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红兵长得人高马大,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每次执行任务都争着执枪,后来形成不成文的惯例,有任务总是付红兵执枪。
这一次派出所接到举报,有一个家庭茶馆在聚众赌博。派出所最喜欢执行这种任务,任务没有什么危险,抓一个赌博窝子就能弄到不少人民币,按规矩上交以后,能得到不少返还。
到了住房外,刁小刚观察了一会儿地形,对付红兵道:“你就别进屋了,里面全是人,枪走火不得了。你和老粟到后面守着,有人跳窗就给我按住。”
赌博窝点在三楼,三楼窗户距离地面至少有六米多,一般来说赌博的人都不会选择跳楼,乖乖被擒最多罚点款,跳楼有可能断腿折胳膊。
老粟是派出所最老的民警,眼看着就要退休了,每次执行任务都是最轻松最安全的岗位,这一次和付红兵一起站在窗下面角落,缩着脖子,摆起龙门阵。
“小付,耍朋友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女娃,在厂里当会计,二十岁。”老粟没有明说,他介绍的女子实际上是他的三女儿。
付红兵正犯着单相思病,同时被小钟美女缠得头痛,哪里敢再惹其他女子,道:“现在没有房子,没有票子,啥子都没得,谈啥子朋友。”
老粟道:“你们年轻人比我们那个时候现实,当年我结婚时,铺盖都是借的,一样结婚生娃儿。”
正说着,三楼传来两声清脆响声,老粟当过兵,闻声脸色大变,道:“五四。”付红兵吓了一跳,派出所唯一的一把枪在自己腰上,楼上响起枪声意味着有意外发生。他马上就从枪套里拿枪,由于是第一次遇到现场开枪的情况,心里着急,越急就越拿不出手枪。
楼上“砰、砰、砰”地跳下来三人,其中一人摔在了老粟前面,老粟猛地扑了上去,将那人按住。另外两人往前跑了两步,见伙伴被按住,其中一个大胡子回头走了几步,近距离对着老粟开了一枪。老粟应声而倒,双手仍然死死地抓住那人胳膊。
付红兵被这一枪惊醒了,他抽出配枪以后,手忙脚乱对着前面就是一枪。对于新手来说,五四式手枪后坐力大,准确度不太高,他没有指望一枪将对手擦倒,只是下意识进行回射。
大胡子见警察开枪,他再上前一步,连开数枪,然后撒开腿就跑。付红兵追了几步,见追不上,便停下来,双手握枪,对着一前一后两条背影果断开枪,一直将手里的子弹打完。
付红兵转过头,恰好看到一位粗壮年轻人手里提着闪着寒光的匕首,朝着老粟插去。老粟没有言语,只是紧紧抱着年轻人的腿。付红兵大叫一声,冲上去,抵着年胫人的胸口就扣动扳机。
年轻人被吓傻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意识到警察没有子弹时,手枪就如一把大榔头砸到了头上,“咚”的一声闷响,传出去好远。
所长刁小刚带着民警脸青面黑地跑过来,正好看到付红兵用五四式手枪猛砸对方。刁小刚看到仰面躺在地上的老粟,脑袋“嗡”就响了起来。在三楼,已经有一名民警中枪负伤,看老粟的情形应该很糟糕,不幸中的万幸是抓住了一名凶手。
刁小刚气急败坏地道:“下手别这么重,打死了,你给我找线索。”
付红兵脸色苍白,神情有些麻木,朝着开枪方向指了指,道:“那边还打倒了一个。”
刁小刚顺着付红兵手指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还躺着一人。地上人手里拿着一把五四式手枪,趴在地上,背上有两处在流血。地上还有一条血痕,向前延伸。
刁小刚双眼血红,道:“几把枪?”他忽然指着付红兵肩膀,道:“你受伤了?”
付红兵低头看,前胸已经被血打湿,他有些麻木地道:“一把枪。”
习小刚留了一位名警察守在当地,带着所里其余警察追了上去。
在公安局寝室里,侯海洋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警笛声大作,似乎全城都在响。他从床上起来,在窗户边上,无数的警察匆匆忙忙从公安局跑了出去。
侯海洋意识到县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没有将此事与付红兵联系在一起。等到晚饭时间,付红兵仍然没有出现。
他走出寝室,下楼遇到了一名认识的年轻警察。那名警察道:·付红兵执行任务,中了枪,在医院。”侯海洋吓了一跳,急忙问:“有没有生命危险?”警察道:“具体情况不清楚,派出所老粟牺牲了,付红兵还在抢救。”
轰着摩托车油门,侯海洋直奔县人民医院。在手术室外,公安局长高智勇、办公室主任杜强、城郊派出所所长刁小刚,以及付红兵的父母、亲戚等一大堆人,都焦急地盯着手术室大门。侯海洋在读中师时,经常到付红兵家里蹭饭,与付红兵母亲关系很好。付母拉着侯海洋的手,说不出话,眼泪直往下掉。侯海洋不停地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付红兵肯定没有事。”
两个小时后,出来一个医生,对高智勇道:“高局长,脱离危险了。”
在医生出来时,付红兵母亲根本不敢听医生的话,她只是抓着侯海洋的手,道:“医生说什么?”听到“脱离危险”四个字,她长舒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
高智勇脸上神情明显轻松下来,握着付红兵父亲的手,亲切地道:“付红兵是优秀民警,参加工作的时间不长,得到了同志们高度评价。这一次行动中,我们一位老民警牺牲,付红兵受伤,但是,我们付出代价是值得的,捉了两名毒贩,当场击毙一名毒贩,端掉了我市建国以来最大的毒品窝点,付红兵同志立了大功。”
得知儿子脱离危险,付红兵父亲高兴得手足无措,只道:“谢谢高局长,谢谢高局长。”
高智勇双手握着付红兵父亲的手,道:“我得谢谢你,你教育出了一个好儿子。我要先走,去老粟家里看一看。”
想起牺牲了的老粟,付红兵父亲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地目送着高智勇等人匆匆离开手术室。
晚上七点,付红兵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望着父亲、母亲等一群人,他努力露出微笑,道:“就是肩头受伤,在战场上算是轻伤。”
付红兵母亲不眨眼地望着儿子,道:“儿啊,你吧妈吓死了,下次你别冲到最前面,傻瓜儿子,妈不要你立功受奖,只要平安就好。”
付红兵问:“老粟在哪?”
“牺牲了。
付红兵眼神一下就定住了。
等到看望的人终于走完,闭着眼睛的付红兵脑子里不停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无数次地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从枪套取出手枪?我若是不耽误宝贵的几分钟,老粟就不会死。”这个念头如毒蛇,牢牢地盘在付红兵头脑中,让他格外不安宁。
为了让伤者更好休息,除了付红兵的父母,其他人就在病房外面站着。
晚上八点,陆红、吕明和沙军三人亦匆匆忙忙赶到了医院。沙军穿着灰白色西服,打着整齐的领带,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他有些意外地看见了侯海洋,道:“侯海洋,你都听到消息过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听了原委,他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斧头抓住了机会,对以后发展大有好处,受这一枪太值了。”
侯海洋觉得沙军的话不太顺耳,道:“若是人死了,什么后福都没有用。”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用眼光偷窥吕明,见到吕明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马上就心生恻隐,随即又想道:“是她选择离开我,我是受害者,为什么还要同情她?”
沙军如今在组织部工作,他明白立了如此大功对一名年轻警察意味着什么,道:“我说的是大难不死,斧头这次要立大功,绝对会成为县局的后备干部。”
吕明站在身材高大的陆红身旁,越发娇小,她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沙军和侯海洋说话,眼光始终看着地上的瓷砖。
聊了一会儿付红兵,沙军转换了话题,道:“蛮子,你怎么弄到村小去了?在村小没有什么意思,还是得想办法调进城。”他初调进县委,在以前的老同学面前难免有些小得意,这些小得意是用“关心”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读中师时,侯海洋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都是老大,此时他虽然
遇到困难,可是内心骄傲一点都没有丢失,他自嘲道:“陶渊明写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提前做到了。”沙军还要说,陆红打断两人的谈话,道,“我们别在这里久留,进去看一眼付红兵。”
进了病房,侯海洋弯下腰,凑在付红兵耳边道:“斧头,陆红、沙军和吕明来看你。”付红兵暗恋陆红是大家皆知的秘密,侯海洋特意首先提起陆红的名字。
付红兵睁开眼睛,挨个看着大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我是近几年巴山公安中唯一参加过枪战的民警,而且开枪还击毙一人,牛吧?”
侯海洋道:“上午你匆匆去执行任务,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事,出门没有看黄历吧?”付红兵道:“当公安,哪里顾得上看黄历,有事就得去。”
侯海洋道:“你们安排得不太对吧,持枪公安怎么躲在后门?”
付红兵小声地骂道:“他妈的,我们只是去抓赌,我估计是报寒幽人弄错了。三楼是一伙贩毒的,歪打正着。”
沙军道:“斧头,这话你别说,要依着局里上报的材料,你这个功劳要打折扣。”“得得得,沙袋,才当几天官,就开始打官腔六在同学之间,以后当了再大的官,也得把你打回原形。”陆红毫不客气打断了沙军的话。
“我哪里打官腔了,这是和斧头沟通,他躺在床上不了解情况,我可是听到高智勇跟头头们汇报的。”
“难怪别人都说政客嘴里没有真话。”
沙军道:“我不是政客,只是小吏,还没有当官。”
有侯海洋在场,吕明一直显得很沉默,她来到病床旁边,指着伤口,道:“痛吗?”
付红兵道:“麻药过了,有点痛。中枪的时候,情绪激动,根本没有注意到中枪。”
这时,数名医生过来查房,他们态度很好,问得很细心。询问结束以后,由最老的那名医生给出了没有啥事的结论。付红兵母亲把医生们送出门,热情得很。
付红兵母亲喜滋滋回到病房,对侯海洋道:。小侯,我们先去吃饭,这么晚了,估计被饿坏了。”
与吕明面对面在一起,让侯海洋感觉压抑,他对付红兵母亲道:“杨老师,时间不早了,让付红兵早点休息,我们先走了。”付红兵母亲客气地道:“再急的事情也得吃饭,还是同学们好,一直守在这里,最真心。”
侯海洋向沙军等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陪杨老师吃饭,我确实有事。”沙军道:“你有啥事,雷公都不打吃饭人。”陆红最了解侯海洋与吕明的恋情演变,道:“算了,侯海洋有事就让他走,要想聚一聚,随时都找得到时间。”
在陆红说话时,付红兵半眯着眼睛看着一直暗恋着的高个子女孩,他脑中猛然间涌起了自己扯不开枪套的情景:“若是我早点扯出手枪,老粟就不会死。”他将这个念头死死地压在脑海深处,不让它冒出来,这个念头却如蛇岛的蝮蛇一样盘踞在身体各个角落,无处不在。
侯海洋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医院。
吕明站在陆红身后,眼里蒙了一层水雾,在侯海洋转身离开的瞬间,她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这个男人,永远无法回到原来,这种清醒的认识让她格外难受。在生活中,清醒地认识现实往往比现实本身更加重要,很多人都是在经历过多次挫折以后,才会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人。
在摩托车的轰鸣中,侯海洋在巴山县城里奔驰着,此时他心里燃着烈火,不惧怕翻越秦岭气势汹汹的西伯利亚寒流。
出城,沿着公路朝着二道拐开去。城市灯火被远远抛在身后以后,西伯利亚寒流逞起了淫威,他身体发冷,渐渐平静下来。进人柳河镇时,他全身都被风吹得通透,体温降低,手脚开始不听指挥。休息两次以后,他终于将摩托车弄到了二道拐。
杜小花听到敲门声,打开锁着的校门,见到风尘仆仆的儿子,心痛得不行,道:“二娃,你咋现在回来,好大的风。”
“你,你,你给大姐打了电话,我怎么敢不回来。”侯海洋被冻得结巴了,他看到母亲杜小花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暖和。
杜小花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压低声音道:“你们在学校看黄色录像的事,你爸知道了,他发火,你听着就行了,别惹他生气。”
侯海洋在母亲面前向来无话不说,道:“根本不是黄色录像,就是香港的录像带,在香港都是公映的,稍稍有些暴露。”
“你爸最听组织的话,组织上说是黄色录像肯定就是黄色录像,这件事情你听着就行了。”
“妈,我知道。”侯海洋从中师毕业时是市级三好学生,混了大半年时间,没有任何辉煌,反而被人从中心校踢了出来,对比着付红兵、沙军甚至吕明,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比泰山还要沉重的压力,心里同时还有许多不服气。他径直就要朝自己房间走去,杜小花拉住他的衣服,道:“你去给你爸打个招呼。”
侯海洋脚步稍停,还是朝着父亲的房间走去。
昏黄灯光下,侯厚德披着大衣,一脸黑气,端坐在椅子上,眼睛向上看着门框,这是不拿正眼瞧侯海洋的意思。
侯海洋原本抱着愧疚之心,可是见到父亲的态度,满肚子委屈立刻往上涌。从中师毕业以后,他很努力地想改变生存环境,很认真地谈了一场恋爱,可是事事不如意,他的所有行为如一块落人海水中的石头,泡都没有冒一下就失去了踪影。此时,父亲的压力激发了他的傲气。
“爸,我回来了。”
侯厚德眼光没有下移,看着门框,又移向天花板。
“爸,时间不早了,我去睡觉。”侯海洋在外面还能保持理智,回到家里,他还没有过完的青春叛逆行为不知不觉显露了出来。
“砰”,侯厚德看到儿子的态度,怒不可遏,猛地拍了桌子,“你给我回来,身为老师,本应为人师表,聚众看黄色录像,你还有理了。你讲一讲,新乡学校为什么要将你从中心校调到村小。让我来评一评,学校是否冤枉了你。”
侯海洋转身就走。
“砰”,侯厚德气得将大衣往后一抛,道:“你到哪里去?”
“我上厕所。”侯海洋出了屋,先到厨房倒了开水,将开水放到桌上,然后到厕所。
侯厚德气得直吹胡子,他对进屋来劝解的杜小花愤怒地道:“翅膀硬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看他那个态度!”杜小花劝道:“二娃也不容易,你要听听他的想法,我相信儿子,他的品德没有问题。”侯厚德道:“聚众看黄色录像,这就是一个污点,新乡学校还算很厚道,没有记录在档案上,若是档案上记上一笔,一辈子就完了。”杜小花急得直抹眼泪,道:“二娃咋这样糊涂,咋这样糊涂,虽然分到新乡,但是毕竟是正式教师,以后还可以想办法调动。”
侯厚德铁青着脸,仰头看天花板。
侯海洋解手以后,又到厨房喝了开水。温热的水顺着喉咙进人腹中,一股热流在腹中散开,冲散了积郁在身体里的寒意。喝热水时,他脑海里浮现起了付红兵。付红兵和毒贩轰轰烈烈干过一场,成了英雄人物,而自己背负着聚众看黄色录像的臭名,被学校领导和家人看不起,真是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在母亲的劝解下,回到了父亲房间。
“侯海洋,你给我和你妈讲}r卜为们‘么要石黄色录像。”侯厚德说到这单,忍不住讽刺了句,“你从小读了不少圣人书,怎么就喜欢黄色录像,我们老侯家没有这个传统。”
杜小花不断在给侯海洋使眼色,意思是不要跟父亲起冲突。侯海洋忍住火气,道:“黄色录像之名是学校扣的帽子,他们就是上纲上线。我们是看了录像,主要是香港录像片,里面是有些暴露情节,但是谈不上黄色录像,聚众更谈不上,我们两三个人算得上什么聚众。”
侯厚德见儿子没有忏悔之心,怒道:“你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在强词夺理!”
侯海洋闭上嘴巴,牙齿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什么叫做暴露情节,说白了就是黄色录像,国家是否准许看黄色录像?还有理了?
“何为众,众从三人,你们两三个人一起看黄色录像,算不算聚众?
