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钟,桶里的鱼已经满了,最大的一条草鱼足有三斤多,最多的是二指宽的鲫鱼。三人满载而归,到了场边,侯海洋停了下来,道:“魏官,你拿几条回去。”

魏官跟着两位老师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最有趣的是跟着秋云老师学了几句英语。他不停地将“三个药、拜拜”挂在嘴上,最让他感到好笑的是“再见”居然在英语读“拜拜”,而“拜拜”在巴山话中是瘸子的意思,想到这里,魏官笑个不停。

“侯老师,我舅舅拉了网,家里鱼吃不完。”魏官离开时,故意大声说“拜拜”,说完这句俏皮话,他拿着鱼竿,一路小跑回家。

秋云停了下来,道:“我到场镇去买些东西。”

侯海洋提着桶就回到了小院。到小院之前,他耍了个心眼,摘了两片南瓜叶子放在桶上,让人看不到桶里的鱼。为什么这样做,侯海洋也说不清楚,似乎是防止李酸酸的闲言,似乎是躲开鹰钩鼻子赵海的冷眼,可是认真一想,他实没有必要如此偷偷摸摸。

到了小院时,院里无人,从老师的门前走过,传来了收音机的声音,以及扑克落在桌上的啪啪声。

下午钓鱼无疑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从内心深处喜欢与秋云在一起。这个女生表面上是个冷美人,拒人千里之外。深人接触以后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个爽快女孩,活泼大方,对陌生事情带着好奇和可爱的笨拙。坐在桌边喝冷开水时,他下意识将吕明和秋云进行了比较,平心而论,来自于城市、毕业于大学的秋云更有新奇之感。当他意识到自己将秋云和吕明进行比较时,赶紧将这个想法扔在脑后。

桶里的鱼在不停游动,一条鱼突破了南瓜叶,掉在地板上,不停地蹦来跳去。

秋云提着一个塑料袋走进小院,径直来到侯海洋房间,道:“等会儿我来做红烧鱼,这是豆瓣,还有白糖,还有些姜蒜。”

侯海洋笑道:“那我就可以享受美味了。”

秋云站在门口,道:“下午你立了功劳,晚餐就交给我。我不喜欢剖鱼,你剖鱼,我负责最后的加工。”

侯海洋道:“你就是厨师,我当墩子。”

“什么是墩子?”

“墩子是给大厨师打下手的,切菜、剖鱼就是缴子的事。”

两个青年男女就站在平房的角落,开始做红烧鱼。

秋云果然没有吹牛,她对农村这一套不熟悉,在小河边钓鱼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可是她对厨房不陌生。侯海洋中午所做的清水煮鲜鱼是野路子,秋云晚上所做的红烧鱼则是来自历史悠久的川菜。

“慢点,别嘻着。”秋云见侯海洋狼吞虎咽,先笑,后来就有些难受,问道,“你的经济是不是挺困难?”

侯海洋没有掩饰自己的窘迫,道:“学校没有发工资,从家里带的钱也就差不多了,所以才弄了这些行头,准备自力更生。”

“如果需要钱,我那里有。”

“我尽量支撑,实在过不下去,再开口。”

两人坐在侯海洋的前屋吃着,邱大发闻香而至,他站在门口笑道:“秋老师,侯老师,你们也自己开伙了?”

邱大发是无心之语,秋云闻者有意,解释道:“河里涨水了,冲了许多鱼,小侯老师的学生提了些鱼来。”

侯海洋招呼道:“邱老师,进来尝点,都是刚从河里弄起来的鱼。”邱大发急忙摆手,道:“你们吃,我吃过了。”他走出门时,脑子里想着金黄色的红烧鱼,舌底生津。回到房间,赵海、李酸酸等人围在一起打牌,邱大发笑嘻嘻地站在一旁观战,道:“看不出小侯老师还很能干,不仅能上房翻瓦,还买了蜂窝炉子自己开伙。刚才我到他那边去了,他和秋云做了红烧鱼,色香味俱全。”

李酸酸呸了一声:“小侯老师年纪小,我看他是被狐狸精勾引了,可惜了,标标致致的小伙子。”

赵海冷笑一声:“别人在一起吃顿饭就是勾引,我们在一起打牌是不是有私情?”

