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洋保持了良好的生活习惯,一大早,起床,用冷水冲了脸,在空落落的长满黄色杂草的院子中做了一百来个俯卧撑,微微出汗。
“这么早起来,还在锻炼?”朱老师身影出现在了院子外面,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用碗装着肉臊子面。
侯海洋接过面条,大受感动,连声道谢。
朱老师道:“别谢,大家都是老师,老师是弱势群体,我们不互相帮助,更没有人看得起我们。”
吃过面条,侯海洋急急忙忙到场口公路边等长途汽车。长途汽车昨天下午就到铁坪,司机住一晚,第二天早上由铁坪到县城。侯海洋上车时,车上已有十来个人,车上弥漫着馒头、咸菜的味道。
朱老师提着面碗,远远地看着车站方向,自言自语道:“柄勇这个娃儿,条件这么好,自己不好好珍惜,但愿和吕明结婚以后,有了拴马柱,能好好过日子,好好干工作。”
侯海洋坐在车尾,缩着脖子,深情地注视着恋人吕明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他对铁坪印象非常好,没有见到吕明,却受到其同事的热情接待,在失望之余也存了温暖。
七点,客车准时开动,行了半个来小时,在满天灰尘中,开过来一辆蓝白两色的机动三轮车。开车的是个男子,船形轮上坐着一个披着墨绿色大衣、戴着厚帽子、围着红色围巾的女子。
侯海洋没有认出这个女子是谁,他暗道:“这个女子围了这么鲜艳的一条围巾,很有特点。机动三轮车只有政府才用,看来这是铁坪镇政府的干部,两口子在外面过了夜,赶回镇里上班。”想着自己寻吕明而不得,他回头看了看带起满天灰尘的机动三轮车,感叹道:“还是这两口子安逸,成双成对,不像我这样孤独。”带着满腹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怨,侯海洋在汽车摇晃中到了巴山县城。
在汽车上,侯海洋下定了决心,要去买一个传呼机。以他的财力,买一个传呼机以及接受传呼服务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有三件事情促使他买传呼机:一是巴山县招考公安,付红兵及时写了信,自己没有收到,错过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二是他要与蒋刚随时保持联系,若是再发生收不到信的事件,则悔之晚矣,三是为了保持与吕明的联系,有了传呼机,至少能让吕明随时联系上自己。
来到传呼机专卖店,他的心咚咚跳得厉害。传呼机分为数字机和汉显机两种,论实用性来说,汉显有明显优势,只是汉显的价格高得离谱,最便宜的一台也要一千五百多元,入网费两百多元,每年服务费有三百六十多元。数字机则相对便宜,最便宜的一款摩托罗拉要六百七十五元,人网费五十元,每年服务费一百八十元。
专卖店老板穿着皮衣,留着小胡须,头发梳得如香港录像中的杀手,他看出了侯海洋的犹豫,拿起了一款摩托罗拉,道:“兄弟伙,这一款机子卖得最好,去年要卖一千多,今年降了下来,我们正在搞优惠酬宾活动,六百七十五的机子,千值万值。”
这款机器通体黑色,机身竖向,文字单排置顶,典雅大方,雍容华贵,让侯海洋很满意,他唯一犹豫的是价格。
专卖店老板双手抱在怀里,坏笑道:“有了这款机子,往腰杆上一挂,泡妞方便得很。”在巴山县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都是些没有工作的浪荡子。专卖店老板以前在粮站工作,喝酒打架,重伤他人后进了监狱,出狱以后只能做点小生意。他有个亲戚在邮电局工作,介绍点小业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90年开始卖传呼机,后来卖大哥大,如今早就过了万元户的阶段。
侯海洋终于下定决心,拿着方形的传呼机,道:“就要这一款。”
花了九百多块钱,终于成了有传呼一族。加上买烟所花的钱,侯海洋一下就由巨富变得紧巴巴的,如果还了付红兵的钱,基本上就入不敷出了。他摸了摸挂在腰间的传呼机:“花了这么多钱,但愿值得,能给我传来天籁之音。”走到街上时,侯海洋总觉得腰间鼓鼓胀胀的,至少在表面上有了虚假的自信心。遗憾的是在冬天,传呼机挂在皮带上,外人看不到。而且,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的传呼号,腰间自然不会响起“88”的声音。