“你这是无言的反抗,是反抗谁,反抗什么,学校没有把你的错误记在档案上,算是很客气了。
“不知道悔改,你将来是要犯大错误的,我把话说到前头,若是不改正现在的态度,迟早还要犯大错误。
“你要向学校作出深刻的检查,要拿出诚恳的态度争取领导们谅解,只有这样才能有悔改的机会。”
父亲之言,如一把把飞刀向侯海洋刺了过来。平心而论,侯海洋认为父亲所说的都有道理,可是他不再是学生,社会复杂性决非黑和白的关系,简单说教根本不能应对复杂的社会。他终于忍不住反驳道:“爸,你说的这些都没有用。学校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副校长刘清德把女老师肚子搞大,还狠裹一名新来女教师,就是他认定我们几位老师在看黄色录像,给我们无限上纲。让我向流氓作检查,不可能。”
侯厚德万万没有料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听说了“聚众看黄色录像”之事时,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子的话成为火星,他顿时爆炸了,血往上涌,抬手就给了侯海洋一个响亮的巴掌。“啪”的一声响,扎实的掌声在二道拐小学里回响着。
侯海洋读了初中以后就没有挨过打,挨打之后,蒙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掉头出门。
杜小花追了出去,她紧张地问:“二娃,你到哪里去下?作为母亲,她最担心儿子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侯海洋回头道:“我不会离家出走,睡觉。”
侯厚德披着厚衣服,追到侯海洋的门口,道:“侯海洋,你回来。做了错事还不承认错误,你说说有什么道理。”
侯海洋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之后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迎来一顿疾风骤雨,他翠脾气上来了,道:“我能有什么道理,领导人吃喝缥赌都是正常的,我们穷教师看点录像就大惊小怪,想让我认错,不可能!”他差点想说:“你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任劳任怨,可是没有谁想到要给你民转公,姐夫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可是想到这个说法太伤人,就将话压了进去。
侯厚德怒道:“有人犯罪,难道你就要犯罪,有人吃屎,难道你也要吃屎?”他说话一般情况下都是温文尔雅,他这次是被逼急了,这才说了带“屎”的话。
侯海洋下巴微微上抬,不再说话。
杜小花左拖右劝,将斗鸡一样的父子俩劝开。
侯厚德回到房间,身体不断发抖,道:“你,你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的人?!”杜小花劝解道:“二娃被调到了村小,心里不痛快。”侯厚德气愤地道:“他最需要思考为什么被调到村小,不从灵魂爆发革命,以后还要吃亏。”
杜小花作为母亲,观点不一样,道:“娃儿有困难,我们要给他想办法解决,如果想不出办法,家里也不要骂他。我们越骂他,越把他往外面赶,以后他就不想回家。”
侯厚德坐在床上,胸口一起一伏,过了好一会儿,才努力让自己平静,道:“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他是自己的娃儿,骂两句没有啥子。古语云,黄荆棍儿出好人,不打不成器。”
杜小花道:“娃儿脾气辈得很,和你一个样,你教了一辈子学生,从来没有骂过人,耐心好得很,你就把儿子当成学生来对待。”
夫妻俩关灯睡觉,在黑夜中讲了许久,侯厚德的心气在杜小花的劝解下渐渐消了。
在另一间房子里,侯海洋思绪繁杂,胸中如压着一块大石头。脸上挨耳光,疼在心窝里。他没有开灯,坐在床边,点了一支香烟,使劲地抽着。说实话,抽烟并不能减少烦恼,但是抽着烟能营造一种氛围,表达某种心情。
他摸着微微疼痛的脸,追溯着被打的思想根源:“我现在是村小老师,在社会的最底层,难怪被别人瞧不起,包括被爸爸瞧不起。我一定要做出点成绩,否则就被人看扁了。
“付红兵和沙军都不如我,如今都跑到我的前面去了,沙军成了县里的干部,天天跟着领导跑,付红兵则是实打实干出了实绩,用命换来一条金光大道。我是一事无成的乡村教师,还背着聚众看黄色录像的恶名。”
想起了刘清德带着派出所民警来抓捕的行为,侯海洋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心道:“刘清德是罪魁祸首,找机会一定要收拾他。“等到秋云离开学校,也就是我离开学校之时。到时候她去读研,我到广东去奋斗,谁笑到最后还说不清楚。或许,秋云研究生毕业以后,还可以到我的单位来工作。”
想到这一点,侯海洋握紧了拳头,充满创业激情以及实现梦想以后让吕明等人后悔的幻想之中。
“吕明,不久的将来,摆在面前的事实将证明你的选择是一个错误,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侯海洋内心充满着骄傲,吕明选择了放弃他,度过悲伤期以后,他才发现自尊心受到了极深重创,争口气,成为让他努力向上的一个源源不断的动力。
抽了三支烟,他倒在床上,头靠枕头,始终不能人眠。
早上起床后,杜小花殷勤地侍候着两只小猪。
年猪在前些日子已杀,如今喂的小猪是为了明年杀年猪。喂肥了杀,杀了再喂,对于村民来说,这是数十年不变的习惯。对于猪来说,这是它们的宿命,无法抗拒。
侯海洋起床以后,站在窗前观察,见父亲没有在院中,这才走到院子里。杜小花站在猪圈门口,道:“馒头、稀饭在灶上,要吃鸡蛋自己煮。”
侯海洋揭开锅盖,锅里蒸着两个杜氏风格的圆馒头,馒头旁边放着一块煮熟的腊肉“。将蒸熟的半肥半瘦的腊肉放在馒头里,用力咬了一口,嘴里就有了馒头的绵扎和腊肉的鲜香,真是无上美味。
杜小花端着一盆子红曹走进厨房,道:“你爸到柳河中心小去了,等会儿回来,别跟你爸吵架。”
侯海洋没有吱声,继续吃馒头。
“你爸听说看黄色录像的事情,急得嘴巴里都长了果子泡,因为你是他的娃儿,他才打你。别个的娃儿,请他去打都不得去。”
侯海洋心里还窝着气,道:“爸的观念落后了,若是我按照他的想法指导人生,最终要吃大亏。”
“我没有觉得吃大亏,我和你爸很知足。家里的人平平安安,子女最少都读了中专。工资不多,家里有承包地可以种菜,饿不到肚皮。”
侯海洋与母亲向来是亲密无间,他“毗”了一声表示不满,道:“这么多人都吃香喝辣,凭什么我们家就要安贫乐道?姐夫能做一番事业,我堂堂侯家的男子汉为什么不能做一番事业?我要做事业,守在村小有什么意思。我不会按照你们设想的道路胆小怕事地生活。”
说话之时,他咬着牙齿,下巴微微上扬。
杜小花着着儿子与丈夫极为相似的相貌以及神情,道:“你们父子俩都是咬卵举,钢筋都要被你们咬弯。幸好你姐的性子不像你们,否则怎么和婆家人处。
提到姐姐,侯海洋不由得想起了姐夫,道:“张沪岭说是要解决爸爸的民转公,不知是不是吹大牛。
“你姐夫没有吹牛,河湾的房子动工了,说是要到大年三十才放假。”
在新乡,杀年猪开始,农村都没有什么大事,村民们都在家里闲着,一般不再愿意出门做活。侯海洋想起马蛮子争着修围墙的事,一语说破了问题实质:“肯定是张哥出手阔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否则村民早就去打牌喝酒了。”
杜小花道:“你那个未来的姐夫傻头傻脑的,不像个生意人,他给的工钱比别人高五六块钱,砖头也要多几分钱。”
“燕雀安知鸿鹊之志哉,姐夫根本看不上这些小钱,他这是建一座依山傍水的别墅,享受人生。”
杜小花紧张兮兮地问:“你姐夫到底有多少钱?他这么年轻,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有点钱也不存银行,到处乱花,花得完全没有名堂,我心里总觉得慌得很。”
侯海洋通过溶洞的暗河初尝赚钱滋味,他以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姐夫:“这个世界上富人很多,赚钱的方式也多,只是我们这个小地方没有见过,这就叫做少见多怪。”
杜小花说了一句心里话:“二娃,当父母的希望子女平平安安,有一个正当职业。张沪岭太有钱,我和你爸都为大妹操心,有钱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侯海洋放下了碗筷,道:“妈,别胡思乱想了,世界太大,我们见识太少,我去看一看姐夫的工地。”
杜小花嘀咕道:“不管你怎么说,我就觉得是癫蛤蟆吃更豆,悬吊悬吊的。”
来到熟悉的小河湾,小河湾对面的山坡成了工地,坡底堆满了青砖、河沙、水泥等建筑材料,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还有附近村民,工地显得乱糟糟的,又生机勃勃。坡顶的房屋修到了二楼,小河湾还在盖桥,桥墩露出雏形。
侯海洋租用二道拐旱坡就是受了张沪岭影响,由于实力不同,二道拐工地与牛背陀旱坡工程的差距就是正规军和游击队的差距。他暗道:“姐夫有钱,一切事情都是对的。我要有了经济实力,谁还敢对我说三道四。刘清德这人虽然很烂,脑袋还是很灵光,知道开煤矿和做餐馆找钱。”
工地上,附近村民都认识侯海洋,知道他是大老板的小舅子,主动和他打招呼。施工队的现场负责人还特意过来聊了几句,让了烟。
侯海洋从工地上众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尊重。他在新乡学校表现得很另类,是以边缘人和刺头的形象面对老师和领导,他获得了一部分老师的友谊,但是并没有得到多数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从工地上回到家里,侯海洋内心颇为感慨,他暗自下了决心:“等到了广东,一定要吸取在新乡学校的教训,踏踏实实从基层做起。”
踏上二道拐学校围墙外的青石板,听到院内父亲隐约的声音,侯海洋脸上的笑容便抹去,表情僵硬地走进院子。
院子里站着二道拐村支书段三,他正在同侯厚德说话:”张总啥子时候过来?他为村里作了贡献,春节回来我们要请他喝酒。”
侯厚德态度谦和,客气地道:“张沪岭估计要在大年初三或者初四才回来,他的酒量不行,段书记从嘴角洒两滴出来,他就要醉倒。
段三呵呵笑道:“侯老师放心,我们不会灌张总的酒。他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我们想灌也灌不了。”他看到侯海洋进了院子,掏出了烟,道:“二娃,好久回来的,来,抽一支。”
侯厚德不抽烟,更不准子女抽烟,他见儿子回来,便沉着脸不说话。侯海洋是偶尔抽烟,但是没有烟瘾,在家里基本不抽。此时他见到父亲冷冷的脸色,反而赌气似地接过了段三的烟。他没有带火柴,就将烟凑在段三的烟头上,使劲吸了吸。
在侯厚德眼里,儿子侯海洋在短短半年时间就完全社会化了,学会撒谎,学会看黄色录像,凑在烟头上接火的动作就像街上的混混,与书香门第家出来的子弟完全不符。
侯海洋道:“段叔,你慢聊。”抽着烟回到自己的房间,随即将香烟撼掉。
段三吸了一口烟,看着侯海洋的背影,道:“娃二都是见风长,二娃和段燕都长大了,我们老了。他在村小当老师没啥意思,跟着张总才有前途。”
侯厚德摇了摇头,道:“把娃儿养到十八岁,我的责任尽到了,他穿金戴银还是讨饭,和我们没有关系。”
段三是村支书,全村一千四百多人都装在胸里,很懂人情世故,知道侯厚德这些话言不由衷,道:“娃儿长大了,读书要操心,工作要操心,结婚要操心,你哪里脱得到手。”他又道:“我家的电话也安起了,等到张总回来,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送走段三,侯厚德气冲冲地回到屋里,在屋里转来转去。杜小花一直在盯着父子俩,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跟着丈夫进了屋。
“刚才那个动作,完全就是流氓,我恨不得给他两耳光。”
“娃儿大了,他晓得做自己的事,我们的娃儿不会学坏.”杜小花小心翼翼观察着丈夫的表情,又道,“我跟他摆了龙门阵,二娃想不要工作,到广东去跟到张沪岭。”.
侯厚德道:“二娃若是没有工作,跟着张沪岭还算是一条路,可他有正式工作,我不赞成他辞职。”
中午吃饭时,原本话不多的杜小花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话题,可是父子俩是一个表情,皆是闷头吃饭,一顿饭吃得匆匆忙忙,没滋没味。
以前放寒假,走走亲戚串串门子,侯海洋总是心情舒畅,很放松很安逸。工作以来的第一个寒假,侯海洋的感觉完全变了,他不愿意与以前的同学朋友们见面,留在牛背陀小学里打打篮球,看点没有什么看头的闲书。他与父亲打起了冷战,父亲侯厚德认为他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执迷不悟。他认为父亲不考虑实际情况,只知道唱高调和戴帽子,两人的抵触情绪都很大。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这是侯家最注重的节日,按照侯厚德立下的规矩,无论再大的事,到了大年三十晚上都得和和气气。杜小花脑子有迷信思想,最怕在大年三十吵起来,她的观点就是若是大年三十没有过好,在这一年中肯定会出现什么毛病。从今天下午起,她就分别苦口婆心地给两个擎拐拐做思想工作,提前打预防针。
在春节联欢晚会开始前,三人围坐在一起吃着丰盛的晚餐。晚餐有清炖土鸡、红烧尖头鱼、家常腊肉以及一些小菜。电视机传来欢快音乐,侯海洋主动给父亲、母亲敬酒:“爸、妈,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顺利。”
侯厚德为了维护大年三十阖家欢乐的氛围,暂时将侯海洋的原则性错误放在了一边,也举起杯,道:“犯了错误不要怕,只要改正就好。”
杜小花听到丈夫哪壶不开提哪壶,心如火烧,若是父子俩在这顿饭上又闹起来,则这一年都将不得安宁。她急忙给儿子递眼色,又暗自摆手,幸好儿子侯海洋没有多说话,一家人碰了酒,总算将年夜饭安安全全地吃完。
吃完饭,侯海洋要收拾碗筷,杜小花急忙阻拦,道:“你毛手毛脚,别动,我来洗。”
侯厚德在电视前放了板凳、花生、瓜子和糖果,泡好了茶水,然后到厨房帮着老婆收拾。杜小花又在里面叮嘱:“老头,今天晚上千万别再提新乡的事,有什么话,过了春节再说。”
侯厚德站在杜小花身旁,帮着收拾洗干净的碗筷,道:“如鲤在喉,真是不吐不快。过了春节,我一定要好好教育他,现在是一株小树,长歪了还可以纠正,若长成歪脖子大树,就难以纠正了。”
杜小花道:“二娃哪里歪了,明明是新乡学校的领导在使坏。”
“就是你护着二娃,他才会这么辈,不听大人话。”
“你别说我,今天你们两爷子吃饭,那表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夫妻俩在厨房絮絮聊了一会儿,春节联欢晚会的音乐响了起来。杜小花急急忙忙来到了卧室,没有见到儿子,小跑着来到侯海洋的房间,道:“快点,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
侯海洋将姐姐那一套《名篇选读》扔在床上,来到父母房间来,春节联欢晚会欢乐的音乐已经将屋里充满,一群穿红、黄衣服的舞蹈演员在跳舞,随后主持人程前和倪萍沿着梯子走下来。看春节联欢晚会是侯家重要的一件事,当晚会正式开始以后,三个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最初的笑声还有些刻意,当郭达和蔡明打起了《越洋电话》,三人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大年初一,侯海洋吃了一碗汤圆和一个鸡蛋。远处不断传来鞭炮声,零零星星,始终不停。
到了九点,侯厚德和杜小花提着香蜡纸烛前往祖坟,侯海洋跟在后面。
在巴山地区,春节都有到祖坟上香的习惯,有的家庭是在初二以后上香,侯厚德保持着在初一上香。一路上,每个农家院子都有人给侯厚德一家人打招呼,还有人往侯厚德怀里揣鸡蛋和整盒的香烟,浓烈的年味和热情的招呼让侯海洋也愉快起来。
侯海洋从乡邻的态度中感受到父亲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这个形象是开明的、真诚的、具有亲和力的,这与他的感受略有些区别。
侯家祖坟被打理得很干净,墓地周围没有杂草和垃圾,墓碑干干净净。侯厚德来到了祖坟前面就变得很是虔诚,从最老的进士墓开始点香烛烧纸钱。当香烛和纸钱烧起以后,特殊的古老的神秘气息便弥漫在墓地。侯海洋蹲在墓前不断添加纸钱,按侯家的说法,纸钱烧干净才能算心诚,而且要求不准翻动纸钱,必须自然烧尽。侯海洋添加纸钱时要将纸钱弄松弄散,这样才能确保纸钱烧尽。
在祭拜祖宗时,侯厚德暗自在心里念道:“侯家的列祖列宗,保佑侯正丽和侯海洋两姐弟事业有成,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身体健康。”
轮到侯海洋祭拜时,他在心里念道:“我今年要到广东去,老祖宗保佑我马到成功。我已经失败得太多,不能再失败。”
大年初一以后,最重要的时间节点过去,寒霜又陆续回到侯厚德脸上,侯海洋则穿起那件厚棉袄,闭嘴当起闷葫芦,走路都要绕着父亲。杜小花劝了这边说那边,面对两个比格极为相似的辈拐拐,让她无可奈何。
初四早上,侯海洋还赖在被窝里不起来,母亲“砰砰”地拍门,道:“二娃,快点起床,你姐和姐夫到了岭西,上午就要回家。”
“姐回来了?”
“刚才接到电话,说是已经到了岭西机场。他们十一点钟能够到。”
侯海洋下定决心投奔姐姐和姐夫,听说他们很快要回来,连忙翻身起床,将回到家后穿的厚棉袄扔到一边,换上了秋云的那件短皮衣。他照了照镜子,穿上皮衣以后,臃肿身材立刻变得挺拔,只是一头乱发让人显得颇为颓废。
“妈,给我烧点水,我要洗个澡。”
杜小花看着儿子一扫前些天的颓废,开始风风火火起来,高兴地开起了玩笑:“洗啥子洗,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流行乱头发,头发长到肩膀才漂亮。”
侯海洋把铺盖叠好后又顺便把姐姐的房间清扫干净,厨房的水烧热后,他提着两大桶热水进了浴室。家里的浴室比起农村绝大多数浴室都要先进,农村洗澡一般都在猪圈旁边完成,没有单独修一间浴室。侯厚德在房子旁边搭了一间小砖房,专门供一家人洗澡。砖房修了有十来年,四处漏风,但是确实是一间独立浴室。侯海洋脱下衣服,被四面来风吹得直起鸡皮疙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牛背陀修那间浴室,完全是对父亲的模仿。包括整治牛背陀学校,基本上都是参照了二道拐的模式。”
洗完澡,姐姐和姐夫还没有回来,院外传来了支部书记段三的声音。
“侯老师,中午在你这儿吃饭,欢不欢迎。我给张老板打了电话,他过了茂东,我估计十一点钟就要到。”段三手里提着两顺派有包装的白酒,交给了杜小花,然后坐在学校院子里抽烟,摆起龙门阵。
段三是侯厚德的学生,他向来对老师都不错,每年交农业税和提留统筹款的时候,从来没有催过侯家。有一次不了解情况的驻村干部跑到家里来催款,段三还发过脾气,将年轻的驻村干部数落了一顿。在侯海洋的记忆之中,段三还是第一次在春节期间到家里来玩。很明显,他是冲着姐夫而来。
“二娃,你留在学校教卵子个书,跟到张老板,肯定几年就发大财。”段三用粗鲁但是直截了当的语言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侯厚德说话办事很文雅,但是他能容忍乡邻的粗鲁,道:“老师好歹是一份正式工作,旱涝保收,富不了也饿不到。出去做生意,有可能发大财,也有可能亏得连裤儿都没有。”
段三不以为然地道:“张老板是高学历人才,搞的是高科技,咋子会亏。等会儿我家段燕要过来敬酒,侯老师,你给张老板说一说,让段燕跟着他们到广东去。”
侯海洋这才恍然大悟,段三如此殷勤,原来是想给女儿段燕寻找一条出路。在农村向来有讲究乡情的传统,一人发达了,便有乡人投奔,这在乡邻间视为理所当然之举。城里人住在水泥房子里,楼上楼下,左邻右舍,老死不来往,祖上的乡情早就荡然无存。
侯厚德道:“段燕读的是卫校,为什么不到医院?到医院才是专业对口。
段三抽了口烟,露出一口黄板牙,道:“专业对口有什么用,干一辈子都是给别人打针。段燕想到广东去,既然侯老师的女婿在当大老板,有个依靠,大人也放心。
侯厚德矜持地道:“到时给小张说一说,看有没有工作岗位。段三,我话得先说在前头,能不能用人得看小张的具体情况,我可不敢随意做主。
段三拍起马屁,道:“侯老师是老丈人,老丈人发话,张老板敢不听?”他这是基层干部常用的捧杀法,把对手捧得飘起来以后,要办的事情基本上就成了。
侯厚德自尊心强,但是平时满足自尊心的事实在不多,他明知道段三有所企图,仍然感到舒心,笑道:“那我试一试,成不成可说不准。
侯海洋听到段三的恭维,暗道:“段三老奸巨猾,这一招打到了我爸的软肋上。”段燕比侯海洋一要小个两三岁,两人从小认识,也算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只是他读中师以后,段燕随后读了技校,两人见面的时间就少了。他此时决定跟着准姐夫去广东,没有料到段燕也要去。
十一点,院外传来隐约的汽车声,侯海洋反应最快,第一个走出院子,沿着青石板一路跑下去,段三速度也不慢,紧跟着侯海洋。
在公路边上看到了一辆越野车,这辆车在巴山从来没有看到过,从牌子来看应该是一辆进口车。
张沪岭透过车窗,对侯正丽道:“海洋长得好帅,到了广东肯定会迷倒一大群女生,老少通杀。”
侯正丽回了一句:“什么老少通杀,这是你的理想吧。”
张沪岭道:“我的理想就是和你生一群小孩子,罚款也要生,至少五个。”
从副驾驶位下来,侯正丽』L”里充满了甜蜜,调侃迎过来的侯海洋,道:“二娃,我还以为在新乡文化生活贫乏,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居然还能聚众看黄色录像,你给老姐说,看的啥片子。”
在姐姐面前,侯海洋很轻松,笑道:“老天作证,根本不是黄色录像,最多算是三级片,《蜜桃成熟时》之类。”
张沪岭闻言道:“李丽珍的片子,当年轰动一时,学校录像室就放过,还有不少女生挤在一起看。你们小山沟的学校完全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你何必在哪里久留,过了春节,到广东来,免得受这些窝囊气。”
段三站在一旁,将香烟掏了出来。他刚才抽的是红梅烟,此时拿出来的是红塔山,热情地让了一支给张沪岭。
小车尾箱里放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每个人手里都没有闲着,段三和侯海洋最积极,手里都提着三四个包。侯海洋见到姐姐,如春风扫了心坎,心情顿时为之一爽。前几天是为了营造春节的氛围他才配合父亲、母亲,心里还是藏着重重郁闷。这些郁闷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构成的,有着未来人生道路如何选择的困扰,也有着爱情的迷茫。今天姐姐回家,他满心欢喜,一扫多日阴霆o 为了迎接准女婿张沪岭,杜小花一大早就杀了一只土鸡,放了一把山上的本地野草药,用文火慢慢偎,到了吃午饭时间,汤色清冽,清香扑鼻。除了土鸡汤这个主菜,其他的菜就是新鲜的腊肉,河里的鱼。
“这些都是本地农家菜,小张能吃得惯吗?”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杜小花对这个准女婿很满意,等大家上了桌子,给张沪岭舀了满满一碗鸡汤。
喝着鸡汤,张沪岭赞不绝口:“还是正宗土鸡汤好喝。
段三道:“馆子都喜欢打土鸡汤的牌子,其实那些鸡全部都是从养鸡场出来的。”他招呼坐在一旁怯生生的女儿,道:“段燕,你给张老板敬酒。”
段燕在县城里读过技校,比起普通农村女孩,胆子算是大的,但是想到眼前的人是广东来的大老板,她就莫名紧张,端起酒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就要敬酒。
段三在一旁道:“你这个娃儿不懂事,哪里有站在自己座位上敬酒的,到张老板身边来敬酒。”
段燕红了脸,来到张沪岭面前,声如蚁音:“张老板,敬你。”
侯正洋和段燕从小熟悉:“小燕,别叫张老板,听起来好别扭,叫张哥。”
酒至中场,气氛热烈起来,等到张沪岭带了酒惫,段三情真惫切地道:“我是侯老师的学牛,段燕也是侯老师的学生,我们两家人的感情最好,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侯海洋知道段二的目的,暗自想道:“我们家与段家有这么好吗?两家关系是不错.但是也没有好得这么邪乎,至少段燕和我就两三年没有见过面.”
