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国家行为

  (1)

  临走之前,邱小康在他的居所礼节性会见了写作班子全体成员。

  这是苏北第一次见到邱小康。

  邱小康的居所在很著名的部长院。汽车进了有门卫站岗的大门,顺着高大的法国梧桐簇拥着的道路前行大约三百米,停在一幢三层楼房跟前。左强先下车,把吴运韬他们引导到宽大的客厅里等候。等候期间,谁都没说话,房间里有一种肃穆的气息。

  苏北注意到客厅的一面墙完全被书橱占据了,书橱里面摆满了帧装豪华的书籍,《二十四史》、《第二次世界大战图录》、《中国高层智慧》、《世界史》、《唐宋八大家文集》之类以及供一定级别干部阅读的内部出版的著作,苏北看到有一本《苏东巨变》,这本六十万言的著作汇集了世界各大媒体关于苏联和东欧国家巨变前后的报道,西方和中国学者对这一历史性事件的分析。

  大约一刻钟以后,邱小康来了。他逐个和大家握手。他没在意多了个苏北,吴运韬向他介绍苏北的时候也没怎么在意。

  邱小康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穿一件灰夹克,里面的白衬衫随随便便掖在裤腰里,鳄鱼牌皮带,质地很好的黑色裤子,深棕色皮鞋,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员。他面容疲惫,好像刚刚从一件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

  邱小康说,他已经看过提纲,认为不错,他说这次去Q省可以查查档案,增加一些资料。他又一次说,老太太一辈子脾气都没改,她说要干什么,谁也挡不住,所以你们这次的活动,就听她的,对付好一些……

  在这之前,苏北只是根据听到和看到的传闻拼凑着对邱小康的印象,现在切切实实听到他说话,觉得他在心里拼凑的那个邱小康基本上是不真实的。这个人谈吐真诚,使用的语言也是平民的,如果你不看他,只品味他的话语,你会以为置身于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人中间,在说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他没有必要用什么东西来遮掩或扭曲真诚。正是这一点一般人很难做到。对一般人而言,真诚是无用甚至有害的东西,必须把它改造为生存工具。邱小康用不着这样,或者说他和苏北他们这样的人在一起时用不着这样。这是人和人的不同之处。

  邱小康问:“怎么样?这几天你们跟老太太在一块儿怎么样?”

  吴运韬环顾了一下苏北、金超、师林平,觉得还是自己代大家回答好一些,就说:“老人家真是……我是真佩服……”在邱小康面前,吴运韬说话也大失水准,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但是所有人都附和着笑,好像吴运韬说出了多么有质量的话语。师林平看出吴运韬在为自己的话感到惶惑,觉得有必要补救一下,就晃了一下身子,轻轻咳了一声。吴运韬示意他说话。

  师林平搓着苍白的手,拿出腼腆的劲头,陶醉一般说道:“和老人家在一起,感到特别幸福……”

  吴运韬和金超连连点头,表示师林平说出了他们没好意思说的话。邱小康不自然地挥挥手,这是一种本能的对谄媚的排斥,但是吴运韬给理解成了谦虚,说:“和这样的革命老人在一起,的确深受教育。”

  苏北低着头,就像有人把他羞辱了一番。

  晚上趴在床上,苏北在他的《札记》里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包括听到师林平和吴运韬发话感觉到的羞辱又描述了一番。

  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总是让他产生很多感慨。

  但是,当第二天他深陷到现实生活中的时候,晚间作为一个作家的观念思索所确定的原则与信条都会被冲得七零八落,与生存对应的全部渴望与需求,会上升成为第一位的东西:希望被有权势的人欣赏并得到某种程度的照顾与庇护;希望在工作中得到方便而不是由于地位卑下被人刁难;希望自己的贡献被认可;希望生活中少一些让人焦虑的事情,过得平顺一些;希望有一个人静静地听你诉说灵魂,希望这个人能伸出手抚平你心湖上荡起的涟漪……生活对任何人都是沉重的负担,你必须担着它,沿着为你规定的小道走下去。你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但是你必须走下去。走,就是你的命定;你无法逃脱。你必须走。