李酸酸道:“赵海是不是也被那狐狸精迷住了,还要帮着她说话。”赵海在学校老师中是比较“愤”的一个人,当秋云出现在学校里,他内心便如被一道闪电击中,他经常在打牌的时候坐在面对大门的位置,每当秋云在门前走动时,他就会用眼光悄悄地看。此时他的心思被李酸酸无意说破,尖刻地道:“李酸酸以前与张老师搞不拢,天天说张老师爱占小便宜,现在又和秋老师有矛盾,我看李酸酸同志要作一下检讨,是所有人都对不起你,还是你自己有问题。”

李酸酸气得将牌朝桌上一扔,道:“你们这群人都是色鬼,见到漂亮女子就软了骨头。”

赵海扬了扬最有特色的鹰钩鼻子,道:“邱大发,你来打。”

邱大发一向是老好人,从来不得罪人,听到赵海招呼,坐了下来。赵海问:“听说学校要配电视机和录像机,钥匙由你来保管?”邱大发赔笑道:“保管室的钥匙我是有一把,不过录像机估计是要锁在柜子里的,代校长和刘主任交代,没有校领导同意,谁都不能动电视机和录像机。只有星期五的下午政治学习,可以放一些教学片。”近来,为了推动电教化,茂东市教委给各个中心校配送了一台电视机和一台录像机。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新乡学校的老师都很激动,他们终于也可以看电视了,在精神生活无比贫瘠的新乡,这是一件大事,大家都很盼望。

赵海道:“有录像机更好,我们可以租些香港连续剧来看。”此议一出,大家皆高兴,将侯海洋与秋云在一起吃饭的事抛在了脑边。

秋云来到新乡学校以后,一直痛恨学校伙食团的粗劣伙食,这一顿红烧鱼她用尽了本事,做出的红烧鱼色泽红润发亮,鱼肉鲜嫩咸香,完全超水平发挥。有了红烧鱼,她吃了两碗用蜂窝炉蒸出来的米饭,仍然意犹未尽。

“还有一点,再添半碗。”侯海洋将最后半块饭盛到了秋云碗中。秋云倒了些鱼汤泡到饭中,闻到香味,埋怨道:“这样吃下去,恐怕得长成大胖子。”

“无妨,吃了饭,加强锻炼就行了。”

“好,我以后也不能太懒了,否则真的没有奋斗的勇气。”

侯海洋听她用词奇怪,道:“奋斗的勇气,你有什么打算吗?”秋云道:“我到新乡学校的原因比较复杂。原以为在乡村的日子会很好过,没有料到乡下并不是一方净土。我一直在复习,准备明年考研。”

侯海洋道:“如果考不上研究生,怎么办?”他想到自己不能去读广播电视大学的经历,又道:“如果学校不准你去考研究生,怎么办?”秋云很是坚定:“为什么不准我考研究生?凭什么不让我考?这是我的权利。若是真不让我考,就算是辞职也要考。我是英语专业的,只要不考英语专业的研究生,考教育学或是其他的专业,都很有优势。你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难道就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侯海洋被这个难题问住了,想了想,道:“我实在想不出能做什么事情改变命运。”

“那你为什么要学英语?”