在段三情真愈切的讲述中.侯厚德也动了感情,补充了一些段三读书时以及当了支书以后的小故事。讲了一段感情和友谊,段三这才揭了主题,对侯正丽道:“大妹,你是段燕的姐,她想跟着你到广东去工作,你得带着他。”
杜小花在吃饭前,已经将这事告诉了侯正丽,特意嘱咐道:“大妹,这事能帮就帮,段三这些年对我们家挺照顾,逢年过节也还互相走动.这事你们办不了,话就要说好听点,把事情拖起,千万别随便找个孬工作,得罪了段三。”
侯正丽心里有数,对段三道:“段书记,有个事先得说清楚,段燕是读的卫校,留在巴山还可能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到了广东,就没有国家单位可以进。”
段三很豪气地道:“国家单位也就拿点点钱,没有啥意思,我家段燕跟着大妹,绝对没有错。”
这种事情在张沪岭眼前完全是小事,他根本没有放在心里,由着侯正丽处理。侯正丽道:“段叔叔,我们明天就要回广东,舍不舍得让段燕马上跟我们走。”
段三道:“有啥子舍不得,你们什么时候走,叫上她就走。”
段燕前一阵子还盼着马上就能跟着侯正丽到南方去,此时听说明天就要离开柳河,心里顿时慌成了一团。她到过最远的地方是茂东,还是几个同学一起去的,‘想着要离开家几千里,马上就有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吃完午饭,段三和段燕回家收拾行李,段三脚步踉跄,段燕跟在其后,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
段三爱人在家里翘首期盼,终于看到父女俩回来,急切地问:“侯大妹答应没有?”段三还没有回答,段燕开始抽抽泣泣起来。段三爱人脸色刷就变白了:“段三对侯厚德不薄,他们一家怎么不记情,明年让他们按时交农业税提留款。”
段三斥责道:“你少打胡乱说,别人答应得爽快,明天就要出发,跟着侯大妹一起走。如今的侯家,还怕交不起提留统筹?头发长,硬是见识短。”
段三爱人得知女儿马上就要走,鼻子就酸了,道:“段燕,你到了广东,要好好跟着侯大妹学,这是大好事,你这个娃儿哭个啥。”说到这里,她想到女儿明天就要离开家到遥远而陌生的南方,跟着女儿抽抽泣泣。
在二道拐小学里,一家五口人坐在堂屋里聊天,侯海洋缩在一边,听姐姐和姐夫讲大学以及广东的龙门阵。随着姐姐的叙述,他脑子里想象出在大学读书的画面,这幅想象的画面是在中专校院基础上的放大,里面很有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味道。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张沪岭、侯正丽和侯海洋一起去看工地,老两口留在了屋里。
杜小花道:“看样子,二娃要跟着姐姐到广东。段燕读了卫校,她愿意去广东,我家二娃读了中师,也可以去。
侯厚德道:“段燕和二娃不一样。其一,她读的是卫校,卫校是技校,和中专还是有区别的;其二,她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二娃是正式的教师;其三段燕是女人,以后嫁个人就衣食无忧,二娃是男人,要立业的,必须得靠自己。”
杜小花知道这一对父子俩都是犟拐拐,她只能两边劝说:“二娃在村小工作不如意,与那个副校长有矛盾,他是存了这个心思。”
说起新乡的事,侯厚德的火气就涌了出来,道:“这是自毁长城,不知珍惜,不可原谅,若是继续保持这种处事方法,不管走到哪里都吃不开。不换思想,以为换个环境自己就行了,这是白日做梦。”
在河边工地_上,侯家姐弟也谈到此事。
侯正丽道:“一般人到广东去打工,都只有进工厂,最初几年都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段燕跟着我们,自然就免去了这些磨难。段三聪明得很,算盘打得精。沪岭,她这种卫校生,能做些什么?”
张沪岭对此事很无所谓:“段三与侯叔关系深,我们肯定要帮忙。先到你的装修公司做点内务,若是有悟性,再安排她进其他公司。”他又对侯海洋道:“海洋,你到了广东,也得从最基层做起,要做好吃苦准备。师傅领进门,修行要靠自己,我相信你比段燕有悟性。”
侯海洋成绩从小优秀,向来没有把段燕放在眼里,道:“年轻时候吃点苦算什么,我绝对没有问题。唯一担心的事就是我没有专业,不晓得能做啥子。”
张沪岭笑着鼓励道:“有专业就当工程师,没有专业才能当老板。”
三人边走边谈,到了山顶,向下俯视,视线顿时开阔起来。山脊一侧有一条蜿蜒小河,如玉带一般明亮,另一侧则是郁郁的树林以及规整的农田。
山风吹来,张沪岭头发在风中飘动,他脸庞光洁白哲,眼眸乌黑深邃,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侯海洋仍然留着打篮球时的寸头,脸部棱角分明,修长高大略显粗犷。侯正丽一手挽着弟弟,一手挽着男友,此时,她感觉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张沪岭是从百忙之中抽一天回到侯正丽家乡过春节,与未来的岳父母见过面以后,待了一个晚上,他和侯正丽便离开柳河镇。
段三爱人原本想搭乘张沪岭的小车,送女儿到巴山县城,段三拉着她,道:“你将燕儿送到巴山还得回来,想开一点,燕儿跟着侯大妹出去,至少她不会被关到看守所,而且去广东的车费都可以节约了。”
段三爱人拼命忍住眼泪,当汽车轰鸣声响起来,看到车窗内女儿抹起了眼睛,段三爱人再也不控制不住,放声哭出来。
侯海洋目光追着小车的后影,他没有伤感,在心里暗自下着决心,道:“我迟早会过去,在广东留下重重的一笔。”
张沪岭和侯正丽离开以后,二道拐就如被拉长的橡皮筋,失去了外力,恢复了正常。侯厚德脸上的笑容被北风吹走,板成一块,冷冰冰的,总是一副J限铁不成钢的神情。侯海洋则我行我素,打打篮球,跑跑工地,尽量回避与父亲见面。
父子俩不到迫不得已,都不互相说话。这就苦了杜小花,她一会儿去劝丈夫,一会儿劝儿子,两边撮合。
在寒假期间,侯海洋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秋云,偶然间也会想起吕明,总体来说,想念秋云的时间明显长于吕明。唯一让他感到不爽的是以前在与吕明交往时,他会通过写信来排遣思念,如今思念秋云时,他无法打电话,也无法写信。
十来天的时间转眼即过,很快到了学校集中时间。
在这十来天时间里,杜强接连打了好几个传呼,催要尖头鱼。侯海洋哼哼哈哈装傻,强调在春节期间收不到尖头鱼。他拒绝杜强,价钱是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是杜敏餐馆被砸一事。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他始终怀疑与杜强有关,心里生出一个大疙瘩,让他对杜强由感恩之心变成了怀疑之心。除此以外,再没有人来麻烦侯海洋。侯海洋呼吸着青山绿水间的新鲜空气,天天苦练篮球,顺便翻看着姐姐留下来的《商业会计》,读这本《商业会计》时他总是想起尖头鱼的鱼腥味。偶尔翻到英语,总让他想起秋云的芳香,让他的心乱成一团,荷尔蒙猛往上蹿。
侯厚德在杜小花不断地劝说之下,慢慢冷静下来,由自己的处境推算儿子在新乡遇到的事,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发出深深的感慨: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在即将离开二道拐的早上,杜小花一直守着儿子吃完早饭,等到儿子吃完最后一块腊肉,道:“你爸在屋里,有话要给你说。”
侯海洋知道这一关始终逃不掉,苦着脸道:“妈,你真的以为我变成了二流子,变成了社会青年吗?不是那么回事。我想上进,可是学校领导太操蛋,他们不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而是货真价实的社会败类。我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被爸教育得太好,有正义感,有自尊心,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这才被踢到村小去。”
杜小花对此深有同感,道:“你爸为人处世的方法都是照抄书上的大道理,圣人书上说的话,都是啥陈年烂芝麻的道理。以后你要向姐夫学,做事老练一些,别傻乎乎的。”侯海洋搂着母亲的肩膀道:“妈,你的儿怎么会是笨蛋,我肯定会成功。”
杜小花提着纸箱子,放到摩托车后面,然后向侯海洋努嘴,示意他到父亲房间去。这一次回到二道拐,侯正丽给家里人带了不少吃穿用品,其中给侯海洋带了六七套衣服,有皮衣、西服、内衣,甚至还有一双皮鞋。杜小花将这些衣服装在小纸箱子里,用绳子绑在摩托车后面。
侯海洋慢慢走到父亲房间前。
屋门打开,屋内没有开灯,光线比室外暗一些,侯厚德端坐在椅子上,桌前放着一本书,一副新眼镜放在书边,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高大挺拔的儿子。
“爸,我要去学校报到。”
侯海洋站在门口、将所有的光线基本挡住,身体逆光,让侯厚德一时看不清楚儿子的表情。
侯厚德用平静的口气道:“二娃,你是不是想到广东去?别急着否认,我的观点和段三不一样,他为了多赚钱、可以让段燕不要正式工作,跟着张沪岭到广东。我认为你要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我们侯家屋里的人不能全靠着张沪岭,有句时髦的话叫做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侯海洋很意外,他以为父亲会批评自己,没有料到父亲会以这种平和的方式开始谈话。
“你参加工作就算成年了,以后的路靠自己走,我和你妈都不能决定你的人生。但是,作为长辈毕竟有自己的人生体验,希望能接受我们的意见。”
如果侯厚德进门就是一顿严肃批评,侯海洋一定会有强烈的逆反心理,父亲采用心平气和的方式来谈话,让他的逆反心理渐渐消解,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我不知道你在新乡学校遇到了什么事,你妈也没有给我说清楚,大体上就是一位姓刘的副校长与你有比较深的矛盾,你认为这个校长吃喝缥赌样样俱全,总之不是共产党的领导而是一个坏蛋。我说的对不对?”
侯海洋点头,道:“是有这样一个人,他搞女教师,这事绝对不假,还开馆子,开煤矿,和社会上的混混有牵挂。”
侯厚德道:“这位校长如果真的有这么坏,自然会有党纪国法等着他。你犯了一个错误,你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了自己。像你这样自暴自弃,那位校长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你影响的只是自己的前程。用这个思路来看,你不觉得自己很愚蠢吗?”
“聚众看黄色录像,不管你是否承认,派出所认定了,你无法抹去这个事实,我最生气的就是此事,只要此事装进档案,就是一辈子的污点。二娃,你太不清楚事情的轻重了,在文革期间,有多少人因为政治上的污点而失去了前程,甚至家庭破碎。”
侯海洋被“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个理论打动了,陷人沉思,闪电般梳理了在新乡的经历:“曾经很努力地想借调到新乡,又想去读电大,再想借调到县公安局,这三条道路都没有走通。又与校领导刘清德发生过严重冲突,因为所谓的聚众看黄色录像被踢到了牛背陀小学。这一系列事情发生以后,放弃了新乡。在秋云的鼓励下,曾经想到去读大学。与准姐夫张沪岭见面之后,决定到广东跟随姐夫。”
他没有将这一段经历和心路历程告诉给父亲,只是仔细听着父亲谈话。
“你现在仍然决定要到广东去吗?”侯厚德很郑重地看着他。
侯海洋想了想,表态道:“我肯定要去,但是会等到六七月以后,不会马上去。”
听说儿子并不是马上就要去,侯厚德暗自舒了一口气,道:“我们就谈到这里,去上香。”
回到二道拐当天,侯海洋便与父亲有着冲突,寒假多数时间都和父亲斗气。在即将离开二道拐时,父亲语重心长一番话,将侯海洋聚在心中的怨气消解了大半,他暗自后悔在寒假期间对父亲的态度不好。
父子俩一前一后前往祖坟,在经过一处山坡时,父亲指着荒草中的一段残石,道:“解放前,祖坟这边还有一个牌坊,还有石狮子,这是当年牌坊留下的残留物,我们侯家是大族,没有想到没落如此,祖上荣光消逝殆尽。”
一段残石上留着雕刻的痕迹,似乎是一双眼睛,侯海洋与这双眼睛对视,他感受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历史深处的凝视。
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假期就这样过完,侯海洋要回新乡学校。
新乡学校唯一能吸引侯海洋的是秋云。
秋云是侯海洋生命中第一个女人。
秋云是侯海洋最落魄时陪在身边的女人。
到了新乡以后,侯海洋纯粹是以旁观者心态参加开学典礼,参加政治学习,他志在广东,发生在新乡的事情便与己无关。
散会以后,秋云在寝室坐了一会儿,便直奔牛背陀小学。此时学生还没有上课,两人在空无一人的牛背陀小学见了面,来不及聊天,便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迸发出轰轰烈烈的火焰。
两人亲密一番以后,在床上彼此满足对方,肉体和心灵都如在冬天洗了一个热水澡,舒服到极点。
秋云脸上带着些红晕,枕着侯海洋的胳膊,微微仰起头,道:“老师们都在议论你占了学校的地,你为什么要整这一块地?”
侯海洋道:“我们到坡上走走,你看看我的地盘。”
两人手拉着手,顶着北风走上旱坡。旱坡上,凡是侯海洋地盘的边沿都栽上了刺桐。刺桐生命力极强,随手插在地上便能生根发芽,长成以后便成了一片刺墙,这是一道天然围墙。
侯海洋指着远处蜿蜒小河,道:“这里风景如画,我要在山顶上修房子,住在山上,看星星,吹山风,吃河鱼,养土鸡,这是何等浪漫。”
秋云不理解侯海洋如此举动,道:“你莫非真想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
侯海洋用坚定的声音道:“我决定了,你离开新乡之时,也是我到广东之日。”
秋云原本将头依着侯海洋肩头,闻言抬起头,道:“你不考大学了?即使到广东发展,没有文化还是不行,真要从基层做起来,难上加难。”
依靠姐夫发展,侯海洋并不觉得光彩,他没有深说,浅浅地谈了几句,很快就转了话题,道:“考研成绩好久出来?”
秋云道:“成绩要在3月8日才出来,考前还信心百倍,考完之后觉得也不错,现在回想着考卷,越想越觉得错误的题越多,心里反而忐忑起来。有一道多项选择题目少选了一个答案,最有把握的英语也考得不理想。”
秋云是一个独立且坚强的女子,在侯海洋的印象之中,她是第一次露出这种患得患失的表情,安慰道:“这大半年,你一门心思都在复习,准备得不错,我相信你能成功。”
秋云道:“大家为了考研都下了苦工夫,不仅仅是我用功。在大城市的同学还能参加各种补习班,和导师也能有联系。我在新乡就全部靠自己,亲戚只能是帮忙联系点日常事务。”
走上旱坡顶,视线顿时开阔起来。牛背陀小学被绿树所环绕,房顶是灰色的小平台,绿树外面是小河,河上面飘浮着不少竹叶。再远处是小块农田,零星房屋散乱地分布在小丘之间。
侯海洋将秋云拉到身前,为她挡住山风,道:“我们这些农家子弟很大的一个梦想就是跳出农门,到大城市去工作和安家。为了赌气而来到巴山县最偏僻的新乡学校,对于我们这种农家子弟来说是不可理解的,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想起了父亲给自己说的话,强调了一句:“你这是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用他人的错误来耽误自己的前程,太不值得了。”
秋云道:“你不了解当时情况。我从小就住在市公安局家属院,父亲很早就是公安里的英雄,在大院子里我很自豪。在毕业前夕,父亲突然从英雄变成了黑社会,在院里人人侧目,这种反差让我难以接受。父亲出事以后,我便准备在今年考研,而且是势在必得,故意选一个偏远的学校,就来到了新乡,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否则怎么会认识你。”
侯海洋搂着秋云的细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同样如
此。”
秋云道:“但愿我这一次能成功,我们要一齐离开这个鬼地方。”
等待考研成绩的时间颇为难熬,在三月八日,星期一,这是考研成绩揭晓的时间。秋云上完课,在中午时间就来到了牛背陀小学,她拿着侯海洋的传呼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等着堂姐电话。
终于,在十二点四十分,传呼响了起来。秋云急忙从操场来到厨房,道:“有传呼了,是茂东的号码,我要到场镇回传呼。”
侯海洋拿过传呼机,认出是小周办公室的电话,道:“这是我在茂东一位朋友的电话。”
秋云既失望又松了口气,拿着传呼机又站在门口等着。十来个泥猴似的小学生在院里追逐打闹,他们是心思单纯的小学生,尽管物质条件粗陋,却可以因为一场篮球比赛、一次有趣的游戏等简单原因而产生出发自内心的幸福。
冷风吹起秋云长发,在空中飘动着。
“外面冷,在灶火间来坐一会儿。”侯海洋将秋云从门口劝进灶间。
灶膛用细灰盖住,看不见明火,仍然向外散发着热量,秋云坐在灶间,接过热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
学校门前走进一个人,歪歪倒倒的,扑面而来的酒味甚至在屋里也能闻到。侯海洋正陪着秋云等待考研成绩,没有心情陪赵海这个老醉鬼扯淡。但是人已经进来,还得接待。
“侯老弟,你牛啊,占了学校的地居然都没有事,几个校领导屁都不敢放一个。”赵海直接坐在客屋,端过侯海洋的茶杯就喝。吐了一口茶叶碎末,他又道:“我就是开学晚了一天,代友明说了一顿,刘清德狗日的又来冷嘲热讽,王勤这个娘们儿分管小学,完全说不起话,如果小学和中学不分开,学将不学。”
侯海洋没有理他,耳朵朝向灶房,等着传呼机的响声。
“赵良勇这个龟儿子是乌脚蛇戴起眼镜假充正神,现在开始读函授本科,叫他龟儿子打扑克居然不来。他是个把壳蛋①,到派出所啥子鸡巴狗卵子都交代出来。”
侯海洋如今从心里有些瞧不起酗酒的赵海,道:“你不要说别人,先把酒戒掉,每天醉醇醇像个啥子。你这是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赵海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道:“你天天抱着美人睡觉,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算啥子尿东西,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混一天算一天。”
秋云等着堂姐的电话,心里如有一只猫在抓,她很想和侯海洋说一会儿话,又不想与酒醉鬼赵海见面。每当赵海喝醉酒,他看人眼神直勾勾的,眼光带刺,令她很是不喜。
眼见着到了上课时间,秋云准备离开牛背陀回学校,传呼机响了起来,这一次也是茂东电话。
“海洋,是你的电话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以后,秋云急急地道:“我去场镇回电话。”侯海洋出门去骑摩托车,马光头和另外的老师已经来到了院子,准备下午的课。侯海洋道:“马老师,我要到场镇,我的课你帮我上。”
马光头不断地点头,脸上挤出笑容,殷勤地道:“侯老师,你去,我帮你上课。”自从那次向王勤打了侯海洋的小报告以后,他心里存在着深深的内疚,恨不得帮着侯海洋上完他所有的课。
侯海洋发动着摩托,道:“那就麻烦了。”
出了学校,秋云忍不住道:“我听到一些说法,你租旱坡的事,牛背陀的老师到学校去告了你,这些人平时老实巴交,怎么能这样阴险!”
