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洋此时只有一百块钱工资,若不是恰巧发现溶洞里的暗河,此时还在温饱中挣扎,遥远异国美轮美奥的别墅造成了强烈的视觉震撼和心理冲击。他问:“康老师,在美国什么人能住上这种别墅?”

康琏道:“我儿子研究所里很多人都住这种别墅,国内有钱人住在城中间,国外有钱人住在郊区,他们是汽车文化,我们是自行车文化。”

侯海洋久久地注视着墙上的照片,平时在画册上偶尔看到美国的图片,他觉得很遥远,今天在墙上看到的美国别墅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他由衷地感叹:“我们国家与美国的差距太大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达到美国现在的生活水平!”

康琏用手摸了摸照片上的妻儿,道:“以前提十五年赶英超美,完全不现实,改革开放以前,我们和美国的生活水平不是接近,而是越拉越远,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才真正打开国门看世界。我这一代是没有希望赶上美国,国家的未来靠你们。” 一席话,说得侯海洋很是汗颜,他在读中师时还有点志向,毕业后这点小志向荡然无存。他不敢接这个话题,看着照片上的帅哥美女,问:“康老师,师母和大哥都在美国,你为什么不去?”

康琏听到侯海洋称呼师母,大乐,道:“师母这个称呼好,古香古色,到了美国就没有这种称呼,一律先生太太。我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试着融人其中,可是语言不通,习惯不通,我擅长的一切到了美国皆被斩断,无根之人,无根之萍。更具体一点,我习练毛笔有几十年了,在茂东经常写写条幅,朋友拿去都当成宝,还有企业会找我题字.到了美国,不同的文化体系,书法根本走不出书房,这让我没有成就感。老太婆舍不得孙儿,舍不得儿子女儿,就一个人留在了美国。·

讲美国的家庭是康琏的兴奋点,可是没有多少人真的喜欢听他讲家事,康琏见侯海洋听得全神贯注,不似假装,大有知音之感。一老一少将所有照片看完,这才开始进厨房。

侯海洋在厨房做鱼时,康琏站在一旁,道:“我年轻时不下厨,只讲艺术,现在的厨艺是在牛棚里学会的,主要作品就是大锅菜。在牛棚里生活困难,有点什么东西最喜欢煮在一起,这样一点都不浪费,做鱼的手艺不行。”

以前,在巴山中师的大礼堂上,康琏讲古代文学,侃侃而谈,妙语如珠,引得掌声如潮,让侯海洋感觉高不可攀。如今以书法为桥,他走进了康琏的生活,这才发现原来高不可攀的大师也是普通人,有血有肉,有烦恼有忧愁,吃喝拉撒一样不能缺。

侯海洋的厨艺经过了在新乡的锤炼,颇为可观。一大盆活色生香的酸菜鱼出来以后,康琏赞不绝口,迫不及待地动了筷子,边吃边赞,道:“没有想到小侯做菜有这么高的水平,做菜也是一种艺术,看着好厨师做菜同样能得到艺术的享受。”

“我家住在柳河二道拐村小,旁边就有一条小河,以前生活紧张,我和我姐经常到河边钓鱼,改善伙食,学了点手艺。”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不错,我家的两个孩子到了美国还吃现成。”

“我这是小手艺,谁都能学会,康大哥他们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才。”这句话,侯海洋确实是发自肺腑。他觉得从小学习的书法等学问不值一提,反倒是到美国闯荡的康明、康亮才是真正有学问,至少他们用知识在美国生活得很好。

康琏美美地喝了几口鱼汤,又道:“当初我还以为你是四十来岁的乡村教师,把你请到茂东来,是想见见面,如果合适,先借调到茂东文化馆,这是量才录用。写得如此好一笔字,放在村小实在是可惜,只是没有想到你这个村小教师如此年轻。你愿不愿意借调到市文化馆?文化馆虽然是事业单位,搞得好,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

听到“借调”两个字,侯海洋露出自嘲的苦笑,中师毕业以后,他多次与“借调”结缘,前两次足自已主动提出,这一次是从天上飞下了馅饼,他却不太愿意接。

“谢谢康老师厚爱,若是前一阵子我肯定是一百个愿意。’

“你有了好去处?莫非是哪个领导看一L你打篮球的特长,茂东领导爱篮球,尤其是以巴山为甚,老张县长就是巴山篮球的开山鼻祖。”

侯海洋很佩服康琏的判断能力,若是没有聚众看黄色录像之事,他此时已经借调到巴山县公安局,成为杜强鞍前马后的服务人员。他诚恳地道:“康老师,实不相瞒,最近我要到广东去。”

听完侯海洋的想法,康琏沉吟道:“你的想法我也支持,年轻人到外面闯一闯,情理之中。只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你可以不必辞职,先办一个停薪留职,到广东干得不如意,回来还有一个饭碗,狡兔三窟,得给自己多留一手。”

侯海洋年轻气盛,没有接受康琏的建议,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留了退路,恐怕就下不了决心。”

康琏再劝:“未谋胜,先考虑退路,才不会输掉裤子。”侯海洋仍然没有接受康琏的意见。

一老一少的胃口都不错,一大盆尖头鱼和酸菜都进了肚子,离开康琏家时,侯海洋给康琏鞠了一躬。他对这位惜才老者的尊重是发自内心,从中师毕业以来,碰壁多次,唯独在这一次他得到了康琏无私帮助,让他再次感受到人性中温暖的地方。

走在了大街上,侯海洋琢磨着康琏的话,一时之间,有些举棋不定。他打通姐姐的电话,征求意见。侯正丽态度十分坚决:“借什么调,文化馆当一辈子酸文人,有什么出息,你在巴山太久了,没有见识过什么是现代社会。”侯海洋道:“我觉得康琏老师说得有道理,狡兔三窟才不会输掉裤子,我还是想办停薪留职。”

侯正丽对于办停薪留职很是不屑,她也尊重弟弟的选择,道:“有个保险措施也好,虽然完全没有必要。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午得到准确消息,爸爸民转公的文件批下来了,你可以打电话给家里祝贺一下。”

在过年之时,准女婿张沪岭主动承揽了父亲侯厚德民转公的任务.侯厚德努力了二十多年没有办成的事,被张沪岭顺手解决了,对于张沪岭来说,这事根本没有什么难度,打个电话基本办成。

侯海洋既为父亲高兴,也为父亲的努力感到不值。打通了家里电话,杜小花第一句话就说:“二娃,你爸现在是公办教师了。”侯海洋道:“妈,上午得到消息,爸肯定高兴惨了。”杜小花笑道:“你爸都傻了,得到消息就朝家里跑,把脚都扭到了,肿得像馒头,我到镇里去拿了草药,刚给你爸包上。现在我们家有两个公办教师,好日子就要来了。”

侯海洋很想说辞职或是停薪留职的事,说了此事肯定会破坏难得的欢乐气氛,祝贺两句便挂断电话。

下午,秋云到岭西市,侯海洋回巴山。以前在巴山县城有付红兵,两人关系深,长期在一起聊天、喝酒,如今付红兵去岭西警校读书,在县城里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是沙军。侯海洋和沙军关系也还行,可是很少与沙军单独在一起吃喝玩乐,也就没有特意去找他。

每个人在不同时段都会有很多朋友,但是核心朋友只有一两个,这些核心朋友可以单独在一起无拘无束地交往。核心朋友之外绝大多数就是泛泛之交,在特殊环境下可以成为朋友,但是一旦环境失去,不久以后便成为记忆中的朋友。人生几十年,认识的人无数,朋友也不少,大多数朋友都被大浪淘沙,能长期保持联系的不会超过十个人。

回到新乡时,侯海洋在魏官妈妈的商店里买了一把挂面。店里其他几位客人看着侯海洋的目光透着些怪异,魏官妈妈与侯海洋很熟悉,平常都要主动搭话,今天却是欲言又止。

侯海洋很郁闷地走出商店,低头瞧一瞧裤子,裤子拉链完好,没有走光,对着摩托车镜子照了照脸,也没有什么脏东西。他回头看了看,商店众人都偏着脑袋朝外面张望,与他的目光相接以后,这些人将目光缩了回去。

侯海洋被弄得莫名其妙,自嘲道:“难道我成了《狂人日记》的主角?’

牛背碗小学,冷锅冷灶,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行走到灶间,侯海洋总是觉得秋云还在小院里走动。他和秋云进人蜜月期时恰逢一年最冷的季节,秋云最爱坐的位置就是灶间,熊熊炉火映照其脸上,其剪影定格于侯海洋脑海之中。

“侯老师,回来了?”马光头走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

“有事?”

“学校通知开会,八点钟,特意打了招呼,不准任何人请假。”

侯海洋想起了父亲民转公的事,道:“今年民转公好像是下来了,你搞到没有?”

马光头一脸晦气,朝着学校的方向吐了口水,道:“学校的龟儿子心子把把都是黑的,为了转正的事,我把他们的门槛都踏破了,烟酒鱼肉送了不少,全喂了狗。你爸转了没有?”

侯海洋尽量用平淡的口气道:“我爸争取了二十多年,听到消息说,应该能转了。”

马光头一直盯着侯海洋的嘴巴,听到“应该能转了”五个字,脸上一片死灰。若是侯海洋的爸爸也没有转成,他心里会好受些,此时得知侯海洋父亲都转了公,心里充满愤怒,朝着中心校方向呸了一声:“代友明、刘清德、王勤都是窝囊废,只晓得在学校称王称霸,在教育局最没有地位,以前听说新乡还有一两个名额,谁知今年打了个光脚板。”

父亲得到民转公名额完全是偶然,若是没有张沪岭,他肯定会和马光头一样在黑暗中摸索。侯海洋暗自为这些没有任何背景的平凡民办教师抱不平,心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话总结得非常到位,教育部、财政部等几个部委发的文件将民转公的政策规定得清清楚楚,落实到基层完全走样,民办教师能否转正最终还得靠运气和政策以外的东西。”

马光头知道侯海洋是恶人,平时对他挺客气,今天受了刺激,忍不住出言不逊:“公办教师也没有三头六臂,还有人违法乱纪搞女人,这下碰到马屎了。”

侯海洋以为马光头指的是自己和秋云之事,脸色阴下来,怒道:“马老师,我可没有惹你。”

马光头懊恼地道:“我没有说你,是赵海闯了大祸,学校通知开会就是通报赵海的事。”

“赵海能有什么事,还要开夜会来通报?”

“他把村外一个女娃儿强奸了,被当场捉到。”

此消息如一声惊雷,把侯海洋展得目瞪口呆,道:“什么?他强奸,不会吧?”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赵海太傻了,怎么会做这种事?他正在和女孩在床上做那事,被女孩的父亲堵在了家里。女孩父亲提着菜刀追,赵海光着屁股跑,一直追到场镇,很多人都看见了。”

侯海洋拍着脑袋,道:“肯定不是强奸,那个女孩和赵海被堵在家里,应该算是通奸。”

马光头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晓得,估计晚上要通报。”

在聚众看录像事件以后,侯海洋和赵海被同时从中心校踢了出来,两人同病相怜,赵海就经常提着酒瓶过来喝酒,关系渐渐好了起来,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强奸之事是真的。

侯海洋急匆匆赶到新乡学校教师宿舍,赵良勇、邱大发、汪荣富、李酸酸等人站在院子里。李酸酸看到侯海洋进来,责怪道:“侯海洋,那天你灌了赵海好多酒,惹出这么大一场祸事。”

侯海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道:“灌啥子酒,说清楚点。”

李酸酸横眉瞪眼地道:“星期六,赵海是不是在牛背陀喝了酒?”

侯海洋道:“哪一个星期六?赵海在牛背陀喝酒的次数多。”

李酸酸气鼓鼓地道:“赵海喝不得,你就少劝两杯,现在他出事了,你们安逸了。”

赵良勇道:“这事怪不了侯海洋,赵海最近都在酗酒,在我们这里也喝醉了不少次。他做出这种事,还得从自身找原因。”

李酸酸眼睛红红的,马上将矛头对准赵良勇,道:“这件事的根源还是你们几人聚众看黄色录像,若不是聚众看黄色录像,赵海不会到村小去,不到村小,也就不会出这档子事。赵良勇、邱大发、侯海洋,你们摸到良心说,是不是你们害了赵海?”

邱大发茸拉着脑袋,不敢回话。

其他教师都从房间里出来,七嘴八舌,最后开始怪学校不应该配电视机和录像机。

赵良勇是新任教导主任,被李酸酸当众揭了短,脸上挂不住,辩解道:“大家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们说是不是?作为老师,做出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应该。”

李酸酸一张嘴巴,又开始扫射:。你们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张老师肚子咋子大了,秋云被哪个猪拱了,以前吴敏红和你赵良勇有一腿。”

侯海洋听到赵海之事心里原本就特别难受,李酸酸越说越不像话,还用污言秽语提及秋云,他吼了一声:“李酸酸,你给老子闭嘴!’,赵良勇也急了眼,厉声道:“李酸酸,你太不像话了!”

李酸酸自知失言,犹自不服,道:“我说的是实话。”几位年纪稍长的女教师见发生了冲突,过来劝架,把李酸酸半拉半推弄回屋里。

侯海洋、赵良勇和邱大发见院中人多,亦感无趣,回到屋里。

赵良勇脸色铁青,道:“真没有想到赵海会出这样的事,听派出所的人说,赵海是在牛背舵喝了酒,在回学校的路上到路边店买烟,看到只有一个小女娃儿在店里,鬼迷心窍,把别人强奸了,算上被发现的那一次应该有四次。”

侯海洋疑惑地提出了一个问题:“第四次了?我越听越觉得像是两人都愿意,那个女娃儿好多岁了?”

邱大发唉声叹气地道:“这个当爹的太不冷静了,这样一来,赵海肯定要被判刑,他家女儿的名气也不好。”赵良勇用双手抓了抓头发,道:“公安机关定了性,就是强奸,据说还要重判以平民愤。这一下,我们老师的名声在新乡算是毁了。”侯海洋想起赵海的鹰钩鼻子和一头长发,黯然道:“赵海进了监狱,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

晚上七点半,所有老师聚集在一堂,主席台上坐着镇教办的人,还有镇党委副书记刘清永以及党政办副主任刘友树。会议由镇教办张主任主持,第一项议程就是由镇纪委副书记、党政办副主任刘友树通报赵海案件。刘友树穿了件西服,打着红色领带,头发梳成一片瓦,有了领导的基本形象。他清了清嗓子,道:“我首先通报赵海案件。”

看着主席台上的刘友树,侯海洋心里百感交集,刘友树是去年分来的大专生,借调到镇政府以后,阴差阳错成了抗洪救灾英雄,如今以火箭般的速度成为镇政府后起之秀,坐在主席台上给大家通报情况。赵海的资历比刘友树老,教学水平比刘友树强,阴差阳错成了聚众看黄色录像的主角之一,如今更是成为阶下囚,失去人身自由,人生轨迹完全改变·

听完案情介绍,侯海洋认为赵海被抓是咎由自取,派出所及时抓住强奸犯有功,镇政府及时通报情况并警示教育其他老师是必要措施,但是他仍然觉得如被厚厚的棉花堵住眼耳鼻,似乎要窒息一般,让人感到无比绝望。

散会已经在晚上十一点,屋外飘着毛毛细雨。侯海洋骑着摩托,漫无目的在公路上开着,任毛毛春雨将衣衫打湿,愤怒的摩托声在夜空中传得极远。

赵海强奸案如一块巨石掉进了小水塘,打破一了原来的平静。

镇党委、政府为了此事专门召开联席会,镇教办负责人、新乡学校负责人列席会议。在会上,乐彬愤怒地拍了两次桌子,最后一次拍得很响,桌上的水杯都跳了起来。代友明是老校长,作为新乡镇最高学府的掌门人,平素挺受尊重,这一次被党委书记乐彬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一顿。

“这件事情表面上是偶发事件,实际卜反映的是学校的管理问题,政治思想工作薄弱,对教师关心不够。”乐彬接二连三地向学校扣上一顶顶大帽子。

副书记刘清永暗自觉得奇怪:“赵海之事虽然操蛋,对于一个镇来说并不算是大事,前一阵子煤矿死了三个人乐彬都没有这样冒火,难道他是要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想到这里,他朝镇长蒋大兵看了过去,蒋大兵也正用探询的眼光看了过来。在镇政府里面,两人素来穿着连档裤子,一唱一和,很是默契。

“为了赵海这件事情,我被县委谭书记叫过去狠狠地批了一顿,责成我们镇党委、政府拿出必要的措施,理顺学校体制,整顿校风校纪,解决新乡学校的软、散、乱、差四大问题。”

乐彬脸上青筋暴涨,对镇纪委书记凌华声道:“赵海发生这事,不能孤立地看,前一阶段不是发生了老师聚众看黄色录像的事情,为了新乡面子,此事在内部处理了。现在反思,如果当时我们处理重一些,肯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处理轻了,表面上是保护了那些犯了小错误的老师,实际上是害了他们。我建议,以凌华声同志为组长,小刘为副组长,教办参加,成立一个小组,分别找当时聚众看黄色录像的老师谈话,进行思想政治教育,责令他们写出深刻检查,检查不过关就不准站讲台。还有,学校领导也要写出相应的检查。

“其二,关于新乡学校体制问题,我们不能再拖了。教育局的领导对我们意见很大,多次在县里开会都提及此事,谭书记在我的检查中有专门的批示。他要求我们认真研究新乡学校的体制问题,必须尽快与教育局一起章出方案,中学小学分家。我们这边以李永良副镇长为组长,拿出方案,尽快提交给镇党委研究。”

刘清德打心眼里不愿意将小学与初中分开,他用眼光寻着哥哥刘清水,刘清永专心专意地记着笔记,不和弟弟的目光对接。

王勤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一直认为乐彬书记被蒋大兵和刘清永压得死死的,束手束脚,没有料到今天老虎突然发威,拍了桌子,满屋人皆没有反对。她心道:“乐彬书记聪明,选了一个下手的好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全占齐了,刘清永没有正当的反对理由,看来此事成了。”

会议结束以后,刘清德来到了二哥家里,两兄弟关着门商量事。刘清德道:“乐彬这个外来人居然在新乡耀武扬威,二哥,你和蒋镇长太窝囊了。

刘清永抽着烟,吐了一串烟圈,道:“乐彬毕竟是一把手,他拿了谭书记的尚方宝剑,我们有啥子办法,最好的策略是配合他的工作,让新乡工作出色,这样才能把乐彬推出去,明白吗?这是以退为进,别总想着顶牛,杀人一千自损八百。

刘清德硬是没有转过弯,道:“哥,这是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难道我们还怕乐彬?惹恼了我,串几个村,让他选举时出大洋相.’

刘清永道:“你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个毛脾气,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别把自己当成刘老七。这是大哥定下的策略,我们执行就是了.乐彬不走,蒋大兵当不了书记,我就当不成镇长,懂不懂?”