“蒋哥,我买了一个传呼机,这是我的号码。新乡偏僻得很,联系很不方便,如果蒋哥有什么消息,给我打传呼。”
在一起打了一个月的篮球,蒋刚把侯海洋当成了哥们,他惊讶地道:“你买了传呼机,好小子,还真舍得。”
侯海洋深有感触地道:“这次考公安,同学专门给我写了信,我没有收到,错失了一次机会,哪怕再贵,我也不想失去这次机会。”
蒋刚也是靠着打篮球而进入了公安队伍,继而当了副科长,他对侯海洋的遭遇深有同情,因而提髙了声音,道:“杜主任已经认了账,高局长也点了头,这事板上钉钉,跑不了。”
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声音,侯海洋终于放心。
他在邮局里,给吕明写了信,迫不及待地将传呼号告诉了她。然后,又给姐姐写了信,在写传呼号的同时,要求不能给父母提起此事。两位勤俭一辈子的老人绝对不会容忍花近千元去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他甚至能想象母亲的话:“传呼机不能吃,不能穿,完全就是浪费钱。”最后一句话应该是:“你这个败家子!”
将两封信放到邮筒以后,他再给付红兵写了信,在信中没有隐瞒买传呼机之事。借朋友的钱,暂时不能还,话说到明处就不算是欺骗。
从购买传呼机以来,传呼机很安静,没有声音,也没有振动,侯海洋站在街道上,总觉得花了近一千块钱,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觉得很不安,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126,电话里传来了轻柔的女子声音。侯海洋是第一次打传呼,有些紧张,客气地报上自己的传呼号。不一会儿,腰间就响起了“88”的声音。侯海洋没有马上取下传呼机,他走了一段时间,拐个弯,离开了公用电话的视线,这才取下了传呼机,上面清晰地显示了一串电话号码。
在看传呼机时,侯海洋还是有点小虚荣,他感受到了行人注视的目光。在巴山县城,有个传呼机,毕竟还是很牛的。
将传呼机重新挂好,刚走几步,一人拦在身前,手里拿着一张纸片,上面画着各式宣传品,低声道:“要不要碟?香港原版正宗,有色的。”此人一直站在街道上观察着行人,他看见侯海洋取出了传呼机,马上粘了过来,试一试运气。
在新乡学校,赵良勇、邱大发、汪荣富等人都轮流带过录像带,唯独侯海洋没有带过录像带,神差鬼使之下,他跟着小贩来到街道小屋里,选了一盘《纵横四海》,又选了一盘据说是李丽珍的最新片《爱的精灵》。
挂着传呼机,带着两盘录像带,侯海洋带着满腹的心事回到了新乡学校。
出去参加篮球比赛,到了巴山县和茂东市,认识了不少朋友,侯海洋内心受到了很大冲击。此时他觉得回到新乡学校,站在青石梯下,新乡场镇仍然如千年老龟一样,保持着与两个月前完全一样的姿态。“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侯海洋踏着新乡街道的青石板,心中暗暗发誓,他如今的目标就是借调到县公安局。
在场尾,他看到一家有卖新乡酸白菜的商店,酸白菜是新乡特产,家家户户都有,各有各的特色。仔细挑了一包成色不错的酸白菜,在走回学校的路上,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酸白菜鱼汤的香味。
到了传达室门口,侯海洋停下脚步。传达室空无一人,报纸、信件零散地放在桌上。看着这个乱劲,他自语道:“难怪我收不到信,谁都可以进来乱拿信件。”
在零乱的信件中翻了一会儿,没有自己的信件,侯海洋作出了判断,道:“付红军明明给我写了封信,早就应该到了,为什么没有?吕明和大姐也应该给自己写信。这说明,我的信件被某个人截获了。”他用手摸了摸挂在腰间的传呼机,欣慰地道:“现在我有了传呼机,要想断绝我与外界的联系,没有这么容易。”
回到院子,赵良勇、汪荣富、邱大发、赵海、李酸酸等人都在院中,摆了张桌子,鏖战双扣。邱大发站在背后,裤腰上吊着一串钥匙。
“哈,我们的大球星回来了。”李酸酸面对着小门,最先发现侯海洋,发出了夸张的喊声。
众人放下手中的扑克,围在了侯海洋身边。
赵良勇道:“蛮子,现在你是篮球明星了,是不是有所变动,我们新乡学校装不下这种大明星。”
侯海洋没有把公安局可能借调之事说出来,谦虚地道:“啥子明星哟,打完球,提起背包回学校。”李酸酸开玩笑道:“到了茂东大城市逛了一圈,给我们带礼物没有?”