迎面而来的风,直灌进衣服中,侯海洋缩着脖子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都是造孽人,我不跟他们一般计较,装作不知道就行”
“我做不到这一点,和李酸酸总是搞不拢,她这个人太喜欢在背胡说八道,不传播点小道消息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当然不一样。’
说话间,摩托车到了场镇。秋云拨打电话时,手有些发抖。放下电话时,脸色阴晴不定。
“情况如何?”
“单科完全过了,总分349分。”
侯海洋对考研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个成绩意味着什么。秋云脸上忧色愈发l,道:“去年总分是342分,也不知道今年的录取线是多少。”
侯海洋伸手拍了一下秋云的肩膀,道:“既然比去年分数要高,你担心什么.耐心等待就行了.”
秋云用力挤出一些笑容,道:“但愿录取线和去年差不多。”-
成绩出来以后.秋云这才真切地感到了地处偏僻的馗尬、她想打探点消息只能委托给堂姐,而堂姐毕竟有自己的事情,她给的消息总是慢了些。这就让秋云头痛且心焦,下班以后来到牛背陀也是坐卧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
侯海洋决定要帮秋云做点事情,如今秋云最麻烦的事情是缺少通信工具,安装一部电话要几千元的初装费,意义不大,最佳的工具则是一部中文显示传呼。
他抽了星期四的下午来到了县城,直奔最大的电信经营店。他如今有了一定的积累,荷包比起第一次买传呼机硬了许多,要了一部性能比较好的双排汉显摩托罗拉,传呼号是lzg开头,交了一年服务费,用了三千多元。付钱的时候,侯海洋肉痛得紧,可是想到秋云的柔情蜜意,便觉得付出是值得的。
骑车回到新乡牛背碗时,过了六点,天变得漆黑一片。侯海洋站在牛背陀学校铁门前,看到秋云坐在灶间,单手托腮,盯着熊熊燃烧的灶火想着心事。
她听到敲打铁门的声音,拿起手电朝外照了照,警惕地问道:“谁啊?”
“是我。
听到是侯海洋的声音,秋云松了一口气,拿着钥匙走到了门前,埋怨道:“你又到哪里去了,也不给我提前说一声。”侯海洋给心爱的人办了件实事,心情不错,开玩笑道:“你太小心了吧,刚刚天黑就紧锁大门,这是对新乡治安情况的否定。
秋云满腹的心思,没有和侯海洋开玩笑,打开铁锁,问:“你怎么突然就进县城?我看见你留的条子,又是送鱼?你没有去收鱼啊。
侯海洋只道:“冬天骑车真受罪,鼻子和耳朵都要冻掉了,快,弄点吃的。
秋云看侯海洋被冻得嘴唇乌青,转身从灶间将热饭菜端了过来,摆了两个碗两双筷子,然后坐下来默默无语地吃饭。
寒假开学时,侯海洋的行李是母亲杜小花帮着收拾的,来到二道拐才发现,除了姐姐侯正丽买的衣物以外,杜小花还用塑料袋包了一块腊肉。秋云煮了一块腊肉,切成薄片,半肥半瘦的腊肉晶莹剔透,散发着独特的香味。侯海洋食欲大振,扔一块腊肉人嘴,只觉满有是二道拐的味道。
侯海洋嚼了几块腊肉,见秋云郁郁寡欢问“怎么,生气了?”他没有马上将汉显拿出来,有意给秋云一个惊喜。
“没有生气,只是心情不好。我下班的时候给堂姐打了电话,她说秋云是抱着到新乡住一年的想法而义无反顾地来到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如果考研失败,则意味着她还要在这里过一年,甚至多年。当然,她可以找以前的老关系调回茂东,可是既然这样,何必当初。
侯海洋安慰道:“分数线都没有出来,你何必提前开始纠结,这是自讨没趣,你等真正落榜再纠结不迟。其实我内心里希望你落榜,你落榜以后就可以留在新乡,我们做患难夫妻,白天上课,傍晚到早坡上种地,快活赛过神仙。”
秋云半天说不出话,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一种美好传说,本质上是一种需求层次不高的愿望,她的理想比这三点要美好得多。到了今天,她终于认识到当时不顾一切到偏僻乡村真的是冲动之举,幸好在新乡遇到了侯海洋,让她在新乡日子变得美好起来。也正是由于遇到侯海洋,让她想着离开之时又愁肠百转。
吃完饭,秋云正要洗碗,侯海洋道:“别洗,先看一样东西。”
打开包在盒子外面的袋子,盒子上印着精美的摩托罗拉照片。秋云眼睛瞪大了,道:“又买了一个传呼机?”
“你这一段时间需要与学校联系,没有传呼机不方便,这是摩托罗拉的中文汉显。你堂姐有什么事就可以直接发信息。”
拿着摩托罗拉中文汉显,这是秋云收到的最贵的一份礼物,她一时说不出话,摩掌着精致的传呼机,过了半晌,道:“你到巴山县城就是了买传呼机?你怎么这么傻,这个中文汉显太贵,服务费每月就要一百多。”
侯海洋自豪地道:“男人赚钱就是为了女人花,你花钱,我痛快。给你买汉显是我实现男子汉的重要步骤。”
秋云知道摩托罗拉中文汉显价格昂贵,心里着实感动。她也没有过于矫情,把传呼机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露出调皮的笑容,道:“那你就要感谢我,如果我不要这个汉显,你就成不了男子汉。”
在农村,田间地头男男女女经常开一些带荤的玩笑,这些玩笑粗俗大胆,直指生殖器。侯海洋从小在田间地头深受熏陶,听到秋云说了这么一句含义模糊的话,便开玩笑道:“确实我要感谢你,没有你,我就是少年,有你,我才成为男人。”
秋云刚开始没有注意其中深意,看着侯海洋坏坏的笑容,.她反应过来,扬手欲打,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油腔滑调的。”
侯海洋握着秋云扬起的手掌,将她拉到怀里,道:“这不是油腔滑调,是大实话。”
秋云抱紧了侯海洋,道:“谢谢你,不是为了传呼机,是感谢你的那份心意。”她在侯海洋脸颊上吻了吻,当侯海洋准备吻过来时,她又将侯海洋推开,道:“你待一边去,我先洗碗。”
有了汉显传呼机,秋云顿时又与以前熟悉的世界联系在一起,堂姐凡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便以简短的消息发送过来,简明扼要,一目了然,免去了无法即时通讯之苦。
3月13日,星期六,秋云正在上课,身上传呼机振动起来。作为教师,她颇为讲究,不在上课时做任何与教学无关之事,没有理睬振动着的传呼机。但是,她还是被传呼机分了神,这个时间来的传呼肯定事关考试,想着考试就联想到离开新乡,她在读课文时,甚至走了一会儿神,仿佛侯海洋坐在教室角落看着自己。
在两人似好未好时,侯海洋曾经在教室里坐着听过两三节课,这个行为引来了同学们的侧目以及教师们的议论。侯海洋不在意这些议论,她也不太在意。当侯海洋被踢到牛背陀以后,他以倔强的姿态对抗着新乡学校的一切,彻底站在新乡学校的对立面,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到学校,事情办完便匆匆离开,这种情况下侯海洋自然不会再到教室来听英语。
今天,收到了传呼,秋云莫名其妙想起了坐在教室角落的侯海洋。
下课以后,秋云抱着课本匆匆出了教室,冥冥之中似乎有预感这次信息将会是决定命运的一次信息。走到操场边缘,一群中学生在操场上追逐着,他们不知疲倦,玩命似的在奔跑着,弄得灰尘四起。秋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开了传呼机,一条信息跃人眼中一一一分数线350分。
几个字如重炮一般轰在了秋云的头脑之中,天空顿时昏暗起来,场上小孩子们的吵闹声变得格外遥远。
“难道就是这一分之差就要改变我的人生?难道做错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选择题就改变了我的命运?”秋云的心里涌出了一阵阵苦涩。
在操场转了无数圈,她回到小寝室。
李酸酸端着杯浓茶,站在门边与赵良勇等人聊天,看到秋云过来,她故意大声道:“小侯老师是新乡学校最男人的老师,他敢打刘缺德,学校其他男老师谁敢?他不来政治学习,占了学校的地,校领导屁都不敢放一个,真他妈的欺软怕硬。赵良勇,你以后当了官,要有点男人样。”
赵良勇不承认李酸酸的说法:“我能当啥子官,你别打胡乱说。”
李酸酸哼了一声:“这两天就要宣布了,到时我就要喊赵主任。”
赵良勇要当教导主任的说法早就在老师之中流传开来,对于秋云和侯海洋来说,这是一个完全可以忽略的职务,对于多数学校老师来说,教导主任这个职务与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密切相关,是一个算得有分量的官位。
秋云坐在床上,床头放着好几本专业书,此时她一点都不想看这些书,扔条毛巾盖住了这些书,然后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天花板。
李酸酸进屋,拉开秋云的布帘,看着秋云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用夸张的声音道:“秋老师,生病了?我去带信给侯海洋。”又补了一句,“是不是侯海洋欺负你?这个侯海洋怎么搞的,一点都不懂得惜香怜玉。”
秋云和李酸酸在一间屋住了大半年,她对李酸酸有深刻了解,知道再好的话从李酸酸嘴里出来都会变味,此时她没有心情生气,道:“我没有生病,就是有些累,躺一躺。”
李酸酸伸手摸了摸秋云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没有发烧。”
此时,秋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她努力挤出一点笑容,道:“谢谢,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下午,政治学习,秋云心不在焉,侯海洋则罕见地来到学校参加政治学习,这一次来参加政治学习,是赵良勇亲顾牛背陀小学的结果。侯海洋在学校是叛逆者的姿态独树一帜,受到普通教师们的暗自喜欢,不断有老师散烟。邱大发凑到身边,撕开一盒新的红塔山,道:“小侯老师,抽烟。”汪荣富道:“老邱,红塔山放了一个多月,今天终于开戒了。”邱大发呵呵笑道:“小侯老师难得来,当然要抽好烟。”
侯海洋抽着烟,眼光看着秋云,见到脸色不佳,心里咯瞪一下,暗道:“难道秋云没有上分数线?”想到这一点,他有喜有忧,喜的是秋云可以陪在新乡,优的是留在新乡对秋云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他眼光又扫了一遍,见到角落里是长头发的赵海,他的脸比以前更瘦,犹如被斧头砍过,鹰钩鼻子仿佛被扩大了几分。
“这个赵海太不坚强了,就算是到了村小,也不至于自我折磨成这个样子。”侯海洋又想起了父亲所说的话,“父亲的话挺有哲理,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愚蠢的,自己犯了错受到别人的处罚,本来就是一件悲伤的事,自己还要加倍惩罚自己,更是蠢上加蠢。”
代友明、刘清德、王勤陆续来到会议室。刘清德坐在主席台后,居然看到久不来开会的侯海洋,感觉很是意外,他鼻子哼了声,眼光上抬,一副淇视的神情。
侯海洋视台上诸位领导如无物,他所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秋云的侧脸,便认真研究秋云脸上冷冰冰的表情。这个表情就如第一次在巴山县城的冰美人表情,看到这个表情,他更加确信秋云考试成绩不妙。
几位校领导讲完,校长代友明特意让赵良勇讲了讲新学期的教学安排。在座所有老师们都明白赵良勇安排教学工作意味着什么,在赵良勇讲课之前,老师们一齐拍手鼓掌,气氛热烈起来。
侯海洋是学校最年轻最有名的闲云野鹤,他也为赵良勇鼓掌,在心里客观地评价道:“学校总算办了一件人事。”
赵良勇无论从组织能力还是教学能力等方面,都足以担任教导主任一职,加上他为人处世比较圆滑,是教师之中天然形成的大哥级人物。虽然在派出所写了检讨书稍稍有损其威信,可是经过几个月的沉淀,此事不再新鲜,赵良勇很快在老师中恢复了威信。
散会以后,侯海洋和秋云对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都从对方眼神中读出了自己需要知道的信息。赵海不合时宜地从身后拍了侯海洋的肩膀,道:“老侯,赵良勇要当官了,晚上他必须请客,喝酒。”
侯海洋道:“现在喝酒太早了,等到老赵的乌纱帽戴稳当了,再喝酒不迟。”
在新乡学校,每次政治学习都是喝酒的动员会,特别是很多教师平时散布在各个村小,相隔远,不容易聚在一起。政治学习以后,大家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一台酒,喝醉以后,晚上孤寂的时光便容易打发,第二天早上起床就是九、十点钟,一天的日子也就算过了一小半。
李酸酸从几人身旁走过,她大有深意地笑道:“赵海,你也是过来人,怎么不懂事,去当大灯泡,喝酒从来都是单身汉的事。”上次喝醉酒,赵海曾经对李酸酸有过亲昵或者说是狠裹的动作,‘李酸酸似乎把此事全部忘记了,仍然在赵海面前有说有笑,反而是赵海感到浑身不自在。
“侯海洋,秋云中午生病了,你这个男人家,怎么不管不顾?”李酸酸大声开侯海洋的玩笑。
侯海洋更加确定秋云考研之事不妙,没有理睬李酸酸。
李酸酸和赵海相继离开,侯海洋走到秋云身边,道:“分数线划出来了?”秋云点了点头,脸上尽是沮丧,道:“差一分上线。”侯海洋道:“到牛背碗去吧,我煮酸菜鱼,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大不了再考一次。”秋云叹息一声,道:“我为了考研,天天看书,也算勤奋刻苦,谁知是这个结果!若是分数差得多一点,我还能想通,现在只差一分,让人想不通,郁闷。”
秋云在牛背陀小学放着全套洗漱用品,她没有回寝室,与侯海洋一道走出了校园。
学校老师都知道秋云与侯海洋谈起了恋爱,此时,仍然有不少老师三三两两聚在操场边上,他们看到秋云跟着侯海洋肩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涌起了不同的感受。
刘清德为代表的男教师们都抱着“好白菜都被猪拱了”或者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的想法,心里充满了对美女的渴望以及对侯海洋的嫉妒。以李酸酸为代表的中年妇女则持着完全相反的观点,她们普遍认为侯海洋是一位很有潜力的健康向上的阳光少年,认为秋云则是心机深沉的女人,她们普遍抱着“侯海洋这种阳光青年怎么会爱上秋云,迟早要被秋云蹬掉”的观点,更有少数偏激者认为“侯海洋被秋云欺骗了感情’。
只有如赵良勇等少数人在祝福一对年轻人幸福。
侯海洋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感受,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到了场镇.摩托车有点小毛病,正在修车店等配件。离开了摩托车,侯海洋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他握着秋云的手前往牛背陀学校。
在冬水田里忙活的农人见到这一对青年男女在大白天牵着手,都伸直了腰,瞧着两人。一个老年农人道:“妈哟,还是老师,大白天就手牵手。”跟随着他在田里劳作的是半大小孙子,他道:“爷爷,这个有啥子嘛,听我妈说,在大城市,谈恋爱的人都在大街上抱着亲嘴。”老年农人愤愤地道:“这他妈的像个啥子,我要到镇政府去告他们。”
侯海洋和秋云没有说话,牵着手行走在冬日暖阳之下。回到牛背蛇小学,侯海洋关上房门,俯身抱着秋云,道:“我等会儿杀鱼,生蒸肉,晚上吃大餐。”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侯海洋表现出了超年龄的良好耐心和细心,让秋云在美味的大餐和美妙的性爱中暂时忘掉了沮丧和失落。
星期天,一辆越野车从茂东开过来,越野车到了巴山县城以后,没有进城,从城郊绕城而过,前往了新乡方向。
十点,越野车停在了新乡场镇,下来一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剪着短发,下巴刮得铁青,身穿浅黄色的短皮衣,脚上是警用皮鞋,整个人显得干净又干练。
他阴沉着脸站在新乡场镇边上,和茂东绝大多数乡间小镇一样,这个场镇能一眼望穿,一览无余,有两家日杂店,一家五金店,一家小药店,一家豆花馆子,街道另一边似乎还有另一家馆子。站了几分钟,他直接朝学校走去。
男子很快出现在新乡学校的教师平房,他见到平房中间有一个中年女子和一位男子站在门口说话,走了过去,礼貌地问:“请问老师,秋云在吗?”
李酸酸上下打量这位气质沉静的中年男子,道。“秋云到……”她话还没有说完,赵良勇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道:“秋老师,早上我还看见一眼,现在不知在哪里。”李酸酸抢一句话,道:“秋云可能在牛背陀小学。”
中年男子微微点了点头,道:“谢谢。”
李酸酸和赵良勇目送着这位中年男子离开了学校的平房。
赵良勇熟悉李酸酸的脾气,道:“你这张臭嘴,少说两句不行。他肯定是秋云的父亲,父女俩太像了。李酸酸,你的话硬是多,何必给他说这么多。”他知道秋云肯定在牛背陀小学,下意识帮着侯海洋掩饰。
李酸酸不以为然地道:“秋云父亲来找秋云,我难道不能帮助他,还要拿假话来骗他?”