刘清永的大哥如今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对提拔干部的事门儿清,刘清德天不怕地不怕,还真是怵这位大哥。得知是大哥的主意,也就不吭声了。

新乡党政联席会后,纪委书记凌华声和副镇长李永良就按照会议要求,开始了各自的工作。李永良是分管教育的副镇长,他主要工作是与教育局一起让新乡中学和小学分家,分人分财产都是麻烦事,他要了镇政府那辆老吉普车,进城找教育局汇报工作去了。

凌华声把刘友树叫到办公室,两人关上门,细细地商量了一番。凌华声道:“这事你去就行了,找几个当事人谈话,指出问题,让他们写一份检查就算过关,别弄得鸡飞狗跳。”

昨天乐彬狠狠地拍了桌子,给刘友树留下了深刻印象,凌华声此时的布置简直就是敷衍,他迟疑地问道:“凌书记,昨天乐书记下了狠话,还让校领导写检查。”

凌华声名字很文化,人却一点都沿文化.他是转业干部,脸上满是麻子,看上去很是粗犷。他对一脸不惑的刘友树道:“去找一找几个人,弄一份说得过去的检查就行了,别太认真。家丑不可外扬,这是硬道理,按我说的做,没有错。”

刘友树被凌华声点透以后,对这些老狐狸也佩服。读大学时,出现在报刊和杂志里的乡镇干部都是粗暴、粗俗、粗鲁的三粗干部,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如今乡镇干部有四个来源:一是转业干部,二是上级部门派下来的干部,三是向社会招聘,四是大中专学生,这四种来源的干部多数都是乡镇里的能人。凡是在乡镇真正摔打过的干部,最懂人情世故,最懂社会的实际情况,绝大多数都不是城市人形容的“三粗干部”,而是培养市县领导干部的重要摇篮。

刘友树脑里闪过镇里的乐彬、蒋大兵、凌华声、刘清永等人的面容,暗道:“这些领导人,文化有高低,来历皆不同,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刘友树与教办张主任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以教办的名义依次将老师通知到镇里谈话。

第一个来的人是赵良勇,一如今他是学校教导主任,成了学校的中干,还有机会走上更高的领导岗位,他的态度最为积极。走进教办最角落的办公室,看到一脸严肃的刘友树和张主任,赵良勇意识到是赵海的事情将聚众看录像的事情再次牵了出来,后悔得紧:“当初怎么头脑发昏,和这么多人一起看黄色录像,没有注意到影响。”

“赵主任,抽支烟。”刘友树看着赵良勇严肃的表情,有意缓和一下情绪。

等赵良勇抽了几口以后,刘友树道一r开场白:“赵主任,今天是按照新乡党委的要求,以镇监察室的名义询问一件事情,这是正式谈话,希望赵主任配合。”

论资历,刘友树和侯海洋差不多,都只是才来一年左右的嫩小伙,可是刘友树如今身份不同了,说话分量自然不同。虽然这番严肃的话在局外人面前有些装腔作势,在局内人面前还是挺有分量。

赵良勇暗自骂了一句:“刘友树才从学校走了几天,装模作样!’

腹诽归腹诽,他的态度还是很好,道:“我在组织面前肯定知道应该说什么。”

“请你谈一谈看黄色录像之事。”

赵良勇可以不理睬小年轻刘友树,但是他无法忽视刘友树背后的组织,道:“那天的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刘友树在学校宿舍住了很长时间,借调到新乡政府以后仍然住在学校宿舍里,直到正式调动以后才从学校搬出去,他对“聚众看黄色录像案”了解得一清二楚,按照凌华声的思路,让赵良勇在现场写份检查。

赵良勇怕留下字据在镇政府,犹豫着没有动笔。

张主任最了解老师们的心思,道:“这个没啥,你在派出所都写了,又不进档案。检查是镇党委明确要求的,不写份检查过不了关,至于性质上可以商量嘛,毕竟你们都不了解那些碟片是黄片,对不对,是无心之失嘛。”

刘友树微笑着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你们都不清楚什么是黄片,无心之失。”

赵良勇这才打消了顾忌,三人商量着,写了份不咸不淡的检查。出门之际,赵良勇与刘友树和张主任握手道别,他平时喊惯了“小刘’,此时他改口道:“刘书记、张主任,那我走了。”

刘友树在镇里听熟了“刘书记”的称呼,尽管他这个书记只是纪委副书记,算是镇政府二级班子正职,与党委书记、纪委书记和党委副书记都差了一个决定性的台阶,可是听到赵良勇称呼一声刘书记,在心里还是有小小的成就感。他看着赵良勇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侯海洋,当初的竞争对手越混越差,直接混到了村小,与自己万万不能相比。

接着,邱大发进来谈话。邱大发在这种正式场合下,心慌意乱,支支吾吾,话都说不清楚,无奈之下,刘友树只能指点一番,让他将检查写出来。

侯海洋接到通知后,他根本不准备到镇政府。

中午,赵良勇来到了牛背陀,他知道侯海洋性子倔强,没有在派出所写检查,肯定也不愿意在镇政府监察室里写检查,特意来劝解一番,苦口婆心说了许多“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的道理。离开牛背花时,他从侯海洋的表情上得出了结论,无奈地摇头。

下午三点,代友明将赵良勇叫到办公室,道:“教办通知侯海洋谈话,他现在都没有去,你再去一次牛背陀,找侯海洋谈一次.我问了老张,他们也是应付差事,大家要配合。”

赵良勇以前是普通教师中的带头大哥,挺有威信,此时成了教导主任,凡是有为难之事,代友明就将皮球踢给赵良勇,让他去处理。接受这个任务,他只得再去劝侯海洋,唯一能让侯海洋到镇政府写检查的理由就是让他这个新教导主任下台。

下午五点,张主任再次上楼,来到了刘友树办公室,道:“侯海洋来了没有?还没有到!这个娃儿,一点没有纪律观念。”刘友树看了手表,道:“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再等会儿。”

张主任夸了一句:“刘书记难怪年纪轻轻就当了纪委副书记,这么沉得住气,我老张自叹不如。”

刘友树道:“我的板凳功夫还差得远,得向老前辈学习。”

张主任笑道:“谦虚的人,还要进步。”

侯海洋进门时,张主任立刻收了笑脸,斥责道:“侯海洋,通知的是几点钟,怎么现在才来?”

侯海洋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下午有课,学生上课是最重要的事。”

张主任是教办主任,“学生上课是最重要的事”是他在学校开会时常用的口头禅,此时被侯海洋拿来作挡箭牌,弄得他无法反驳,下不了台。刘友树连忙打圆场,拿了一支烟,道:“海洋,抽烟。”

张主任气呼呼地坐在旁边,将刘友树和侯海洋两个年轻人拿来作对比,暗道:“都是年轻人,咋就这么不一样,一个成了领导干部,一个是烂滚龙。”

刘友树讲了相同的开场白以后,侯海洋的背越挺越直,直接来了一句:“我不觉得这是聚众看黄色录像。”

张主任道:“派出所都定了性,还在这里嘴硬。”

侯海洋给了张主任一个白眼,道:“老师聚餐,喝醉酒,算不算聚众酗酒?镇政府干部经常在新乡餐馆打麻将,算不算聚众赌博?别否认,真要认真,我们晚上十点到新乡餐馆去抓赌,抓不到聚众赌博我写检查,我就承认聚众看黄色录像的事。”

张主任见侯海洋如此不配合,气得差点就要拍桌子,指着他道:“你这人不知轻重。”

刘友树表情严肃起来,道:“海洋老弟,派出所和校方捉了现场,派出所还有笔录,这件事情的性质是板上钉钉。赵海为什么会出事,看黄色录像就是重要的思想诱因。写检查,不是我和张主任的决定,是镇党委、政府的决定,我们只是奉命执行。”他特意强调道:“检查不进档案,等过了这阵风,我把检查还给你。”

侯海洋同父亲侯厚德一样,有着极强的自尊心,决不能容忍聚众看黄色录像的帽子戴在头上,更不会向刘清德低头,道:“我们几个老师看的录像片,都是从外面买的,枪战、武侠都有,这些碟片的名字与内容严重不符,偶尔买到带色的碟子没有什么大惊小怪,我们毕竟不是文化执法机关,没有这种鉴别力。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传播、没有用碟片来赢利。为了这点事扣这么大一顶帽子,谁受得了。说得直白一点,我们穷教师在这里一点娱乐都没有,看个录像还有人惦记,你说这是什么事?而且几个老师在电视室看录像,值得把派出所的人叫过来,这纯粹就是整人,是文革的那一套手法。”

张主任气呼呼地听着侯海洋陈述,暗自点头,道:“这个小伙子脾气是很臭,可是脑袋瓜子清醒,这番歪歪道理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写了这个检查,如果有一天再来一次政治运动,他有把柄被政府握着,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假装生气地道:“侯海洋,你这个态度不行,赵海的教训够深刻,回去好好想一想。” 侯海洋闻言,站起身就走。

张主任和刘友树对视一眼,相对苦笑。

刘友树道:“侯海洋就是这脾气,当初把刘校长弄得下不了台。”说到这里,他隐隐猜到了原因,刘清德与侯海洋打过架,双方记着仇,侯海洋不写检查,恐怕更多的原因是不想向刘清德低头。

刘友树随即拿着两份检查向纪委书记凌华声作了汇报,包括侯海洋不写检查之事。凌华声看完检查,道:“小刘,不错,做做样子就行了,侯海洋不写就不写,其实写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从凌华声办公室出来,刘友树很郁闷,尽管他早就知道凌华声态度,可是让赵良勇、邱大发和侯海洋三人写检查毕竟是镇党政联席会的决议,他执行得也算认真尽力,没有想到在顶头上司眼里,这些事根本不算事,自己的工作其实是白用工,没有什么价值。

刘友树是郁闷,而侯海洋则是极度的失望,走出办公室以后,脑子里总是浮现着赵海的影子,心中压着一块比泰山还重的大山,让他不能呼吸。他原本还想搞个停薪留职,此时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尽早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走到了魏官妈妈的商店,他站在公用电话前发了一会儿呆,此时他即将作出重大的决定,心里有强烈的倾诉欲望。若是给父母打,多半是一顿训斥,他就给姐姐打了电话,谁知无人接听。他又拨打了康琏的电话。自从与康琏见面以后,他对这位长者极有好感,今天遇到难题,他神差鬼使地想到了康琏。

康琏听到侯海洋的声音,高兴地道:“小侯,我正准备找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作品获得了茂东市书法比赛二等奖,从实力来说,评一等奖没有问题,只是你这幅作品从用纸到装裱都不讲究,总体性差了点,降了点档次。”

侯海洋心情不佳,对书法大赛获奖也没有太大兴趣,他表达感谢以后,道:“康老师,我准备辞职了,在新乡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自从与侯海洋见过面以后,康琏就对这位质朴且有才华的小伙子大有好感,他听出侯海洋话语中的烦闷,道:“你要到广东去,停薪留职是最好的路子,交点工资保住公职很值得。你如果执意要辞职,那也别太鲁莽,先交上辞职信,找好借口,一步一步按程序来。别私自不请假而走,若是教育局给个开除的决定,塞进档案里,你这一辈子倒真的不好回头了。”

侯海洋道:“我辞职以后,还能回头吗?到时搞企业,也不需要这些档案了。”

康琏道:“我不怀疑你的才华,干一行肯定能成一行,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是你当了大企业家,档案里有一张开除的决定,似乎不雅。既然写辞职信不是什么难事,对以后或许还有点好处,那为什么不这样做?”

人和人不同,不同的人说的话会起到不同的效果。康琏获得了侯海洋的尊重,他的话就对侯海洋能起作用。

回家以后,侯海洋铺开了白纸,用小楷字体工整地写了一封辞职信,这是侯海洋在新乡学校写得最认真的小楷。写完信,他的心情彻底平静了下来。

“辞职是一件大事,我是否回家征求爸爸妈妈的意见?妈妈向来平和,能接受我和姐姐的想法,爸爸比较固执,肯定不会同意。

“爸爸百分之一百不会同意我离开学校,留在学校是他的人生,但不是我的人生。前途靠自己拼搏,命运靠自己选择,必须勇敢地走出去,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如果听从大人的意见,我的将来完全能够预见,二十年以后,我就和邱大发、马光头是一个样子,这实在是太可悲了。”

侯海洋又默念了一遍培根《论人生》中的句子:“他曾坐在一个陶瓮或水壶之类的东西上,渡过茫茫大海……亦即凭借血肉做成的舟揖,横渡世间的惊涛骇浪。”

经过一番自我斗争和激励,他坚定了辞职决心。

将辞职书交给了赵良勇,侯海洋看着一脸惊讶的赵良勇,道:“老赵,别劝我,我已经下定决心。”赵良勇道:“海洋,这不是小事,你得三思。”侯海洋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辞职后要到广东,以后到广东玩,我请你喝酒。”

赵良勇只觉得辞职信沉甸甸的,道:“真的想好了?我劝你一句。”

侯海洋道:“我在牛背陀小学后面租了旱坡,与村社签了协议,如果有人想搞我租用的地,作为兄长,你得帮我说句话。”

离开新乡学校,一步一步走下青石梯,侯海洋回望仍旧飘着红旗的陈旧校园,加快了脚步。来到商店里,他用公用电话给秋云发了一条短信:“我已辞职,从此自由。”

在场镇,他打通了姐姐的电话,第一句话就道:“我辞职了。”

侯正丽欣慰地道:“这是好事,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再等一会儿,我交了辞职书,等着学校批准。”

“等什么等,既然辞职了,早点过来适应这边的生活,你从小没有出过远门,出来时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我还没有给爸妈说这事,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是先斩后奏,把生米煮成熟饭。”“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得给爸妈说一声。算了,爸知道这事,你也许就走不成了。”放下电话后,侯正丽对站在窗边的张沪岭道:·你不是说缺人手,二娃现在辞职了。”

张沪岭眼睛望着远处的绿树,似乎没有听见侯正丽说话。当侯正丽说第二遍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道:“辞职了,嗯,好啊。”

侯正丽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不悦地道:“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不愿意二娃过来?”

张沪岭道:“哪里,他能来,我也很高兴。”

侯正丽过来挽着张沪岭的胳膊,道:“你有心事,是不是海南的房地产问题?到底积压了多少钱,能脱出来吗?”

“你别操心,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张沪岭亲了亲侯正丽的脸颊,他抬起头时,脸上露出了一丝阴郁,这个表情转瞬即逝,没有让侯正丽发现。

侯正丽道:“沪岭,现在遇上了困难,别着急,大家一起想办法。二娃过来,可以先到装修公司。”她在大学毕业以后就来到广东,先进人了张沪岭的公司。不久以后,张沪岭以侯正丽名义成立了一家装修公司,交由侯正丽打理。侯正丽名校毕业,心气颇高,觉得装修公司档次低,当时还有些抵触。人行以后,她才知道装修是一门看上去不高档却可以接触大量行业的工作,慢慢做出了兴趣。

在新乡,侯海洋与姐姐通话以后,回到了牛背陀小学,他抽着烟,绕着学校慢慢走,然后走上旱坡。

前一段时间卖鱼的钱,大部分投人到这个承包地,趁着春日阳光明媚,承包地里种上了桃树、李树。外围是一层密密的刺桐,刺桐是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温度和水分适宜,它的生命力就进发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两层花椒苗,花椒长成树时也有长刺,算是另一种防护。

山顶上修了一间砖房,是马蛮子的作品。马蛮子性格粗,手艺不含糊,房子修得正规,有玻璃窗和木门,门前还打了一小块坝子。

站在山顶远眺时,腰上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侯海洋心情复杂,没有急着回秋云的电话,站在山顶上抽烟。

父亲侯厚德为了一个公办教师的身份苦苦追求了二十年,自己很轻松地拥有正式工作的身份,如今又轻易地将这个身份抛弃,从今天起,他就是一个没有单位的人。

即将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巴山,侯海洋情绪复杂,有着向新生活前进的憧憬,也有对故乡的留恋。

离开之前,他还有几件事情要做,第一是要捕捞一批尖头鱼,凑集路费,第二是要找点关系,到看守所给赵海送点钱去,第三就是到茂东与秋云告别。

从二月底至今,他一直自觉地没有进洞捕捞生殖期的尖头鱼。进洞后惊喜地发现,溶洞里的尖头鱼比往年更多,水面密密麻麻都是鱼嘴。溶洞地形特殊,山外的地下水进人溶洞,在牛背陀形成一个隐蔽的水潭,然后又钻人地下,不知所踪。据侯海洋观察,暗河里氧气和食料都很适当,很适合尖头鱼生长。

提着小网,站在水潭边,侯海洋很感慨,他出生不久,算命先生有“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的批语,这一个小潭真是上天的礼物,让自己在最困苦的时候看到曙光,有了这个曙光,他的心态与赵海不一样,可以骑摩托,可以租旱坡,可以到茂东住几十块钱一晚的旅馆。若是赵海也拥有这潭水,或许人生就是另一番光景。内因固然重要,外因也有相当强大的反作用。

抛网人潭,几十条活蹦乱跳的尖头鱼就落人网中,侯海洋将不足两斤的小鱼全部抛回小潭。

与茂东老傅联系以后,侯海洋穿上姐姐买的夹克衫,骑着摩托直奔茂东。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侯海洋来到老傅大排档。大排档的生意主要集中在晚上,上午没有生意,老傅和小周坐在一起谈事。小周平时都不到大排档来,她是特意等着侯海洋。

检验了木桶里的尖头鱼,老傅道:“侯海洋,你跟着我走,我们在另外一个地方租了个门面,把鱼放进去。”

小周道:“侯老师,你真的要到广东打工?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做尖头鱼生意,好歹自己当老板,比打工强得多。”

侯海洋道:“到广东去不仅是去找钱,还可以长见识,若是一辈子窝在新乡就永远都是乡巴佬。”

距离大排档不远处有一处破旧厂房,厂房旁边有几间平房,小周要了一间五十平米左右的大平房作为仓库。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门,屋内充满了陈旧的味道,在房间靠窗的一角,已经修好了一个鱼池,鱼池里放着充氧器。侯海洋和老傅各自都提着一个木桶,将尖头鱼倒进了鱼池。尖头鱼在木桶里憋了气,进了大鱼池以后,马上焕发了活力,迅猛地窜来窜去。

修这个大鱼池是老傅的主意,开一个特色鱼馆如果没有充足货源,会给经营带来困难,这是老傅从霸道鱼庄在春节窘境中得到的教训。小周采纳了此建议,利用在总裁办工作的优势,免费要了一个仓库。

小周看着灵动的尖头鱼就如看到了一张张人民币,还伸手去捉游到身旁的鱼。尖头鱼反应灵敏,如箭一般游走。

“侯老师,下一次什么时候送货?”

侯海洋将三千四百多块钱放进口袋,道:“我已经从新乡学校辞职了,很快就要到广东去。到广东前,你们开车过来,可以再弄两三百斤尖头鱼,我摩托车运不过来。

约定了运鱼的时间,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前往茂东烟厂宾馆。

小周看着欢快游动的尖头鱼,道:“可惜了,侯海洋要离开巴山,若是他不走,我们的鱼馆肯定是茂东第一。茂东也能收到一些尖头鱼,就是品质不如新乡尖头鱼。”她在茂东烟厂总裁办工作,陈树在检察院工作,两人都有人脉,加上老傅的手艺,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唯一的遗憾就是侯海洋的新乡尖头鱼很快就要断货了。

老傅呵呵笑道:“无所谓,我记得陈树老家有一条河,基本没有污染,我们可以搞农转非。”

“什么是农转非?”

“我们可以做一个网或是笼子,把其他地方收来的尖头鱼放在笼子,再把笼子吊到小河里,放上十天八天,这些尖头鱼就变成了新乡尖头鱼,口感虽然差点,我们做鱼时把调料放重一些,鱼目混珠还是没有问题。”

小周道:“我们是开高档馆子,没有掌握到最好的鱼,始终觉得遗憾,”

老傅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且只靠着侯海洋一家供货,不保险,他随时都可以漫天要价。”

小周在池边站了一会儿,道:。新乡尖头鱼暂时不卖,我们尽量收一些普通尖头鱼,搞农转非。”

侯海洋骑着摩托,脑子里也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是守着溶洞就可以赚钱,何必跑到广东去,另一种声一音是了午着溶洞只能当一个靠天吃饭的土财主,我要出去闯一闯,见识一下大千世界。两种声音在脑子里拉锯了一会儿,他自我打气道:“既然已经辞职,就不能三心二意,我现在是过河卒子,必须不顾一切朝前冲,到广东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在公安局家属院停车,他用小商店的公用电话给秋云打了传呼:“我在茂东宾馆。”

然后骑着摩托车到茂东烟厂宾馆开好房间,侯海洋将传呼机放在桌上。进卫生间洗澡,脱下衣服后,又担心水流声会遮挡住传呼声,他光着屁股出去将传呼机拿回来,放在洗漱台上。

洗完澡,传呼机没有响起来。

他穿上衣服,又将传呼机放在了床头柜上。

看了一集电视剧,传呼机仍然没有响起来。

侯海洋站在窗前,朝着公安局家属院外张望,隐隐能看到家属院房顶,他算着秋云放学回家的时问,耐心等待。到f:!f五点钟,秋云仍然役有回电。他不由得焦灼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回想着初见秋云时的情堆

以及两人在牛背花如胶似漆的缠绵,肾上腺激素分泌加速.操热不安.