面对着同事们善意的玩笑,侯海洋感到很温暖,最初接触这些同事们时,他在内心是看不起他们的,甚至还有些厌恶。
经过了近五个月的接触,他渐渐融入了这个环境,发现这些老师们各有各的苦衷,当生活过得不如意,他们又无力改变时,只能以喝酒、打牌、发牢骚来宣泄情绪。
秋云正在侯海洋家里,魏官昨天送来两条白鲢鱼,她剖好鱼,正准备下锅,就听到了侯海洋的声音。连忙来到窗边,看着众人围绕着侯海洋在说话。
前几天,在《茂东日报》上,有关于篮球比赛的很多报道,其中有一幅是侯海洋上篮的特写。在这幅近镜头中,侯海洋高高跃起,身边是两名夹击他的球员。他仰着头,咬着牙齿,脸上肌肉绷得很紧。看到这幅图片时,秋云有些挪不开眼睛,在她的印象中,侯海洋就是一个带着稚气的大男孩,在这幅照片之中,侯海洋完全没有了大男孩的稚气,英俊中带着野性,很有男性魅力。平心而论,诸凡五官比侯海洋更加端正,侯海洋比诸凡更有男人的力道,尽管侯海洋年龄不大。
“在剖鱼?”侯海洋站在门口,看到秋云在忙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魏官送了两条白鲢,我准备红烧一条。”秋云脸色带着轻微的红润。侯海洋道:“水缸里还有尖头鱼,我来弄酸菜尖头鱼汤,等会儿请赵良勇他们一起吃饭,行吗?”
秋云来到新乡学校以后,一心准备考研,并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集体中的一员,与老师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除了单位集体会餐,她没有与这些老师在一起吃过饭。
侯海洋知道秋云的心结,见她没有说话,他开导道:“秋老师,你与这个集体保持距离,集体也就抗拒你,这样一来,活得最不开心的就是你。今天,我弄酸菜尖头鱼给老师们吃。”
秋云完全没有想到十八九岁的侯海洋会说出这样深刻的话,愣了愣,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不太习惯。”
与秋云商量好了以后,侯海洋走到外面,道:“赵老师,你们慢慢打牌,我买了酸白菜,等会儿弄酸白菜尖头鱼。秋老师弄红烧白鲢。”李酸酸朝着秋云所在的方向翻了一个白眼,对侯海洋道:“现在大餐馆都流行吃酸菜尖头鱼,小侯老师手艺如何,别糟蹋了这么好的鱼。”
“放心,我家在柳河二道拐,旁边就有一条河,我也算是在河边长大的渔民,绝对巴适,等会儿你们尝一尝。”
侯海洋离开以后,李酸酸尖刻地道:“我不跟那个人吃饭。”
赵良勇在一边劝道:“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他又表扬道:“侯海洋去参加了一次篮球比赛,人成熟了。”
在单调的学校生活中,一位漂亮女教师的存在,对于单身男人来说是一种诱惑。赵海第一眼看到秋云,就对她产生了翩翩联想,只是秋云一律是冷脸对人,他根本没有与秋云单独说话的机会。有一次,他上厕所,听到对面传来哗哗水响,当时在里面洗澡的只有可能是秋云,他心里产生了类似魔鬼一般的冲动,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站在了厕所的半截隔墙上,朝对面窥视,透过雾气,他隐约看到了一团白色。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这次偷窥当真被人发现,结果肯定是身败名裂,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每当夜深人静,寂寞难耐时,他就要想起一团雾色中若隐若现的白色。这团白色模糊不清,更增神秘和诱惑,多少个夜里,他都将秋云当成了自己想象的目标。
赵海道:“李酸酸,百年修得同船渡,你和秋云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牙齿和舌头都要打架,是不是?”