赵良勇道:“这事本来很好办,可以让秋云爸爸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给侯海洋打个传呼。现在秋云爸爸到了牛背陀,说不定要惹出什么事。”
李酸酸给了赵良勇一个白眼,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这位中年男子是秋云的父亲秋忠勇,秋忠勇沿着秋云经常走的田
坎小道来到牛背陀小学。昨天,侄女给他打电话,说了研究生分数线的事,在对话过程中,侄女说了一句“我给秋云的汉显发了信息”,这个事实让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产生了警惕:“一个汉显的购机费加上使用费至少四千块钱,秋云身上最多能有一千块钱,凭着自身能力绝对用不起汉显。”他担心女儿一个人在偏僻的地方被人欺骗,因此一大早就从茂东来到新乡。
站在牛背陀小学门口,秋忠勇看到了女儿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青年在打乒乓球,厚重的水泥乒乓台子,挡不住两人脸上的亲昵表情,这是情侣间才有的神态。秋忠勇印证了他的推测,咬紧牙齿,微眯着眼,盯着男青年。
这个男青年与最心爱的女儿眉目传情,让秋忠勇不由自主涌起打人的冲动,这是他作为父亲和男人的本能。但是多年从警的职业训练已经深人血脉,他只是用如狼一般的眼光盯着男青年,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这个男青年至少有一米八,从气质来看不像农村人,但是分到村小肯定是师范毕业,师范毕业则不太可能是城里人。此人应该是生在农村,家里条件较好,应该是和秋云同一届毕业,比秋云要小,应该在二十岁左右。”
秋忠勇迅速作出了推断,想着大学本科毕业正在努力考研究生的女儿居然和一位农村家庭出来的中师毕业生谈起恋爱,他有几分恼怒。
秋云在打乒乓时,总觉得心神不宁,她捡球之时,看见了门外站着的父亲。她和侯海洋交往一直瞒着家里人,此时骤然间被父亲撞破,惊得说不出话。
“谁在外面?”侯海洋见秋云神情有异,他和刘老七等人打了数场架,有积怨,一直担心这些杂皮报复,警惕性很高,握着乒乓球拍就走了过来。他瞧见了站在外面的中年男子,立刻就知道眼前这人是秋云的父亲。
在这种情况之下让父亲与侯海洋相见,秋云颇为忐忑,她走出小学铁门,问道:“爸,你怎么过来了?”
秋忠勇没有理睬秋云,眼皮从侯海洋身上扫过。在他的心里,女儿秋云永远都是依在自己身边的小可爱,那个外来的年轻人就是抢夺自己女儿的敌人。
侯海洋居然感到这个目光有着砍骨刀一般的锋利,他甚至有些走神,想道:“秋云的爸爸到底是来自茂东的警察,身上有朱所长和杜强没有的杀气。”
秋忠勇收回目光,对女儿道:“你知道分数线吗?”
“姐给我打了电话,总成绩差一分。”
秋忠勇和蔼地道:“差一分没有关系,我找人问过了,还有调剂到其他大学的机会,你跟我走,现在回茂东。”
秋云道:“明天还要上课。”
秋忠勇不动声色地道:“你先跟我回去,商量调剂的事,明天送你过来上课。”
秋云回头看了一眼侯海洋,鼓起勇气,对父亲道:“这位是我的同事。”
秋忠勇不想与牛背陀小学校的男青年发生任何接触,不发生冲突,更不发生友谊,在他眼里,站在牛背陀学校的男青年等于空气,似乎不存在。他转身朝公路走,催促道:“赶紧走吧,你妈炖了鸡汤。晚上吃完饭,姑姑也要过来,一起研究调剂之事。,他说话很简短,语气很平静,可是其决定不容置疑。
秋云望着父亲的背影,跺了跺脚,转身走出了院子,道:’“那是我爸,今天晚上要回家商量调剂的事,明天回来。”她抱歉地笑了笑,跟在了父亲身后。
侯海洋握着乒乓球拍,看着父女俩的背影,没有说话。
秋云离开了,院子里顿时清静下来,灶台上煮着从家里带来的腊肉,发出了阵阵香味。一条尖头鱼已经剖开,码了盐。为了安慰失意中的秋云,他特意准备了腊肉和尖头鱼这两种美味,如今秋云走了,美食顿时索然无味。
“秋云的父亲能找到牛背陀,肯定是先到了新乡学校。从他的表情以及行为来看,对自己应该很不满。”
侯海洋提着乒乓球拍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思绪万千。
“秋云父亲除了不满之外,还包含着一种轻蔑,对,这就是轻视,不肯来打个招呼,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若是秋云的父亲表现出不满,侯海洋还会觉得可以理解和接受,可是这种不加掩饰的轻视,让他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了无数飞刀的袭击,其中一柄是“小李飞刀”.直插到咽喉,让他喘不过气来。
从巴山到茂东的路上,秋忠勇时不时与女几说两句话,但是他绝口不提牛背陀小学的事。秋云反而感觉胸口有一块大石堵住,好几次都想主动询问父亲,话至嘴边,还是压了回去。
车过巴山,秋忠勇想起副驾驶位置上有一包同事送来的喜糖,道:“前面箱子里有糖,你吃吧。”秋云摇头,道:“我不吃糖。”秋忠勇劝道:“你别愁眉苦脸,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爸的事情当初多大,现在也风平浪静了。关键有两条,一是你自己要努力,二是要行得正站得端。’
秋云惊喜地道:“爸,你没事了?”
秋忠勇道:“有事早就进监狱了,大事没有,小事还没完,这些事不用你来操心。总而言之,你要相信爸爸是一个好警察,我是打黑警察,怎么会和黑社会勾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听说父亲没有什么大事,秋云发自内心欢喜,考研差一分的沮丧也就被淡了几分。
回到家里,姑姑已经在屋里等着,当秋云进屋,她看了哥哥的脸色,便拉着秋云在客厅里说话。
秋忠勇和爱人赵艺进了卧室,阴沉着脸道:“证实了,秋云在新乡学校和一个村小教师来往密切。”赵艺没好气地打断道:“别说专业术语,来点实在的,来往密切,密切到什么地步?”秋忠勇道:“我是十点钟到达新乡镇,听学校老师说,小云在牛背陀村小,我找到村小,小云和一个男青年在打乒乓球。”
赵艺步步追问:“小云晚上是否住在那个牛什么陀的学校?”
“牛背陀。”秋忠勇又道,“我在新乡学校遇到一男一女两个教师,那个男的说是今天上午在学校还看见了小云。”
赵艺用手掌在胸口揉了揉,道:“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们同居。既然在上午看见小云,就说明小云没有住在牛背陀,若是同居了,事情就不好办。”
秋忠勇有些话没有说透,凭着多年刑警的直觉,他认为女老师有些话没有说完便被男教师打断,而从男教师说话神情来看十有八九在说谎,可是这个观点他忍着没有讲出来。“我有三个建议,一是给小云买一部汉显的传呼机,她在新乡,联系起来不方便,那个人买的传呼,我们绝对不能用。”
赵艺忽然说了一句:“那个男青年,你见到了吗,人如何?”
“我没有同他说话,这人约有一米八,长得倒是一表人才。”
“长得帅有什么用?他在村小当老师,顶了天是中师毕业,能有什么前途?”赵艺催促道,“你还有什么建议?别藏着掖着,急死个人。”
“第二,我想把小云调回茂东,即使进不了城,放到郊区学校也行,小云自尊心强,太敏感,当初翠起要到巴山,恨不得越远越好,其实就是躲着熟人,现在检察院已经证实了我的清白,也就不存在躲着熟人的问题。”
赵艺点了点头,道:“你们父女俩个是一个脾气,她的辈脾气就朝着你。如果她真的和那个村小教师谈起了恋爱,恐怕不会轻易同意调回来,得想些合适理由。”
“理由很好找,调回茂东好联系调剂的事,自己的事不能总是麻烦别人。若是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你的宝贝女儿,就只有施苦肉计,你的心律不齐,这是好理由。”
“呸,我的心律不齐是小毛病,她不会相信。”
秋忠勇道:“这种病可大可小,骗骗小丫头还是可行的。”
商量好计策,秋忠勇道:“家里有多少钱,我给小云买传呼机去。
“你找个空,给忠红说一说调动的事,这个事情交给小姑,让她发挥在教育界的关系,必须把事情办下来。”
赵艺给了丈夫一个白眼,道:“我觉得那个男的还是不错,花这么大的价钱给女儿送传呼机,比当爹的考虑得还要细心,难怪女儿喜欢他。”她从抽屉里数钱时,猛然间想起了一事,道:“上次小云回家,起劲翻你的那一叠.《茂东日报》,还捡了几张在她的寝室里。我注意了一下,那几张报纸都有篮球比赛的照片,你说那个村小男老师有一米八,会不会是他?”
秋忠勇道:“村小教师怎么会跑到茂东来参加篮球赛,还上《茂东日报》?不可能的事!你别东想西想,数钱给我,晚了商店要关门。”
秋忠勇兴冲冲地出去买传呼机,等他回来时,赵艺在给他递眼色。秋忠勇心领神会地进了寝室。
“我刚才进去打扫卫生,顺便拿了几张报纸出来,你来看一看是不是这个男娃儿?”
三张《茂东日报》皆有篮球比赛的消息,其中两张报纸有照片。一张照片是侯海洋被评为最佳球员的照片,另一张是上篮时的照片,在上篮的照片中侯海洋咬紧牙关,神情甚至带着几分狰狞。
“是不是他?”
“是他。”
两个人目光齐聚在了报纸上,看了半天,赵艺客观地道:“这个小伙长得挺精神,可惜是个村小教师。”
侯海洋同样保存着茂东篮球比赛时期的《茂东日报》。在茂东的比赛,是他在中师毕业以后难得的扬眉吐气的日子,每每回想起在球场上过五关斩六将的威风,心中就觉得爽快。
在赵艺和秋忠勇聚在一起看报纸时,侯海洋恰好一个人在牛背陀冷清清的屋里翻起了旧报纸,一股冷风不知从哪一个角落吹了过来,将报纸吹得哗哗直响。他抬起头,见门窗关得严密,自语道:“这风从哪里来的,一股妖风。”
杜强接连打了好几个传呼,侯海洋都没有回电话。
上完了第三节课,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了场镇,这才给杜强回了电话。
侯海洋对送鱼积极性不太高,道:“杜主任,这一段时间不知咋回事,确实不好收。”
杜强态度挺好,道:“我知道老弟有办法,今天晚上是县委宴请老张县长和张小山书记,全是重量级客人,点名要尖头鱼,无论如何也得给哥哥送过来,有几条算几条。”
若是往常,侯海洋说不定还会想办法接近张家父子,报出自己与侯振华的关系,此时他决定到广东去发展,与张家父子见面的心也就淡了。他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年轻气盛,还没有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他一心到广东,对茂东人物便没有了兴趣。
“我等会儿就将鱼缸里存的几条鱼送过来。”侯海洋虽然觉得杜强太抠门,压价太厉害,但是杜强毕竟帮过自己,还是答应送几条鱼过去。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巴山城郊,一辆越野车擦身而过。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秋云,她正眯着眼睛休息,当小车与摩托车摩肩而过之时,一阵冷风从车窗灌人,犹如一道气鞭子抽到了脸上。她睁开眼睛时,已经瞧不见摩托车了。
秋忠勇是用了闪电战术,他在事先没有与秋云联系,而是把事情基本办妥以后,开车直奔新乡,将秋云直接叫上了吉普车,在车上才谈了调动之事。
昨夜,秋忠红直接给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打了电话,她讲了侄女秋云的具体情况,然后开玩笑道:“老熊,我还是第一次找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再难办的事也得给我办了,否则我不认你这位老大哥。”她和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是一个知青点出来的知青,一起下过乡,关系极为深厚,说话也就随便。
熊有志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你们当初分配的时候脑袋被门夹了,秋云是本科生,分到茂东一中都没有啥问题,居然分到了巴山的农村。现在调动难啊,进城必须得分管副领导点头,只能曲线救国,先到城郊,再进城。”
“爸,能不能暂时不调工作?”秋云原则同意了调动工作,可是想到了留在新乡的侯海洋,在犹豫。
秋志勇语重心长地道:“小云,你上次犯了一次傻,当时爸爸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有管你,让你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这一次你姑姑动用了关系,才大致落实了接收学校。人情和银行储蓄一样,用一次就少一次,或者说人情就是贷款,不仅要还本金,还得付利息,下回别人找到你姑办事,她肯定推托不了。你说暂时不调动工作,会让你姑很为难。而且你要调剂志愿,留在新乡是真的不方便。更重要的是你妈心脏不太好,这一段时间经常发病,别惹她生气。
秋忠勇用三条理由编成了一个网,束缚了秋云的手脚。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秋云在心里念了几遍这句诗,又想到:“如果我考不上研究生,那能不能将侯海洋也调到城郊来,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父母也就没有反对的理由。
她反复分析自己与侯海洋的可能性,有一个优势、三个差距和一个隐忧。
一个优势:两人感情融洽,从情感到身体都相互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三个差距:一是年龄的差距,她高中后读了四年本科,已经要到二十三岁,侯海洋则是中师毕业,今年才满二十岁,虽然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可是这个年龄差距在秋家还算一个问题;二是学历的差距,一个本科,一个中师,在传统男强女弱的模式下,这种搭配不和谐;三是家庭的差距,一个是出身干部家庭,另一个出身于农村,虽然都跳出了农门,可是婚姻不仅仅是嫁娶对方这一个人,更是嫁娶对方的家族。
一个隐忧:自己读研的意志坚定,今年不成功,明年也要成功。侯海洋年轻,未来如何走变数太大,这一段感情能否经受住时间和空间的考验,谁也不敢打包票。
正是由于这三个差距和一个隐忧,她一直没有敢于向家里挑明两人的恋情,甚至在内心深处也不停地画着问号。
城郊车来车往,侯海洋没有看到更压根没有想到秋云也在县城,还坐在越野车上与自己擦身而过。他以往到霸道鱼庄,一般是先到厨房让老傅验货、过秤和签字,今天到了厨房却不见老傅。另一位瘦瘦的厨师过来验货,他是老傅的助手,与侯海洋也算是熟脸嘴。
侯海洋散了一支烟,随口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傅师傅?”
瘦厨师接过烟,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老傅跳槽了,前天走的。
“霸道鱼庄生意这么好,老傅怎么跳槽?”
“生意再好都是老板的,工资发得少,谁还愿意久留?”瘦厨师摸了摸鱼肚子,道,“再等几天,尖头鱼就有鱼蛋,这时才最肥美。”
侯海洋忽略了鱼卵问题,经过瘦厨师提醒,他突然意识到“竭泽而渔”的问题:“我的鱼都来自溶洞的暗河,若是把产卵的鱼都捕捞上来,对我来说是一种损失,得考虑暂时停止捕鱼。”他从小在河边长大,在农村里有不捞产卵鱼的传统,瘦厨师无心之语,让他一下就想到了溶洞的特殊地理环境。虽然他正在学校后山上建旱坡基地,手里钱紧张,可是为了长期利益,在瞬间下定决心暂停捕鱼。
拿了签收单,侯海洋来到柜台前,对长期保持着冷脸的杜强小姨妹道:“李姐,这是单子。”
杜强小姨妹翻了翻抽屉,道:“今天还没有营业,柜台上只有四百多零钱,给了你,到时找不开。我给姐夫打个电话,让他送点钱过来。”
如果是一般送货人,杜强小姨妹绝对会用“没有钱”三个字打发掉,杜强千叮吟万嘱咐要对侯海洋态度好一些,她这才解释一番且还主动打电话。
侯海洋手里急需现金,道:“那我先出去一会儿,两点钟过来。”
他来到城郊派出所,这才知道付红兵在前几天被推荐到岭西警校参加为期一年的学习。走出派出所,侯海洋暗道:“付红兵太不够意思,到岭西警校学习也不打个传呼,下次见面得宰这小子一顿。”
在现实生活中,心有灵犀一点通也是有的,他正在心中批判付红兵,腰间传呼振动起来,是来自岭西市的电话。接通电话,听到付红兵的声音,侯海洋批评道:“斧头,你这个狗家伙,我就在派出所门口,到岭西警校去学习,这种好事也不事先通知我。”
电话里,付红兵解释道:“走得太急,刚刚从医院出来到派出所上班,屁股都没有坐稳,就接到学习通知。整整学一年,学完考试合格能拿警校的大专文凭。”
侯海洋由衷地祝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果然应验了.你这个大专文凭是拿命换来的,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他想起秋云的父亲,就问:一在茂东有一个警察姓秋,不是邱淑贞的邱也不是丘处机的丘,是秋天的秋,你知道吗?”
付红兵道:“你说的应该是秋忠勇,他是茂东刑警队的老大,大名鼎鼎的破案高手,最近有些麻烦,据说和黑社会搅在一起了。怎么,你突然想起问他?”
侯海洋道:“没有啥,偶尔听到了一耳朵,觉得好奇。”得知秋忠勇在警察队伍中的地位,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难怪秋云父亲身上带着杀气,原来是刑警中的老大。”
打完电话,距离两点钟还早,侯海洋在巴山县城没有更多的去处,他骑在摩托车上想了一会儿,轰了油门,前往东方红中学。
杜敏开馆子的门面已经由餐馆改成小茶馆,里面摆了几张麻将桌子,哗哗的搓麻将声音从屋里不停地传了出来。
杜敏是他帮助过的女人,准确地说,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杜敏的人生扮从此奥入黑暗,她的未来生活将游走在灰色之中。正因为侯海洋帮助过杜敏,将其从火坑中拉了出来,他就特别关往杜敏,为其餐馆半途而废感到可惜,也对其人生有了些许牵挂。
“一个下岗女工借点钱开个小餐馆,还要遭受流氓地痞的骚扰,若是我遇到这群流氓,一定要干翻他们。最可恨的是那些杂皮的幕后指使人,若真是杜强指使人干的,还他妈的算什么国家干部!如果我有机会当了县长,要微服私访,为杜敏做主。”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抽着烟,看着杜敏餐馆做起了白日梦。直到肚子咕咕闹起了抗议,他才离开杜敏餐馆。
在东方红中学感慨一番后,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县委招待所外面的豆花馆子。在吃豆花馆时,他抬起头来看着县财政局那幢楼。每次看到财政局以及财政系统的制服、财政系统的三轮摩托车,他总要想起吕明,初恋来得突然,女朋友在毕业后从天而降,幸福来得让人碎不及防。初恋结束前其实有很多征兆,侯海洋处于幸福之中而导致神经麻木。女朋友吕明作出选择,果断地退出了侯海洋的生活,痛苦随风潜人夜,着实让人惆怅。今天他选择在这个小饭馆吃饭,潜意识还是想再遇到吕明。
吃过饭,将时间磨到了下午两点钟,侯海洋又来到了霸道鱼庄。杜强和两名不认识的男子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似乎在等人。杜强老远就看到了侯海洋的摩托车,等到其进门,招手把他叫到一边,道:“这一段间尖头鱼的量不行,老弟,多想点办法。”
侯海洋道:“我尽力了,尖头鱼是冷水鱼,不好弄。”
“你有多少鱼我都收,保证不会拖欠也不会拒收,我们合作是双赢,老弟跟着霸道鱼庄做几年,弄不了多久就是万元户,比拿点死工资要强得多。”杜强算是生意人,自然明白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除了侯海洋以外,他还掌握了一批鱼贩子。可是在所有鱼贩之中,新乡尖头鱼品质最高、数量最大,每当来了重要客人,新乡尖头鱼成为百战百胜的法宝。
侯海洋清醒地认识到杜强的吝音和虚伪,话说得好听,但是不会轻易把利润分给员工和供应商,他用无辜的表情道:“杜主任,我是尽力而为,收不到,谁也没有办法。”
杜强亲热地拍着侯海洋的肩膀,道:“今天茂东公安局刑大的秋支队过来看了现场,我和分管局长要陪他吃饭,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
听到“秋支队”三个字,侯海洋吓一跳,连忙对杜强道:“我到柜台取钱,等收到十几条鱼,再送过来。”他正在柜台等着杜强小姨子数钱,门口等候的人叫了一声:“秋支队。”
杜强快走几步,跟着分管局长走出霸道鱼庄,迎接来人。
踏上鱼庄梯子,秋忠勇见到了柜台前站着的高个子,虽然此人是侧脸,他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人就是牛背陀村小教师侯海洋,他神情淡漠地进了包房,没有理睬眼前的可恨人。
在包房坐下,秋忠勇道:“柜台那人好面熟,是不是打篮球的?”