到了七点,传呼终于响了起来。宾馆电话只能打室内短号,侯海洋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出去,到了宾馆门口打公用电话。

“我还在厦门,你什么时候到广东?”

“我随时可以走,还有些小事要处理,住在茂东宾馆。你面试情况如何?”

“下午面试结束。自我感觉还行,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如果成功,应该在中旬提档,随后还要签自费协议.’秋云心情还是比较轻松,道,“那道多选题我记得烂熟,考试时却做错了.一分之差,否翔也不会浪费这么多钱。工作一年,没有存下什么钱,读研还得由父母来付学费和生活费、想起来真的很失败.

侯海洋口袋里揣着三千多块钱,他冲动地道,“现在缺不缺钱,我手里还有点钱。”.

秋云稍有停顿,道:“我是去读书,花不了多少钱,你得出去拼事业,花钱的地方还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爸妈请了假陪着我过来的,他们第一次到厦门要到这里玩几天。”

侯海洋正处于事业的选择期,在内心深处对前途很有些焦灼,他渴望着与秋云见面,既有满腹的心事需要倾吐,也有对性的渴望。此时秋云远在厦门,满心的希望变成了失望。回到宾馆以后,只能躺在床上看电视,以前在新乡学校里,看电视是享受,此时面对着掌控在手的长虹电视,他没有观看的欲望。

过了一个无聊的夜晚,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回到了巴山县城,找到县公安局蒋刚。

听了案情,蒋刚不屑地道:“切,你的同事太没有鸡巴名堂,城里的小姐那么多,花点钱就能日,居然去强奸。

侯海洋拿出打火机,给蒋刚点燃烟,道:“他在村小教书,穷得叮当响,环境又封闭,犯强奸罪也不奇怪。”

蒋刚道:“你这是给他找理由,村小有这么多教师,为什么就他一个人强奸,这事还得从思想深处找原因。”

侯海洋附和了蒋刚的说法,道:“赵海与家里人关系不好,估计没有人去看他,我想给他送点东西,看一看他。”

蒋刚道:“强奸案是板上钉钉,在看守所等着法院判决。送东西就不必了,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可以给点钱,记在看守所账上。”

侯海洋道:“我和他是难兄难弟,关系不错。要不然也不会找蒋哥。”

蒋刚讲究义气,道:“那我就进去找找熟人,带点钱进去,再打个招呼,免得你那个朋友在仓里挨打。”他见侯海洋对此事有点迷糊,解释道:“在看守所里,强奸犯多数都被人看不起,是仓里最低等的,若是没有人说话,肯定要挨打。给账上加点钱,请所长吃点,就能改变点境遇。”

侯海洋赶紧取了五百块钱,递给蒋刚。

蒋刚是治安科副科长,在公安里还有点面子,到看守所找了相熟警蔡,轻轻松松把事情办了。

侯海洋站在看守所外,看着高高的围墙以及围墙上的铁丝网,暗道:“人真要是失去了自由,才是最悲惨的事。赵海性格古怪,又是强奸罪,恐怕在里面要吃点苦头。”

正想着,蒋刚走了出来,侯海洋赶紧迎了上去。蒋刚道:“事情办妥了,你的朋友应该不会被欺负。”

侯海洋上了蒋刚开的警车,感慨道:“以前在学校时,赵海算是心高气傲的人,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蒋刚“嗤”了一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去祸害小姑娘时,就应该想到今天的后果。你作为同事,做到这一步,不错了。”

侯海洋道:“看到这高墙,我能想象到失去自由的痛苦,赵海虽然是咎由自取,不过看着也让人心酸。”

蒋刚道:“老师是阳光下的职业,所以多愁善感,我们是成天跟阴暗角落打交道,心早被磨粗了,就算更惨的事情都熟视无睹,无所谓啊。”

随着警用吉普车的轰鸣,看守所孤零零留在半山坡上。

与蒋刚分别之后,侯海洋骑上摩托车在巴山县城的七十一条街上胡乱开着。即将离开生活多年的巴山,离愁别绪涌上了心头。侯海洋到的第一个地方是巴山师范,在这里度过三年青春时光。在这三年里,他留下了青涩的爱情,由’膺懂的少年变成了初通世事的青年,也初尝了世情冷暖。

走进校园,坐在操场边上,看着更加年轻的师弟们在操场上追逐。侯海洋感觉与操场隔着一层无色玻璃,距离以前足够近,看得足够清楚,却永远无法再融人进去。他,不再是巴山中师的学生了。

“别了,巴山中师,别了,吕明。”从操场边上的石梯子起身时,侯海洋感觉自己就如再别康桥的徐志摩一样,没有带走巴山中师的一片云彩,甚至没有能带走一片树叶。

感慨一番以后,天色已黑,此时付红兵还在岭西警校学习,侯海洋失去了往常的窝点,他不愿意回到新乡去,漫无目的骑着摩托车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转悠。他甚至骑着摩托来到了夜来香的门前,透过厚门传来的隐约的音乐声,让他孤寂的心躁动起来,很想进去与小姐们拥舞一曲,发泄内心深处的无名之火。

最终,侯海洋离开了充满诱惑的夜来香。

第二天一大早,从巴山县城回到牛背陀小学,侯海洋意外地在小学铁门外见到王勤。

“镇里和教育局已经决定了,新乡小学将与新乡初中分开,由我来负责新乡小学的工作。最迟等到今年九月,到时我要调一批村小教师回来,参加考试,能者回中心校,这样大家都没有意见。你人年轻,水平高,不管怎么样考都能够回来,我是准备让你挑大梁。”王勤是诚心来挽留侯海洋,见侯海洋没有明显反应,语重心长地道:“如今找一个工作不容易,马老师以及你父亲都是民办教师,他们奋斗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转成公办教师,你从农村出来,有了一份正式工作,这是多少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事,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若是早些日子,王勤作出如此承诺,侯海洋多半会认真考虑,此时决心已下,他再也不愿意回头,真诚地道:“王校长,感谢你的关心,我递交辞职书是经过俄重考虑的、不是一时意气。”

再三劝解,王勤见侯海洋吃了秤陀铁了心,这才怏怏作罢.离开牛背陀时,她一个人走在田坎上,忍不住把刘清德狠狠地骂了一顿。

5月9日,茂东烟厂的小周带着车来到牛背陀小学,拉走了事先准备好的两百多斤尖头鱼。这是侯海洋在离开新乡之前,从溶洞里捕捞的最后一批鱼,个头皆在两斤左右,青色背脊,修长身体,品质之佳让老傅喜不自禁。

杜强不断地打来传呼,催促侯海洋供货。发生杜敏小馆子被砸事件,以及比老傅低了近十五块的价钱,让侯海洋从心底不愿意给杜强供货,他借口收不到货,将霸道鱼庄扔到一边。

5月中旬,侯海洋整理行囊,悄悄离开新乡。他来之时带着被子、席子、水瓶等物,离开时这些东西全部送给了马蛮子。马蛮子得到这些实物以及预付的两百块工资,侯海洋离开新乡时,他将帮助侯海洋管理早坡。侯海洋还承诺,春节回来,还要给马蛮子另外三百块工资。对于马蛮子来说,找现钱并不容易,帮着管管早坡,实在是举手之劳。

用纸箱子收拾了随身物品以及父亲送的几本书,绑在摩托车后座,一路开到巴山。将摩托车扔给了沙军,轻装到广东。沙军特意叫上陆红,两人将侯海洋送上了前往茂东的客车。

侯海洋离开巴山县以后,吕明才从陆红口中得知了此事。她明知两人无法走到一起,听到侯海洋辞职到广东的消息仍然感到无比悲伤,趴在床上痛哭流涕,既为自己,也为侯海洋。

侯海洋到了茂东,先在茂东烟厂宾馆住下,然后在公安局家属院给秋云发了短信:“在烟宾。”再给康琏打电话,电话接通,无人接听。

等了一个多小时,秋云没有回传呼。等得无聊时,侯海洋给姐姐打了电话。

侯正丽道:“你还在巴山锣唆什么,沪岭这边遇到麻烦,压力很大,你早点过来,多一个可以商量事的人。”

侯海洋道:“姐夫遇到什么事情,能把他难住?”

“从去年开始,海南房地产出现了问题,你姐夫和一帮岭西朋友投了不少钱在海南,他们正在想办法解套。”

“我什么都不懂,.能帮什么忙?”

“你是我的亲弟弟,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至少多个人跑腿,多个人说话。,”

听到姐夫有了难处,侯海洋急急忙忙前往茂东火车站,买了去广东的车票。从茂东到广东有近五十多小时,侯海洋卖了三百斤尖头鱼,腰杆硬,原本想买硬卧,高高的售票口传来轻飘飘一句话:“没有。”根本不给一句解释。

无奈之下,他买了一张硬座票。

拿到火车票,侯海洋这才给家里打了电话。他最怕父亲接到这个电话,当电话里传来母亲杜小花的声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道:“妈,我在茂东,买了到广东的火车票。”

杜小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道:“二娃,你到哪里去?我没有听清楚。”

“妈犷你先别激动,我已经辞职了,到广东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杜小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透过窗户看着在院外劳动的丈夫,道:“你怎么不先给家里说说,你爸不支持你辞职,”·

“就是因为知道父亲不让我去,所以才先斩后奏‘妈,你帮我劝一劝爸爸,像我这样的情况,留在村小工作,现在就能想得到三十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

“二娃,你从来没有走这么远,怎么说走就走,不跟家里人商量?你爸和你妈都是讲道理的人,怎么能瞒着爸妈就辞职?”说到这里,杜小花开始掉眼泪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更别说是私自辞职和私自离家。

从母亲的话语中,侯海洋感受到发自骨髓的关心,他放缓了语调,道:“妈,你别担心,全村这么多年轻人都到广东去打工,我文化比他犯高,身体比他们壮,还有姐姐照应,能出什么事,你就放一万个心。这事我是先斩后奏,你要劝劝爸,他听了这个消息肯定会火冒三丈。姐妊大学毕业,也没有要国家正式工作,我就是中师生,算得了什么。”“你和姐的情况不同,姐是大学毕业,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好饭碗,而且她以后是张家的人,侯家要靠你撑门面的。”

“妈,现在什么时代了,女孩和男孩不应该有区别。”

与儿子结束通话以后,杜小花心里忽上忽下,神情有些恍惚,总觉得刚才的电话不真实。走到门口,见丈夫挑着粪桶走过来,看样子准备去浇果园,她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侯厚德见了老婆这个模样,顿时起疑,顿住脚步,问:“你给谁打电话?是二娃?他出啥事?”家里安上电话以后,打电话最多的是女儿侯正丽,儿子侯海洋打电话的机会极少,偶尔打一个电话也是惜字如金。只有杜小花接到电话时,还能与儿子说上一阵子。

杜小花手扶着门框,道:“二娃辞职了,买了火车票,准备到大妹那里去。”

侯厚德只觉得晴天响起一个惊雷,他将肩膀上的粪桶往地上一放,抬脚踢了旁边的围墙,狠狠地道:“这个娃儿越大越不懂事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商量!有一个正式工作是多难的事,他轻轻松松就扔了,扔了容易,要找回来就难于上青天!”

杜小花被丈夫的模样吓住了,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只能管到这一步,说不定二娃走出去,当真能闯出点名堂。”

侯厚德脸上青筋暴露,怒道:‘·他就是个中专文凭,没有啥子本事,能闯出啥子名堂!我们侯家两个娃儿都靠着张家,不靠谱。女儿可以靠张家,因为她是张家的媳妇,靠得理直气壮,可是儿子不能靠张家。

堂叔公侯振华自从离开家乡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柳河镇,可是他在侯氏家族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侯家人教育子女一向都是以侯振华为例。

“二娃能跟堂叔公比?”

“二娃为什么不能跟堂叔公比?我家二娃牛高马大,脑瓜子聪明,凭什么就不如堂叔公?”

侯厚德也希望妻子说法是正确的,他接过妻子肩膀上的粪桶,叹息一声,道:“娃儿大了,翅膀硬了,我们没得办法管他们。你别挑重的,莫把伤口整开了。”县医院的医疗水平不高,每到阴雨天,杜小花的手术伤口就要痛,这给两口子的生活带来不少隐患。此事夫妻俩瞒着儿女,不让他们担心。

杜小花原本以为丈夫会发天大的火,甚至会跑到茂东去找儿子,不料丈夫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挑起了粪桶。她了解丈夫的性格,知道越是表面平静,丈夫越会枢气。

夫妻俩满怀着心事,默默地给果树浇着粪。每年果树成熟的时候,都是大妹和二娃最高兴的季节,如今大妹和二娃都跑到南方去了,果子熟了,谁来吃?

侯海洋似乎听到了远处的那一声叹息,他留恋二道拐那个家,但是更向往着远方的广阔天地。

即将离开茂东,侯海洋最想见的人是秋云,可是秋云的电话如潜伏在地下的特务,总是不露面。

侯海洋在小卖部转了半天,等得心焦,再次拨打了康琏的电话。在毕业的时间里,他遇到了许多面目不同的人,奸恶者如刘清德、多语者如李酸酸、幸运者如刘友树、耿直者如蒋刚、狡猾者如杜强。康琏作为有成就的长者,因为爱惜人才而主动提携后辈,没有其他功利,点滴之恩让处于人生低谷的侯海洋深深地感激。

这一次终于打通了康琏的电话。

听说侯海洋后天要走,康琏道:“怎么走得这么匆忙?书法活动的颁奖仪式还要等几天才能进行,你不参加颁奖活动?”

侯海洋道:“康老师,愧对你的关心,我把辞职书交给学校了,断了自己退路。”

事至此;康琏没有再劝阻,道:“既然下了决心,那就要好好做。我很感慨啊,到底是年轻人,锐气十足,我们这一代人老了。看你的号码,是在茂东吧,如果没有其他安排,下午到我家里来坐一坐。上次品尝了你的尖头鱼,很回味啊。今天我们叫点外卖,算是回请你。” “好,我这就过来。晚饭别叫外卖,我去找尖头鱼。”

侯海洋来到老傅的大排档,好说歹说从老傅手里买了一条尖头鱼,又在菜市场挑了一包巴山酸菜,来到康琏家中。

康琏家中打扫得相当干净,唯独在餐桌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有半婉面,面条里有绿色的菠菜以及鸡蛋。侯海洋在新乡之时经常以面条为主食,算是煮面条的老手,从面汤的颜色以及面条形状来看,这碗面肯定不好吃。

“又弄了一条尖头鱼,还有酸菜,我又有口福了。小侯,你把东西先放到厨房,看我新写的字。”康琏手里握着毛笔,穿了一件旧衣,这件旧衣是老式中山服,风纪扣敞开,胸口有点点墨迹。

侯海洋将菜和鱼放到了厨房,来到书桌前。在摊开的纸上,写着一首“墙内秋千墙外道”的词。

前一次在康家,侯海洋写过这词,写这幅词时,他脑中回想着站在公安局家属院外的情景,他与秋云的隔阂只是公安局家属院的一道墙。这道围墙看上去千疮百孔,对于侯海洋这种村小教师却具有不可逾越的严肃性。种种情绪,都被侯海洋带进了书法之中。

此时康琏写的同样一首词,让人觉得是风轻云淡的日子,一位老者站在楼上,看着墙内外的儿孙辈们做着游戏。康琏将笔放在笔架上,道衬看你写了这幅字,一时手痒,自我感觉没有你写得好。”侯海洋谈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愧不敢当,我的笔力和康老师相差得太远,而且从中师毕业以后,沉醉于俗物,少于动笔,手生得很.若是真有不同,我写这幅字时是局中人,康老师写这幅字是局外人,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区别。”

康琏赞道:“小侯的艺术直觉很了不起,基本上抓住了要害。写这幅字时,我脑里想着的是康明的小院。小侯有相当好的基础,可是在书法上要自成一派则需要长期磨炼,提高功底,方能水到渠成。”

侯海洋自嘲道:“我辞职出来,最大的问题是生存,暂时还无法向书法家冲刺。”康琏亲和力很强,让他心情放松,说了自己的处境。

康琏转身回到书柜,从抽屉里取了一个小盒子。他拿着盒子站在桌前,戴上眼镜,一张一张看着名片,然后挑出了几张名片。

侯海洋从中师毕业以来,从来没有用过名片,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外国人、外地人和当大领导、大老板的人才会用名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康琏手中厚厚的一叠名片,暗自充满羡慕。

“我以前有好几个熟人在广东,这是他们的名片,若是有禽要,可以找他们,就说是我的朋友.”

侯海洋拿过名片,一张一张看,名片里面的人应该都是社会名流,有媒体的总编,还有广东省政府官员。看着名片,他似乎瞧见了一个又一个挺着肚子的成功人士。

“谢谢康老师。”侯海洋准备将名片收进口袋,正欲放进去,他想起一事,道,“我拿了名片,康老师就没有名片了,无法与朋友联系,我把名片抄一遍。

康琏拿了一个笔记本出来:“你把名片拿着,给我抄一份通讯录就行了。

侯海洋工工整整地在笔记本上写了几排小楷,他从小写得最多的就是这种小楷,和字帖没有多少差异。

康琏站在后面,再赞:“我家老大从小也学书法,他比较浮躁,心不静,没有你写得好。女儿的字更一般,比小侯差得太远。

两人在书房里谈论着书法,不知不觉到了六点。侯海洋肚子咕咕叫起来之时,两人才匆匆从书房来到厨房。康琏跟在侯海洋身后,道:“自从老太婆到美国带孙子,我煮饭的水平直线上升,不过同小侯相比还有差距,我准备买菜谱,认真把生活过好。”

侯海洋手脚麻利地在灶台上操作,不一会儿,屋里散发出酸菜鱼的醇香。一老一少两个爷们还喝了点红酒,其乐融融。

离开康琏家时,侯海洋浑身暖洋洋,步行走过市公安局家属院时,他站在大门外,抽了一支烟,寻找着属于秋云的那一扇灯光。他再次来到公用电话室,发了传呼:“我在烟厂宾馆。”打完传呼,他徘徊在公安局家属院前,等待着传呼机响起。到了九点半钟,侯海洋失望而归。回到宾馆,他打开电视,斜躺在床上,生起了闷气。

十点钟,传呼机终于响了起来。

侯海洋猛地翻身起来,看到了传呼机上公安局家属院的公用电话号码,便以最快速度从烟厂宾馆冲公安局家属院,远远地看到公用电话外的秋云。

秋云穿了淡红色的连衣长裙,站在行道树前面,道:“别跑这么快,地上滑.”侯海洋喘了几口粗气,道:“我辞职了,买了后天到广东的火车票。”

“你到底还是辞职了,走得这么急,不在茂东多玩几天?”秋云对侯海洋辞职没有感到太意外,只是想到男友心急火烧般要离开自己,感到了些许委屈。

侯海洋答非所问,先说了最震惊的消息:“赵海犯了强奸罪,他把小学外面的一个年轻女娃儿强奸了,已经被关在巴山看守所。”

秋云倒吸了一口凉气,询问了具体情况,感叹道:“在新乡工作大半年,对乡村有了真正的感性认识。如果留在茂东,永远也不会想到新乡学校是什么样子。”绝大多数乡村老师都是实实在在生活其间,困难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秋云生活在新乡,她迟早要走,困难和痛苦只是生活体验。

侯海洋苦笑道:“我从小就生活在类似新乡的环境,用不着再体验了。有你在新乡,我还愿意留在新乡,你离开新乡以后,我一天都不愿意留在那里。”

听了侯海洋发自肺腑的言语,秋云所有的委屈随风飘散。她握着侯海洋的手,道:。“我想留你多住几天,

“我已经辞职了,就是自由身之身。”侯海洋握着秋云的手,心潮澎湃,他恨不能马上将秋云抱在怀里.只是小卖部有几个大婶站在门日,朝着这边张望,他不敢有小动作

“你面试情况如何?”

