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力凡的这一阴损之计尚未实施,却突然接到省招生办于力平副主任的一个电话。自几年前于力凡专程去省城拜识过这位跟自己姓名只有一字之差的高官,两人便再没有任何联系,于副主任还记得自己,而且直接把电话打到自己家里来,这让于力凡很吃惊,搬家后家里的电话早换了号啊。

于副主任在电话里笑哈哈地说:“本家老弟啊,一向都好吧?你和我只见过一面,我没记错吧?可我一下就记住你啦。一笔写不出两个于字,老弟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啊。我记得那次老弟来向我反映基层师生和家长们对高考招生工作的意见,我就把你引荐给了调研处的侯处长,当时也没得深谈,连顿饭都没在一起吃啊。是不是老弟以为我架子大不好结交啊?不然往后咋连个电话都没跟我打呀?我有时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怪对不住老弟的。就是对基层的一个普通群众,也不该这么冷淡嘛,是不是啊?”

于副主任就这么唱独角戏似的自拉自唱了一阵。于力凡小心地问:“于主任我我,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没有,\"于副主任说,\"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也想请你有机会到省里来时,务必再到我这里坐一坐:多给我们提些批评意见。老弟是有见识的人,虽说咱俩只见过一面,我可深有感觉啊。我这人别无长处,只是在辨人识才上。可是自我感觉不错的。\"这个电话让于力凡好费了一番琢磨,于副主任为什么打来这个电话?他的这番话里究竟是怎个意思?似乎只是打打家常嗑,细琢磨,又似乎藏着很深很深的含意,不然那么大的官员怎么会用电话跟自己扯了这一番闲白呢?于力凡把这个疑惑对妻子说了,妻子很不以为然,撇嘴说你别自作多情了,当官的坐在办公室里一时没事,翻出电话本想起了你,不过是打打电话解解闷,反正打公家的电话也用不着他掏自个儿的腰包。于力凡摇摇头,心里慨叹妇人浅薄,不可与之谋。又把这事跟牛厂长说了。牛厂长拧眉抽了一阵烟,说八成这个于主任摊上什么事了,弄不好还要刮扯进去你,你心里要有数,做些准备要紧。于力凡一惊,说我跟他只见过一面。又没具体办过什么事,刮扯我什么呢?牛厂长说,宦海深沉,难料难测,没事当然最好,没下雨先备把伞,防着来雨时现抓瞎吧。

果不其然,几天后,一辆省检察院的桑塔那突然开进了厂里,径直开到办公大楼前。检察官出示了传讯证,就把于力凡带走了。一时厂内大哗,都说职教科的于老师被抓走了,必是陷进了什么大案。人们又猜测,眼见这一阵于力凡眼牛厂长交往过密,家里又买房子又装修的,经济明显反常,只要于力凡的嘴巴被撬开,拔出萝卜带出泥,下一个被抓进去的可能就是牛厂长,起重设备厂要有好戏看啦!