杜强笑道:“秋支队肯定是篮球爱好者,柜台的高个子是巴山篮球明星,巴山县队能在联赛得第一名,他立了大功。”
秋忠勇哩了一声,道:“我看过报纸,还有点印象,他好像姓侯。”
杜强道:“他叫侯海洋,是新乡的老师,茂东篮球联赛最佳球员·秋支队真是好眼力,不愧是老刑警。”
在一旁的梁局长想起了一事,道:“侯海洋在巴山小有名气,局办想借调个秘书,他是候选人之一,还在办公会上研究过。”
秋忠勇见到侯海洋站在霸道鱼庄的柜台上,感觉好奇,故而有此一问,他没有想到在座之人居然都认识侯海洋,而且似乎还借调到了县局,他兴趣大增,问:“县局都喜欢用篮球明星,他现在在哪个部门?”
杜强介绍道:“侯海洋写得一手好字,我见过,完全可以当字帖用。借调方案都上了局办公会,不料他们几个老师在学校电视室聚众看黄色录像,被学校和派出所捉了现形,借调的事情被弄黄了,太可惜了。这个娃儿能文能武,确实是个人才。”
听说到“聚众看黄色录像”,秋忠勇紧了紧眉毛,没有多说话。
侯海洋此时已经离开了霸道鱼庄,找了个公用电话,给秋云发了一条信息“在巴山见到你父”。
信息发了十来分钟,传呼机响了起来。侯海洋回过电话,秋云在电话里焦急地道:“你怎么会遇到我爸,他没有说什么?”
侯海洋道:“我在霸道鱼庄收钱,你爸过来吃饭,县公安局的同志陪着他,擦肩而过。”秋云最担心两人见面会起冲突,听说两人没有碰面,悬着的心放了回去,道:“我这次回家谈了不少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回来再说。”
侯海洋从秋云的语调中感受到一些异常,他没有在电话里多问,道:“我随后就回来,晚上见面细谈。”
有了这辆摩托车,侯海洋从巴山到新乡就不会受到班车制约,以被北风吹成冰棍的代价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回到牛背陀时,他四肢如被绳索捆住,迈着僵尸步走进屋。他捅开灶火,加了点干柴进去,在熊熊灶火的烘烤下,身体慢慢也恢复正常。
六点钟时,侯海洋估计秋云应该到了,便起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铁门处,见到远远的田坎上一个小女子正在疾走,她上身微微前倾,在与寒风对抗。
“你怎么见到我爸?”秋云将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挽着侯海洋的胳膊。
“你爸是刑警支队的支队长?我在霸道鱼庄遇到他,县局杜强和一位副局长在等他。”
“他以前是支队长,现在仍然在停职中,只是检察院那边传出消息说没事了。”秋云迟疑了一下,道,“我爸是老刑警,已经觉察到了我们的关系。”
侯海洋心里一下就悬在半空中,道:“他是什么态度?坚决反对?”
秋云道:“他们根本没有提我们的事情,只是……”她说这话是欲言又止,表情带着隐隐的焦虑。
侯海洋没有接腔,等着他说下文。
“这次回家,家里人提出要将我调回茂东。教委熊主任与我姑关系特别好,他答应调我回茂东,城里学校暂时进不去,先到城郊的一所中学。那所中学离我家实际很近,虽然算是城郊学校,步行也只有十来分钟。” 侯海洋已经下定决心到广东发展,留在这里唯一的意义就是秋云,此时,秋云要提前离开新乡学校,他留在此地便无意义。
“既然熊主任点了头,那绝对没有问题,你什么时候走?”
秋云心怀内疚,暗自观察着侯海洋的脸色,道:“我也不清楚,快则三月上中旬,慢就在四月初,但是要等到调令来了才算正式调动。新乡确实太偏僻了,我要跑考研的调剂,无法及时了解信息。”
侯海洋一直想装作平静,他到底年轻,城府不深,脸上神情变了,这个神情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沮丧,一种屡经失败而发自内心的沮丧。
“你不高兴了?”
侯海洋气呼呼地道:“若是听到你要离开的消息很高兴,那才是怪事。”
秋云用脚后跟将门关上,双臂缠在侯海洋脖子上,歪着脑袋,努力地亲吻着侯海洋的嘴唇。男友的嘴唇上带着一股寒意,还有一股野性勃勃的男子气息。这股气息与父亲的气息表面上差异很大,但是内里很相似,是一种勇敢坚强、敢作敢为的男人气息。
亲吻一会儿,秋云仰起头道:“你生气了,说明心里有我,我很高兴。一般情况下,研究生在六月就要提档案,我不调到茂东也得在六月离开,只是早了两个多月。”
侯海洋闷闷地道:“调剂的难度大不大,成功的希望有几成?”秋云将头依在侯海洋的胸前,道:“我总分只差一分有希望调剂到厦门大学,还在做工作。”
使劲抱着秋云柔软的身体,嗅着熟悉的发香,侯海洋道:“真舍不得你走,可是我不能要求你留在新乡这个鬼地方,这样太自私,你走吧。你走了,我就到广东去,到了广东,天高任鸟飞,我就不信打拼不出一片我的天空。”
“海洋,我相信你,凭着你的能力总有一天会成功。”
侯海洋回想着秋忠勇的言行举止,得出了一个结论:“你爸真厉害,他肯定判断出我们的关系,但是并不点破,回家以后就使出了釜底抽薪之计,借着调剂志愿之际,直接将你调回茂东。”
侯海洋所料与那天晚上父母所言基本一致,父母施出了“调剂志愿方便、母亲心脏不好”等绝招,让秋云明知其意仍然无法拒绝,她喃喃地道:“海洋,对不起了。”
“不用说对不起。”侯海洋将另一句话“这个结果我已经料到”生生地咽进了肚子,他与秋云在牛背陀相聚的时间所剩不多,若是说些抱怨的话,不仅于事无补,还伤感情。
相拥一会儿,两人分开,侯海洋手伸进了鱼缸,抓出来一条鱼,提了水桶,走到院外。他提着菜刀在鱼头上猛地拍了一下,将鱼打得不能动弹以后,菜刀翻飞,眨眼的时间,去甲、剖鱼,切片,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变成了一盘雪白的鱼片。秋云用忧伤的表情看着侯海洋在外面忙碌,灶火映在脸上,忽明忽暗。
剖完鱼,侯海洋又踩到灶上,将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点腊肉割了下来,舀了热水,用刷子在上面“刷刷”地洗刷起来。洗干净以后,他将腊肉放到灶上蒸笼里。
秋云没有帮忙,只是坐在灶间,看着心爱的男人忙来忙去。
侯海洋又摸出来两个土鸡蛋,这是魏官妈妈拿来的,他将土鸡蛋打到碗里,“哗哗”调散以后,放了点盐和猪油,也放进蒸笼。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他手里提着两个大红曹,直接扔进了灶孔下面的炭火中。
秋云终于忍不住了,道:“你把好东西都吃完了,还过不过日子?”
侯海洋道:“你都要走了,还过个屁日子。这几天,我要天天让你吃好的,喝香的,让你无法忘记牛背陀。”
秋云听着侯海洋的气话,眼里充满了柔情,她从后面抱着侯海洋的腰,道:“我是暂时调回茂东,又不是分手,我舍不得离开我的男人。”
侯海洋转身将秋云抱起,大嘴亲了上来,他的嘴唇、牙齿和舌头充满了侵略性,轮番与秋云的香舌纠缠,两人的情绪慢慢高涨起来。
“你……别……拿了红苔,还没有洗手。”
侯海洋快步冲了出来,用仍然刺骨的冷水洗了手,转身回屋的时候又觉得不妥当,倒了热水瓶的开水进冷水桶里,将水的温度升高,再洗手.
进屋,秋云已经钻进铺盖窝,露出一张略有些苍白的俏脸和一头黑发。侯海洋脱掉外套,穿着绒衣裤就要上床,秋云脸上露出一小块好看的徘红色,道:“脱完。”侯海洋飞快地将自己脱光,赤条条钻进被窝,这才发现秋云早已脱得一丝不挂,光着身子躲在被子里。他的身体贴上去,将一团温香软玉抱在怀里。
秋云白净光滑的皮肤被刺激得起了不少鸡皮疙瘩,她缩成一团,道:“哎,好冷.”侯海洋不理睬秋云的抗议,紧紧抱着秋云,咬着她的耳唇,道:“我爱你,秋云,很快就不冷了。”
果然,秋云的体温迅速升高,房间里春光无限。
两人停止动作以后,厚铺盖被蹬在了一边,秋云闭着眼,头发凌乱着,额头有汗,胸口微微起伏。
有一股奇异的腊肉香味在房间里弥漫,秋云和侯海洋肚子里同时发出“咕咕”的一声响,侯海洋俯身吻了吻秋云,然后光着身子就到厨房。秋云将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喊道:“你这人也是,穿上衣服,外面风大。”
侯海洋没有理她,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盆切好的腊肉回来,这才披了衣服,用嘴叼起腊肉块,放进秋云嘴里。
秋云品尝着地道农家腊肉,一股奇异的香味在味蕾里翻滚、爆炸,并顺着肠胃迅速地钻进了身体里,她似乎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腊肉的醇香。
“侯海洋,侯海洋。”两人正在柔情蜜意之中,铁门口响起赵海尖锐的破嗓子声音。
秋云急忙缩进了被窝里,道:“赵海怎么又来了。”侯海洋跳下床,把门关掉,手脚麻利地穿衣服,同时朝外吼道:“你到厨房去,灶下面有红曹,看一看熟没有。”
穿好衣服,在厨房里看见了赵海。有些人是一天比一天胖,赵海则是一天比一天要瘦,鹰钩鼻子似乎占到了脸部的三分之一,他把烤熟的红苔刨了出来,小心翼翼撕红苔皮子,道:“侯海洋,你狗日的白日宣淫。”
侯海洋呸了一声:“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话这么难听。吃饭没有?我就知道你没有吃,先吃红菩垫底。”
赵海吸了吸鼻子,道:“我闻到了腊肉香,腊肉下酒,好滋味啊。”
侯海洋的美好时光被迫中断,他哭笑不得地应酬着:“你没有带酒吗,我这里只有大半瓶酒了。”
赵海脸上带着无限可惜的神情,道:“晦,你早说,我还以为你这里有酒,大半瓶酒,我们两人不过瘾。”
“赵老师,少喝点酒,适当喝酒有益身体健康,喝多了对身体有百害无一益.你看你瘦得像个竹竿,风一吹就要被吹跑。
“瘦是瘦有肌肉,瘦比胖要强得多。”赵海已经猜到秋云肯定在牛背陀,刚才两人说不定还在亲热,他很阴险地想道:“两人搞事太心急,连院门都没有关,我这样撞进来肯定会吓侯海洋一大跳,最好是把他吓得阳疾了。”想着侯海洋阳痞不举的模样,他摸了摸鹰钩鼻子,嘿嘿笑了起来。
秋云端着腊肉到厨房,向赵海打了声招呼,道:“有腊肉和炯蛋,你们先到那边去喝酒。”她将腊肉放到灶台上,转身出去到院子角落扯葱。
秋云刚刚经历了疯狂甜蜜的完美性生活,脸上皮肤白里透红,眼睛水汪汪似乎要滴出水来,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女人味。赵海看得呆了,眼神发直,半天都转不过弯。侯海洋在一旁都看不过去了,使劲咳嗽数声,赵海这才依依不舍将目光收回,道:“海洋,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侯海洋没有搭理这个话题,端起腊肉,道:“走,喝酒。’赵海长叹一声,拉长声音道:“酒人愁肠愁更愁,海洋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两人到了饭桌,还没有等到鱼汤上来,你一杯我一杯就将大半瓶酒喝个底朝天,侯海洋最多喝了三两酒,其余四五两酒都进了赵海肚子里。秋云端着鱼汤进来时,赵海的目光基本失控,在秋云脸上转来转去。秋云在新乡学校里还算见过世面之人,也受不了如此赤裸的目光,放了菜就不再露面。
赵海在牛背陀小学喝过很多次酒,每次喝酒都醉得走不了路,留宿在牛背陀。今天只有大半瓶洒,喝完以后没有烂醉,似醉非醉之间就不肯留住在牛背陀。
天黑如漆,没有一点亮色,侯海洋劝道:“老赵,别走了,天黑得很,莫摔到田里头。”
赵海打了一个酒饱隔,道:“我在这里就要坏了你们好事,侯老弟,不羡神仙只羡鸳鸯,当哥哥的真羡慕你,天这么冷,抱到美人睡觉,这个滋味赛过活神仙。人和人咋就不一样,我们四个人一起看录像,赵良勇不仅没事,还当了官;我和你被踢到村小,你狗小子抱着美人睡觉,我一个人睡硬板床,想女人只能用手。他妈的,人和人怎么就不一样!
侯海洋见赵海酒意不浅,胡话连篇,再劝:“别走了,就在这里睡。”
“我,走了,不当电灯泡。”赵海摇摇摆摆走入黑暗之中。
侯海洋看着赵海进人浓浓的黑暗之中,又叮嘱了一声,这才将铁门关掉,转身回屋。秋云道:“赵海太颓废了,目光太色,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毁掉。”侯海洋道:“他心里苦闷,无处发泄,我很理解他。在新乡这个鬼地方,他就算想努力想奋斗,也没有任何途径,哀莫大于心死。”
秋云评价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就算受到不公平对待,也不是色迷迷的理由,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至于境遇,大家都在新乡,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唯独他一个人像这个鬼样子,归根到底,还是个人素质。”
天气寒冷,秋云缩着脖子,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一只传呼机,这是侯梅洋送的那一只。这一次回茂东,秋忠勇给秋云另外买了一只汉显传呼机,目的是用父亲的汉显代替男友的汉显。秋云回到新乡以后,怕侯海洋不高兴,就没有说另一只汉显的事情,这个传呼机也没有随身带到牛背花小学。
在透不过光的黑色迷雾中,赵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学校,他脑中满是秋云红润的脸颊以及苗条性感的身体,荷尔蒙在身体里不断膨胀。
走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学校前面两百米处的一家路边商店,商店里散发出微弱的昏黄灯光。
“拿包烟。”赵海进了屋,见柜台里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随口问道,“你爸妈到哪里去了?你在守店。”
小姑娘知道赵海是学校老师,拿了烟,道:“我哥结婚,我爸妈过去帮忙,还没有回来。”
?
“你哥回来了?”
“没有,他在沙州结婚。”小姑娘打了个哈欠,拿着两块钱转身朝里屋走去。
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小姑娘看上去比白天要漂亮了几分。赵海身体烦躁异常,他头脑发热,神差鬼使一般跟着小姑娘进了里屋。小姑娘正将钱放进柜子里,被赵海从后面抱住,直朝床上推。
从小商店出来时,赵海酒醒来,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既惊又泊,如孤魂野鬼一般在田间走动着,一夜未归。
接连几天,他内心都被一股邪火控制,无法摆脱。
侯海洋与赵海有完全不同的心境,得知秋云即将调离新乡学校,他便把每天都当成了与秋云相聚的最后一天,所以每一天都充满了离愁别绪,每一天都激情澎湃。十多天下来,到了三月中旬,他身体累了,绷紧的神经不由得松懈下来,致命的一击就在此时不期而至。
秋云上完课,将书本放回寝室。李酸酸在窗外用煤油炉炒鸡蛋,见秋云出门,意味深长地笑道:“秋老师,到牛背陀去?”秋云答非所问地道:“又吃炒鸡蛋。”这是两个女人最寻常对答,和以前的许多日子一模一样。
自从秋云与侯海洋有了鱼水之欢以后,秋云明显进人一种女人状态,皮肤细嫩,白中带红,如同被阳光雨露滋润而显得生机勃勃的三月绿草,这让李酸酸暗地里充满嫉妒。每次秋云留宿于牛背陀,她的嫉护心就会在心里发芽,种子的力量逼使她及时向新乡老师们宣布秋云的行踪。
在这一段时间里,秋云明目张胆地天天留宿于牛背陀,反而让她无趣,更让她愤愤不平,多次在不同场合讲:“现在的教育当局都是软蛋,以前出现这种事情早就挂上破鞋标志游街示众,哪里还抬得起头?刘清德平时又凶又恶又不吃豆芽角角,恶人遇到横人,他还是下软蛋。”更多的男教师听到李酸酸发布的消息,除了羡慕还是羡慕。只有极个别古板的老教师是发自内心反感如此行为。
对于秋云来说,她很快就要离开新乡,新乡的一切即将成为遥远的回忆,她在新乡除了一个男友以外没有知心朋友,因此,除了侯海洋以外没有什么事能值得她留念。
李酸酸又对着秋云的背影道:“秋老师,你是到牛背花去吗?你给侯海洋那小子带个话,还是要过来耍,别重色轻友,忘了我们这些老朋友。”
她这一张嘴巴说出来的话总是刺耳,秋云忍不住回过头来想讽刺几句,见到李酸酸正端着碗吃鸡蛋,反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从去年人月到今年三月,除了寒假和少数回家的时间,天天都看到李酸酸吃炒鸡蛋,有时中午和晚上各吃一个。数百个炒鸡蛋仍然没有让李酸酸滋润起来,她脸色黄中带黑,嚼动鸡蛋时眼旁皱纹横生。
从青石梯子走上操场,秋云猛然见着父亲秋忠勇和姑姑秋忠红,另外还有一人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见到这二,她顿时明白离漏曹的日子到来了,她招呼父亲和姑姑时,声音有些发涩,不知是喜悦还是悲拐。’
秋忠红是职业女性的打扮,道:“小云,这是巴山县教育局的朱局长。”
来人是巴山师范校原副校长朱永清,目前在教育局任副局长。前两天,他接到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打来的电话,不敢怠慢,迅速办好秋云调动手续,今天又亲自陪着秋忠红处长和秋忠勇一起前往新乡。
朱永清道:“秋老师这种高学历人才,分到了新乡,完全是浪费,以后这种人才到了巴山,绝对会留在巴山一中,回去以后我要在民主生活会上作检讨。”
秋忠红笑道:“当初这孩子天真,想到最偏僻的地方去工作,我们全家人劝都不听,真是个辈拐拐。”
这两句对话都是官面上的套话,半是真来半是假,纯粹是没有营养的客气话,当然,大家都不在意说些什么,只要把事情办好就成。
寒暄几句,朱永清道:“秋处长,你们先收拾收拾东西,我去找代校长,跟他交代一下具体的事。”
秋云主动道:“朱局长,我带你去找代校长。”
走到操场上,朱永清问:“我有一个叫侯海洋的学生分到新乡学校,他是师范校的三好学生,业务能力强,阴差阳错分到了新乡。”
“侯海洋”三个字就如没有电流的金刚钻,安静地躺在秋云的心灵最深处。朱永清提起这三个字,就如给金刚钻通上电,“突突突”地钻动起来,让秋云很是心痛。这种痛有如实质,扯心拉肺。
“侯海洋以前在新乡小学,现在在牛背陀村小,他是新老师中教书水平最高的,而且篮球打得好,写字称得上书法,普通话在新乡是一流的。”秋云毫不掩饰对侯海洋的好感。
朱永清对侯海洋的情况很清楚,知道秋云所言非虚,纳闷地问:“侯海洋以前是学生干部,为人处世还不错,教学水平也行,为什么把他从中心校调到村小?难道你们中心校的人才很多?”