“如果没有愈外,今年我能走,遗憾的只能是自费。一分之差,家里要多付两三万。”

侯海洋利用黑暗作掩护,用隐蔽的手法摸了摸秋云的腰肢,安慰道:“你总算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以前所有都归零,还得从头开始。”

“不会归零,你以前的经历都是一笔财富,我相信你能成功。”秋云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腰间的轻微抚摸让她的身体嫌烧起来,她同样渴望男友的爱抚。

“这里过往行人多,我们到院子里面去,那里面树木多,安静。”

市公安局大院是权力的象征,侯海洋怀着忐忑之心走进院子.院门的卫如摆设一般,根本没有理睬进出之人。’

“我们家在那里,三幢,四楼,阳台那边就是我的房间。”

侯海洋顺若秋云指示的方向,找到了那一扇发着徽光的奋,’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透过了窗子见到秋云在屋里生活。他随口问:“你爸爸妈妈在家?我们偷偷进去?”

秋云脸一下就烫了,道:“他们都在家,我们不能上去。”

“我只是随口问问,没有想上去。”

秋云扬起手,打了侯海洋一下,道:“你这人真坏,现在还开玩笑。”

“你爸情况如何,没事了吧?”

“我爸也没有啥事了,检察院、纪委都撤走了,算是恢复了原来的工作。我爸心情愉快,这才在厦门多玩了几天。”

在院中长着不少粗壮的大树,树干笔直高耸,树叶繁茂。茂东市公安局家属院是有悠久历史的家属院,解放后不久就开始修建,原先是在城郊修了少量平房作为解放军的营房,后来逐步扩建,成为公安局的家属院。在八十年代,平房改成楼房,楼房由一幢变成了几幢。如今整个大院有十六幢家属楼,由于是前后修建,并没有统,规划,楼房分布得较为零乱。到了九十年代,一道围墙将十六幢楼围住,就形成了别其一格的世界。

秋云将侯海洋领到一个角落里,这里大树成林,林间的石凳子隐藏在灌木丛中,是一个茂密灌木形成的死角。

侯海洋见到一个圆球模样的树,问:“这是什么树?模样怪怪的。”

“鸭脚木,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长着。你买的什么车票?硬座票,要三十几个小时,你怎么不买卧铺?”

“我想买卧铺,售票员不卖给我。”

秋云嗅怪道:“茂东不是始发站,每趟车的卧铺票都不多,我舅在铁路上工作,本来可以给你买卧铺票。现在买了票就只能上车找列车员补票。列车上小偷挺多,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钱。”

侯海洋道:“我又不是纵绮子弟,就是在火车上坐三十多个小时,有什么大不了。我急着到广东去也是有原因的,姐夫生意上有压力,姐姐急着要我过去。”

坐在石凳子上,眼睛可以盯着不远处的窗户,他们处于黑暗中,能够清楚地看到窗户里的情况,而窗户里的人很难看透黑暗。两人说着话慢慢就靠在了一起,拥抱着,互相急切地抚摸。

一位行人走过,脚步声让两人惊醒,停止了行动。

侯海洋见鸭脚木背后的围墙还有些空间,在秋云耳边说道:“到围墙边上去。”牵着秋云的手,从两颗硕大的鸭脚木中间穿过,来到围墙处。侯海洋背靠着围墙,眼睛平视着前方,用这种姿势就能在亲热之时准确看见树木外面的动静,不至于有人闯入而发生尴尬。

侯海洋的情欲就如在烈日下被暴晒的海绵,遇到水便无法遏制,他手如轰炸机一般,所掠过之处留下了猛烈温度,轰炸完后背和小腹,又集中火力进攻饱满的胸前蓓蕾。

秋云绵软无力地靠在侯海洋怀里,随着那轰炸机的狂轰猛炸,她的身体燃烧起来,尤其是小腹有一团火在燃烧。当蕾丝小裤褪下之后,有力的冲刺如约而至,她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

这一次做爱是在如此惊险的情景之下,两人在短时间内几乎同时到达了高潮。

高潮结束以后,两人静静地依偎着,暂时都没有说话。

电视声从窗内传了出来,成为背景声。

当身体和心灵都平静下来,侯海洋对贴在怀里的秋云道:“我就要离开岭西,前路艰难,我对以后的事挺迷茫。”

秋云安慰道:“到了南方至少有成功的希望,留在新乡的后果就是麻木不仁,我特别同情赵海,他若是生在大城市或许就会是另一番光景。”

“我是中师文凭,你是大学本科,以前的差距就够大了,现在你读了研究生,我们的差距更大。”

秋云用手封住侯海洋的嘴巴,道:“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文凭。以后不能离开我,也不要再提十天不回传呼就怎么样的事。”

“好。”

“一言为定,我们拉钩。”

两人在鸭脚木前拉起了钩,依依不舍地吻别。

在秋云的注视中,侯海洋走出了市公安局家属院,公路的路灯明亮,前面是光明一片,背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出门时,影子越拉越长,直至融人了黑暗之中。

侯海洋彻底与黑暗融为了一体,秋云失去了爱人的踪影,数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无声无息。

在四楼的窗前,秋忠勇和妻子赵艺正在往下窥。秋忠勇道:“小云接到传呼以后下楼的,她一般将传呼都放在床头柜上,刚才我看了看,床头柜上没有传呼,我敢肯定百分之一百是新乡那位老师来了。”秋云妈妈懊恼地道:“当初就不应该让她到新乡,你们父女一个样,都是擎拐拐。我要下去找找,天这么黑,外面又不安全。”

当初秋云到新乡,主要原因就是秋忠勇涉黑被纪律机关和检察机关调查,“涉黑警察”这个名声让秋云不愿意留在这个院子。秋忠勇总觉得亏欠了女儿,他拉住了秋云妈妈,道:“你到哪里去找?小云带着传呼,你给她打个传呼。”

赵艺打完传呼,心神不定地道:“如果那个小伙子缠着秋云,我们应该怎么办?”

秋忠勇又走到窗边,看着黑黑的窗外,道:“怎么办,凉拌。小云离开新乡去读研究生,离开那个偏僻封闭的特殊环境,两人只有分手这一条路,毕竟从各方面都相差太远。”

赵艺摇了摇头,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无药医.小云很重感情,我担心她走不出这一段感情。”

两人议论了一会儿,防盗门传来开锁声,赵艺快步来到门口,将拖鞋递给女儿,道:“这么晚,到哪里去了?”她发现女儿脸上犹有泪痕,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正在说话,肩膀被丈夫拍了一下,秋忠勇用平静的声音道:“大家早点睡觉,明天姑姑要过来,她带了些消息过来。”

秋云穿上拖鞋,问:“是面试结果?”

秋忠勇道:“不太清楚,你姑姑打电话时,我手里事情正多。”

秋云洗漱完毕,坐在窗边,望着远处山坡上闪闪发亮的“茂东烟厂”大字,暗道:“不知我和侯海洋有没有结果,我好爱他。”

在茂东宾馆,侯海洋在临睡前,也站在窗前朝着公安局家属院望了望,他的心情与秋云不一样,除了对女友的眷恋,更多是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

5月12日早上,在秋云的陪送下,侯海洋来到了茂东火车站。

茂东火车站只是一个地区性火车站,但是作为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茂东人口输出量很大,青少年外出打工的比例非常高,都是通过火车站走向南方,因此,火车站混乱程度与省会级火车站不相上下。车、人摊混杂在一起,吵闹声、广播声和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秋云挽着侯海洋的胳膊,手里提着些熟食,叮嘱道:“坐三十多小时硬座,人太辛苦。上车以后就找列车员补票,我这有个工作证,找堂弟借的正式工作证,我堂弟与你有六分相似,你就说是铁路家属。”侯海洋看着工作证上的照片,笑了起来,道:“你堂弟是个眼镜,哪里有我长得帅,一点都不像。”秋云道:“工作证是真的,都是铁路职工,谁会认真查你。”

十点,一名列车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喊:“茂东到广州的xxx列车到站了,请本次列车的旅客检票入站,带好随身物品。”她说着带有浓重茂东口音的普通话,H和F分不清楚,平常侯海洋总会笑这种口音,此时即将离开家乡,他突然觉得如此口音很亲切。

分手时间到了,秋云扑到侯海洋的怀里,双臂紧紧地箍着侯海洋的腰,仰着头,主动亲了亲侯海洋。

四五个年轻人提着行李,匆匆忙忙从两人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女孩子惊讶地看到居然有人当众拥抱亲吻,她一边朝检票口跑去,一边回头张望。

在候车室里有不少坐着和躺着的农村人,他们听到列车员的喊声,如热锅上躁动的蚂蚁一般,一起朝着检票口涌了过去。侯海洋被裹在人流里,如汪洋中的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船,朝着检票口飘过去。

紧张气氛是会传染人的,侯海洋心里紧张起来,对秋云道:“人太多,我要去检票,你回去,我走了。”秋云眼泪巴巴地道:“一路注意安全,到了广东,给我打电话。”侯海洋道:“我不知道到了广东,岭西的传呼是否能用,你记住我姐办公室的电话,跟我联络。”

与秋云挥手告别以后,侯海洋提着手提包大踏步走进火车站,在进检票口时,他回头向泪水婆要的秋云挥了挥手,随着人流向前.再回头时,秋云已经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她的身影突然就消失在人海之中.消失得如此突然,让侯海洋碎不及防。

茂东火车站不是始发站,经过前面岭西大站,火车上挤满了甫下的人.侯海洋预料到这个情况,但是他没有想到接近更天时仍然会有这么多的人。在人流之中,侯海洋完全是被动往前走,一张张焦急的脸,匆匆的脚步,汇集在一起形成了强大的气场,让他亡里受到影响,很快变成蚂蚁大军中的一员,一路小跑着接近了绿皮火车。

侯海洋人高手长行李少,他迅速挤到车门位置,伸手超过了黑压压的脑袋,抓住车门后奋力往上挤,挤开好几人后上了火车。车厢里面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脑袋,座位、过道上都是人,大包小包的行李让火车空间显得格外拥挤。侯海洋原本打算上:车以后就补卧铺票,进了车厢以后,他才发现根本无法走动,更别说寻找列车员,只能在原地占据一个位置,守株待兔。

站台上的人不断向上,很快,人和人之间、行李和行李之间、人和行李之间就挤得没有一丝空隙。侯海洋身高体壮力不亏,靠着座椅,牢牢占据了一个空间。他喘息未定,旁边的车窗便被人打开,一件件行李、一个个脑袋从车窗向车内挤,有男的,也有女的。夏天衣服少,一个年轻女子从车窗向上爬时,春光大泄,饱满的胸脯基本上露在了外面,侯海洋甚至看到了淡淡的乳晕,他赶紧扭过头。进了车厢的人各自寻找地盘,有的人爬到了架子上,更多的人如沙丁鱼般挤在车道上,矜持羞涩的保守女子几乎和陌生男子贴在一起。

侯海洋如老虎一般维持自己的地盘,如一块石头一般靠着列车座位。他的身前站着那位春光外泄的女孩子,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

女孩子喘息未定就开始招呼周围几个人,还用力将另一个女孩子拉到身边来,这个动作惹来了好几声骂。女孩子没有顾得上还嘴,她又开始喊着“张强强、李军、杜峰”,这三个男子都在这个车厢,不过被行人隔开,相互能看见,暂时无法聚拢。

车厢内的温度高得出奇,如蒸笼一般烤人,汗臭、体臭、鞋臭等各种臭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无法呼吸。性格急躁的人开始骂娘,吼叫着让火车赶紧出发,当然这种吼叫徒增烦恼,传达不到列车工作人员的耳朵里。

侯海洋一心等着列车员过来,他就可以想办法补卧车票,等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列车工作人员的影子。

终于,火车徐徐开动了,清风习习吹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站在侯海洋身前的是一个带着纯朴农家气息的女孩子,她和另一个女孩将行李和另一个编织袋子放在脚边。两个女孩子适应了车上的环境,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口地道的巴山话让侯海洋感到很亲切.女孩子左右皆是散发着汗臭的男子,车厢拥挤,不可避免会发生肢体接触。侯海洋穿着从广东带来的夹克衫,头发整齐,干干净净,小姑娘下意识地朝着他身边靠,回避着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汉子。

火车速度越来越快,冷风吹进车厢,车厢没有刚才闷热。车厢里的气氛缓和起来,熟悉的人开始谈论起南方之行,既有没有根据的憧憬,也有没有理由的忐忑。小姑娘从包包里摸出鸡蛋,分发给同伴。她小心翼翼地剥掉蛋壳,随手丢在车厢里。

侯海洋暗道:“这个小女孩应该读过初中,但是没有在城市里生活过,随手丢垃圾。”

“我走之前回了家,听说新乡学校的赵海老师被抓了,强奸了八阳村小前一个女生,女生家在八阳村小前面开了一个商店。”女孩吃着鸡蛋,与自己的伙伴聊天,说着八卦来的话题。

另一个女孩子道:“赵海,就是长头发那个老师,不会吧?他这人挺正直,他教过我,上课经常批判社会上的黑暗现象,最喜欢骂政府。”

鸡蛋女孩道‘:“这是绝对真实的事,我听说他还强奸了好几个女孩子,坏透了。”

侯海洋在一旁忍不住接话,辩护道:“八阳村小学前面的那个女孩其实也愿意,从某种程度来说,两人是在谈恋爱。”

鸡蛋女孩对陌生男子还是挺警惕,朝后缩了缩。

侯海洋道:“我是新乡牛背陀村的。”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老师,含糊地说是牛背陀村。

鸡蛋女孩打量了侯海洋两眼,道:“牛背陀的,你认识马蛮子吗?”

侯海洋点了点头,道:“今年他杀年猪还请了我。”

鸡蛋女孩看了侯海洋几眼,脸上露出笑容,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牛背陀小学的侯老师。我是蛮子哥的堂妹马小梅,杀年猪时我爸参加了的,他们都叫我爸马大汉。”

马大汉不太爱说话,侯海洋对他的印象不太深。不过出门就遇到了新乡熟人,他觉得很神奇,道:“你是马大汉的女儿,我喊你爸是马哥哟。”马小梅道:“喝酒时都乱喊,不算。侯老师,你是到广东出差?”

侯海洋道:“我从学校辞职了,到广东去,打工吧。”

马小梅是火车上遇老乡,比侯海洋更激动,开始作自我介绍:“我们是几个同学一起到深圳,李永红、张强强是新乡的,李军和杜峰是马驼镇的。”她又摸出一个鸡蛋,见侯海洋不要,还是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侯海洋手里。

聊着天,一个小时一晃而过,火车来到了铁州市。铁州市是岭西省第二大市,工业重镇,此站上车的乘客也不少,车厢内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侯海洋只坐过两次火车,对火车上的规矩不熟悉。在坐火车前,姐姐侯正丽和秋云都提到可以补卧铺票,他当时没有在意,上了火车,如此拥挤的情景让他颇为傻眼。他一直找机会去补卧铺票,除了卖东西的乘务员外,没有看到乘警或是其他的列车工作人员。加上车厢内太挤,到了铁州仍然没有找到补票的机会。

此时,全车厢里的乘客最讨厌的人是售货员。车厢原本就非常拥挤,人都被挤得无法立足,售货员推着卖零食酒水和盒饭的小车,眶眶地从这节车厢挤到另一节车厢。凡是小车过处,人们纷纷要挤在一起避让,坐在过道的乘客还要提着包包从地上站起来避让,大家怨声载道·又觉得售货员是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不得不让。

岭西的五月天是穿薄夹克和衬衣的天气,在过道上气温更高,大多数人都脱掉了外套。

马小梅热出了一头汗水,却没有脱下外套。每次躲让卖货小车时,她总是双手护胸,使劲把身体缩成一团,无奈过道太窄,她不得不与侯海洋挤成了一团。马小梅羞红了脸,却无法选择,因为若是不跟侯海洋挤在一起,就得跟另外的男子挤在一起,相较之下,侯海洋最干净。另外一位叫李永红的女孩站在侯海洋身侧,她被挤得差点摔倒,干脆伸手拉住侯海洋胳膊。

当一辆卖盒饭的车经过时,盒饭车车身更大,马小梅双手护胸,尽量朝过道边躲避,几乎是扑到侯海洋怀里才能让小车经过。等到小车经过之后,马小梅的脸红得如柿子一样,羞得抬不起头。

几乎是抱着一个女孩,胳膊还挽着另一个女孩,侯海洋心里装着秋云,与这两位年轻女孩亲密接触时并没有任何心猿意马,他还得注意身体姿势,免得引起女孩误会。两个多小时以后,乘客们都累了,说话声音小了,不少久经旅途的乘客开始坐在地上,甚至钻到座椅下面,爬到行李架上。

侯海洋离开新乡前,前后卖了两汽批鱼,约’}lLL千多元。他将部分钱存了银行,另一部分钱则缝在J’内裤i}1_,还有一部分钱放到了可以存钱的皮带里,在裤子口袋和衬衣里则放五百块现金。买卧铺票的钱还不成问题,他一直在寻找着补卧铺票的机会。终于,有一位乘警经过,他神情严峻,腰间挂着一柄手枪,枪套上配着黄澄澄的子弹,枪柄上有一条绳子挂在腰间。看到乘警如此杀气腾腾,侯海洋迟疑了,没有敢向这位带枪乘警询问如何补卧铺票。

机会稍纵即逝,这位乘警经过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列车工作人员经过。窗外的天色在眶眶当当的声音中渐渐黑了下来,侯海洋靠着列车座椅休息,马小梅目光疲惫,不时打着哈欠。她听说列车上小偷多,不敢睡着,用一只手抓着行李,努力睁着眼睛。

侯海洋看着马小梅实在造孽,道:“你干脆来靠一靠座椅,我们三人轮着靠。”

马小梅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过实在疲惫,接受了侯海洋的好意。到了晚上十点来钟,马小梅和李永红累极,顾不得害羞,双双坐在地上。

“啊。”马小梅突然叫了一声。

侯海洋睁开半眯的眼睛,低头问道:“啥事?”

座椅下面还睡着一位乘客,他睡得迷迷糊糊,在梦中瑞了一脚,踢到了马小梅。侯海洋蹲下来,搞清楚状况以后,对马小梅道:“没有啥,出门在外,磕磕碰碰难免。”

马小梅揉着眼,道:“侯老师,谢谢你。”

“别叫我老师,我已经不是老师,也不愿意被人称为老师。”

“你年龄比我大些,可也大不了多少,我叫你侯大哥,可不可以?”