赵海牙尖嘴利,素来是李酸酸的克星,李酸酸被赵海说了几句,不做声,算是同意了。
侯海洋突然发现,自己还真是做厨师的料,他吃过两次酸菜尖头鱼,仔细看了配菜,然后学着做,等到起锅时,无论从色、香、味各个方面,都不逊于大餐馆。
当大盆酸菜鱼、大盘红烧白鲢起锅以后,赵良勇等人积极配合,将桌子搬回寝室,从各个房间搬来凳子。赵良勇拿出一瓶茂东大曲,这在茂东是能上台面的酒。李酸酸去炒了一大盘鸡蛋,鸡蛋里放了不少葱花。邱大发则打开了一包豆豉,由李酸酸用油炒了。
秋云和李酸酸在一个门进出,两人互相都不给对方好脸色,搞得互相都很尴尬,此时坐在了一个桌上,仍然显得尴尬。
赵良勇拿了自己的酒杯,倒满,道:“今天祝贺蛮子在篮球比赛中的优异表现,我们小小的新乡学校,还是有人才的。”
大家举杯,喝了。
喝了两杯,侯海洋主动给大家倒了酒,道:“我来新乡半年多时间,感谢各位老师的关心,这是说的真心话。新乡学校偏僻,学校的教学成绩等等方面都不理想,工资也被当官的克扣了。没有各位老师关心,我真不知道日子怎样过。我觉得,住在一个院子就是一种缘分,大家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最后几句话,侯海洋是有感而发,到了新乡,他一直在刘清德的压制下,诸事不顺,若是没有老师们帮扶,这日子还真的不好过。同时,他也是对着秋云和李酸酸所说,两人针尖对麦芒,旁人看了也别扭。
秋云对侯海洋很是刮目相看,这个小伙子从学校进入社会也就半年时间,进步神速,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一般来说,这种话应该是赵良勇那般稳重的老同事才能说出,她暗道:“侯海洋的父亲是民办教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
酒入愁肠愁更长,座中诸人多有难言之隐,平时大家都绷着,不表达情感,消极地对待艰难的处境。李酸酸则采用了更极端的情绪,经常攻击与她最近距离的同性,以前是张老师,如今是秋云。
喝到第三杯酒,李酸酸来了情绪,不知赵海说了句什么,她骂道:“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人!”
“呜,呜,我的娃儿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凭什么被人打?
“呜,呜,我分到新乡这个鬼地方十来年了,凭什么别人能调走,能进城,我就不能进城?我知道是什么原因,进城是要交钱的,到郊区两万五,进县城得三万,这些都是明码实价的。
“呜,呜……不交钱也可以,要陪当官的睡觉……”
赵良勇等人受了李酸酸影响,也不劝她,喝闷酒。
秋云见李酸酸眼泪鼻涕弄了一身,邋遢得很,实在看不过眼,扶着她回到寝室。
李酸酸紧紧搂着秋云’就如搂着救命的稻草,不停地哭诉。
女人走了,五个男人重新喝酒。
赵海吃着酸菜尖头鱼,大赞:“没有想到小侯老师还有这种手艺,比馆子弄得好吃。”他将碗重重往桌上一顿,道:“我若有你这种手艺,绝对辞职不干,开个饭馆,专卖尖头鱼,比在这里死耗着要好得多。”侯海洋道:“手艺有,可尖头鱼是稀有品种,一年也捞不上几条,开尖头鱼饭馆,早就饿死了,公安局办公室杜主任开了家尖头鱼为特色的餐馆,他还经常为尖头鱼货源发愁。”
吃了一会儿,赵海又道:“好久没有新碟子了,蛮子,到外面跑了一趟,有没有新货?”