秋云不清楚朱永清和侯海洋的渊源,有意在教育局领导面前为侯海洋鸣不平,道:“学校几个老师在电视室看了香港的录像片,学校领导小题大做,把看录像定性为聚众看黄色录像。侯海洋由此被踢到小学校。”她主动说出此事,另一层原因是担心代友明会向朱永清提出“聚众看黄色录像”的说法,提前就打起了预防针。
朱永清很惊讶,道:“聚众看黄色录像?我没有听说过此事。”
秋云道:“有一个副校长叫做刘清德,又开煤矿又开餐馆,做生意是主业,教书育人是副业。他和侯海洋有矛盾,有意整侯海洋,将一件小事上纲上线。教育局当然不知道,这种事说出来大家都会笑话,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用聚众看黄色录像来整人。”
听秋云提到刘清德,朱永清便相信了几分,由于刘清德的大哥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实权派人物,他瞬间便决定不过问此事,赶紧换了话题,道:“秋老师有志气,主动到最偏僻的地方锻炼一年,以后发达了,可不能忘记新乡还有一群一心扑在教育上的老黄牛。”
秋云姑姑是市政府处长,从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亲自打电话来安排此事,朱永清判断出秋与熊之间的关系很深。他自然不相了,秋云来到新乡是为了偏僻地区的教育事业,又想不出其他原因,他忍住了好奇心,没有询问。
“代校长就在楼上,就是有几个花盆那家,我还要回去收拾东西,暂时就不上去了。”秋云急着要去牛背陀与侯海洋见上一面,她将代友明的房间方位指给了朱永清,没有陪着朱永清上楼。
目送着朱永清进了门洞,秋云转身一路小跑,从操场跑到了场镇,从场镇跑过田坎,最后跑到牛背陀小学。到了校门口,她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就要跳将出来。
此时还未上课,孩子们都在操场里追逐打闹着,校园里充满着生机与活力,.秋云依着大铁门重重地喘气。侯海洋见秋云这副模样,明白分手的一刻应该来了,他快步走到办公室,站在门口问道:“帮我代个课,我有点事。”
三位村上老师都看到靠在铁门处的秋云,马光头最先反应过来,笑呵呵道:“我没课,帮你上。,自从他向王勤汇报了侯海洋的事情,总觉得对不住这个小年轻,有机会就想补偿。“谢谢。”侯海洋转身走到铁门,看着秋云,平静地问:“调令来了?”秋云仰头看着侯海洋,道:“不仅调令来了,我爸和我姑都来了,还有教育局的朱局长,我一会儿就得跟着他们走。’,
侯海洋仰头看着天,叹了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
进了屋,秋云背靠着房门,扑到侯海洋怀里就抽泣起来。侯海洋抚着秋云的头发,道:“别哭,哭也没用。”秋云抽抽泣泣地道:“我跟我姑说,想办法将你调到茂东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团聚。”
手稍稍停顿,侯海洋又继续抚摸着如绸之长发,道:“别傻了,把我调到茂东,你却去读研究生,我们还是分隔两地。我是男人,不能这样被动。你走以后,我就到广东去闯事业,你研究生毕业,我当老板,那时我们就没有差距。”
秋云抽泣着道:“这个时候你还要讲什么面子,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侯海洋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其情绪,道:“你爸和姑姑都在新乡学校,那你在这里留不了多少时间,我们说最关键的。”
“什么是最关键的?”
“当然是以后的事情,以后你去读研,说不定走很远,我不想成为你飞翔的负担。
“别这样说。
侯海洋悲从心来,道:“那我们就作一个约定,我们都有传呼机,若是某一个人连续十天都不回传呼,那就意味着不回传呼的人下定决心要展翅高飞,那我们就给对方自由。”
秋云抬起头,坚决地道:“不。”说完就猛烈地亲吻侯海洋。侯海洋不再说什么,抱紧了秋云,热烈地回吻着。秋云把头抵在侯海洋的胸前,牙齿咬着皮衣,她如此用力,以至于咬破了皮衣而不知。最终,侯海洋清醒了过来,安慰道:“我们只是暂时分别,不是分手,别弄得跟世界末日一般,我送你到新乡学校。
坐在摩托后座,沿着熟悉的小道,往日熟悉的风景急速后退,仿佛正在从秋云脑海中逃离。
在场口,侯海洋停了摩托车,道:“我就送到这里。”他并不怕与秋忠勇见面,只是秋云一直没有提出让他与父亲见面,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他不愿主动与秋忠勇见面。
秋云与侯海洋交往过程中,潜意识中一直认为毕业于中师且在新乡教书的男人并不是从小盼望的白马王子。随着两人的感情日益加深,潜意识隐藏得越深,但是隐藏并不意味着消失,她一直没有向父母挑明这层关系,有外部原因,也有内因。她紧紧握着侯海洋的手,道:“你要记得给我打传呼,一定要打。还有,要给我写信。”
侯海洋坐在摩托车上,面无表情地抽着烟,看着秋云背影进人学校。
在学校小道与场镇的联结处,停着一辆越野车,这辆车浑身上下散发着与新乡场镇格格不人的气质,过往行人都要好奇地看一下这车。刘老七带着两三人从场口走过来,他们行走的姿势懒散,行走的路径带着侵略性,隔着老远就能看出他们与正常行人不一样。刘老七看到场口停着好车,抬起脚踢了踢轮胎,顺手将抽到屁股的烟头弹在空中。
刘老七在车前绕行一圈,来到了魏官妈妈的商店前,指着车道:“这是谁的车?太霸道了!怎么能停在路口,这不影响别人走路,你看到车里的人朝哪里走?”魏官妈妈最看不惯刘老七,可是坐地商家也不敢得罪这些地痞流氓,道:“开车的人进了学校。”
刘老七最近手里紧张,总想找机会搞点外水①,看到这辆好车就动了心思,他将头凑近车窗,观察车里面的情况。
侯海洋在远处注视着刘老七,他发动摩托车,朝越野车开了过去,喝了一声:“刘老七,搞啥子名堂?”
刘老七将眼睛凑近车窗,前座没有什么异常,在后排椅子上面突兀地放着一顶警帽。他正在吃惊时,听到背后一声断喝,吓得浑身发抖。回头见是侯海洋,顿时骂道:“关你鸡巴事情。”
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用居高临下的藐视眼光瞧着刘老七:“你别动这个车子,车里的人你惹不起。”
刘老七数次在侯海洋手上吃亏,他不愿意丢面子,梗着脖子道:“老子要动,你把老子啃两口。”
侯海洋下巴微微抬了抬,俯视着刘老七,道:“你想动,随便动,到时朱所长恐怕会拿着手铐来找你。”
刘老七是新乡场镇的江湖大佬,脑袋自然不笨,石到车后的警帽,自然知道这辆车的主人是警察,多半还是警察里的大官。他为了表示其流氓气质,又在车轮胎上踢了一脚,道:“老一子动了,看谁把我啃两口。”
侯海洋没有理睬他,开着摩托车回到场镇边上,这个点是牛背陀学校进人场镇的必经之路,他和秋云走过无数次。在场镇抽了三支烟,刘老七骂骂咧咧地消失了,秋云和父亲秋忠勇仍然还没有出现在视线中。
终于,学校大门出现了七八个人,秋忠勇走到最前面,秋云和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走在中间,朱永清、代友明、王勤、赵良勇等人紧随其后。
秋云走出校门,她第一眼就朝牛背陀方向看去,骑在摩托车上的侯海洋立刻跃人眼帘,虽然看不清面容,她也能够感受到侯海洋凝重的表情。自从她要离开新乡,侯海洋的表情就凝重起来,不是那种悲悲戚戚的神情,更没有如某些电影里的狂喝酒狂吼叫的动作,仿佛几天的时间,青年侯海洋变成成熟男人,包括眼神都深沉起来。
想起侯海洋的神情,她再次扯心拉肝地疼痛,随着姑姑秋忠红走下青石梯,一语不发,只是望着远处的侯海洋。
朱永清以县教育局副局长身份第一次到新乡学校,校长代友明相当重视,抓紧时间汇报学校的事,王勤几次想插嘴,都被代友明不客气地打断。至于赵良勇则更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是跟在身后。
来到小车旁,朱永清与学校诸人握手,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气话。秋忠勇朝着众人抱了抱拳,上了汽车。除了秋云,没人知道在场镇另一边还有一双凝视的眼睛。
汽车如怪兽一般发出轰鸣,抖动着身躯,掉转了脑袋,朝着巴山县城开去。秋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她不敢回头,怕回头就要失态,只是扭着头瞧着小车的反光镜。随着汽车启动,反光镜中的侯海洋越变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代友明目送着汽车走远,转过身,这时他才看到骑在摩托车上的侯海洋,他主动招了招手,道:“小侯老师。”刚才,朱永清专门提及了侯海洋,还谈了侯海洋在中师时的表现,其间的含义不言而喻。代友明能当校长,也不是无能之辈,马上就改变了对侯海洋的态度。
侯海洋假装没有见到代友明在招手,面无表情地发动了摩托车,摩托车灵活地转过车头,沿着小道一路狂奔,机器轰鸣声传得很远。
代友明悻悻地放了手,道:“这娃儿有才,就是太傲慢,年轻人不懂天高地厚,还得吃亏。”
王勤主动给侯海洋圆场,道:“小侯骑着摩托车,恐怕没有看见我我们”
代友明没有多说,摇着头想:“这个娃儿不懂事,就算你有朱永清当后台,县官不如现管,总还在我的手心里。”
当天晚上,侯海洋独自喝了酒,一口气喝了半瓶,如若是有人陪着喝酒,搞一搞划拳猜子的游戏,就算喝一瓶酒也不会太醉。今天一个人喝酒,六七口就将半瓶酒喝完。喝完以后跑到厕所里吐个翻肠倒肚,眼泪鼻涕齐出。
吐完以后,心情更加沮丧,回到寝室,他拿了一张大白纸,提起毛笔,写下一段李白的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一首是小时候就背熟悉的诗,以前只是为读而读,此情此景挥毫泼墨,才能体会诗中意味。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在写这首诗,用心中的郁闷来指导手中的笔。整首诗完了大半,最后两句记不太清,他将笔扔到桌上,摸到床上,脑袋挨着枕头便开始呼呼大睡。
秋云突然调走,给新乡学校茶饭后增添不少谈资,老师们一直都在猜测秋云这个家在茂东的大学本科生为什么会分到最偏僻的新乡学校。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很多理由,当秋云与侯海洋好卜以后,“秋云作风不好”的猜测便成为其分到新乡中学的主基调,至于秋云的家世,大家一致认定是城市里的穷人。
此时乌鸡变凤凰,秋云家里不仅不是穷人,还是官宦之家,至少她的姑姑能让市教委熊主任亲自安排一个乡村老师的人事调动。新乡很多老师暗自后悔,早知秋云关系如此硬,当时就应该和她搞好关系,说不定会有大用。李酸酸嘴里包不住话,跺着脚在院子大叫后悔。可是世上有很多种药,唯独没有后悔药,大家都觉得很遗憾了。
有脑瓜子灵活的老师就想到了侯海洋,这个帅小伙极有可能是秋家乘龙快婿,搭上他的线,说不定也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秋云离开这一个多星期,赵良勇第一个请侯海洋喝酒,随后·向来吃白食的李酸酸也请赵良勇、邱大发、侯海洋喝了酒。邱大发喝醉以后,在桌上说了一句酒话:“李酸酸十来年没有请人吃饭,今天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李酸酸当场翻了脸,骂道:“邱大发你个龟儿子,吃不得马尿少整两口。” 校方开了一次会,研究了几件具体事情。除了学校日常工作以外,有两件事情与秋云、侯海洋有关。
一是谁来接秋云的班。秋云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她的英语水平远超其他镇乡中学英语老师,在全县组织的一次中学生英语演讲比赛中,她带的学生获得全县第二名,硬是给新乡中学带来了难得的名气。秋云在学校时,代友明等人尚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秋云离开以后,其他几个英语教师都不愿意带秋云的班,她们都是自学英语,口语是短肋,让她们带秋云的班,怕被学生耻笑。
几人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没有合适的人选。教导主任赵良勇提出建议:“候海洋的英语水平还可以,能不能让他来接秋云的班.他听过侯海洋读英语,知道侯海洋的英语水平绝对强过几位自学成材的英语教师。
让村小老师来上初中英语课,这个建议有些怪异,刘清德第一反应就是坚决反对。代友明沉吟一会儿,想起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的样子,怒气上涌,否定了这个建议。
赵良勇眼见着一次调侯海洋进初中的机会就白白失去,暗叫可惜。
二是关于侯海洋侵占牛背陀小学土地之事,这事原本可大可小,没有人提起也就算了。刘清德在前阶段一直盯着此事,不阴不阳说了几次。这次班子会上,代友明将此事提了出来,道:“清德,你来说这事。”
刘清德几句话将事情起因讲完,马上将皮球踢了出去,道:“这是小学的事,王校长调查过,我建议由她提方案。”
王勤早就想好了对策,道:“我没有管过后勤,对当时的情况不了解。我觉得谁跟生产队谈的土地,谁就去再和生产队谈。”
修建牛背陀村小时,刘清德受镇教办委托作为甲方代表,他和牛背陀村老陈支书喝了一顿酒,双方就达成了占用土地的口头协议。牛背陀小学修建处原本都是些没有用的荒坡,不值什么钱,加上是修村小,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村里支持,也就没有严格合同。
刘清德和王勤顶起牛来,局面就僵持起来。长期以来,代友明一直努力维持着王勤与刘清德互相不鸟的局面,只有这样,他作为校长才不会被两个手下架空。
代友明作为裁判,道:“赵主任,你是新官上任,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处理。”
赵良勇将几位校领导的心思摸得很透,口头上先答应下来,至于处理,他决定采用“拖”字诀。
侯海洋根本没有理会学校发生的种种事情,秋云走后,他失去了留在新乡的任何理由。他抓紧旱坡工程,溶洞中的暗河是聚宝盆,完成旱坡工程,将这个聚宝盆拿到手以后,也就是前往广东的时间。
这是一段颇为无趣的时光,每天上完课,他就上山侍弄聚宝盆。
早春的天气万物苏醒,刺桐发出绿油油的小芽,煞是可爱。这些绿芽长大以后,枝条上便会长出一颗又一颗尖利的刺,一排排刺桐连在一起,将形成天然的屏障。在刺桐后面,侯海洋种了些李树苗和桃树苗。
春雨水多,再加土从旱坡顶土流l\\\\来的沟水,小苗长得格外茁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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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洋、魏官和马蛮子起,还在旱坡顶1}.修了一间平房,可以安上一张床。对于修这间房,按照马蛮子的说法,这完全是脱了裤子打屁的事情。侯海洋有自己的目的,坚持修了房。
这一段时间,侯海洋还给自己设了一个禁渔期,新乡尖头鱼暂时断供。霸道鱼庄杜强如猫抓一样,隔三岔五地给侯海洋打电话,他还亲自来到牛背陀,沿着小河走了两个多小时,在农家院里收到两条尖头鱼。
这两条尖头鱼和侯海洋送的新乡尖头鱼不一样,背脊呈土灰色,这表明这种鱼生活的水环境比较脏,质量逊色不少。
从秋云离开的时间到4月初,侯海洋收到了秋云寄来的四封信。在这些信里,除了倾诉相思之苦以外,就是谈考研的进展情况,如今等待大学调剂的人爆满,到底能否读上书,只能看运气。在第四封信里夹了一张报纸,在报纸上有一个茂东市书法比赛的启事。秋云在信上鼓励侯海洋参加这次书法比赛,她在信上鼓励道:‘。海洋,你的书法水平高,我相信你参加比赛一定能得奖,虽然得了奖不一定能解决生活中的现实问题,但是总是一次机会,而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
看完信,侯海洋拿了白纸和墨汁,铺在桌上开始写条幅,先写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写完之后觉得不满意,后写毛泽东主席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仍然觉得呆板。
白纸堆里扔了一幅字,那是秋云离开新乡晚上自己在酒醉时胡乱写的条幅,这幅字写完就扔在角落里。他顺手将这幅字铺开,细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幅字完全没有章法,或者说是很狂放,每个字大小不一,而且诗长纸小,最后几行诗明显写得小些,结尾两句实在定不下,就没有写。但是整幅字笔意相连,有行云流水之感,一股郁结之气贯穿整幅字,比刚才写的两幅字要高上好几个档次。
他重新拿了纸,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重新写了一幅“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这一次他是用心在写,可是完成以后条幅整体看上去刻意而拘束,失去李白诗中的狂放忧伤。
弄了半天,侯海洋还是觉得醉后之字最好,写上名字和时间以后,到新乡的邮政代办点将这封信寄了出去。
信寄出去以后,侯海洋将此事迅速地忘在脑后,他加紧旱坡的整治工作,力争要在五月初将旱坡整治完成。然后等自定的禁渔期结束,再从暗河里多捞点尖头鱼,凑齐路费就可以南下广东。
七八天以后,侯海洋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信,信封是用工整毛笔字写成,字体飘逸,竟是少见的好字。信中写道:“海洋老弟,收到条幅,甚喜。吾认为弟之条幅为这次比赛之上品,只是有一事不解,为何比赛用的条幅居然还差两句,这不合常理……”
信的落款是康琏。看到这个落款,侯海洋吃了一惊,康琏早年曾经当过记者,后来在茂东地委工作,是大名鼎鼎的笔杆子,文革中进了牛棚,平反后当了《茂东日报》的老总,如今退居二线,在文联发挥余热。市面上有《康琏作品集》,在茂东文化人里面,算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康琏曾经到巴山中师作过一次演讲,讲的是新闻方面的内容,侯海洋完整地听过讲座,挺佩服康琏的学识风度。父亲侯厚德一向不服人,他到书店看到《康琏作品集》以后,站在柜台前看了半天,最终还是买了下来,平常谈话间,对康琏也佩服得很。
此时居然收到康琏来信,而且在信中,康琏邀请侯海洋到茂东见面,这让侯海洋有点小小的激动。他算了算时间,距离星期天还有四天时间,便给康琏回了一封信。
星期六下午,学生们离校以后。侯海洋关掉了校门,带着渔网钻进了溶洞。从开学以后,侯海洋就没有捕过鱼,暗河里鱼头涌动,一网下去,里面有不少小鱼。他精心挑选了两条肚皮没有鼓起来的尖头鱼,将其他鱼放回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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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茂东,天近黄昏,茂东烟厂的招牌在小山上闪烁,隔着老远就能见。侯海洋在距离公安局家属院门口停了下来,用公用电话给秋云发了信息:“我在茂东宾馆。”
他将摩托车骑到了茂东烟厂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以前只接待烟厂的客人,现在挂着茂东烟厂宾馆的招牌,开始对外营业。据秋云介绍,在茂东,烟厂是利税大户,很受市委、市政府看重,但凡烟厂的产业都受到了很好保护,派出所一般不会到烟厂宾馆去例行检查。
将摩托车停在烟厂的停车场,侯海洋没有把自己当成教师,而是装成做生意的江湖人,手里“啪啪”地拍着厚厚的摩托手套。他身上穿着姐姐买的皮衣,脚上是姐姐买的皮鞋,身材挺拔,英俊潇洒,根本不像来自新乡牛背花村小的教师,而像是来自大城市的时髦青年。只是在登记时,身份证显示了真正身份,当登记身份的年轻女人惊讶地看过来时,侯海洋感到被人窥破了身份,脸微微发热。
他对年轻女人眼神很敏感,暗自想道:“不知什么时候我能有一张岭西市的身份证,到了茂东就可以耀武扬威,不受歧视。”有岭西市的身份证意味着有了岭西的身份,从巴山县新乡镇牛背陀村到岭西市,坐客车要六七个小时,距离并不是太遥远。可是要将牛背陀的身份转变为岭西市的身份,就需要一辈人或是数辈人的努力,天生具有岭西身份的人难以想象其间的艰辛和曲折。
茂东宾馆条件很好,据说正在争创三星级宾馆,因此在宣传册上写着准三星宾馆。对于乡间青年侯海洋来说,宾馆条件已经非常好了,床单雪白,没有任何污渍,电视柜上是带遥控的二十一寸长虹彩电,茶几旁配有两个沙发,桌上有两袋茶叶,卫生问配有牙刷和牙膏。推开窗,迎面是大树,露着春日的绿色。
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侯海洋由衷地感谢溶洞的暗河,心道:“若是没有这个暗河,我一个村小教师,每月拿着点清水工资,怎么能住在这种准三星宾馆。以前妈给我算命,有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的批语,溶洞暗河就是水,符合这条批语,老天对我不薄。”转念又想道:“老天爷既然对我不薄,为什么要让我受到这么多挫折?从中师毕业以来,一直就没有顺过,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如此艰难。”
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嗒嗒声,这个声音停在门口,侯海洋用最快的速度从床上跃下。打开门时,秋云站在门外,拿着传呼机核对里面的信息。
关上房门,两人隔着五十厘米的距离,对视着。
秋云还是那个秋云,可是回到茂东的秋云在气质上突然就发生了变化,与茂东这座城市契合得十分和谐,完完全全是城市女孩。侯海洋虽然穿着皮衣,外表上与城市青年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刚刚见面,两人都稍显生疏。
“考研的事进展如何?”