“我也不知道,先学罢,艺多不压身,总会有用处的。”

秋云本身是学英语专业的,她对英语的认识很现实,原本想劝侯海洋别在这上面花太多时间,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毕竟在这个封闭的小环境里,有点事情做,总比一天到晚玩物丧志要好。

吃完饭,聊了会儿天,秋云回到了寝室。在门口,恰好李酸酸出来,两人撕破脸皮好久了,都不说话,互相当对方不存在。

副校长王勤吃过晚饭,到传达室去走了一圈,在看报纸时,见到地上有一封信,拿起来一看,是写给侯海洋的。她拿了信,在校园内转了一圈,来到了教师小院。

“这是你的信。”

侯海洋看到信,还以为是吕明的,顿时激动起来,他努力控制情绪,接过信,只见字体娟秀,是个女生的笔迹,却不是吕明的笔迹,而是姐姐的笔迹。他略为失望,姐姐虽然亲近,可是他现在最想收到的还是女友吕明的信。

“女朋友的吗,还在北京?”

“我姐姐,在北京读大学。”

王勤对侯正丽的情况很感兴趣,仔细问了几句,道:“听说你读初中时的成绩也很好,考县一中没有问题,没有读成大学,很可惜。”侯海洋道:“当时爷爷重病,没有办法,只能读中师。”

“你没有来我就知道你,当初还有分到村小的方案。”王勤是第一次主动说起此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调整了话题,道,“听说你自己捡了瓦,以后别这样干了,房顶很滑,摔下来不得了。”

经过一番交流,王勤在侯海洋眼中变得更加高大,尽管她身高刚刚超过一米五。

送走王勤,侯海洋坐到床边,拆开姐姐的信。

“弟弟,你不要沉沦在新乡,如今社会发展得很快,可以用‘日新月异’四个字来概括。在上海有一个人叫杨怀定,他炒股赚了不少钱,我们说万元户都是不得了的事情,他炒股赚了一百万,弟弟,是一百万啊!你一年的工资最多三千多,就算四千吧,十年才四万,一百年才四十万。你算算,在新乡小学当老师,要两百五十年才能赚到一百万……以前有句口号,叫做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北海,我今年跟着同学到了北海,看到大建设的场面,让我热血沸腾,我毕业以后也不会要工作,直接到北海去创业……假期就要到北海去……”

看了姐姐的信,想起秋云所说,侯海洋心情更为沉重。屋里格外闷热,他感到颇为烦躁,信步而出,来到学校操场胡乱走着。他并不是散步式走法,而是一路快步,在操场转着圈。

转了十来圈,已是浑身大汗。回到寝室,提着水桶到厕所,刚走到门口,听到“咚”的一声,接着鹰钩鼻子赵海走了出来。赵海看见提着水桶的侯海洋,只是略为点了点头。

侯海洋也没有在意,脱掉衣服,开始往身上浇冷水。

这时,隔壁女厕所也传来了水声。新乡学校老师小院的男女厕所修建得很是奇怪,在中间的一堵墙上开了一个类似天窗的四方孔,在侯海洋眼里,这个四方孔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可却又莫名其妙地存在。洗澡时,对面的浇水声不时传来,侯海洋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进门时传来“咚”的一声,这个声音只能是从上往下跳才能发出,他带着疑惑走到了四方孔下面,只见厕所蹲坑半人高的隔墙上有不太明显的脚印。

“太卑鄙了,赵海居然站在隔墙上通过四方孔偷窥对面女生洗澡,对面的女生是谁?”侯海洋作出了如此判断,并对赵海的人品极度鄙视。三下五除二,洗澡出门,然后站在院子里的黑暗角落,等了一会儿,见到秋云提着桶出现在路灯下。在路灯之下,她身材苗条,模样较之白天更多了一种清丽。

“他妈的,赵海是偷看秋云洗澡。”经过一起钓鱼和吃晚饭,他感觉和秋云似乎有了老朋友的关系,此时老朋友被人偷窥,他格外生气,胸中涌动着愤怒。

他差一点就要给秋云讲此事,可偷窥只是合理推测,谁都不会承认。而且,将此事嚷出去,秋云将会很尴尬。

生着闷气坐回寝室,他拿出姐姐的信。姐姐的信如一缕新鲜的空气,将外面发生的精彩故事带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外面的世界愈是精彩,新乡学校的现实越发地无奈。

“秋云就是一个女生,她都能破釜沉舟考研,我有什么理由如此消沉,在新乡学校这个牛滚凼里消磨自己的青春,浪费自己的生命?”侯海洋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如此一段话。

夜来,做梦,侯海洋自己站在了厕所的矮小隔墙上,正透过四方孔朝里偷窥,对面,是一个模糊的裸体女人,刚开始是吕明,随后又变成了秋云。这时,听到一个人在后面大声吼叫:“侯海洋,你做什么?”