于力凡只去了五天,就被放了回来。人们再见到他,眼光便都怪怪的,他不多说,别人也不好深问,却窃窃地又在背后猜测,是不是牛厂长在外面使了什么手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事情让牛厂长猜对了一半,省检查院传讯于力凡,确是跟省招生办有关。检察官问到了于力凡和于副主任的交往情况,于力凡顿然明白了于副主任给自己那个电话的含义,便都如实地讲了。没想检察官们话锋一转,把讯问的重点直逼在了侯处长的身上。于力凡想了想,便也把和侯处长见面并请侯处长吃饭的事讲了。检察官追问那以后两人有没有更多的联系和交往,于力凡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弄不好真就要把自己刮扯进去,吃进嘴里的那些好处都要吐出来,蹲几年大牢也未可知,便坚决摇头否认,说跟侯处长也只见过那一次面。检察官再追问,那你去没去过侯处长的姘妇住处?于力凡说,我可不知道侯处长还有什么姘妇。检察官说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还说了街牌号,说你好好想一想,到底去没去过?于力凡便想起为郎总孩子的事连夜往省城送钱的事,原来那位年轻女子就是候处长的小姘。人家既问得这么具体,说明那小女子已作了交待,再否认难免要讨苦吃,便回答说去过,但只见了一个年轻女子,没见到侯处长本人。检察官问你去那里做什么?于力凡说为一个落榜学生的事,想求侯处长帮帮忙,因没见到侯处长本人,也就拉倒了。检察官问,没人告诉,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于力凡情知自己已被逼进了死胡同,一言有误,便大堤崩溃,一泻千里,休想再堵了。好在自从牛厂长叮嘱他要做好准备的话后,他早把这几年的事情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有了些水来土屯回避要害的精神准备,便圆谎说,那次喝完酒后我打车送侯处长回家,我怕以后有事找不到他,就一直坐在车里等候处长上楼,见一扇窗子的灯亮了,确认那就是他的家后才离开。这个谎撤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于力凡注意到两个检察官无言地对视了一眼。检察官停了停,又问,你那次去,给没给侯处长带什么礼物礼金?于力凡坚决地摇头,没有。检察官说,时下的风气,你求人去办这么大的事,哪有空手去的道理,没说实话吧?于力凡说,那我就实话实说,我兜里是带了钱的,可侯处长本人没见到,那个女人我也不认识,我怎么可能把钱交到她手里?我当老师的再傻也傻不到那个份儿上吧?两个检察官再说不出话来。此后的几天,检察官们又传讯了几次,于力凡铁嘴钢牙,咬死了只是这般说。证明材料也是这般写,总算过了关口,被放回了家。

回家后于力凡问妻子,我不在家的这几天都谁来过咱家?妻子幽怨地说,躲都怕躲不及,还谁来。只是你们牛厂长和杨科长打过电话,让我别上火。妻子想了想,又说,也不是谁都没来,那个任师傅来过,也不知他咋找到的咱这新家。于力凡一时怔蒙,问哪个任师傅?妻子说,就是那个任小梅的爹。于力凡还是没想起来,任小梅?妻子提醒说,你教过的学生都忘啦?就是你帮她上了大学啥也没收没要的那个。于力凡便想起了那张黑黝黝的脸,还有每年新年任小梅都寄来的亲笔勾画的贺年片。于力凡问,任师傅来说啥了?妻子说,也没说啥,还是进了屋就问头搓巴掌,搓了一阵就跟我要纸笔,给你留下一张纸条。

于力凡使棒了那张纸条,纸条上是拙拙硬硬不多的字:

“于老师,你是好人,好人自古都招(遭)屈,别怕,老天最终还是讲理。到公堂上我扒开胸脯子也要证明你是好人。我还住着你让我留下的那两间房,用得着时你说话,贵贱我卖了它,上中南海我也要为好人争变(辩)个公道。\"