此时到了深夜,大家都找到各自位置,或站或坐或蹲,都开始打磕睡,车厢秩序较初上火车时好得多,也留了一些空隙让人通行。到了十二点多,餐车又眶眶地推了过来。当这一趟乘务员过来时,侯海洋买了些火腿肠,付钱时,问:“请问乘务员,我是岭西铁路局的家属,想补张卧铺票,不知道怎么补。”

乘务员是位胖胖的三十来岁的妇女,她见侯海洋穿着灰色衬衣,气质不俗,肯定不是打工的农民,像是出门的学生娃,便信了几分,道:“可以补,价要高点,等会儿我还要过来,你跟我走。”

乘务员推着车走了,侯海洋看着她的背影,暗道:“我操,这么简单,我还犹豫了半天。”

马小梅听到了侯海洋的对话,她站了起来,道:“侯大哥,你要坐卧铺?”侯海洋点了点头,道:“补张卧铺,还有二十多个小时。”马小梅道:“侯大哥,能找你要一个联系方式吗?”侯海洋在夹克里摸了支钢笔,道:“糟了,只有笔,没有纸。”马小梅伸出手,道:“写在这上面。”侯海洋就在马小梅的手掌上写了自己的传呼号,想了想,又写上姐姐办公室的电话。

半个小时,乘务员走了回来,道:“你跟着我。”

跟着胖乘务员,越过了一道道人墙,来到了卧铺车厢前面。胖乘务员说着一口带口音的普通话,道:“我有一张软卧的票,稍贵一些,要不要?”事已至此,侯海洋也不管票价高低,道:“没有问题,贵点就贵点。”

办完手续,拿着票进了卧铺车厢,侯海洋这才知道软卧与硬座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金钱显示出了强大威力,自然而然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硬座是穷人的世界,软卧是有钱人的地方,这里没有汗味,没有吵闹,没有密密的人流,安静如宾馆。放下行李,到卫生间小解,这一泡尿是如此痛快淋漓,足足放了半分钟。解了小便后,浑身舒坦,每个毛孔都通泰。

上铺,床单雪白,枕头柔软,侯海洋耳朵听着火车的眶当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想道:“马小梅她们还得在车厢里站二十多个小时,太可怕了。我是不是太自私,自己一个人到了卧铺,把这个小姑娘留在了硬座车厢?”又想道:“马小梅是你什么人,初相识的新乡女孩子,若是把她带到卧铺,反而容易受人误解,还是算了。”

适应了软卧的基本环境,侯海洋朝对面床上看了过去,发现对面上下铺居然是两个女子,他顿时惊讶起来:“难道卧铺里男女是混居的,这怎么可能?” 车厢灯光已经关闭,只有些夜灯,可是从外面闪进的阳光,让侯海洋清楚地看到对面是女人。在硬座站着时,他要全力与人群搏斗,保住自己的地盘,没有心思想男女之事,此时人彻底轻松,舒服地躺在床上,他禁不住偷眼看对面的女子。在火车上偶遇美女,是很多男子的白日梦,此时白日梦成为现实,让他莫名兴奋。

兴奋一会儿,疲意袭来,在火车轰鸣之中,侯海洋很快进人梦乡。

早上起床,侯海洋只觉得浑身精神焕发,从手提包里拿了秋云准备的小包,里面有新牙刷、毛巾,甚至还有一盒润肤的百雀羚。

对面铺上躺着茂东市巴山县第一任县长张建国的孙女张晓娅,当她抬眼看着站在走道上的侯海洋,眼睛顿时瞪圆了,心道:“这不是侯海洋吗,他怎么在这?”张建国在部队的绰号叫做张大炮,酷爱篮球,孙女张晓娅跟着爷爷,几乎将茂东篮球重要的比赛看完,侯海洋是茂东篮球赛的明星,又是巴山人,她将侯海洋记得很清楚。这一次她是借着学校开运动会之机,跟着侯家姐姐前往广东,作为张家代表去看望病中的侯振华爷爷。

侯海洋洗漱完毕,英气勃勃,一米八的高个头,站在卧铺里显得更是高大。他吃了售货员卖的盒饭,转身朝硬座走去。

上铺的侯小冉伸出脑袋,对张晓娅笑道:“晓娅,我们这节车厢进来一个帅哥,看到没有?”张晓娅抬起头,道:“我认识这人,他是茂东篮球比赛的明星,最佳球员。”侯小冉发出啧啧两声,道:“没有想到茂东还有这种帅哥,气质不俗,叫什么名字?”张晓娅道:“侯海洋。”侯小冉开了个玩笑,道:“茂东人,又姓侯,说不定和我五百年前是一个祖宗,我是没有希望了,就交给晓娅。”

张晓娅年龄小,脸皮薄,被侯小冉开了玩笑,顿时羞红了脸,道:“姐,那个侯海洋书吧是镇里的老师,别拿我开玩笑。”侯小冉用手肘撑在床上,道:“他是乡镇老师,那太可惜了,配不上我们晓娅。”张晓娅缩在被子里,道:“姐,不跟你说了。”

两姐妹开着玩笑,到另一个乘客进来之时才停止。

侯海洋来到硬座车厢,挤进人群,找到了马小梅,领着她进了软卧车厢。马小梅初入如此豪华的车厢,怯生生地,几乎不敢抬头,到了卧铺门口,低声道:“侯哥,这是你的票,别人查票怎么办?”

侯海洋心里也没底,他装作很有把握,道:“你哥马蛮子的胆子可不小,你的胆子咋这么小,把票拿着,还怕别人查票。”

侯海洋穿着姐姐从广东带回来的新衣服,人又长得帅,与软卧的环境很符合。马小梅穿着新乡地摊买的绿色绣着花边的外套,在新乡看着可能还算顺眼,走在软卧里就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土气。她整个人也显得畏畏缩缩,若不是侯海洋鼓励,她根本不敢过来。站在门口,又问:“侯哥,我占了你的床,你怎么办?”侯海洋道:“昨夜睡了一个好觉,不累,你先休息一会儿。”

马小梅拿着票小心翼翼上了床,她昨夜先是站着,后来实在挺不住,就和李永红一起坐在地板上,又怕行李丢失,始终用手抓行李,不敢睡着。侯海洋过来之时,她疲惫不堪,上了软卧,头靠着枕头,很快就进入梦乡。

对面的张晓娅、侯小冉起了床,洗漱之后,相约到餐厅吃饭。侯小冉问了一个问题:“那个侯帅哥怎么还带了一个女的,女的是农村女孩,年龄和他差不多大,是情侣?不像,若是情侣,女孩昨天晚上就应该过来。侯帅哥是老师,学校还没有放假,他怎么到广东来?”.

张晓娅举手做投降状,道:“姐,拜托,别谈不相干的人,好不好.”侯小冉笑道:“不谈就不谈,只是很少看到健康、阳光又质朴的帅哥了,随便说两句。”

卧铺车厢里,侯海洋站在走道看外面的风景。一个女子拿着水杯从身边走过,他就侧了身子,把通道让出来。顺便看了一眼,脱口而道:“宁处长,您好。”

来者是岭西省教育厅宁玥副处长。在侯海洋毕业前夕,代表茂东参加了省教育厅组织的表彰大会,表彰大会的具体组织者就是宁玥。他对这位干练的美女副处长印象非常深刻,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宁玥没有想到火车上会有人认识自己,她停下脚步,道:“你好,你是哪位,我一时想不起来。”

侯海洋自我介绍道:“我去年是茂东市三好学生,参加了表彰大会,宁处长当时在管我们。”

宁玥留着小卷发,洋气而干练,道:“当时参加表彰会的人多,我认不完。你现在在哪里上班?是去出差吗?”

毕业后分配到新乡小学,这是埋在侯海洋心中的刺,如今离开新乡,这根刺总算被拨了出来。他自嘲道:“我是巴山师范毕业的,毕业以后分配到巴山县新乡镇牛背陀村小,估计是当年参加表彰会的学生里分得最差的,目前已辞职,准备到广东看一看。”

宁玥吃了一惊,道:“你是市级三好生,怎么会分到村小?茂东人才多得没有地方用吗,找机会我要问一问熊主任。”

侯海洋道:“我们分配不关茂东市教育局的事情,直接由县里分。”

侯小冉和张晓娅洗漱出来以后,见侯海洋和一位打扮人时的年轻女人站在一起聊天。两人侧着身从侯海洋和宁玥身边走过。回到软卧,侯小冉朝车外瞅了瞅,道:“你那位侯老师还会搭汕,又和漂亮女人勾搭上,挺能耐啊。”

张晓娅羞红了脸,不依,道:“小冉姐,他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什么叫你那位侯老师,我要给侯爷爷告状。”

侯爷爷就是侯海洋的堂叔公侯振华,当年他率部队回到家乡,祖屋被烧成一片瓦砾,周围农家一户不剩,在祖坟地里,一部分亲人的名字出现在乱石碑上、,另外还有些无碑乱坟。到了镇上打听,才知是还乡团造的孽。‘跪拜亲人以后,侯振华擦干眼泪,率部队追击国民党残军,直到南海边上才停下。随后他带部队在福建沿海备建,六十年代从广东部队转业到地方。他一直以为侯家至亲全部遇难,越是思念家乡,越不敢回家乡。

侯小冉是侯振华最小的孙女,大学毕业在深圳工作,这次出差到岭西,见了张建国爷爷,顺便带着张晓娅来到广州。

马小梅睡得很沉,没有听到张晓娅和侯小冉的对话。她是很自觉的小女孩,睡了两个小时,就从床上起来,把卧铺还给侯海洋。

经过三十多小时,火车终于来到广东。

人群如洪水一般从广州火车站出口处涌了出来,侯海洋提着包,出门就见到了姐姐侯正丽。侯正丽拿了一部大哥大,一边向侯海洋挥手,一边与人通话:“宁姐,你就在广州站的大门口等我,就是统一祖国,振兴中华那个大门口。”侯海洋听着“宁姐”两个字,暗想道:“当真是无巧不成书,难道大姐是去接宁玥?”

所谓无巧不成书,侯正丽居然真是接宁玥。

侯海洋赶紧迎过来帮着提行李。宁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还拉着一个带滑轮的新式旅行包,她看见侯海洋,惊奇地道:“侯海洋,正丽是你姐姐?”侯正丽听到弟弟与宁玥坐的是同一节软卧,同样觉得惊奇,道:“侯海洋也是正字辈,原名叫做侯正义,后来算命先生说我弟弟命中缺水,就取名为侯海洋,没有正字辈分。”

来到停车场,上小车时,侯正丽让宁玥坐在后座,让侯海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熟练地发动汽车。小车沿着停车场的白线开上了主车道,汇人了车流之中。

侯海洋没有想到姐姐开车的模样这么帅气,他是第一次在广州城里坐小轿车,透过车窗看着南国传奇大城,他抚摸着车门,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息,暗道:“我在新乡真是浪费了生命,早就应该听姐姐的话,到改革的前沿阵地来!”

从火车站提着包,茫然无措地寻找落脚点,这是普通打工者来南国大城的方式。侯海洋从火车站出来,姐姐开着小车接站,他顿时对广州产生了亲切感,没有被街道两边不断出现的高楼和川流不息的人流吓倒。

侯正丽道:“宁姐,沪岭在海南,有事脱不开身,他叫我无论如何也得接到你。”

宁玥关心地问道:“海南房地产从去年起就出事了,沪岭别硬撑着,现在最怕资金链条断掉。”

宁玥关心地问道:“海南房地产从去年起就出事了,沪岭别硬撑着,现在最怕资金链条断掉。”

侯正丽为了此事也焦急得嘴角起泡,勉强挤出些笑容,道:“沪岭的项目我一直没有参加,我主要是搞装修,为他们房地产配套。沪岭除了房地产以外,还有一些项目,与银行关系比较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宁玥道:“我这次到广州是来开会,与生意上的事情无关。我在岭西听到些说法,大家认为沪岭资金链条出了问题,他们或多或少都投钱进来,少数人还是借的高利贷。他们如果说些过激的话,沪岭要理解,目前最关键的是生意上没事。”

侯海洋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在他心目中,准姐夫张沪岭是成功人士的典范,一个电话解了父亲二十来年的“民转公”心病,大笔一挥,在柳河二道拐外建了一幢房子,还开着豪车回家乡。今天在车上听到宁玥所说,他才意识到阳光背后也有阴暗的一面。

宁玥虽然没有做生意,可是宁家不少人都与张沪岭有生意上的往来,张沪岭很重视宁玥,特意安排侯正丽亲自接站。侯正丽强抑着内心的不安,道:“宁姐,沪岭嘱咐我一定要让宁姐住在家里,一般的朋友都安排到宾馆,宁姐来了一定要住在家里,住在宾馆就见外了。”

“你们太客气了。

“宁姐,开完会,我带你到广东转一转。

宁玥没有见到张沪岭,就将满腹心思压进肚子里,道:“好啊,这一次到广州想去参观农民运动讲习所、广州起义馆、洪秀全故居。”

侯正丽琢磨着宁玥的喜好,道:“还有中山纪念堂和十九路军淞沪抗日阵亡将士陵园,也值得一看。

小车穿过繁华主街道,侯正丽朝左侧指了指,道:“我们走的路线不是最快路线,在回家的路上顺便绕圈子转一转广州,那边就是有名的北京路步行街,广州最先就建在这里。”

看到狭窄拥挤的街道,摩肩接踵的行人,侯海洋道:“这里与我想象中的大城市不一样,我认为大城市都是摩天大楼,都有宽阔的马路。”

侯正丽道:“你别小瞧了这个地方,这里是最繁华的商业黄金宝地,这里的地段寸土寸金,小小一间店铺,每月租金吓死人,广州百货就在步行街上。岭西市的步行街就和这条街类似,不过档次要差得远。”

小车左转右拐,让侯海洋觉得眼花缭乱。

侯正丽继续介绍:“骑楼商铺是南欧建筑与广州特色相结合的产物,在马路边相互连接形成自由步行长廊。骑楼的格局从大街上观望就一目了然,即楼上住人,楼下做商铺。”

在侯正丽的讲解中,小车开进了一条林荫道,停在一幢老房子门前。

“沪岭喜欢老房子,不喜欢新建筑。这个地方属于荔湾区,算得上广州的老城区,以前有‘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的说法,如今全国各地的人都朝广州跑,市区人口增长得很快,城市也在膨胀,以前的河道变成了下水道,菜田和荷塘建成了楼房。沪岭买下这幢房子的顶层两套房子,将两套房子打通,重新装修了,很不错。”

说到这,侯正丽想起宁玥对历史比较感兴趣,又道:“广州许多历史遗迹都距我们住处不太远,靠近火车南站有詹天佑故居。紧邻的越秀区有中山纪念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广州起义烈士陵园。”

房子外表呈青灰色,爬了一些绿色藤蔓。进门,视觉效果顿时与门外不同,房屋装修风格简洁明快,除了全套现代化设施之外,还有大量的绿色植物。站在窗前,朝远处望可以看到高楼,朝近处看,两旁建筑古老,蜡黄的墙不断剥落泥尘,小小窄窄的窗户里伸出暗绿色植物。在街边,有老人在街道边听收音机,拿着扇子,时不时摇摇,一位脸上皱纹如刀刻的阿婆坐在拐角处卖茶叶蛋,苗条的露肩长发女子匆匆路过,小孩子到处嬉戏。现代与历史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侯正丽将宁玥带到左侧房屋,道:“床上用品全是新换的,衣柜里的睡衣是我昨天才买的,也不知是否合身。”

广州的天气相较岭西要热一些,宁玥额头有密密的汗珠,她将外套脱下来,道:“正丽太客气了,坐了三十多小时的火车,我先冲一冲。”

在宁玥洗澡时,侯正丽拿了T恤和长裤,道:“你到右边的卫生间冲个澡,在火车上蒸了这么久,身上都发臭了。”

侯海洋见宁玥没有跟过来,问:“宁处长刚才在车上说的是什么意思,张哥遇到困难了吗?”

侯正丽脸上笑容消失了,道:“海南房地产垮了,沪岭有大笔钱压在上面,里面有银行贷款,还有岭西的私人借款。宁家在岭西很有背景,他们通过沪岭投了不少钱在海南。”侯海洋自辞职以来,抓紧时间读了些报纸,对海南之事了解得很皮毛,道:“海南房产从去年开始出事,张哥没有逃出来?”

侯正丽背靠着椅背,一副乏力的样子,道:“原本不会有事,最近他操作的股票出现问题,占了资金,如今各方都在催款,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各种问题总爆发,张哥在四处想办法扑火。原本是让你到海南房地产公司去历练,事情发展到这样,你也不必去了,免得猫抓松耙脱不了爪爪。”

两姐弟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侯正丽道:“姐开了一家装修公司,钱是沪岭出的,但是从法律意义上属于姐,你们别小看装修,联系的上下游产业很多,认真钻研,会有大收获。”

侯海洋离开新乡到广州,是怀着在张沪岭的大公司大干一场的意愿,没有料到他到广州的时机不对,恰好姐夫生意遇到危机,尽管他不知道危机有多大,可是见到姐姐的表情,他意识到危机的严重性。

到了广州两天时间,侯海洋都没有见到张沪岭,数次在卧室见到姐姐与姐夫通话,通话时间很长,至少每次在一个小时以上。突发事件让侯海洋彻底闲了下来,每天定时与秋云通电话,成为最快乐的时光。

宁玥在广东开了一天会,然后由侯正丽、侯海洋姐弟俩陪同参观历史景点。宁玥说话做事很稳重,第一次见面向侯正丽提了张沪岭的事,以后就没有再提,两个女人明明有心事,却有说有笑,将心事掩埋在心底。

到第三天上午,三人来到中山纪念堂。

中山纪念堂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八角形建筑,外形庄严宏伟,采用钢架和钢筋混凝土混合结构,跨度达71米的建筑空间内不设一柱,气势恢宏。

在孙中山铜像前,宁玥对正在拍照的侯正丽道:“正丽,把天下为公四个字照下来。”

侯海洋站在一边,他的目光扫视着来来往往的游人,广州毕竟是改革开放前沿,相较于茂东来说,民风更加开放,其中一个表现是女子穿衣时尚,特点就是暴露的肌肤面积比茂东要大得多。一个年轻女人蹲在侯正丽身前为同伴拍照,侯海洋书吧首发人高马大,居高临下,将蹲着的年轻女人胸前风光一览无余,他赶紧移开了眼光。

进了纪念堂历史陈列馆,侯正丽接到电话,她有意识避开几步,接了几分钟电话,道:“宁处长,我有急事,要到海南去一趟,让海洋陪着你逛一逛。”宁玥在广州没有遇到张沪岭,意识到事情比传言中还要严重,她郑重地道:“有句话如鲤在喉,不说不快。我从岭西来时,听到些风言风语,大家都担心交给沪岭的钱打了水漂,或许有人会有过激行为,你让沪岭注意点。”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直白了,侯正丽脸色呈现出一种青灰色,她勉强挤了点笑容出来,道:“沪岭是经过大风浪的,这点事情他撑得过去。而且,事情还没有想象中糟糕。”又对侯海洋道:“我要开车过去,车上有包,你去拿一下。”

侯正丽走到车门前,脚一软,差点滑倒在小车旁边。侯海洋眼疾手快,将姐姐拉住,道:“姐,你怎么了?”侯正丽感到一阵恶心,干呕一阵,这才拉开车门。

侯海洋担心地看着姐姐,道:“姐,你生病了?”

侯正丽坐在驾驶室里又干呕一阵,这才平静下来,道:“没有,可能是凉了胃。爸爸转正就是宁处长帮的忙,你陪着她好好玩。’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道:“晚上找家好点的馆子吃饭,别计较钱.”

“姐,姐夫的事怎么这样,春节前不是挺好的吗?”

