我无意中参加了一场双向选择会,你读大学时有双向选择吗?”

了解山南双向选择会的情况后,王晓道:“双向选择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初期就出现了,主要集中在首都的一些重点大学。我们在校时普遍认为双向选择是一种有利于学生的改革。当初不管好坏,人人都有一个铁饭碗,但是,毕业生在工作前往往不知道自己的‘婆家’是什么样子,而他们极有可能要在那里工作一辈子。甚至还有因为技术性的失误导致学生分错地方,譬如学微电子的学生分配到收音机厂,学计算机的学生分到某厂只是因为那里有一台计算机要操作。所以当时清华北大搞双向选择试点时,同学们举双手欢迎。你根本不必考虑这些事,只要足够优秀,何愁没有出路。”

“我接受姐的观点,机会永远给有准备的人,社会永远需要有用的人。”说完这句话,王桥站起来,准备去卫生间。

王晓道:“山南装修理念还是稍差,这种档次的装修居然没有考虑室内卫生间。这边装修理念的落后正是姐的机会,等条件成熟就要重振装修公司。”

餐厅卫生间在大堂中部,有四个蹲位,还有两个小便池,由于通风不畅,卫生间里散发着尿味和呕吐物的酸味,令人作呕。王桥忍着臭气正在方便之时,旁边来了一个黑壮汉子,走路摇摇晃晃,到小便池时脚上一滑,出于本能,朝身边人抓去。

王桥见身旁人要摔跤,急忙伸出手,扶住他。

两人站在小便池旁边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看清楚对方之时,都瞪大了眼睛。

黑壮汉子是牛清德,他和大哥来到省城,居然会在餐厅厕所里遇到老仇人——王桥。

在王桥没有出现之前,牛清德在山南圈子里横行霸道从来没有吃过亏,几次吃大亏都与王桥有关,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仗着酒劲,骂道:“狗日的,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今天老子弄死你。”

1994年至1995年初,王桥与巴州社会人刘建厂进行过一场“拉锯战”,此战结束后,他如一把锋利钢刀,很少轻易出鞘。今天面对曾经骚扰过吕琪的牛清德,准备再出一次鞘。

牛清德举起拳头,朝着对方脸上砸过去。

王桥没有与之纠缠,一只手格挡砸过来的拳头,另一只手对着牛清德腹部猛击一拳,再向前半步,用肩膀凶狠地撞了过去。

以前王桥与牛清德打过架,那时他还没有学会用胃锤。源自于看守所的胃锤绝招经过千锤百炼,被打中者疼痛难忍,暂时会失去抵抗能力,却又不会留下伤痕。牛清德被迅猛的攻击打蒙了,根本无法还手,踉跄地退后两步。

王桥左手抓住对方衣领,猛地拽过来,右手又是狠狠两拳打过去,然后松开左手。

牛清德砰的一声,狼狈地坐在小便池上,他腹部迭遭重击,剧痛之下,眼泪鼻涕一齐涌了出来。

门外又进来两人:一人是林海;另一人是牛清扬,一个黑痩的中年汉子,他们惊讶地看到这一幕:牛清德坐在小便池上痛哭流涕。

林海认识牛清德两兄弟,赶紧拉住王桥,道:“这位是昌东牛总,和你算是老乡,怎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牛清扬将弟弟拦在身后,道:“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牛清德捂着肚子从小便池上站起来,浑身散发着恶臭,完全失控,用手指着王桥,骂道:“这个小杂种,以前让他跑脱了,今天有种不要跑,老子弄死他。”

牛清扬看了一眼林海和王桥,火冒三丈道:“给我住嘴,滚出去。”牛清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怵大哥,被呵斥后,瞪着牛眼睛,骂骂咧咧地出了门。一路行来,服务员们都掩鼻扭头,避开臭味。近年来一贯春风得意的牛清德被臊得面红耳赤,所幸其脸黑,遮住了窘态。

牛清扬盯着王桥,道:“林总,这位你认识?”

林海迅速判明现场情况,明白王桥和牛清德应该有宿仇,道:“这是我的朋友,我正在请他吃饭,应该是个误会。牛主任,等会我向牛总道歉。”

牛清扬眼光闪烁不定,道:“清德是个张飞脾气,等会儿我去骂他。大家都喝了酒,算了,算了。”

与牛清德意外见面并动手,一下就将王桥带入到令人无限惆怅的往日岁月。有外人在场时,他没有向林海解释为什么打架。

回到雅间,三人围坐在一起,林海见王桥若无其事的神态,道:“王桥还真有大哥风范,我现在明白当年在看守所你为什么能当头铺。”

王晓疑惑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遇到旧乡小学校的副校长牛清德,揍了他一顿。”王桥愤恨地谈了与牛清德的恩怨,只是略去了牛清德侵犯吕琪的事。他问林海道:“你怎么和牛清德认识?”

林海道:“我要回巴州投资,牛清扬是地方官,在酒桌上见过几次面。刚才出去给沈行长敬酒,恰好遇到他。那个牛总是你的仇人?我只知道他在昌东开矿山,生意做得挺大,在巴州这一带,矿产资源丰富,暴发户多半和矿山有关。昨天还骑烂摩托的烂人,今天洗脚上岸开起了宝马奔驰,身边一起吃糠喝稀饭的黄脸婆换成了娇滴滴的年轻妹子。”感慨几句后,又道,“读大学在以前很有用,现在看来未必,牛清德就是一个例子。”

王桥道:“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能用的资源不同,牛清德是扎根当地的地头蛇,两个哥哥在当官,有开矿的条件。我们这种草根家庭没有这些社会资源,凭什么去开矿?”

林海道:“这倒也是,你在旧乡始终是外来户,等到混成地头蛇时,恐怕也得三四十岁,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山区,划不来。”

“今天我打了牛清德,对你的生意有什么不良影响?”王桥与林海见面次数不多,相互之间感觉很投缘,如果因为和牛清德打架,坏了林海的生意,则实在得不偿失。

林海对打架一事并不在意,道:“我已经换了个马甲,由私营企业变成港资公司。地方上都患有资金饥渴症,像疯子一样四处招商引资。我这种假港商同样是巴州政府的座上宾,这种小事根本不算事。”

用餐后,三人下楼。

餐厅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短裙的窈窕女子,五官俊俏,气质清纯,年龄约在二十岁左右,她专注地看着手中汉显传呼机的信息。王桥、王晓姐弟俩站在女孩附近,等着林海从停车场开车过来。

一辆大块头越野车很拉风地开了过来,停在女孩面前。

王桥透过车窗惊讶地发现开车人是换了衣服的牛清德。

车内牛清德狠狠地瞪了王桥一眼,骂了一句:“你个屁眼虫,老子迟早要弄你。”女孩还以为牛清德在骂自己,委屈道:“你骂我?”牛清德不等王桥过来,猛踩油门,向小情人解释道:“我骂下面那个男的。”

越野车后冒起一阵尾气,熏得王桥朝后直躲,他看着远去的车影,道:“牛清德这种土鳖居然跑到山南来勾引年轻女孩。”

王晓道:“如今人心不古,有些女孩子眼里只认得钱,见到有钱人就贴上去,不谈感情,不管年龄,不论相貌。有句流行语专门说这种事,叫作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这种风气已经侵入一些大学校园,每到周末,校园外面总要停很多豪车,都是接校花系花去度周末。”

王桥闷了半天,道:“我费尽周折考上大学,还没有入学,怎么发现大学已经开始掉价,为什么老天总喜欢捉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