于力凡捧了那张纸条好一阵呆,足有五分钟,先是夹进了一个笔记本,想了想,又拿到厨房去,划了一根火柴,烧掉了。

于力凡回到家里几天后,当校长的那个昔日老同学摸到家里来,进屋就东张西望地看,看了就怪怪地笑,也不说话。于力凡问,你笑什么笑?说话嘛。老同学感叹道,你还让我说什么,看你这房子,这装修,这两年你小子比我混得强百倍,吃点官司也不冤枉啦!于力凡便知他也知道了自己的事,故意装出一副冤屈的样子说,我被稀里糊涂整进去好几天,你不说句安慰同情的话,倒来挖苦我,你到底存的什么心?老同学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于力凡虚虚实实地说,我和省招生办的于主任和侯处长都算有过一面之交,后来为考生的事求过他们帮忙,可他们究竟犯的什么事我是真不清楚啊。老同学说,我在教育日这潭水里温得比你深些,也就对省招办乌七八糟的事知道的比你多一点。在省招办,侯处长是于主任麾下的一员干将,另一帮伙的人要扳倒于主任,就拿候处长开了刀,告他在于主任的庇护纵容下,利用手中的权力营私舞弊,收受贿赂,有了钱便腐化堕落,包小姘养二奶;还告于主任跟他坐地分赃,同分红利。现在那些当官的,只要检纪部门一立案,没有查不出问题的,再把那小姘一拘一审,小女子先就尿了裤子,检察院光从小女子住处起出的钱财就有好几十万。于力凡心里紧张,问,侯处长都老实交待了?老同学说,侯处长也非等闲之辈啊,那是只猴精啊,检察院把现金存折摆在那儿,人家却能说得出来路,承认利用职权帮人办了些招生的事是真,却从没收受过钱财,要说有不妥之处,就是求个别有实权的考生家长批过钢材和化工原料的条子,他再求另一些有私营公司的家长提出货去,转手一卖,也就有了这笔不义之财。他又用不义之财借亲友的名义开了家酒店,便又有了一笔完全合情合法的进项。检察院再查,果然倒卖钢材化工原料和开酒店的事都确有事在,也就不好定罪了。侯处长的这一手高啊,收受贿赂是罪,以权谋私求人批条却是错,国家公职人员经商做买卖也是错,避罪而认错,谅谁也奈何不了他。听说侯处长已经取保候审,逍遥于狱门之外了。于力凡暗暗吐了口长气,心里说,当初那于主任把自己推荐给侯处长,可绝非如自己想的那般简单,是推给下面的人应付接待,而是早看透了自己心思,纳入了人家创收的算计之中,把自己当成了一只捕鱼的鹰或追兔的犬……老同学见于力凡发怔,便又说,我也敬告老兄一句话,跟那些不知根底的人打交道,还是谨慎些为好,不然真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坑里去,好处没得多少,先滚了一身污泥,亏不亏啊?日子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凭本事付心血吃饭,粗茶淡饭分外香,半夜敲门心不惊”守住自家安稳是第一前提。身之不保,钱又何用?我想老兄不会不同意我的这点粗浅平庸的见识吧?于力凡唯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这一年春天,厂里搞机构体制改革,撤消了一些科室,原来的科改成了处,一夜之间科长们都处长处长地叫,叫得挺开心挺兴奋也挺打么提气,自我感觉果然不错。职教科取消了,杨科长去工会当副主席,分工还抓职工教育。于力凡则被任命为厂办副主任,也成了中层干部。于力凡私下里对牛厂长说,厂办接来送往遮风挡雨的,可不好干,你成心提拔我,我领情感谢,可你不能另给我派个省心落意儿点的地方吗?牛厂长说,我让你当副主任,一是为你正正名,让厂里厂外的人别以为你是被检察院带走过的人,就一定有啥大问题,厂里提拔了你,而且是厂办重地,比啥开脱解释都有用;二呢,厂办的事你啥也不用管,你赶快实施你说过的那个计划,把市里,包括省内咱用得着人物的孩子升学情况都给我搞清楚,这是一张极有创意的关系网联络图,这张网这张图对咱厂将大有好处,我看比座山雕梦寐以求的那张图还值钱。于力凡为难地说,于主任调省教委当调研员了,虚职无权,再无可用;侯处长被贬到一个中学当了副校长,烧高香没坐进大牢啃窝头,省招办我再见过的一个人就是门卫老头了,开出那个名单还有什么用?牛厂长说,虎倒余威在,你怎知那两位就没有死党还在省招办握着实权?再说,这次你巧舌如簧,随机应变,等于救了他们俩一条命,他们自会从心底感谢你够意思,只要那两位帮你接上头,剩下的事咋办还用我教你呀?你用钱吱声,用车说话,这事得速办,天气可一天天又热起来了,春一走夏就来,今年夏天咱可不能毫无作为啊。

于力凡便又奔了省城去,这回坐着小轿车,怀里揣着摩托罗拉手机,还有一张长城卡,一副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的专业派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