侯正丽道:“十来天前都是好好的,我都没有想到突然变成这样。你别管里面的事情,水太深。你明天有时间,就到装修公司去,段燕也在里面,她适应能力挺强,一般的小事她都能处理,是个好帮手,让我省了不少心。”

侯正丽离开了中山纪念堂,宁玥看完历史陈列馆以后,只觉兴味索然,也不去看越秀山公园,便要回屋。姐姐离开,侯海洋就是主人,他热情地建议:“宁处长,我们去吃饭,听说粤菜不错。”他到了广东根本没有来得及吃本地菜,只是为了表达热情,冒充见过世面。

宁玥委婉地拒绝了侯海洋的邀请,道:“算了,我不习惯粤菜,就在家里随便吃一点就行了。”

在宁玥的建议下,两人坐了公共汽车返回荔湾区的住处,沿途经过流花湖,宁玥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没有说话。侯海洋想着姐夫的事,心有忐忑,也就没有无话找话。

下了车,侯海洋想到冰箱里没有什么菜,道:“宁处长,你先回家,我去菜市场买点东西。”宁玥点了点头,接过钥匙,上楼。

这个无名菜市场和岭西菜市场没有大的区别,整体相似,不同有两点,一是里面说话的口音以粤语为主,同时还有天南海北的口音。另一点就是菜市场有不少海鲜,岭西菜市场则基本没有海鲜。

在菜市场门口,有一家两三平方米大小的牛杂店。一大锅煮得正咕咕冒热气的牛杂萝卜前围满了食客,一碗碗牛杂萝卜被递出来,送到顾客的手中,他们站在街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还有些顾客站在店边等待。侯海洋走过牛杂店,想道:“广州是大城市,也有这种街边小食店,这一点和茂东一样。”

在菜市场买了点葛笋,侯海洋又要了一条花鳝o

回到住处,宁玥在客厅里用座机打了几个岭西的电话。打电话时,她声音压得很低。侯海洋在厨房煮鱼,断续地听到“张沪岭”“老三”等几个词。

宁玥打完电话,侯海洋把红烧鱼端了出来。宁玥看了盘子里的鱼,色香味等几方面都不错,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侯海洋,道:“在农村一年时间,把你锻炼出来了。”侯海洋书吧首发擅长做的鱼是酸菜鱼,红烧鱼的做法是跟着秋云学的,他对做菜有天赋,看了一遍,做出来的味道比秋云还要正宗。他道:“新乡学校伙食团和猪草差不多,只能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晚餐简单,一条鱼,一个汤,一个小菜,都是地道的岭西风味。宁玥上了桌子,心情明显好了些,道:“小侯让我刮目相看了,很能干。我一直没有问你的事,当初你是茂东三好学生,为什么分到巴山的乡镇学校,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是教育厅的干部,与你曾经是一个系统的,从你口中了解的情况才是最真实的情况。”

侯海洋道:“这些事都摆在明面上,到基层走走,一抓一大把,清楚得很。”

她自嘲地道:“教育厅的同志到基层去,看看资料,听听汇报,中午喝酒,晚上唱歌,都听不到什么真话,反正你都辞职了,给我讲讲真实的情况。”

侯海洋在新乡近一年,过得极度郁闷,在省教育厅的处长面前,痛痛快快抨击了一番,总算是出了口恶气。宁玥听得认真,不断插话问细节,最后感叹一句:“岭西的教育资源严重不平衡,优秀资源全部集中在大城市和县城的重点中学,乡镇学校严重贫血,要解决这个问题恐怕是一个长期过程。”

在侯海洋心里,隐隐希望宁玥处长能成为一个将贪官、庸官斩于马下的清官,听到她的感叹顿时就回到了现实之中。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宁玥作为一位省教育厅处长,对于乡镇中学现状根本无能为力,她的力量最多能改变某个人的现状,比如自己的父亲。

面对面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两人气氛融洽多了,只是宁玥心中压着事,始终不是太高兴,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宁用早早进了寝室。

第二天,侯正丽和张沪岭都没有回来,宁玥也就不再等待,同张沪岭和侯正丽分别通了电话以后,独自离开广州。

下午,侯正丽、段燕一起回到家。

段燕见了侯海洋,高兴地道:“侯海洋,你来了两三天,都不到公司来看一看。”侯海洋道:“这两天在陪客人,没来得及。’

段燕是柳河镇二道拐村支部书记段三的女儿,她派,侯正百来川广州.近半年时间过去,她身上发生了巨大变化,扭了头发,穿了件白衬衣,下面是咖啡色一步裙,颇具都市丽人风采,让侯海洋有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

只不过段燕开口说话时,口音就较重,uh”和“fn分不清楚。在巴山时,靠近江边的人都分不清“h’’和“fn-,说话也就不在意,此时听起来就觉得很刺耳朵。他暗道:“父亲以书香门第自居,还是有功劳的,至少让我们姐弟俩受到在巴山还算是良好的教育,我们的普通话都不错,写的字也上得了台面。”

侯正丽放下提包,安排道:“小燕,你去煮饭,我要休息一会儿。”等到段燕进了厨房,她对侯海洋道:“这次把宁玥一人丢在广州,很不妥当,不过也没有法子。她在电话里夸了你,说你懂事,菜也弄得不错。”

侯海洋见姐姐脸色不对,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姐姐,道:“在我的印象中,宁处长是很开朗的一个人,这一次见面总是郁郁寡欢,没有多少笑容。”

侯正丽靠在沙发上,嚷了一口热水,道:“宁处长家里人投了不少钱在沪岭的公司,遇上了海南的事,谁心里高兴得起来。”

侯海洋隐隐感受到事情在向不好的方向转变,道:“我不能给你们分忧,实在是无能。”

侯正丽道:“这和你没有关系,别什么事情都往身上揽。其实到海南投资长远趋势是对的,海南环境如此优越,房产价格如此低,对比东南亚一些相似地区的房价,投资海南绝对不会错。这一次是大气候不好,靠沪岭的个人能力解决不了问题。”

在侯海洋内心深处有一种想法,只要走出新乡就天高海阔,可以建功立业,成为如姐夫一样的成功人士。而现实却并不如意,刚到广东,就遇到姐夫事业出现危机。

段燕是外人,她并不知道张沪岭公司出现的潜在风暴,她今天刚签了一个大单子,从做饭到吃饭,都眉飞色舞地讲着如何步步为营让一位装修意愿不强的顾客签下一个大单。“侯姐讲得好,只要是在我们办公室里的人,都是有装修意愿的人,关键是如何找出他的兴奋点。今天来的客人手里拿了一本书,是才买的新书,我就给他先讲最新式的书柜,还建议在厕所里也建一个书柜,他就这样上当了。”

侯正丽道:·“不是上当,是激发了潜在的购买欲望,如果他没有潜在欲望,如何激发也没有用。”说到这里,她突然站了起来,道,“沪岭回来了。”

侯海洋觉得姐姐有些神经质,道:“张哥回来了,你怎么知道?”

侯正丽指了指窗外,道:“刚才有一声喇叭,每次到街口时,他都要按喇叭。”

段燕同样迷惑不解:“好多车经过街口都要按喇叭,我就没有听到张总的喇叭声。”

侯正丽放下筷子,拿起咖啡杯子,道:“沪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喝咖啡,今天来不及磨,喝点速溶的。”咖啡刚刚泡好,开门声就响了起来。

张沪岭头发乱成一团,胡子拉碴,白衬衣上还有一团污渍,进门,他自顾自到饮水器边,仰头喝了一大杯白开水。侯正丽将咖啡端了过去,张沪岭摆了摆手,道:“你、我还有海洋,明天早上飞回岭西,去见几个朋友。”

侯正丽见张沪岭脸色苍白,几天之内似乎老了十岁,担心地问道:“没事吧?”

张沪岭道:“时间,只要有时间,就能活过来。我要睡一会儿,你替我招待海洋。”他又对侯海洋道:“海洋,最近忙得很,没有时间招待你。”

侯海洋见张沪岭眼睛全是血丝,忙道:“张哥,你别管我,我准备到装修公司去学一学。”

张沪岭原本正朝寝室走,闻言停下来,道:“装修行业是朝阳行业,广州的市场很大,完全可以占据一席之地。你有美术和书法基础,踏踏实实做事,大有用武之地。你姐一人撑起这么大一个摊子,压力也大。在这个社会混,都不容易。”

春节,张沪岭在柳河镇意气风发,一个电话解决了侯厚德的民转公问题,当场拍板租了一大块地。这一次见面,张沪岭完全变了一个人,憔悴、沉郁、意志消沉。

段燕匆匆忙忙去买飞往岭西的机票。

侯海洋到广州,屁股没有坐热就要飞回岭西,想着要乘飞机,既兴奋也有隐隐担心。他坐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姐姐侯正而从卧室出来,坐在弟弟旁边,忧心忡忡地道:“沪岭心高气傲,研究生华业以后就开始自主创业当老板,一直以来都很顺利。摊子铺得太大,投资少多,这一次海南房地产和股市让沪岭掌握的资金大量积压,他需要资金投入,否则资金链有可能断掉。”

“姐,张哥还需要多少钱?”侯海洋在牛背陀小学还有隐蔽的溶洞尖头鱼,也想尽一尽绵薄之力。

侯正丽道:“也不需要太多,三四千万就够了。”

这一句话直接将侯海洋的善意击碎,就算将溶洞里的尖头鱼全部卖掉,也凑不够零头,侯海洋半张着嘴,合不拢。

“沪岭交往很广,他的朋友之中身家上亿的不在少数,应该能筹到钱。”

“这就好,福人自有吉相,张哥一定能渡过难关。”

侯正丽脸有忧色,道:“但愿如此。”

张沪岭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总有无数愤怒的表情在脑中走马灯一般旋转,他脸色苍白起床,走到客厅,对侯正丽道:“帮我泡一杯咖啡。”侯正丽关切地道:“你的睡眠不好,少喝点。”张沪岭摇了摇头,道:“反正睡不着,喝点咖啡,聊聊天。”

张沪岭将身体陷在了沙发里,喝了几口咖啡,道:“海洋,你知道海南发生的事吗?”

侯海洋坐直了身体,道:“略有耳闻,但是一知半解。”

张沪岭仰头将咖啡喝掉,将杯子递给了侯正丽,道:“再来一杯。”

他全身都依托着沙发,用自述的口气讲道:“我仍然相信,投资海南地产是一个英明决定。88年海南建省,我们就开始关注海南,88年房地产平均价格为1350元/平方米,92年则猛增至5000元/平方米,去年上半年房地产价格达到7500元/平方米。我也预料到风暴即将来临,去年正在准备交出接力棒,没有料到风暴比预期来得更快更猛。人心不足蛇吞象,去年脱手,赚得盆满钵满,为了一点小钱,坏了大事。” 他讲述故事时很伤感,一只手紧紧握着侯正丽的手:“海洋,从这一件事上,我悟出了很多,要想成事.必须克服恐惧和贪婪。恐俱让我们畏缩不前,失去勇气,最终一事无成,而贪婪则是成功者的杀手.”

侯海洋目前还达不到张沪岭的层次,对张沪岭所说似懂非傲,只是与姐姐一起陪着意气消沉的姐夫。每当他要问具体的事,张沪岭总是一摆手,道:“不谈这些烂账,谁也扯不清,不提也罢。”

第二天,张沪岭、侯正丽和侯海洋直奔机场。乘坐飞机,对于张沪岭这种经常出差的老油条来说是家常便饭,可是对侯海洋来说,这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进了机场,他紧跟着张沪岭和侯正丽,亦步亦趋,暗自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心里记着坐飞机的步骤。同时又在外人面前假装老练,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

经过一系列手续以后,侯海洋走到安检口,一个着装整齐的女子拿着一块板子在他身前身后来回巡视。女子脸颊有着淡淡绒毛,年轻、漂亮,在制服衬托下挺拔威武,很是赏心悦目。他闻着女人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暗道:“我离开牛背陀绝对是英明的决定,否则现在还在吃粉笔灰,受刘清德那人的鸟气。”

上飞机时,侯海洋心里惴惴不安:“飞机万一掉下来了怎么办啊?”他马上安慰自己:“每天有这么多飞机在天上飞,很少听到飞机落下来,据统计,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我不会这么倒霉,偏偏是我坐的这架飞机掉下去。”

飞机滑行一段,机轮离地,侯海洋感觉一下子悬空了,双手不由地紧紧抓住保险带,他偏头看了看,张沪岭闭着眼休息,姐姐拿着一本杂志胡乱翻着。

随着机头渐渐抬起,整个人向后倾斜,紧紧靠在座椅上。空姐致了欢迎辞以后,特意道:“本机的机长飞行经验丰富,飞行技术精湛,会安全将大家送达目的地。”虽然空姐这句话无法得到证实,侯海洋还是大大松了口气,轻松起来。

这时,侯海洋书吧才是正版才有心思透过窗户向外看,下面的人变成蚂蚁,车也变成了蚂蚁,路变成弯曲面条,河湾也变成了弯曲面条。忽然飞机开始倾斜,感觉就要倾斜坠落一般,再一会儿,飞机向另外一边倾斜。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当飞机向下的那一刻,仿佛坐过山车向下俯冲一般,人好像突然一下子失去了重力似的。侯正丽拿了口香糖,递了过来:“嚼口香糖,耳朵会好受一些。”张沪岭根本没有在意飞机的颠簸,闭目养神。

飞机越过云朵以后,逐渐平稳。从窗户往下看,巍峨的群山变得渺小,地面上的活物和人工建筑都看不到了。向上望,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向下看则是无垠的云海。向内看,根本感觉不到是在飞行。

空姐推着饮料和点心经过时,张沪岭仍然没有睁眼睛,侯正丽帮他叫了咖啡,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重新回到冥想状态。侯海洋吃着面包,偷看着走来走去的高个子空姐,暂时忘记身在高空。

在上午十一点,飞机即将到达岭西机场。从窗口向下看去,一块块池塘在太阳下闪亮,长江成了一条蜿蜒的白丝带,大楼像火柴盒一样,最终,又看到蚂蚁一样的人。飞机机轮着地的那一刻,侯海洋长舒了一口气,着地了,总算彻底踏实了。

出了机场口,张沪岭道:“今天没有叫车来接,我们打出租车,先回家休息,下午两点钟,我和海洋去见老三。”

坐着出租车,东转西转,侯海洋原本对岭西就不熟悉,很快便被转昏了。车至华荣小区,坐电梯上了十楼。打开防盗门,迎面就是张沪岭和侯正丽的大幅照片,照片中,张沪岭身穿白色西服,英俊潇洒,侯正丽一身白色婚纱,漂亮妩媚。

张沪岭将手提包扔到沙发上,道:“我先洗个澡,休息一会儿,小丽,你给海洋挑一身西服,黑色的,抽屉里有我的墨镜。”侯正丽道:“你去见老三,要带海洋?”

张沪岭将外套也扔到了床边,道:“老三那里人太杂,海洋人高马大,又会武术,带着他有点威慑。你放心,不会有事,我堂堂老总回来,总得摆点架子,否则倒真被人瞧不起了。”

“姐,你和张哥要结婚了?”侯海洋看着那张彩色的大照片,夸了一句,“姐,你的照片好漂亮。

“姐真人就不漂亮了。”侯正丽开了句玩笑,下一句玩笑无法再说出口,道,“原定今年七月结婚,看来得推迟,把难关渡过以后,再谈结婚的事。”

侯海洋道:“这是你们的新房?”

“沪岭有一部分生意在岭西,总得有个窝,有时住在他家里不太方便。”

张沪岭洗完了澡,头发湿淋淋的,气息比在飞机上好了许多。他打开冰箱,道:“只有鸡蛋和面条,将就吃。小丽,给海洋找身干净的衣衫.”

等到侯海洋从卫生间出来,张沪岭坐在桌前吃鸡蛋面条,旁边还放着另一只大碗,冒着腾腾热气。

面条里有鸡蛋,还有火腿肠和榨菜,味道鲜美。侯海洋在飞机上吃了点心,但是那些点心体积太小,早就被强劲的胃酸所消化,肚子里再次空空荡荡。他端起大碗,风卷残云将整碗面吃完。

张沪岭吃了一半,将碗一顿,道:“等到这件事情结束,我要给自己放假,好好锻炼身体,这两三年时间身心疲惫。”

一点五十分,一辆小车来到了小院。张沪岭带着侯海洋下楼。张沪岭身穿一件休闲夹克,头发蓬松,轻松随意,精神抖擞,与一个小时之前相比简直是焕然一新。侯海洋身穿一套黑色西服,戴着墨镜,跟在张沪岭身后。

侯正丽站在阳台上,神情阴郁地看着张沪岭上了停在院内的小车,直到小车远去,她才回屋,躺在床上,轻声抽泣起来。抽泣一会儿,她又开始干呕。

老三的家和办公室距离华荣小区并不远,小车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二楼“老三贸易公司”,前台有一个漂亮女子,看到来人便弯厂弯腰。七楼,光头老三的家,一个光头汉子哈哈笑着张开手臂,作一个拥抱状,道:“沪岭兄,我是望穿秋水,你小子还真回来了。”

侯海洋按照事先约定,在见到光头老三以后,就站在屋外。

张沪岭来到光头老三的家,他将二郎腿翘在办公桌上,道:“老三,你怕老子跑了,不敢回来,有什么不敢?海南房产是垮了,房子还在,我在广州还有地,还有厂房,在上海也有土地,你那点钱,还怕飞了?如果想要,我马上就给你,但是丑话说在前面,以前讲好的利息就得一抹平。”

光头老三顶着硕大的脑袋,眼神很飘忽,观察着张沪岭,嘴里打着哈哈:“不是我信不过沪岭,海南房产垮得太快,我们岭西到海南炒房的人有几个都血本无归,东门廖森林的钱全部套在了海南,血本无归,老婆跟人跑了,房子被人占了,他现在只能一跑了之。”

张沪岭满不在意地道:“廖森林是土鳖,只在偏偏角角拿了点地,我的地全部在闹市,房地产有三个诀窍,一是地段,二是地段,三还是地段,无论现在时常如何,我拿到的地都是不可复制的财富.我还建议趁着市场下滑,人市抄底,多积点地,等到市场好转就可以发大财……这些年,老三在我身上赚的钱也不在少数,还怕信不过我……”

光头老三不说话,眼光闪烁,听着张沪岭描绘美好前景,似信非信。

“沪岭啊,不是我不放心,实在是怕了。”

“胆大的日龙日虎,胆小的日抱鸡母,你不跟进抄底,以后要后悔。这是我带来的海南省的文件,你看看他们的规划。”

光头老三拿起了桌上的文件,文件上标着“机密”两个字,在张沪岭的讲解下,他渐渐被吸引住了。

侯海洋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交谈,暗道:“张哥这次到岭西,应该是来扑火的,看来光头老三被说服了。”

出门前,光头老三将张沪岭送到车前,站在车门处,道:“沪岭,到了年底,连本带利还得还点。我这点钱来得不易,砸锅卖铁,而且手下兄弟的钱也全部投了进来,若是真是血本无归,我只能去跳楼。”

张沪岭拍着光头老三的肩膀,道:“老三,这次你不愿意加大投人,是失策,当兄弟可是把话说到了前面,以后看到小吴他们大把大把赚钱,你别后悔。”

小车开动以后,张沪岭长吐了一口气,背靠着椅子,道:“我们去找宁总,在省政府旁边。

整个下午,张沪岭马不停蹄地见了四人。

侯海洋扮作保镖,黑衣黑眼镜,很酷。

下午回家四点钟,张沪岭脸色沉沉的,冲了半个小时澡,出来喝了一瓶牛奶,在床上道:“小丽,五点半叫我起床,你换正装,陪我宴请孙行长。

侯正丽应了一声,轻手轻脚把门关上。

“二娃,下午情况如何?”

“去看了四个人。

侯正丽道:“这四人邀请晚上吃饭没有,送下楼没有,有没有人主动开车门?”