侯海洋回头看了看秋云的房间,道:“有两个带子,一盘《纵横四海》,另一盘是李丽珍的。”
自从看过《蜜桃成熟时》,众人对李丽珍的兴趣暴增,听说又有李丽珍新碟,个个眼睛瞪得如牛眼。
吃过酒,大家约在一起打双扣。时间在玩耍中飞快地过去,在九点半钟,邱大发到电视室去关电视,到了十点半,几人带着录像带,偷偷跑到电视室。
赵良勇道:“先看《纵横四海》,晚点看那一部。”
赵海道:“《纵横四海》有什么看头,还不就是打来打去,先看李丽珍的。”
两人争执片刻,赵良勇道:“我们大家决定,先看哪一部。”
邱大发笑眯眯的不说话。侯海洋道:“我觉得先看《纵横四海》。”大家商定以后,先看了周润发的片子。《纵横四海》有周润发、张国荣和钟楚红三个明星,是带着国外风情且有爱情线索的枪战片,这对枯燥的新乡老师格外有吸引力。看完这部精彩纷呈的片子,随后播放《爱的精灵》。大家对女主人公的恋爱故事不感兴趣,只是希望女主角早点脱衣服,让大家很遗憾的是,相较于《蜜桃成熟时》,这部片子就要逊色许多,脱倒是脱了,看得不够真切,也就不太过瘾。
离开电视室,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录像情节。赵海没有过瘾,发着牢骚:“蛮子,你太没有水平,上次小汪弄的录像,看着舒服,那对奶子又大又挺,啧啧。”
侯海洋辩解道:“第一部枪战片还是好看的。”
赵良勇道:“蛮子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以后大家出门在外,要想着我们这些兄弟伙,多弄些录像带回来。”
经过树林时,几人没有注意到一条隐入黑暗中的人影。
刘清德此时已经得到正式任命,成为新乡学校的副校长。他在以前其实早就行使了副校长的职能,甚至比另一位货真价实的副校长王勤更有实权,但是没有副校长职位,名不正言就不顺,至少在场面上他经常被王勤顶得下不了台。如今大家都是副校长,他自然不怕那位牙尖嘴利的女“泼妇”了。
晚上,与派出所老朱在馆子里喝了酒,席间,刘老七端着酒杯来敬酒。刘老七在新乡场上长期称王称霸,打架斗殴是平常事,这种人物不怕镇政府,独怕派出所。他进来敬酒时,嬉皮笑脸中,自有一分讨好的意味。
喝了几杯酒,刘清德故意道:“老七,你这人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得很。”
刘老七混在新乡江湖,脸皮早厚,道:“刘三爷,你老人家经常吃草帽,一肚子的圈圈,给老七讲讲。”
刘清德道:“你在新乡算是个人物,听说被那个姓侯的打了顿,吃了个大亏,让新乡场笑掉大牙。”
被侯海洋追打,是刘老七很丢面子的事,他脸红一阵青一阵,看了派出所朱所长一眼,将酒杯一口干掉,道:“老子在新乡场掉了面,还怕找不回来?”