  早春时分,他们就走了,到卢荻老人的家乡去了。

  Q省是南方省份,北方还处在乍暖还寒时节,这里的空气已经湿润起来了,田间的小草点缀其间,油菜田已开始显现鹅黄色,水牛正在耙地,身上涂满了泥浆。瘦弱的农人仰起头看着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的火车,他们绝对想不到在这个铁家伙内部会有如此舒适的“房间”。吴运韬说:“我们这次全坐软卧。”沈然陪卢荻老人一间,吴运韬和金超一间,苏北和师林平一间。不知道列车得到了什么部门的指示,从他们上火车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这列火车的中心,不但有三个专门的服务人员,就连列车长也满头大汗地跑前跑后地安排这安排那,一片繁忙。他们使用的三个软卧房间左右的旅客都被调整到了别的车厢,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几个旅客。这几个旅客显然已被叮咛,出来进去都是蹑手蹑脚,听不见一句喧哗。苏北曾经看见有人向这边张望,倏的一下就闪身不见了。

  师林平趴在苏北的耳朵边上,压低了声音严肃地说:“我看见便衣了。我们有专门的保卫人员。”苏北还前后看了一下,没看到便衣。

  (2)

  单独和师林平在一起,这个人其实满可爱的。或许出于习惯,他总是毫无必要地揣摩你的心理,看你有什么需要,然后他就去做你需要的那些事情。苏北非常不自然地接过来他沏好了的茶,非常不自然地吃他削好的苹果,非常不自然地听他的奉承:“这本书,非你来写……”苏北笑了笑,没说什么,他觉得很难说话。“老吴对你不错,我看他是指望你呢……”

  “林平,”苏北说,“千万不要这样说。老吴信任咱们,希望咱们把事情做好,咱们就齐心协力把它做好,说不上指望谁不指望谁。咱们是一个整体,离了谁都不行。你说呢?”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师林平一拍手,大声说,仿佛他刚才说的真是这个意思,“你知道老吴多着急呀!这本书写好写不好对他太重要了,咱们当然得齐心协力把这事做好……”

  苏北怔怔地看着师林平,又一次想:这个人一生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事情,使他成了这个样子?

  旅途很长,吴运韬时不时要关照一下老人,到那里说说话儿,逗逗她开心,沈然也不离左右,只有金超、师林平和苏北较为清闲,他们有时候就聚在一处聊天。以往金超和师林平对苏北总是敬而远之,尤其是苏北刚刚进入到“秘密小组”最初那几天,金超对苏北抱着很大的敌意。这次一下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金超就后悔自己肚量不大,对苏北愈发客气,想做些弥补。师林平早已经看出,写作这本书,他不行,金超也不行,不管你内心愿不愿意,这事最终非得苏北来做。所以,渐渐的,三个人就形成了这样一种状态:苏北成了他们的精神主宰,在他们谈论的一切问题上,以苏北的见解为最终共同认可的见解。

  有时候就要说到他们在做的这件事情。金超和师林平都想听苏北的意见,就像完全不懂行的人想了解有经验的木匠准备怎样打制一只木椅一样。苏北信口开河,说了很多想法,金超和师林平都认为好。苏北心情很好。

  车到省城,整个站台冷冷清清,站着一排武警。一会儿,来了一个身材修长、气度不凡的官员。后来才知道,此人是省委秘书长李震。李震恭敬地称呼卢荻为“邱老”,有时候也称呼“首长”,接老人下车。吴运韬随老人走到车厢门口,才看到一溜高级轿车已经停在站台上。李震秘书长做搀扶状把老人送上一辆“奔驰”,沈然也上了这辆车;吴运韬被安置在随后的“奥迪”里面;苏北、金超和师林平坐后面的“丰田”。警笛响起来以后,车队就蠕动了起来。被强行滞留在车上的旅客很不安宁,车尾硬座车厢上的旅客和乘务员发生了争执……不过这一切很快就消失了,迎面而来的是已经戒严的城市大道。

  警笛尖锐地啸叫着,这个满目苍绿的南国城市仿佛被征服了一般,匍匐在了吴运韬的脚下。他油然想到一个成为全国政协委员的著名作家说过的一段话。那位作家说,当马路上所有的车辆和行人都被停下来,等待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代表的车队呼啸着往人民大会堂疾驰的时候,他意识到,这是国家行为———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需要这样的国家行为来显示它的权威和强大。那位作家深情地慨叹说,他为此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