侯海洋想了想,道:“只有光头老三送下楼来,其他人都没有下来。我没有听到张哥谈晚饭的事。”

侯正丽骂了一句:“沪岭这两年帮着这些人赚钱,每次回来,前呼后拥,为了请沪岭吃饭,电话都打爆了,现在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还钱。这些白眼狠,翻脸不认人。沪岭原本还想从这帮人手里筹点钱,看来不理想,晚上孙行长同意吃饭,可能还有点希望。孙行长也不是好东西,他到广东到香港到澳门,都是沪岭全程接待,吃喝玩乐赌一条龙服务。”

骂归骂,为了老公的事业,侯正丽还是在出发前精心化妆。

五点二十分,侯正丽化妆完毕,从卧室款款走出。她穿了一件露了半边后背的长裙,脖子上有一条项链,气质雍容华贵。

侯海洋吃了一惊,道:“没有想到,我姐化妆出来还上得了台面。”若是换成以前,他肯定要说点“人是桩桩全靠衣妆”的玩笑话,此时盛装的侯正丽有着一种“拼了”的决绝之气,这让他郑重了起来。

侯正丽道:“这得感谢爸,从小多读书,打扮出来气质好。她说话时带着笑,可是笑意中总是隐着淡淡的忧伤。

五点半,着正装的张沪岭和盛装的侯正丽挽着手出门。侯正丽出门时,道:“二娃,晚上你自己吃饭,到外面馆子吃,一个人不好煮.”

走了两人,房间清静了。侯海洋回味着这几天的生活,从北向南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屁股没有坐热又飞回到岭西,以前接触的都是新乡镇的老师和附近村民,如今接触的是天南海北各行各业的人,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精彩纷呈又压力重重。

“我在岭西,回电。”坐了一会儿,侯海洋给秋云打了传呼。

很快,清脆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秋云熟悉的声音从茂东通过电话线传了过来:“海洋,你怎么在岭西,不是到广州去了吗?”

几句话讲了经历,他问:“考研的事情进展到哪一步?”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中旬提档,下旬签自费协议。你别祝贺,我对此事还是挺纠结,自费读书,与当初的期望值不符,可是有书读,总比现在的状况好。”

“你父亲的事情解决没有?”

“已经回原单位工作,复职恐怕还有些时间。”

互相问候了几句,讲了近况,秋云声音放低了,温柔地道:“这几天,你想我了吗?”

说实在话,侯海洋从坐上火车以后,生活一直处于剧烈的变动之中,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想起在牛背陀一起度过冬日时光的秋云,他没有傻到如此说,道:“当然想,等你到了厦大,我过来看你。你也要到广州来玩,见一见我姐。”

“你姐是老板,凶不凶啊?”想着或许要与侯海洋家人见面,秋云很有些忐忑。

“我姐很好说话,你们应该能谈得来。在近期我不敢到你家里去,你爸妈如果知道我是无业游民,肯定会用扫帚把我打出去。”

秋云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现在进门肯定有点难,你得好好努力,听到没有,为了正大光明娶我,要努力哟。”

“你放心,到时我开着奔驰来接你。”虽然张沪岭遇到了暂时困难,侯海洋还是充满了自信心,面包总会有的,困难总是暂时的。

在电话里吻别以后,侯海洋守着电视等待侯正丽和张沪岭。在十点半,房间里响起电话,侯正丽在电话里道:“快点下来,沪岭喝醉了,在院子里。”

侯海洋三步并两步跨下了楼梯,姐夫张沪岭紧闭着双眼,靠在姐姐怀里。侯海洋见到张沪岭的状态,道:“姐,怎么喝这么多?”侯正丽心痛地抱着张沪岭,脸里带着泪珠子,道:“有求于人必低于人,沪岭要渡过难关,必须得弄到钱,今天孙行长还不错,一杯酒五十万,沪岭在喝第五杯的时候,吐出来了。

“多大的杯子?”

“喝红酒的杯子。”

侯海洋吓了一跳,蹲下来看了看沪岭,道:“姐夫酒量没有这么大,赶紧送医院,晚了说不定要出事。”

侯海洋背着张沪岭就出院子,此时小车已经离开,好不容易拦了出租车直奔医院。到了医院,一位中年护士很有经验,不等医生来,先翻了翻张沪岭的眼皮,怒气冲冲地道:“你们这些人完全不把身体当成自己的,喝这么多,酒是断肠毒药,懂不懂?!”侯正丽被护士训斥了一顿,她没有在意护士的态度,等着医生过来开了药,守在床边。

打上点滴以后,侯海洋书吧才是正版:“姐,没有事的,我在新乡经常喝醉,输点水,很快就没有事了。”侯正丽这才轻松下来,瘫软在床边,倾头上已经被吓出了一层冷汗。

上午九点,张沪岭、侯正丽和侯海洋坐飞机回到了广州。出了机场,一辆小车接走张沪岭,直奔海南。侯家两兄妹打着出租车回到家中,吃过午饭,稍事休息,侯正丽换上正装,带着侯海洋进了装修公司。

装修公司门脸不大,大门前挂着“正丽装修装饰公司”的牌子。侯海洋问:“姐,你这个装修公司是你的,还是张哥的?”

“钱是沪岭投的,注册是以我的名字。”

“那就是说,这家公司是你的。”

“从法律意义上说是我的,但是所有的钱都是张哥出的,他当时经手的钱都是以千万为单位,这个公司完全是指尖漏出来的。”

进了门,员工们都打着招呼,“侯总”、“侯总好”等声音不绝于耳,来到单独的办公室,侯海洋努力想让郁郁寡欢的姐姐高兴,故愈开玩笑,道:“姐,你还挺威风。”

侯正丽坐在办公室的大转椅上,道:“威风是假象,如今广州装修公司多如牛毛,没有业务,外面这些技术人员马上就会弃你如敝展,跑得一个不剩。这也可以理解,大家都要混饭吃,都想吃得更好。所以,最用心的还是老板,承担责任的是老板。当然赚钱最多的也是老板。”说到这里,她想起了奔波在海南的爱人,声音硬咽起来,“沪岭比我大不了几岁,他非常聪明,能力超强,几年时间弄了这么大一番事业,他比我更不容易。”

侯海洋发自内心地道:“张哥是我的榜样,我跟着他才几天,见的世面比二十年还多,离开新乡是我最好的决定。”

一位瘦小个子的女子走了过来,用广东普通话道:“侯总,上午有一个人打电话,我听不太懂,说的应该是你们家乡话,她要找侯海洋,我说没有这个人。”

侯正丽道:“这位就是侯海洋,以后也在这里上班。”

侯海洋挺纳闷,道:“我才到广州,谁认识我,应该只有马小梅。”

“谁是马小梅?”

“我在火车上偶尔认识的女孩,是我学校隔壁马蛮子的堂妹,她们几个同学过来打工。”

侯正丽对马小梅的事不感兴趣,道:“二娃,你到我这里来得从最基层做起,熟悉每一个流程,有问题吗?”

“我对书法很有信心,绘画也还行,没有问题。”

瘦小个子女子又来到门口,用手指敲了敲门,道:“侯总,有人来电找侯海洋。”

侯海洋与马小梅分手时,留的是公司名片上的办公室号码,两次打电话过来,他已经确定是马小梅来电。把话筒放到了耳朵边,听到了一阵哭腔,道:“侯哥,我是马小梅,你快救救我们。”

“别慌,马小梅,你慢慢说。”

“李永红、杜峰和张强强被治安队抓了,要交钱才放人,否则就要送到惠东收容所。我打不通你的传呼,就给你打电话,急死我了。”

侯海洋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治安队,抓什么人?”

“是南村治安队,他们专查暂住证,李永红和张强强没有跑脱,被抓住了,他们凑了350块钱,李永红放了出来,现在杜峰和张强强还关在里面。我们到这边人生地不熟,只有求老乡帮忙了。”

“你就在公用电话这边等着,我随后就过来。”

放下电话,侯海洋找侯正丽。没有等侯海洋说完,侯正丽道:“不用说了,我知道那个地方,肯定就是暂住证的事情,这事在广州太常见,你和那个马小梅是什么关系?”

“马小梅的堂哥是我在牛背陀小学的邻居,今年杀年猪,马小梅的爸爸和我还在一起吃过饭。”

“是这种关系,那我开车去,都是老乡帮一把算一把。”侯正丽又道,“我和那边派出所打过交道,不过这种事就是几百块钱的事,用不着去找所长。”

马小梅打完电话,身上只剩下了两块钱,看着商店里一排排整齐的面包、方便面以及其他小食品,口水在嘴边打转。她不敢离开商店,就在附打转,眼巴巴看着公共汽车的方向。

一个多小时以后,马小梅几乎要绝望之时,一辆小车嘎地停在她身旁,侯海洋和一位漂亮且时尾的女子走了下来。马小梅看着侯海洋就如看到亲人一般,哇就哭了出来。

开车到了治安队的办公地点,侯正丽从钱包里取出七百块钱,道:“二娃,你陪小马去交钱,我在外面等你。”

几名治安队员懒散地站在门口,其中一位治安队员手里还拿着比拇指还粗的空心钢管,还有治安队员屁股上挂着派出所的黑色胶棒。他们扫了一眼停在身前的汽车,转移了目光,虎视耽耽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交了钱,杜峰和张强强被放了出来,他们两人灰头土脑,失魂落魄,跟在侯海洋身后,到外面小馆子各自吃了一碗面,这才恢复了些许精神。他们看着小车离去,张强强感慨不已:“我还以为侯海洋自己有钱,原来有个好姐姐,我要是有个好姐姐也就不会受这份罪。”他一直在追求马小梅,在火车上看着马小梅和侯海洋几乎抱在一起就心存不满,后来马小梅又去睡了卧铺,这让张强强自尊心很受打击,此时众人将侯海洋捧上了天,他忍不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马小梅听出了其中的意味,道:“没有侯海洋,你们肯定要被送到收容所,还这样说别人,没有意思。”张强强道:“我不是这个愈意思。”马小梅不客气地给了张强强几个白眼。

侯海洋在车上,对姐姐道:“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恨不得帮帮他们,又不知道怎么帮。”

侯正丽道:“在广东至少有几十万岭西人,都算是老乡,你帮得过来吗?大家都是在这边打拼,能不能成一靠自己的本事二靠运气,两样都不占,打几年工还得回家。好在家里还有田土和房子,回家还有碗饭吃,有房子住。”侯海洋书吧首发说出了自己的感受:“若是长期在这里打工,在大城市里生活习惯了,再回到偏僻闭塞的农村,肯定不会习惯。”

“不习惯又有什么办法,社会竞争这么激烈,竞争不底怪不得别人。”侯正丽又道,“你回到办公室,给爸妈打电话,就说一切都好,让他们别担心。”

“我知道,姐。”

“二娃,我们姐弟好好努力,等爸退休,接他到广州享福。”

侯海洋透过玻璃窗,仰望着远处和近处的高楼,暗自下了决心:“广州,我来了,我一定会成功。”

接下来的日子里,侯海洋以极高热情投人到工作中,他天天泡在了装修公司,没有把自己当成老板的弟弟,而是跟着最基层的工人一起从木工和水电做起。

期间,张沪岭只回家一次,开了瓶酒,与侯海洋对喝。

5月28日,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侯海洋正在装修公司看工程师设计图纸,段燕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道:“海洋,侯总昏倒了。”

侯海洋冲进办公室,见姐姐躺在沙发上,瘦小个子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侯海洋赶紧按着姐姐人中,回头道:“赶紧打1200”不一会儿,侯正丽醒了过来,她脸色败坏到极点,道:“到沪岭办公楼去。”

到了院子,侯海洋担心地道:“你还能开车吗?”侯正丽似乎没有听到侯海洋问话,表情麻木地坐在了驾驶座上。侯海洋还没有坐稳,小车突然往前一冲,随即又熄火。

侯海洋见情况不对,道:“姐,我们不开车去,出去打出租车。”

话音未落下,侯正丽已经重新打燃火,小汽车如怪兽一般,直接冲到了街道上。一路上,小车接连闯红灯,飞奔如箭,两辆替车拉着喇叭在后面遨瀚,并用严厉的声音喊话。

岭租用的写宇间距离侯正丽的公司并不远.转眼间.小车来到了写字间楼下。写字间楼下围了一大群人,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侯正丽脸色苍白,完全失掉了血色,她用手将围观人群推开,惹来了一阵骂声。到了警戒线外,一名警察见有人朝前闯,正欲阻挡,看到侯正丽惨白的脸道:“你是家属?”

侯正丽没有理睬警察的问话,盯着地上的白布,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侯海洋书吧首发见到地上隆起的白布,以及白布外面的血迹和一些白花花的东西,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白布一角被揭开,侯正丽没有任何言语,直接就昏倒在地。侯海洋是男人,要镇定许多,他看清楚,躺在地上的正是姐夫张沪岭,他头颅深深地塌陷下去,空洞的眼神直直地望着飘着白色云朵的蓝天。

“嗡”地响了一声,侯海洋是第一次直面亲人的死亡,被刺激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转过脸,蹲下身扶起地上的姐姐。

救护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来到了大楼外。

随后的时间,在病床上的侯正丽一直处于麻木状态,在侯海洋的陪同之下,办理了相关手续。

傍晚时分,从岭西机场飞来十来个张沪岭的家人。拉开殡仪馆的冰柜,看到张沪岭的惨状以后,张沪岭的母亲突然发了疯,她转过身,朝着侯正丽扑了过来,哭骂道:“小贱人,狐狸精,还我儿子!”她一边骂,一边狠命地打着侯正丽。

侯正丽虽然读过大学,在张家人眼里,她身上永远烙印着农村的印子,一直以来不太喜欢侯正丽。此时,失子之痛让张沪岭的母亲失去了理智,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了侯正丽身上。

侯正丽头发披散着,对暴风骤雨的巴掌没有什么反应。侯海洋见姐姐被欺负,义愤填膺,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张沪岭母亲的手掌,制止了她的疯狂。

张家其他人还保持着理智,将张沪岭母亲拖开。这时,张沪岭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喊声未落,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侯正丽脸上有数条指甲抓的血印子,鲜血顺着脸颊向下流,在修白的脸上格外醒目。在这个屋里,她和侯海洋与张沪岭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还没有结婚证,但是,她是十几人中除了父母以外与张沪岭感情最深的人。此时在张沪岭母亲的影响下,十来个张家人或者是怒视侯家姐弟,或者是无视其存在。

侯海洋出离愤怒,他拉了拉姐姐,道:“我们到外面去把脸处理一下,这些人太过分了。”侯正丽摇摇头,道:“我在这里守着沪岭。”侯海洋看着张家人的表情,道:“他们不会让你守在这儿的。”侯正丽一脸肃穆,道:“我是守沪岭,不是为了他们。”

张沪岭母亲悲伤过度,离开殡仪馆后,直接被架着去了医院,张家人也就散去。临走时,张沪岭的父亲张仁德看了一眼侯正丽,停住了脚步,想说点什么,又跺了跺脚,随着人群离开。

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拐了回来,她是张沪岭的大嫂,平时与侯正丽关系不错。她看了侯正丽满脸的血痕,抱歉地道:“正丽,老太婆最宠沪岭,气得迷了心窍,你别在意。”

侯正丽又陷人麻木状态,道:“我只在意沪岭,这些事不在意.’

整整一个晚上,侯正丽都坐在殡仪馆门前,侯海洋无论如何劝,她都不肯离开。

早上,侯海洋书吧才是正版发了狠,将侯正丽拖离了殡仪馆,找了附近最近的宾馆住下。侯正丽躺在床上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又从床上爬起来,坚持来到殡仪馆。到了第三天,张家人办好手续以后,张沪岭被火化。

侯正丽连续三天不食不眠,体力和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骨灰盒领出来时,侯正丽靠前,张沪岭母亲横眉怒视,挡在骨灰盒前面。侯正丽看到大理石的青灰色骨灰盒子,直接昏在了弟弟的怀里。

侯海洋抱着姐姐朝外走,将姐姐也送到了病床上。这几天,他一直陪着姐姐,累得够呛,好在人年轻,精力旺盛,勉强能够支撑住。

在医院里,侯正丽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早上醒来,看见守在床前的弟弟,问道:“沪岭真的就走了?”侯海洋见姐姐醒来就问这话,顿觉急火攻心,却还得温言安慰,道:“姐,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还有爸爸妈妈和我,什么坎都能过去。”

两姐弟从医院出来,回荔湾区的老房子。打开房门,客厅沙发坐满了张家人,屋里乱七八糟,卧室里放着侯正丽在大学里用过的箱子,己经被挽开。

侯海洋火气终于爆发了,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撬开我姐的箱子?”

张家大哥张之华站了起来,道:“我弟弟走了,如今找他要债的人很多。他肯定放了不少钱在这里,拿出来替我弟弟还债。”

侯正丽此时是百感交集,亲人死去,大家不是为了他伤心,而是逼着未亡人要钱。经过三天时间,她从极度伤痛之中缓了过来,走到平常吃饭的餐桌前,冷冷地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沪岭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待他的未婚妻,世上哪里有这种道理?!”

张之华没有料到侯正丽会一改当初在殡仪馆的软弱,他被这句带着悲意的话顶得说不出话。张之华爱人走过来,温和地道:“正丽,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最近到岭西家里来要债的特别多,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这套房屋是沪岭买的,从法律角度上说,第一继承人应该是沪岭的父母,对吧?”

侯正丽和张沪岭正在筹备结婚,婚纱照都已经照了,还未来得及办理结婚证,按照法律来说,侯正丽确实不是张沪岭的法定妻子。她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冷冷地环绕着屋里的人,道:“沪岭成立的是股份有限责任公司,请要债的人去找公司,跑到家里来是怎么回事?”她取出钥匙,道:“我收拾了私人物品就会离开,不用你们驱赶。我只想问,你们这样做,良心过得去吗?” 满屋的人都不说话。

走进里屋,侯正丽泪水点点滴滴往下掉。侯海洋怒火中烧,道:“姐,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侯正丽硬咽道:“他们都是沪岭的家人,和他们闹起来,沪岭会不高兴的。”

“装修公司以及岭西的房子?”

“岭西房子是沪岭送给我的,房产证是我的名字,也是我们准备在岭西的婚房。至于装修企业,初始资金是沪岭出的,法人代表是我。’侯正丽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又道,“沪岭是张家的骄傲,如今他的亲人有点过激反应,我们要忍着,别冲突。沪岭这些年来对我很好,我要还他的情。”

侯海洋默默地站在姐姐身边,看着她收拾衣物。

“这是房间的钥匙,张叔。”侯正丽将带着体温的钥匙交给了张仁德,,手里提着包好的大幅照片,低着头,走了。

张仁德抬起手,想招呼侯正丽,手抬在空中,眼见着侯正丽走出房门,嘴巴张开没有发出声音,等到房门“砰”的一声响起,张沪岭满脸皱纹的老父亲指着儿子女儿媳妇女婿道:“你们,你们干的是啥事?侯正丽是张家的媳妇!”

一个声音道:“还没有结婚,是外人。”

张仁德猛地拍了大腿,道:“这话,你去给沪岭说,我丢了老脸,内心有愧。”

张之华道:“侯正丽说得对,沪岭成立的是股份有限公司,有债务找公司,和我们无关。”

张沪岭妹妹听了半天没有说话,此时道:“二哥还有一个装修公司,不能落在外人手里。我妈专门提了此事,还有在岭西的一套房子。”

“砰”的一声,张仁德将桌子上的杯子砸在地上,道:“谁他娘的敢再提此事,我姓张的不认人!”