碰了酒,刘老七带着怨念回到了自己的桌席。
朱所长道:“清德,刘老七本身就是玉皇大帝的鸡巴一一天棒,你这两句话一说,恐怕他要去找那个姓侯的年轻人扯皮,出了事,你这个新校长得添麻烦。”
刘清德道:“这个姓侯的也是个天棒,早该受点教训。老七这人我清楚,吼得凶,胆子并不大,说不定还搞不过姓侯的小杂皮。”
喝完,刘清德脑袋昏呼呼,带着酒意,倒头就睡。前几个小时,睡得挺沉,在十一点醒来,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爬起床,披着外套,背着双手,在校园内乱逛。凡是有力量的雄性动物都有占地盘的习惯,刘清德是校园雄狮,最喜欢在校园的角落里巡视。走到教学楼,无意中发现了电视室透出隐隐的一丝亮光,他暗道:“邱大发这个小子,表面老实,也懂得玩花样,把电视开这么久。”对于电视开多久的问题,刘清德以前是立过规矩的,邱大发违了规,可是他违规时用窗帘遮住了光,说明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刘清德也就不在意是否违规。
他没有理踩邱大发违规,继续在小树林里漫步。漫步并不是文人的特权,大凡清高的人吃过晚饭都喜欢散步,通俗的人则喜欢聚在一起玩耍,男的在一起喝酒打牌,女的则挤在坝子里跳舞。刘清德既有清高的一面,又有通俗的一面,此时,他恰好选择了清高。
看到是这一群人在看电视,又躲在阴暗处听到赵海所言,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伙人鬼鬼祟祟,不正常,肯定是在看带色的片子。”
五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中,刘清德脑袋转得和电风扇一样快,两眼闪闪发光。如果真能抓住这五人的把柄,以后,要这五人扁就扁,要他们圆就圆,特别是那个年轻气盛的侯海洋,一定要让他尝尝专政的铁拳。
这天以后,刘清德眼睛都盯着五人,不断地摸着他们的规律,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是星期一,这几人铁定会看录像。这就说明五人中有人在星期天回到县城,搞来了片源。
在1993年12月,刘清德收到一封群众来信,揭发新乡学校老师经常聚在电视室看淫秽录像,并注明了大体的时间。这封信是他的撒手锏,不仅能让他的所有行动有合法的依据,而且有了这封信,五人皆会怀疑对方,这五人团体自然不攻自破。在新乡混了三十多年,经历了许多事,学到了许多与人斗争的方式,拿来与五位老师做斗争,实在是手到擒来。
1994年1月1日,星期六,刘清德有意不安排政治学习,这让所有老师都异常高兴。刘清德背着手,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陆续离开学校的老师们。在离去的人群中,有侯海洋、赵海、赵良勇等人。看着这几人,刘清德哼道:“刁德一,贼流氓,毒如蛇蝎狠如狼,安下了钩丝布下网,只恐亲人难提防。渔船若是一举桨,顷刻之间要起祸殃。”
鱼儿很快就要上钩,这让刘清德格外愉快,他暗中想到把侯海洋弄到派出所,将他的头蒙住,自己狠狠地打他的耳光。转念又想道:“为什么要用口袋遮住侯海洋的眼光,就是要睁眼看看谁才是大爷。”
回到餐馆里,服务员赶紧给他泡了一杯茶。刘清德很享受服务人员的殷勤,一边喝水,一边用手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等了一会儿,镇长蒋大兵、老朱来到餐馆。
刘清德老远就看见了这两人,他对服务员道:“蒋镇长来了,赶紧把茶泡好,就用我喝的茶。”他见服务员动作慢,又吼道:“他妈的,动作快点好不好。”他和老朱开了煤矿,有许多事都从蒋大兵手里过,两人商量着要将蒋大兵喝醉,然后打麻将,多输点钱给他。
酒至中场,刘友树急急忙忙跑来找蒋大兵,耳语一阵,蒋大兵放下酒杯,说了句:“我有事,先走了。”
剩下两人是合作伙伴,也是酒友,继续喝酒,喝到晚上九点,两人这才分开。
“刁德一,贼流氓,毒如蛇蝎狠如狼,安下了钩丝布下网,只恐亲人难提防。渔船若是一举桨,顷刻之间要起祸殃。”刘清德哼着最熟悉的唱腔,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学校走。
他来到了电视室,站在门口,六七位老师聚精会神地看电视。邱大发最先发现刘清德,赶紧跑过来,点头哈腰地赔笑道:“刘校长,你也过来看电视,你老人家快坐。”
刘清德酒醉心明白,他拍着邱大发的肩膀,道:“邱老师管电视,功不可没,没有辜负老子的希望。”
邱大发笑道:“刘校长交代的事,我永远记在心上的。”
“是不是哟?”