侯海洋在惊吓中醒来,只觉下身还胀鼓鼓的十分奔放,一道白光闪过以后,外面是惊雷一串,炸得天空似乎被撕裂成碎片。雨点如从脚盆倒出来一样,大地被冲得颤抖起来。

经过检修的房屋居然抵挡住了这场大雨,只有三处在漏水,用脚盆、脸盆接住以后,屋内很是安全,没有打湿地面。

“逐草四方沙漠苍茫,哪惧雪霜扑面……”他捡瓦成功,很高兴地站在门口看着下雨。

秋云也被雷声惊醒,条件反射地拿起脸盆,抬头张望,屋顶安稳如山,没有半点雨水下来。

里屋传来李酸酸的起床声以及咒骂声:“什么鸡巴鬼天气,又下雨了,代友明死人,王勤去死,刘清德龟儿子,修的什么鸡巴房子!”雨水太大,她手忙脚乱都没有阻止雨水下地,很快地面湿成了一片。她最终放弃了努力,站在门口。在以前下大雨时,外屋同样会水淹七军,今天情况有些不同,里屋下着中雨,外屋没有丝毫动静。

李酸酸站在门口,气急败坏地道:“侯海洋也是屁眼虫,只晓得帮狐狸精捡瓦。”平常她只是在背后喊秋云为狐狸精,今天脱口而出。

秋云自然很痛恨“狐狸精”这三个字,她今天得了便宜,暂时将李酸酸的挑衅记在心里,没有发作。

雨越下越大,小院里开始积水,老师们被大雨所惊醒,纷纷站在走道上。刘友树是借调到镇政府,仍然住在教师宿舍,他原本也是站在院里看热闹,可是看到雨水越来越大,心里焦急起来,穿上筒鞋就朝镇政府跑。

刘友树朝雨点里跑,赵良勇道:“友树,你到哪里去?外面在打雷。”刘友树没有回头,道:“镇里安排了防洪值班,我得去。”

顶着大雨和惊雷,气喘吁吁地来到了镇政府办公室,镇委书记乐彬穿着雨靴站在大门口,身边站了十来个镇政府的干部。这些干部有些是值班干部,有些干部家住在镇政府大院,并没有值班,听到乐彬书记招呼,也来到大院。

乐彬抬头望着天,脸色沉重,扭头问道:“老汪,蒋镇长接电话没有?”老汪道:“现在天上打炸雷,接大哥大很危险,蒋镇长昨天走的时候,说是到县里办事。”

“值班领导是哪个?”

“刘书记。”

“他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

“昨天下午几个村支书过来开会,晚上在伙食团吃饭,刘书记喝醉了,估计叫不醒。”

乐彬脸色很难看,回头对站在门洞的干部道:“能主动来的同志,都是好同志,今天雨大,必须得到村里去看一看。我们分成四个组,到村里去,带上手电筒,注意安全。”

刘友树和老汪都是党政办的,加上农办的老蔡,四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朝着五村奔去。五村是蔡家村,全村姓蔡的人比较多,算是大姓,老蔡也是这个村的。新乡河从蔡家村穿村而过,若是河水漫坝,将有一部分村民被水淹。从全镇的情况来看,蔡家村是最容易被淹的村,因此乐彬直奔蔡家村。

四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蔡家村村支书的家,使劲敲了一会儿门,支书老婆才开门。乐彬在家里吃过饭,她是认识的,道:“乐书记,这么大的雨,快进屋。”

乐彬高声道:“老蔡在不在,跟我们走。”