“还在联系厦门大学,若是能通知面试就有戏,你的情况如何?”
“还是那样,大家都在新乡按部就班地混日子,马光头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转正,没有结果,赵良勇当了教导主任,最头痛就是你教的那几个班谁来顶,都不愿意顶你的缺,谁叫你教得好。邱大发近期也要当官了,管后勤。”
想到邱大发点头哈腰的样子,秋云相当惊讶:“邱大发当官了,他那个样子能当官?”
“邱大发见了刘清德就变成了龟儿子,他管后勤,刘清德才放心。”
谈了些新乡学校的闲事,气氛渐渐融洽起来,初见面的陌生感消失了,侯海洋轻轻碰了碰秋云的手指,两人便依偎在一起。
“海洋,我回茂东以后经常想起牛背陀。以前觉得偏僻,生活简陋,信息封闭,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温馨。”
“主要是有我的新乡,你才觉得温馨。”
“你想得美。”秋云知道侯海洋是说的真话,但是她不承认。
侯海洋抱着柔软的熟悉的身体,荷尔蒙不受控制地飘升,在秋云耳边道:“牛背陀的洗浴室太简陋,比不上宾馆的浴室,我们去现场体验。”
秋云知道洗澡的意义,脸上飞起几朵红晕,点了点头,道:“我先洗。”
当莲蓬头上喷出热水以后,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帘子外面,然后刷的一声,帘子被拉开。
他不经过秋云同意就进了帘子,健壮的肌肉与细腻的肌肤完全贴在一起,互相给对方以难以言明的享受……
与爱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非常短暂,转眼间到了九点,秋云从侯海洋怀里撑了起来,道:“我得走了。爸妈应该知道我们的事,他们对我是全天候监控,若是回去晚一点,肯定会盘根问到底。你明天要收拾精神点,与康琏见面是一次机会,虽然他现在没有任职了不定就是一次机会。”
侯海洋将秋云抱回怀里,使劲嗅着她的长发,道:“康琏是有学问的人,他肯抽空写信指点我,作为小辈深感荣幸,能否帮到我并不重要,反正我下定决心到广东发展。”
“你真要去广东?”
“人生能有几回搏,我得证明自己。”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秋云在侯海洋脸上亲了两口,道,“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到公安局家属院,顺便吃点东西。”说这话时,侯海洋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在公安局家属院外,看着秋云进了大门,家属院里无数个窗口射出一缕缕灯光,因为里面有一缕灯光属于秋云,这就让侯海洋对这个家属院有特殊的亲切之感。
茂东烟厂一带是厂区,晚上九点以后,小食店皆关门。侯海洋信步由级地胡乱走着,顺着山坡向下走了十来分钟,前面传来了喧哗声。这是一处吃大排档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茂东各县都以茂东为榜样,开始流行吃大排档。侯海洋喜欢大排档这种无拘无束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下,在辣椒以及花椒的麻辣攻击之下,在啤酒白酒的烘托之下,多数人都去掉了伪装。
很多大排档都派了小姑娘和少妇在外面拉客。侯海洋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没有固定的老摊位,他走过几个大排档的摊位,听到有巴山口音的拉客声,便停下了脚步。
大排档的厨房就是一个简易灶台,霸道鱼庄的老傅正在灶台前忙碌,侯海洋一眼就认出来,道:“老傅。”老傅看见侯海洋,既惊讶又高兴,将手在围腰上搓了搓,从厨房边上走过来,道:“侯老弟,你怎么到茂东来了,一个人,还没有吃饭?”
侯海洋主动散了烟,道:“老傅,不错啊,这么快就在茂东开店了。”
老傅接过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嘿嘿笑道:“我也想单干,就是本钱小,不好找门店。这个地不是我的,堂侄女出地,我出力,算是合资。”他抽了几口烟,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一边炒菜,一边对侯海洋道:“我把手头活忙完,再来陪你喝两杯,我先给你弄开胃菜。”
侯海洋着实饿了,直接舀饭。卤牛肉和麻辣田螺下白饭,味道极佳,吃了两碗饭以后,肚子才有了货。
一阵紧张忙碌,几张桌子的菜全部上齐,老傅擦了额头上的汗水,提着瓶酒,来到了侯海洋的桌子上。
“磁”,老傅很享受地吸了一口酒,道:“我那外侄女认识你,她在茂东烟厂工作,姓周。”
听说小周是老傅的外侄女,侯海洋不胜感慨:“茂东说大也大,好几百万人口,说小也小,到处都能遇到熟人。”
老傅一仰脖子,“磁”地喝了一小杯酒,道:“谁说不是,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老弟。”
侯海洋问:“霸道鱼庄生意好得很,你怎么就不干了?”
老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摇头晃脑地道:“霸道鱼庄生意好,杜强是个守财奴,生意再好也不涨工资,想当初,要不是我在霸道鱼庄撑起,他赚个狗屁。你的尖头鱼在巴山首屈一指,质量好,供货稳定,我给他建议好几次,应该给你加钱。他们每斤最贵时卖到八十块钱一斤,还要耍秤,每斤鱼最多有八两,越是高档客人越不会计较,一他只给你十五块钱,完全是剥削。”
侯海洋与老傅碰了碰酒,道:“杜强确实把钱看得太紧,是个吝身鬼。”
老傅道:“小周跟我商量了,准备另外找个地方开尖头鱼馆,我们的价钱肯定公道,至少每斤给你二十五块,我们也不需要你送货,每月到新乡来拉一次。”
这个条件还是比较优惠,侯海洋沉吟道:“这个价钱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我有可能离开新乡,到时无法给你供货。”
“你暑期要去旅游?尽管去耍,可以提前给我们备点货。”
“不是暑假的问题,我姐和姐夫在广东做生意,我要辞职去帮忙。”
老傅以为侯海洋有意推托,道:“老弟,我知道你是耿直人,等到生意好了,随行就市,价格还可以涨点。”
侯海洋举杯碰酒,道:“老傅,我确实要走,在五月份我可以多供点货给你们,·以后就说不清楚了。你们要开尖头鱼庄,还得另外有集进。”
老傅一脸遗憾:“老弟,你既然有收尖头鱼的渠道,这就是找现钱,几年下来也是个富翁,到广东给别人打工,哪里有当老板舒服。,
这句话是实在话。如果不是姐夫的榜样,侯海洋有可能选择在新乡当鱼老板,每月卖个一百斤就是三千块钱,确实比打工要强得多。
老傅一直在察言观色,见侯海洋的脸色,便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打动了这个年轻人,他热情地给侯海洋倒了一杯酒,道:“来来来,我们喝酒。”
两人喝了一瓶酒,约定好,在四月底可以给老傅准备几十斤鱼。
带着酒意,侯海洋从大排档步行回茂东烟厂宾馆。走到公安局家属院时,他在大院门口停了脚步,目光如雷达一样探进家属院。家属院内有无数灯光照亮窗户,每一个光亮的窗户里都有一家人生活在里面,上演着一幕幕各自不同的人生戏剧。
此时,带着酒意的侯海洋突然非常想念秋云,见楼下一个小卖部没有关门,估计小卖部有公共电话,便走了过去。
小卖部没有关门的原因是有几人在里面打扑克,在柜台上果然放着一部公用电话。女老板打牌有瘾,见有人打电话,放下牌时还挺不情愿。她用钥匙打开公用电话外面的木盒子,道:“买不买烟?我这个店关门最晚,等会儿我关了门,你想抽烟都买不到。”
侯海洋拿过电话,一边拨号码,一边用手指了指一包红梅烟。
秋云坐在小书房内看书听音乐,传呼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侯海洋送的传呼机,“我爱你”三个字如离弦之箭射进心口。两人交往半年,这是侯海洋第一次明确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虽然是用传呼机发过来的信息,还是让秋云心情激荡。“我爱你”如此可爱,让她百看不厌,反反复复看了一会儿,她意识到电话号码很熟悉,是外面小卖部的公用电话。
秋云母亲在客厅看电视,见女儿穿外套出门,警惕地问道:“你到哪里去?”
秋云随口道:“我去小卖部买点杨梅。”
“别走远了,晚上治安不好。”
“我就在门口的小卖部,公安局家属院门口,没有坏人会来闹事。”
秋云出去以后,秋云母亲突然如被蜜蜂蚕了一下,她急急忙忙跑到卧室,紧张地对秋忠勇道:“小云不太对劲啊,她刚才出去买杨梅,是不是肚子里有了,想吃酸的?”
秋忠勇伸手摸了老婆的额头,道:“你有毛病吗,秋云从小喜欢吃杨梅,还是你培养的,别大惊小怪。”
秋云一路小跑来到了家属院外面的公用电话,那里仍然有几人在打牌,侯海洋已不见踪影,这让她无比凋怅。
早上,康琏来到办公室以后,将那幅字又取了出来,细细地揣摩了一会儿。这次茂东书法大赛共收到一百多幅参赛作品,多数都是平平之作,唯独这一幅作品极具神韵,他很喜欢。
到了九点半,外面传来敲门声。
康琏将眼镜摘了下来,转头看门,道:“请进。”在他的想象之中,写这幅字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四十岁左右,否则没有如此功力,没有想到进门之是一个最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侯海洋手里提着塑料袋,袋中是两条尖头鱼,他朝康琏弯了弯腰,道:“康老师.您好,我是侯海洋。”
康琏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和颜悦色地道:“没有想到小侯这么年轻,什么时候开始练字?”
侯海洋在康琏面前挺放松,道:“会拿筷子就开始拿毛笔。”他提了提手里的袋子,道:“康老师,给您提了两条尖头鱼。”
康琏看着装鱼的袋子,觉得眼前年轻人很风趣很有灵气,在这一瞬间便喜欢上这个年轻人,道:“你还真实诚,大老远提两条鱼。你在巴山县新乡教书,巴山师范毕业?”
侯海洋投作品时写了工作单位,康琏在脑中勾画出来的形象是四十来岁的被岁月折磨得满肚子忧郁的乡村教师形象。他爱惜此人的才能,写信让其过来瞧一瞧,如果确实是人才,他尽可能出手帮一把。没有料到来人是有趣的阳光大男孩。
“去年从巴山师范毕业。”
侯海洋刚说了一句,就被康琏打断,道:“我怎么见你面熟,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侯海洋道:“康老师,您到巴山中师搞过讲座,我当然认识您,不过你在台上面对着上千学生,应该不会见到我。”
康琏摇头,道:“我还算是画家,眼睛不会骗我,让我想一想。”
侯海洋也跟着康琏思考,他灵光一闪,问:“康老师,你看篮球吗?”
康琏一拍大腿,道:“难怪,我想起来了,你是参加茂东篮球比赛的那位明星,巴山篮球队的主队队员。”
侯海洋没有想到康琏这种大人物如此平易近人,心情极为舒缓,他转了转头,道:“康老师,有没有放鱼的地?”
康琏平时最烦有人拿着礼品上门,而且这种烦是发自内心,不过他还从来没有遇到提着两条活鱼跑到办公室来的情况,此时见到透明袋里的两条不大的鱼,不仅不烦,反而欣赏侯海洋的质朴。他从座位站起来,蹲在花盆前看了看透明袋里的鱼,道:“暂时放在那个花盆旁边,下次你拿鱼过来,提前给我打个招呼,我好提桶。”
侯海洋和康琏一见如故,都挺欣赏对方。
“这两条鱼挺漂亮。”康琏用审美的眼光看着鱼,并没有把两条鱼当成食物。
侯海洋也蹲在地上,介绍道:“这两条鱼是野生鱼,是我从小河里逮的,体态修长,颜色是淡青色。在田里长大的鱼是土灰色,不漂亮。”
“呵,原来还是健美环保鱼,我吃过几次尖头鱼,没有太注意其中区别,都是切烂煮熟了端上桌,今天还第一次看到煮熟之前的真身。”康琏站起身,道,“我给你准备了宣纸,你这个小子参加比赛,居然用了一张乱七八糟的纸,背后还有一块馒头渣子,我想看看你用宣纸和好笔写出的字。”
侯海洋对于自己的字很有信心,从小到大,父亲秉承着书香门第的光荣传统,在儿子学会拿筷子的同时就开始教其握毛笔,从小到大,写秃了多少支笔,侯海洋记不清楚了。他走到桌边,提起笔,立刻就进人了状态。
想起昨日在公安局家属院隔着院子看秋云的情景,写了苏东坡的《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炜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培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写着这幅字时,他脑中浮起秋云站在窗边朝着茂东烟厂眺望的图景,而他只能在公安局家属院外徘徊。上一次写“弃我去者”之时,他是半醉而写,心中有一股悲情,此时他是清醒着写,有着淡淡惆怅。
康琏在桌边,欣赏着侯海洋的书法,评价了一句:“小侯家学渊源,果然不是读师范才学书法。前一首看起来你是处于失恋状态,这一首你有少年维特之烦恼。”
侯海洋佩服康琏的眼光,道:“少年人正是应该谈恋爱的时间.只是毕业后处处不顺心,因此积郁了不少酸气,康老师见笑。”
“你的字不错,条幅写得很符合身份,有章没有?”
“暂时没有。”
“学书法的人还得懂点篆刻,你也要学学。”还没有等到侯海洋回答,康琏转了话,道,“你会煮鱼吗?我一个人在家,可是从来没有煮过鱼。”
“我在河边长大,煮鱼是强项,康老师能吃辣吗?”
“肠胃不行,口味淡了。”
“那我就煮酸菜鱼。”
“随你。”
一老一小离开了办公室,侯海洋顺便在超市买了一包酸菜,他在与康琏闲聊时,脑中想着一个问题:“按照常理,康老师没有必要将参加比赛的人请到办公室谈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会儿,他对自己道:“别想这么多,我要钱无钱,要财无财,要关系没有关系,要背景没有背景,康老师绝对不会求到我身上,叫我来肯定不会是坏事,到时我听着就是了。”侯海洋是第一次走进茂东城里人的家。进门,他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康琏家里足有两百平方,古色古香,客厅有一排大书架,书架上摆放有各种瓷器。客厅沙发是皮沙发,皮沙发前面是一台大彩电。大彩电旁边则是一排书架,以书作为彩电的背景。
“你别愣着,自己倒水,我要上厕所。”康琏朝着厕所走去,道,“不服老不行,年轻时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也会老,把年老看成是很遥远的事情,谁知时间如白驹过隙,快得让人不敢相信。”
侯海洋是冉冉上升的太阳,精力充沛,野心勃勃,根本没有想到年老是什么意思,对康琏的话没有什么感受。他环顾四周,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照片,一家四口人,老两口坐着,背后站着一儿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星目剑眉,俊朗潇洒,女的五官精致如同雕琢过一般,男的像妈,女的像爸,共同特点是散发着浓浓书卷气,文雅之气似乎从照片里破空而出。侯海洋感叹道:“父亲天天讲书香门第,与康琏家庭比起来,我们家就是田野里的村夫。”
康琏从厕所出来,见侯海洋在看墙上照片,介绍道:“那是我老伴、老大和女儿。”不等侯海洋发问,他站在照片前说开了,“我家老大叫康明,清华毕业的,在纽约,女儿叫康亮,北大毕业,在美国旧金山。我这两个儿女都在美国,可是他们的距离就相当于从乌鲁木齐到上海的距离,我家老太婆在给康明带儿子。”
谈起了家人,康琏神采飞扬,他从里屋取出一个相册,道:“你看,这是我的孙子、老太婆、儿子和儿媳。”照片上有一幢别墅,别墅外面有好大一块草坪,草坪边缘种着花草树木,花开正盛,绿丛中点缀着姚紫嫣红。一个小男孩在草坪玩耍,旁边站着一个老太婆和一对穿着运动衫的青年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