  苏北却产生出与吴运韬完全不同的感觉,他突然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他不因为坐在由武警开道的车上就认为自己不是蝼蚁,相反,蝼蚁的身份感竟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他的经历和人生经验设定的东西,在这样一个耀武扬威的夜晚,以无比鲜明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宣示着他从哪里来,现在在何处,将来向何方。

  金超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在想用怎样的语言向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描述这个辉煌的夜晚。他想到了自己从立志要上大学那一天起的不懈追逐,想到无论社会地位还是经济状况的极大改善,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者。这个夜晚给他的强烈启示是:你刚刚开始,你的路还很长很长;幸福是无边无际的,你只要追逐,幸福无边无际。

  坐在他身边的师林平庄严得如同一个大国领袖,表情僵硬,想象如果这一刻定格为永恒,会是什么样子。

  吴运韬一行入住省委第一招待所,这是省城东面著名风景区当中的一片中国古典园林风格建筑,小桥流水,楼台亭榭,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

  当天晚上,老人沉沉地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和沈然嘟囔不该住在这样豪华的地方。沈然从工作角度、从当地政府感情的角度竭力解说。吃早餐的时候,老人指着金碧辉煌的餐厅,又一次对吴运韬说:“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成了什么样子?”吴运韬笑着,不多说什么。

  身材高大的李震秘书长一早就打电话给吴运韬,说晚上曲亦然省长宴请。金超哪里想得到,这位曲亦然省长正是他的大学同学陆明的老丈人。吴运韬适时向老人做了说明,老人说:“他们都很忙。”

  吴运韬就开玩笑说:“再忙也要来看望您呀,否则他们心里就过不去了。”

  早餐以后,李震秘书长又来了,亲自陪同老人到她的母校,过去的省立培华女子中学,现在的省六中去看了一下。在老人的强烈要求下,取消了警车,但是,吴运韬发现,车队前面仍然有一辆挂武警牌照的开道车,只不过没有拉响警笛。

  (3)

  这次参观老人很不满意,她几乎什么也没看到。旧房子都拆了,只有崭新的教学大楼侧面还保留着一排低矮的老式房屋,卢荻老人还记得,这里过去是音乐课教室,她就是在这里学会《妇女解放歌》、《黄河谣》等革命歌曲的。这个地方在学校当局眼里当然不像在卢荻老人眼里那样神圣,在规划陈列室,皮肤黧黑、具有农民气质的校长胆怯又带着几分谄媚地看了看李震秘书长,不无炫耀地对卢荻老人说:“省委、省政府非常支持咱们学校的工作,已经追加八百万元,完成二期建设规划,那时候,您就看不到这破破烂烂的房子了,这里将会出现……”校长粗壮的手指在规划图上滑动,“这里将会出现一个现代化的阶梯教室……”

  中午和晚上的宴请对于卢荻老人是负担,却是吴运韬的节日。结识曲亦然省长是他整个生命历程中的重大事件。他现在还无法预测这件事的实际意义,但是他知道它是有意义的。这种意义的最终出现,已经是本书结束以后的事情了,这里暂时不提。

  吴运韬矜持有度,出言谨慎,俨然是来自邱小康身边的重要人物。曲亦然省长对他很看重,问了一些关于邱小康的问题。吴运韬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使人感觉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不便直接谈……和吴运韬相比,金超、师林平、沈然,包括苏北,都成了孩子。

  第二天,卢荻老人带着他的随行人员就乘火车到本省北部她的家乡去了。李震秘书长亲自到火车站送行。李震已经和吴运韬建立了深厚的个人友谊,反复叮咛吴运韬说:“老吴你就甭客气,无论遇到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

  在这之前,李震已经把办公室、手机和家里的电话告诉吴运韬。

  吴运韬握住李震的手,说:“太谢谢你了,李秘书长,你想得太周到了。小康会很感谢你。”

  李震说:“请一定代为问候小康。”

  其实,李震知道吴运韬他们最终还要回到省城,从省城返回北京,那时候他们还要见面的。在列车车厢里,李震最后握住卢荻老人的手,用和老年人说话的宏大嗓音说:“首长,祝您一路平安。有事跟运韬讲,他会打电话给我。”

  卢荻不高兴地说:“我就反对兴师动众,不像样子。”

  李震笑了笑,没说什么,挥挥手,下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