老蔡老婆道:“喝醉了,在镇里喝的,醉得像个死鬼,喊不醒。”

乐彬躲了躲脚,又往前走。在河边时,听到河水咆哮着往下流,用电筒照,只见一片大水已经漫过河床。

四人往山上爬,走了七八分钟,来到村长家里。村长爱人站在门口,张大嘴喊道:“到村里去了。”

村里,就是指村办公室,也就是村小学。在镇里,最好的房子是小学,小学会留两三间房子作为村两委的办公室。在新乡,村小和村办公室基本上是重合的。

滑下山坡,转了几个弯,四人来到了村长办公室。除了喝醉酒的村支书,村里的两委成员基本到齐。

乐彬沿途走过来,对基本情况了解得清楚,没有啰唆,道:“我们分头动员,让沿河的村民全部到村小来,这个雨下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绝对还要继鎌水。”

他对村主任道:“老张,你最熟悉村里的人员分布,安排下去,马上撤离人员,家里的东西都别带了,最关键是要把人撤出来。”

分工以后,村里干部和一些基干民兵、治安积极分子就沿河行动。乐彬坐不住,由村支书老张带着到了河边。

敲开第一家,里面有老两口在床上坐着。乐彬道:“涨水了,赶紧到学校去,再不走就要被水淹。”两位老人反应很慢,半天不说话。老蔡急了,吼道:“二伯妈,你这家没有啥东西,这么大的雨,没有偷儿来,放在家里不会丢,赶紧到学校去。”四个人连拖带劝,将两位老人拉出屋,让两位老人自己走到学校去。

一面走,一面遇到被镇干部带着离开家园的村民,他们拖儿带女,有的还牵着猪,拿着值钱的东西,朝着村小方向走去。

看到村民们主动离开房屋,乐彬稍稍轻松一些,他抓住一位中年人,道:“我是镇里的,还有没有人?”

中年人道:“大部分都过来了,朱家湾那边还有一个大院子,有七八家人,我没有见到大院子的人。”

老蔡熟悉地形,知道要到达朱家湾就得经过一段河道,如今涨大水,说不定有危险,他对乐彬道:“乐书记,大部分都出来了,我们换个方向去看一看。”

乐彬满脸是水,他咬着牙,用不容置疑的严肃语气道:“我们不能放弃一处,到朱家湾。”

村主任老张走到最前,老汪在其后,乐彬第三位,刘友树则紧跟着乐彬脚步,老蔡走在最后。

一行人来到了朱家湾,刘友树看了地形,朱家湾位于河湾处,是少见的一块平地,河水已经漫了上来,眼看着就要逼近住房。

几人进了河湾,村民们已经聚集在一起,他们地处于小河湾,每年都能看见涨水,并不在意。

乐彬大声道:“镇里接到县防汛办的通知,今年是百年一遇的大暴雨,这里地势低洼,不安全。”他并不是新乡镇的本地干部,很多村民不认识他,对他的喊话很冷漠。

村主任老张道:“镇里的乐书记给大家传达了县里的通知,我们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众村民才知道眼前之人是镇里的书记。一位村民不愿意走,道:“年年涨水,我们这里都没有事。”

张主任大声道:“乐书记说了,今年是特大暴雨,肯定涨水,现在跟我们走,在村小住一晚上,若是不走,淹死了我们不负责。”

村民们议论一会儿,不远处的河水轰响,与往日是有些不同,也就听从了安排。

在前往村小时,村民们走到最前面,乐彬一行在后,暴雨不停,河7尺暴涨,往日温顺的小河变得狂躁不安。

经过最后一段河岸,村民们就可远离危险。当乐彬看到村民们都朝半山坡走去,他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刘友树一声大吼,他回过头,只见自己刚刚走过的河岸垮了一段,刘友树刚好站在培塌岸的前面,若是再晚跨半米,后果不堪设想。

刘友树紧跑两步,脱离危险,他脸色苍白,指着河,声音颤抖:“蔡主任在我身后。”

黑夜之中,众人乱成一团急急行走,乐彬倒没有注意到老蔡,听闻刘友树之言,脸色顿时变了,道:“老蔡在你身后?”