“刘校长,你放心。”
李酸酸最讨厌邱大发的小样,很鄙视地瞟了他一眼,继续看电视。
刘清德在电视室坐了一会儿,拍了拍邱大发的脸,离开了。拍脸是很挑衅的动作,可是邱大发受之泰然,甚至还有些高兴。自从他掌管了电视室的钥匙以后,在教师群体中的地位直线上升。他知道上升的原因是这把钥匙,而钥匙是刘清德交到自己手上的。饮水思源,他对刘清德心存敬畏和感激。
离开了电视室,刘清德带着酒意在校园内走动着,教师宿舍里,一部分老师回城,另一部分老师在电视室里,整个教师宿舍静悄悄,没有声音。
刘清德来到厕所里,走进里面,看到一股白烟从厕所隔墙上冒了过来,不用说,有女教师在对面洗澡。他静耳听了听,对面没有浇水声音。对准黑不见底的坑位“哗哗”一阵喷洒,着实痛快,刘清德将淋在手中的少许尿液在裤子上揩了揩,走了出去。迎面看着秋云提着水桶走了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刚刚洗过澡的秋云脸色格外红润,肌肤吹弹可破,比平常更美了十分。
刘清德被秋云的美貌惊得呆了,结结巴巴地道:“你没有回家?”
秋云没有料到会是刘清德,昂着头,走了。
刘清德跟在背后,又问:“怎么没有看电视?”
秋云走到门口,用左手推门,她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挺直了背,很高傲地没有理睬。
刚打开门,一股大力突然从身后涌来,她只觉两只巨蟒一般的胳膊紧紧锁住了腰部,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腾空抱了起来。
酒入肥肠壮了色胆,刘清德根本不管是否还有老师在宿舍,将秋云扑倒在床上,用全身重量压住秋云,伸出一只手去摸胸。
当胸部被袭时,秋云猛然间从懵懂状态清醒了过来。她俯身趴在床上,被厚实的刘清德牢牢压住,根本无法挣脱,因此,她放弃了挣扎,甚至没有阻止袭击自己的咸猪手,而是用力抬起头来,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在洗澡前,坐在床头写了一会儿日记,此时钢笔就在枕边。
刘清德使劲揉着秋云的胸部,正处于亢奋状态,突然腹部一阵剧痛,而且疼痛持续不断。
秋云有着一股狠劲,她拿到钢笔以后,单手将笔筒弹开,猛地朝着刘清德的下身扎去。她是在清醒状态下发的狠劲,钢笔尖直指那个硬硬的对象,刺中以后,还用力搅动着笔尖。
刘清德痛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小腹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顾不得再理会秋去,转身狼狈逃窜。到了操场的黑暗处,他停了下来,解开衣服,查看腹部的伤情。所幸冬天衣服厚,小腹左侧只是被笔尖划了一条口子,鲜血不停往外冒,身体却无大碍。
“妈的,这个小泼妇,下手真狠。”在冬天,用钢笔将厚衣服刺穿,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摸着自己的伤口,刘清德感受到了秋云的愤怒和力量。他愤怒地道:“你就算是孙悟空,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秋云从床上爬起来,拿着钥匙就朝侯海洋的房间走,她在厨房里摸到了菜刀,转身走到院子里,将牙齿咬得蹦蹦作响。
“拿着菜刀去砍刘清德。”秋云怀着这个念头走到青石梯子上,又停下了脚步,心道,“砍了刘清德,是拿玉石去碰瓦块,划不来。”
“去告发刘清德,又能怎么样?他这种行为是强奸未遂,或者说是猥亵,公安来调查,要弄出些是是非非,说不定没有将刘清德告倒,反而毁了我的名声。而且这个时候不能给爸爸添麻烦。”秋云知道刘清德与姓朱的所长关系不错,便打消了报案的念头。
钢笔隐约有血迹,秋云感到很恶心,用手指尖捏起钢笔,就如捏着一只死老鼠,扔进了厕所。
等到李酸酸看完电视回来,宿舍里多了些人气,秋云心里才稍稍安定。李酸酸回来,又在窗台外煮面条,她拿起空空如也的醋瓶子,拿到手里甩了甩。秋云早就发现李酸酸的醋瓶子空了,主动道:“李老师,我这里有醋。”