张仁德有从军的经历,转业以后到了岭西市工作,在地方上工作三十年,说话办事全部地方化了,但是骨子里还存在着军人气质。他发了火,几个子女都不敢再说话。

侯正丽姐弟俩回到装修公司,刚下出租车,见段燕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口,拉着侯正丽朝街道闪,道:“一伙人闯进了装修公司,手里拿着钢管和砍刀,将办公室都砸了。”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道:“他们进来之时还没有砸东西,就等着你,我见势不对,把重要的东西都收了。”

这几日,侯正丽难得遇到暖心的人和暖心的话,知道张沪岭运作的资金相当大,如今他一走百了,自己的装修公司首当其冲要受到冲击,恐怕也开不下去了。她拉着段燕的手,道:“我到对面的旅馆住下来,等两天将公司处理了,回岭西吧,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了。”段燕急了,道:“姐,公司怎么办?”侯正丽道:“公司只能再如此,缓过来再做。”

经过三天三夜的大苦大痛大悲,侯正丽终于缓过劲来,她将伤痛压在心底,开始处理遗留之事。

数天后,侯海洋、侯正丽和段燕回到了岭西。

对于侯海洋来说,离开新乡牛背陀小学以后的经历就如一场噩梦,极度不真实。张哥跳楼这几天来,他甚至没有和秋云进行任何联系。当从飞机上下来,脚踩在了岭西土地上,他觉得心里踏实起来。

回到了华荣小区,上了电梯,侯正丽在十楼过道停住了脚步,道:“客厅有一幅大照片,你把照片收起来,放到书房里用布套子包起来。”侯海洋知道姐姐怕见到那张生动万分的照片,和段燕进了屋,将照片收了起来,又将姐夫生活过的痕迹尽量收了一遍,包括牙具、毛巾、衣服等物品,都收到了旁边的小屋里。

在九十年代中期,各地都流行大户型房子,一百五十平米以上的房屋比比皆是,华荣小区也多是大户型,侯正丽这套房子就有一百七十多平米,四室两厅,错层式。

侯正丽迟疑地站在门口,看到正面空落落的大墙壁,不禁悲从心来,但是她没有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进屋后,坐在沙发上发愣。

侯海洋知道姐姐这几天暂时不会出门,他让段燕在家里一步不离地跟着姐姐,包括上厕所和洗澡,防止她想不开做什么傻事。

外出买菜等杂事就由侯海洋来做。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菜市场是相当熟悉的地方,‘在小时候,侯海洋经常和母亲一起到柳河场镇卖菜,换回家里的零用钱。父亲自恃是教师,还是书香门第。自从侯海洋能陪着杜小花卖菜,他就不再出没在菜市场。

“二娃,有钱没有?”在侯海洋出门时,坐在沙发角落的侯正丽问了一句。

“我有钱,你别管。”这一段时间,侯海洋一直跟随着姐姐和姐夫在一起活动,卖尖头鱼的钱基本上没有花,他将三千元钱放在家里,身上带了五百元钱作为零花钱。

距离华荣小区最近的菜市场坐公共汽车有四站,侯海洋没有坐车,步行着,将近日发生的事情在脑袋里梳理一遍。广州之行,虽然短暂,但是如一颗原子弹,将他震得几乎得了脑震荡。在菜市场旁边,看到一个公用电话的牌子,他心中一动,打了秋云的传呼,留言道:“我回岭西了。”

在岭西的菜市场转了一圈,他居然在菜市场看到了尖头鱼,而且尖头鱼前面还有前缀—巴山新乡尖头鱼。作为尖头鱼专家,侯海洋一眼就瞧出这个所谓的“巴山新乡尖头鱼”是冒牌货,正宗的尖头鱼身体瘦长,颜色淡青,这个市场的尖头鱼是一副短肥身材,土黄色。

“尖头鱼,多少钱一斤?”“三十五块钱一斤。”

“这么贵?”

卖鱼的大姐道:“你看看货色,我这鱼是从巴山新乡收回来的野生鱼,产量少,做汤、红烧都行,味道巴适得很。”如此高的价钱,一般人还买不起,卖鱼的大姐见来人有购买的意向,就竭力兜售。

想着姐姐这一段时间营养严重不足,侯海洋还是花高价买了两条尖头鱼。提着尖头鱼,他又去寻找酸菜,找了七八个摊位,才买到正宗的巴山酸菜。

步行回到华荣小区,上了十楼,防盗门开着。

侯海洋进门一看,热血往上涌,只见房间里乱成一团,似乎被人抄过家,侯正丽鼻子和嘴角都在流血。

“姐,是谁干的?”

“光头老三,他来追债。”

侯海洋拔腿就朝外走,侯正丽深知弟弟的性格,抓住他的胳搏,道:“别去,陪陪我。”自从张沪岭出事以后,侯海洋对姐姐百依百顺,他停下脚步,提着鱼和菜进了厨房。

侯正丽站在镜前,细细地擦脸,道:“还好,鼻子只是被打破了,鼻梁没有骨折。”

看着姐姐鼻青脸肿的样子,侯海洋心里一酸,道:“我们不能太窝囊,再不反抗,他们要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侯正丽正想开口说话,胃里涌出一阵酸水,弯腰对着马桶不停呕吐。这几日,呕吐已经成为了侯正丽经常性的动作。

侯海洋关心地道:“姐,我们到医院去,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侯正丽吐完以后,对着镜子看了看,道:“二娃,姐是怀了沪岭的孩子。是在医院知道的。”

“原来如此。”侯海洋突然明白为什么姐姐从医院出来以后就变得坚起来,原来是怀着张沪岭的孩子,心里有依托,这才能从巨大的打击中走来。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侯海洋走过去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一阵骂:“你这个死婆娘,赶紧把钱还给我。我是借了别人的钱,还不了钱,我只能命偿,偿命前老子要弄死你。弄死你,没有这么便宜,老子先奸后杀,不杀,卖给非洲的妓院。”

光头老三说话声音十分嘶哑,非常好辨认,侯海洋被他的恶毒所激怒,重重地放下电话,又扯掉了电话线,道:“姐,我们得重新安装一台电话,骚扰电话太多了。”

在屋里待了一会儿,侯海洋装作很平静,然后找了个买盐的借口,出了门。他直奔光头老三公司,准备去教训一下这个口出恶言的汉子。

他跟随姐夫张沪岭到过光头老三的家,凭着记忆,很顺利找到了目的地。他先走进光头老三在二楼的办公室,漂亮的女前台弯了弯腰,问:“请问你找谁?”侯海洋一直都跟着张沪岭称呼“光头老三”,并不知道光头老三的尊姓大名,他灵机一动,道:“我找老三哥。”前台听侯海洋称呼很江湖又很亲热,疑惑地看了侯海洋一眼,道:“林总不在办公室。”

侯海洋指了指楼上,道:“老三哥在家吗?”前台见来人很熟悉老板的情况,不再怀疑,道:“林总没有来上班,应该在家里。”

转身离开办公室,从楼梯走上了七楼。光头老三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侯海洋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光头老三的客厅安了一圈沙发,有一个多人沙发,一个双人沙发,还有一个单人沙发。单人皮沙发背面朝着防盗门,一颗光锡铿的硕大头颅靠在单人沙发上。桌上烟灰缸上媳着的香烟还未燃尽,冒着烟。

侯海洋骂了一句:“光头老三,你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光头老三没有任何动静,在沙发上稳如泰山。侯海洋书吧首发伸手抓住光头老三的衣领,抬手对着大光头猛击一拳。

一拳下去,侯海洋感觉不对,光头老三身体瘫软,完全没有生气,如沙袋一般。

光头老三被打倒在地上,前胸流了一大摊子血,两眼翻白,没有一丝生气。

侯海洋呆了呆,低头看了手掌,手掌上沾满了鲜血,暗道:“糟了,我惹麻烦了。”

他反应很快,抬脚就朝外走。这时,外面进来三四个人,其中两个穿着替服。一名警察眼尖,见到地上躺着的血人,厉声道:“站住,别走。”说完,纵身便扑了过来。

凭着侯海洋的身手完全可以反抗,他心念数转,知道若是反抗,这个杀人罪也就跑不掉了。等到手铐被戴上的时候,侯海洋见到最后一位便衣将手枪放回枪套,暗叫一声侥幸,然后道:“我进门时,光头老三已经遇害了。”

一位便衣问:“你过来做啥事?”

侯海洋道:“我刚刚上楼,先到二楼找前台问了老三在不在,就在几分钟前,你们可以核实。然后上楼,随后你们就上来了。”

便衣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手上的血是怎么来的?”

侯海洋道:“我是上来揍光头老三的,上楼时,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我抓住他的衣领给了一拳,手上的血是抓衣领时染上的。”

询问了几句,便衣冷冷地道:“你要如实说,这是杀人的事,说得脱走得脱,说不脱就走不脱。”

侯海洋回头看了一眼光头老三的房间,道:“我相信法律,不是我做的事情,终究不会赖在我的头上。”

岭西市东城分局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分管刑侦的陆副局长桌前摆了一个烟缸,里面有十来个烟头。

刑警支队长老高道:“侯海洋出现在现场,手掌上有光头老三的血,光头老三座机上最后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侯正丽的,侯正丽就是侯海洋的姐姐。据查,光头老三与侯正丽未婚夫张沪岭有经济上的往来,张沪岭在广州跳楼死了,光头老三就找侯正丽还钱。两人没有谈妥,光头老三将侯正丽在岭西的房子砸了,打伤了侯正丽。”

陆副局长抖了抖烟灰,道:“你的意思是侯海洋存在杀人动机?”

老高道:“杀人的动机很复杂,有时一件小事都会惹来杀身之祸,砸屋打人,凭着这两条,侯海洋报复杀人说得过去。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凶器,光头老三是被人用刀割开喉咙,现场没有找到凶器。侯海洋嘴巴硬,不承认是他杀人,更别提交代凶器。”

“你们在现场抓到他时,他正朝外走,应该没有处理凶器的时间。”陆副局长眉毛有着职业性的川字纹,道,“这是关键处,搞不清楚,这案子就不明不白。”

老高道:“我们没有找到凶器,并不是说没有。我观察了一会儿,七楼左边窗子是公路,来往的货车很多,若是这小子将刀子朝窗外一扔,恰好落到货车上面,我们就永远找不到这把刀。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遇到这种事也正常。”

陆副局长摇了摇头,道:“你这个思路有点问题,若他是预谋杀人,就会将细节想清楚,不会先到二楼前台去问光头老三的去向。若他是激情杀人,就不会想好处理凶器的细节。”

开了一个小时的会,凶器成了案件的关键,这个间题解决不了,案件便要悬着。

会议结束以后,陆副局长单独将老高留在了办公室,两人继续抽着烟。陆副局长道:“老高,光头老三的父亲是省政府前领导,退休多年,影响还在,今天人大和政府都有人打电话过问此案,我们都有压力。”

老高道:“我也接到电话,他们追问案情的进展,要求严惩凶手。”

陆副局长道:“凶手自然要绳之以法,但是我觉得侯海洋从其笔录、现场和旁证等几个方面,他都不太像是凶手。当然,他目前还脱不了干系,嫌疑最大,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掉一个坏人。”

“这个老滑头,还不是等于没说。”老高知道责任还在自己身上,和陆副局长又扯了几句,离开了分局办公大楼。

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侯海洋吐了嘴里的血,浑身都在发痛。自从在光头老三家里被戴上手铐以后,他就下定决心:“无论受多大的罪,也不能承认是自己杀人,否则就完了。”他戴着反铐,无法行动,强自己着眼,让身体放松,以保存体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眶的一声被打开,在狭小的空间,眶的声音特别响亮。老高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他是多年老刑警,相信“不打不突破,一打就突破”这条经验,他对侯海洋杀人有六分相信,决定还是打一打,看看效果。

一名胖汉气势汹汹地道:“侯海洋,光头老三就是你杀的,现场捉获,证据确凿,你必须如实交代所有细节。我给你说句实话,这一次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交代也好,不交代也好,肯定要吃一颗子弹。我劝你早点交代,免得皮肉受苦。”

侯海洋不想意气用事,没有用语言刺激眼前的几个工作人员,尽量平静地道:“我确实没有杀人,我到达光头老三的家里时,他已经被杀了。”

胖汉道:“你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我们有的是办法收拾铁脑壳,到时候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等你身体垮了,再丢到看守所,你小子想被爆菊还是想爆脑壳?”

侯海洋坚持道:“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几个汉子将侯海洋拉了起来,将其双手重新铐过,用绳子穿过手铐,吊到了窗户边上特制的粗大铁杆上。胖汉子用力一拉绳子,侯海洋双手高高被吊举起来,双脚离地。很快,厚毛巾包着的手腕就如被几十根烧红的钢针在扎,不一会儿,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滴了下来。他最初想忍着不叫,到后来,实在受不了,如野兽一样拼命号叫起来,泪水、鼻涕一齐往下流。

过了一会儿,老高在门口道:“行了。”

侯海洋被放下来以后,大口喘着气,脸已经痛得变形了。

胖汉子道:“雷锋同志说过,我们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不会手下留情的,你尝到厉害了吧。”

老高慢慢踱了进来,道:“我看你也是条汉子,男子汉敢作敢当,脑壳掉了碗大一个疤,最终你也要招,这样死撑着有什么意义?”

侯海洋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若是招供,我就是死路一条,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姐姐、秋云。”

老高又耐心地道:“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来听听,或许对我们破案有帮助。”

侯海洋鼻涕还挂在嘴边,道:“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我进屋的时候,门没有关,桌上还有香烟。”

胖汉子恶狠狠地道:“你还有什么遗言,早点说。”

侯海洋道:“等我出去以后,我要去考大学,以后推动法律改革,你们不能这样打人。”

听到这几句话,所有人就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先是愣了,又笑了起来。胖汉子抬脚踢到了侯海洋的腰眼上,道:“龟儿子是不是糊涂了,你还有出去的一天。”

老高使个眼色,胖汉子道:“吃饭去,吃饱了来收拾这家伙。”

几个人出去以后,聚在了小食堂吃夜宵。老高道:“侯海洋年纪轻轻倒是个硬茬,凭你们的经验,能不能突破?”胖汉子坐在风扇前,吹了后背又将肚子对着电扇,道:“我们手里过的人多,啥子铁豌豆都硬不到最后。”老高想着与陆副局长讨论的话,将陆副局长的观点搬了出来,道:“侯海洋的案子还有点疑问,他是现场被擒获,没有时间处理凶器,现在找不到凶器,这是最大的疑点。”

胖汉问道:“光头老三死了多长时间?”

“从对尸体的检验来看,死亡的时间很短。”

“老高,那还犹豫啥,继续加点量,说不定就突破了。”

老高点了点头,道:“注意点分寸,别弄出毛病。”

在座之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弄到什么程度大家是心知肚明。吃喝一会儿,胖汉子对身边的人道:“别让侯海洋闲着,我们休息,你们俩再去审审,别再吊了,再吊手腕要出问题。

两位年轻刑警匆匆吃了几口饭,又出现在侯海洋面前。此时,侯海洋又累又饿,手腕一阵阵剧痛,他眯着眼睛,咬着牙为自己打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屈打成招,只要承认了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年轻刑警没有多少耐心,问了几句以后,见侯海洋仍然不改口,便又动了手。

侯海洋实在忍不住了,张开嘴大声号叫。

“服不服?”

“不服。”

“光头老三是不是你杀的,把刀藏在哪里?”

“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在闷热的环境下,两名刑警很快就挥汗如雨。

侯海洋在黑屋子里面对着未知的残酷未来,度日如年,他知道屈打成招的后果,再痛再苦也死抗着。

在公安局外,侯正丽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从公安分局出来以后,直奔张沪岭父母家里。她大学毕业后就到了广州,在岭西的朋友实质上都是张沪岭的朋友,如今张沪岭离开人世,他的朋友都靠不上.为了救弟弟,她还是必须依靠张家。从心理上,她对张家人极为反感,从现实角度,或许只有张家人才能改变弟弟的命运。

来到了熟悉的张家大门,侯正丽按了按门铃,虽然求到了张家门上让她心有不甘,可是她知道张家人肯定会帮忙。

张之华老婆从猫眼上往外看了一眼,她回过头,轻声道:“是侯正丽。”张沪岭母亲大声道:“让她走,我不想见她。她弟弟的事情我们更不会管,又不是我们家的人。”此时,公安分局已经到家里调查过张沪岭与光头老三的关系,光头老三被杀以及侯正丽弟弟被抓这两件事让张家人又聚在一起。

张仁德拍了拍爱人的后背,道:“侯正丽是沪岭的未婚妻,我们不管她,沪岭会不高兴。”

张沪岭母亲从医院出来,面容至少比数日前老了十岁,往日引以为傲的黑发变得花白,十分刺眼。

张仁德见老婆没有强烈反对,便道:“开门,让她进来。”

侯正丽在门口等待时,有意整理了衣服,顺手拢了拢头发,让自己不显得遇退。进门之后,她迎着无数道复杂的目光,走到了张仁德面前,道:“张叔,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侯正丽平静的态度让屋内人暂时安静了下来。张仁德站了起来,道:“走吧,到书房去。”来到书房,张仁德道:“正丽,坐吧。”

“正丽”这一个称呼出自于张仁德之口,顿时就让侯正丽回想起以前的快乐时光。她的眼泪禁不住往下流,接过递过来纸巾,硬咽着道:“张叔,谢谢你仍然这样叫我,没有把我当外人。我今天来,要说两件事情。你先别急着回答,听我把两件事情说完。”

张仁德点了点头。

“第一件事情,我弟弟被东城公安分局抓去了,他没有杀光头老三的理由,我想请张叔出面,让弟弟得到公正对待。”

侯正丽目光直视着张仁德,停顿了约一分钟,又道:“第二件事情,我怀孕了,才发现,是沪岭的。”

张仁德对于头一件事有着思想准备,第二件事情则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侯正丽,脸上表情慢慢发生变化,先是惊讶,后是喜悦,然后是悲伤。

侯正丽顺手将桌上的纸巾递了一张给张仁德。

张仁德擦掉了眼角的泪水,道:“你确定?”

侯正丽将岭西人民医院病历单子递了过去。

看完病历单子,张仁德拿着单子的手开始颤抖起来,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走出了书房,到客厅时差点摔了一跤,在客厅站稳以后,道:“老婆子,到卧室来。”

张沪岭母亲走进卧室,见丈夫泪流满面,大惊,道:“老头,你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仁德仰着头,道:“老天有眼,给沪岭留了后代。”

张家众子女都很疑惑,在客厅大眼瞪着小眼。半分钟不到,从卧室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痛哭声,随后,张沪岭母亲从客厅急急忙忙冲了出来,进了书房。

张仁德站在客厅中间,指着自己卧室旁边的房门道:“这间房子以后就归侯正丽,她怀孕了,是沪岭的孩子。”

张家众人表情各异,或惊讶,或怀疑,或漠然,或激动。张仁德坐在沙发正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道:“沪岭留下了一条根,这是上天有眼,对我们张家的照顾。全家人都要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是不是啊?”

张之华率先表态,道:“沪岭的事当然就是我们的事,这个没话说。”他拉长声音,又道:“如今这么多人来找我们还债,这件事情不处理,麻烦事没完没了。

张仁德道:“钱的事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是人的事。”经过这几天的时间,他将乱麻一样的事情基本理清。儿子张沪岭行事大胆,但是做事极有分寸,所行之事皆是以公司名义,没有给张家留下什么后患,一大摊子事情随着张沪岭跳楼而一了百了。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光头老三之死将侯正丽的弟弟牵了进去。

张之华听清楚了父亲的意思,道:“侯正丽肯说实话,是为了她弟弟的事情,这事涉及杀人案,恐怕不太好下手。”

张仁德下了决心,道:“既然是一家人,肯定得帮忙。我们家在公安还有点人脉,至少要让公安依法办事,不能刑讯逼供,不能办冤假错案。”

侯海洋基层风云(第二部 从天堂到地狱)(本部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