刘友树身体轻微地颤抖,肯定地道:“蔡主任肯定在我身后,刚才我们还说了几句话。”

乐彬还抱着一丝幻想,亲自跑到队伍里找了一圈,老蔡确实不见了踪影。此时,暴雨更加粗野,砸在地上汇成隆隆的响声,河水逐步上涨,水声混杂着风声,如无数列火车同时开动,竟是多年未见的阵势。村民们都意识到若不是镇、村干部劝着大家离开,说不定就要遭难。

“蔡主任”

“老蔡。”

“蔡主任。”

所有人站在安全处,朝着河水大声地喊,大家心里明白,水势如此之大,真要落水,就算是浪里白条也没有活命的机会。

在老蔡落水时,新乡学校走道上站了不少人,这场大雨让不少楼房漏雨,他们缩着脖子望泼天大雨,看闪电,听惊雷。

赵良勇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感叹道:“这场雨下来,河里要涨大水,也不知要拷塌多少房屋,人定胜天,可笑。”

刘老师体弱,穿上了长袖衬衣。这场大雨让房屋漏水,床被打湿了,这让她很生气,不停地骂刘清德,指责他失职,没有及时搞好维修工作。

赵海在一旁煽风点火:“学校当局不顾老师的死活,说是暑假要翻修房屋,结果并没有翻修,明天我们一起,去找代友明请愿。如果学校不答应赔偿损失,不答应马上翻修屋顶,我们就去找镇里面,去找教育局。就怕有些人嘴巴上说得凶,到时不敢去。”

李酸酸道:“明天我们都去,不去的人就是叛徒,是龟儿子。”说话时,她眼光不停地瞟着秋云的床,又含沙射影,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翻个瓦,都是重色轻友,只给某些狐狸精翻,不肯给我们这些老太婆翻,以后肯定要吃亏。”秋云睡在床上,将李酸酸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好几次想要反击,她明白只要反击,就会将纯粹学雷锋做好事的侯海洋牵连进来,因此忍住。

李酸酸如祥林嫂一样,站在走道上,将侯海洋只帮秋云捡瓦的事情给每一个站在走道上的老师讲了。

赵良勇讲了一句公道话:“侯老师是纯粹帮忙,没有帮你捡瓦的义务,再说,你明确向侯老师提出来了吗?”

李酸酸争辩道:“我给他说过的,他也是答应的。”

赵良勇道:“侯老师捡瓦的时候,你在打牌吧,自己的事情不主动,还怪侯老师,没有道理。”

李酸酸生气地道:“老赵,我们是一起到新乡的,你屁股是不是坐歪了?”

赵良勇呵呵笑道:“我就是说实话。”

李酸酸道:“说个鬼的实话。”

雨下到天亮,没有停。早上六点,校长代友明、副校长王勤和刘清德被叫到了镇政府办公室。七点钟,三人面色沉重地回来。

无精打采的老师听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昨天夜里,农办蔡主任因公殉职。按照镇政府要求,因为暴雨学校暂停上课,中心校老师组成三个组,到村小检查校舍。

在抗洪抢险期间,侯海洋跟着副校长王勤将新乡镇的村小跑完。新乡各村小在大雨过后,校舍普遍存在着问题,这让王勤心急如焚,检查完以后,没有回学校,直奔镇政府。

镇政府院子里面,来了七八辆小车,在门口,还摆着花圈。农办蔡主任在疏散群众的工作中牺牲,县里很重视,县委副书记张大山代表县委、县政府来主持追悼会。

刚上二楼,见到刘友树风风火火地从楼上下来,见到王勤和侯海洋,以为他们也是来参加追悼会,道:“王校长,追悼会就要开始了,你们赶紧到四楼会议室。”