上次在一起吃饭时,李酸酸与秋云开始说话,只是隔膜得太久,两人说话不自然,仍然保持着能不说就不说的状态。当秋云主动把醋递过来时,她颇不习惯,说了声谢谢,随口道:“侯海洋没有回来吗?”秋云道:“不知道。”
此时,侯海洋与付红兵两人坐在小床上,两人各点了一支烟,烟头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侯海洋剥了一粒花生,扔进嘴里,道:“培训三个月,明年四月份,你就可以穿警服了,祝贺你,终于跳出了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个行业。”
付红兵已经带着酒意,他打了一个酒饱嗝,道:“我们这批人肯定要到派出所的,而且可能是农村派出所,你以后是在局办工作,领导身边的人,我们小民警难得见到领导,你是天天见面,以后要多关照兄弟伙。”侯海洋嚼着花生米,斜靠着床,道:“杜主任说借调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事情没有办成,心里总是悬起的,而且借调只是借,随时可以还回去。只要没有办正式调动,我就是土八路,你才是正规军。”两人从中师毕业,教了半年书,现在同时到了县公安局,一个考进来的,一是借调,也算是这一届中师生中的佼佼者。
到了晚上十一点,喝了半瓶酒,付红兵酒量不如侯海洋,酒意一阵阵往上涌,话开始多了起来。当侯海洋再一次拿出传呼机时,付红兵终于忍不住了,道:“你在等吕明的电话吧?”
侯海洋买了传呼机以后,第一封信就是写给吕明,急不可待地告诉了她传呼号,然后才给付红兵等人写信。此时,蒋刚、付红兵、陆红甚至大姐侯正丽都打过传呼,唯独吕明从来没有打过传呼。联想到在铁坪的遭遇,侯海洋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苦笑道:“我到铁坪,没有遇到吕明,买了传呼机就给吕明写了信,现在还没有接到传呼。”
付红兵道:“女人真的善变,我听说一些事,不知应该讲还是不应该讲。”最后一句话是一个常用句式,凡是讲到最后一句话时,结果都是讲出了心中的秘密。
“我听陆红说,铁坪镇财政所有一个男的在追求吕明,那个男的调到了县财政局。”
侯海洋猛地站起来,瞪着付红兵,道:“你给我说实话,吕明到底和那个男的是什么关系?”
付红兵正在考虑措词,被侯海洋揪住了衣领,勒得直翻白眼,他掰着侯海洋的手,道:“你松点,我出不了气。”
“给我说实话。”
“大部分是陆红说的,我只在城里遇到过一次,那个男的三十岁左右,与吕明并排着在街道上走。我远远地看见一眼。”
侯海洋如遭雷击,不停地喘气,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付红兵被侯海洋的表情吓着了,劝道:“男子汉何患无妻,当断则断……女人心海底针,最善变……”他本身没有谈过恋爱,凭着些想象,不停地劝慰着侯海洋。
侯海洋在新乡,时常用吕明的爱情来支撑自己的精神生活。在他心里,他与吕明的爱情是最纯洁、最坚韧、最美好的,虽然暂时会有困难,最终将会突破所有阻碍,成就一桩美满婚姻。此时用爱情构筑起的精神支柱轰然坍塌,他的感觉就如有一把菜刀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将五脏六腑砍得支离破碎。
这种时候,任何劝解都没有用处。侯海洋呆坐了一会儿,道:“我到院子里走一走。”付红兵劝道:“你可别做傻事。”侯海洋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不就是失恋,我还不至于做傻事,你别把我想得太脆弱。”
独自走在城郊小学的操场上,一桩桩往事浮现在头脑之中,吕明长期不同自己联系,还曾经失约,这些现象串起来,吕明的意思已经很是明确了。侯海洋很沮丧地断定:“那天我到铁坪,吕明肯定是故意躲着我,那个朱老师提来早餐,将我带到车站,其实是怕我与吕明见面。”想通这一点,除了痛苦以外,他还浮起一股怒火。使劲抽了一支烟,他猛地将烟头按在自己的手腕上,烟头的高温烫伤了皮肤,疼痛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