会议室布置得很庄严,刘友树跟在乐彬身边,乐彬不时低头跟刘友树说话。

侯海洋原本也有机会站在乐彬身后,此时见到满脸严肃的刘友树,心里很不是味道。王勤与镇政府机关很多女同志都熟悉,几颗脑袋凑在一起,开始说些女同志关心的话题。侯海洋是新人,除了忙碌的刘友树以外,他一人也不认识,也就站在了王勤身边,几个女人的话直朝侯海洋耳朵里钻。

“刘友树是新乡镇的第一个大学生,为人处世也可以。”

“这娃儿有前途,跟着乐书记一起参加疏散群众,以后绝对要受到提拔。”

“听说就要转编制了,正式调到政府来。”

林林总总的信息传到侯海洋的耳中,他想道:“刘友树在竞争中胜利,调到了镇政府,凭着他的大专文凭以及还算不错的能力和工作态度,说不定很快就要当官,调到县政府也不是不可能。而自己没能借调到镇政府,只能在新乡学校教书,现在得罪了刘清德,说不定某天就会被弄到村小去教书。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自己都看不到改变现状的任何希望。”想到这些问题,侯海洋心里充满了嫉妒,对自己的状态更加不满,心里如有一团火在烧,让其焦躁不安,庄严的灵堂在眼中变得缓缈起来。

县委张大山副书记讲话时,侯海洋想起了往事,眼前一亮。

在读师范时,同寝室在熄灯夜谈时,城里人沙军经常发布新闻,其中就有张大山的新闻。侯海洋这才知道叔公侯振华部下还有一个三营长张大炮留在巴山当了县长。当然张大炮已经是历史人物,退休很久,不过他的儿子张大山也在县里当官。

此时,看着一米八的张大山,他突发奇想:“如果我去找张大山,说侯振华是我的堂叔公,他会是什么态度?”转念又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侯振华从来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张大炮的儿子是否还会记得几十年前的往事。”

侯振华所部解放了巴山,但是大部队随即离开了巴山,留在巴山的时间并不长,张大炮因为重伤而留在了地方。侯厚德曾经猜测过张大炮应该与侯振华关系不错,但是,猜测归猜测,事实如何,没有人知道。作为书香之家,侯厚德自尊心极强,他基本上没有动过走张大炮后门的念头。

大姐侯正丽曾经提过此事,侯厚德顾虑重重:“第一,侯振华和张大炮是不是一个部队的,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人证实。若是张大炮不认识侯振华,贸然去找,尴尬得很。第二,侯振华与张大炮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不清楚,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张大炮走过麦城,这些事不好说。”当时,侯海洋提出了心中疑虑:“为什么堂叔公不回来?”

侯厚德道:“解放前,你堂叔公是共产党,家里日子不好过,特别是解放前一两年,乡里好几家有共产党的家庭都遭到迫害。你爷爷做了几个墓,有真墓,有假墓,我估计你堂叔公回家乡以后,看到了这些墓,以为侯家已经没有人了,所以不愿意回来。当然,这些都是我推测的。”

“那堂叔公现在在哪里工作?”

“听说他在广东工作过,文革时被打倒,现在恐怕早就离休了。你堂叔公也是八十岁的人了,还在不在,都说不清楚。”

想着堂叔公侯振华纵横岭西省的英姿,看着眼前的县委副书记,侯海洋心里涌出一阵激情。

“……愿英雄安息。”张大山父辈是山东人,从小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最后一句话从胸腔里发出来,震得房间嗡嗡作响。

侯海洋的念头在脑中不停地盘旋:“张大炮是叔公的部下,在那个年代极度缺人才,我爸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为什么就窝在二道拐,不肯去见一见张大炮?就算张大炮不认识侯振华,最多找错了人,没有任何损失。若张大炮真是侯振华的部下,则天时地利人和,全部都齐了。”他恨不得当面询问父亲侯厚德:“为什么你就这么傻,清高,难道能当得饭吃,什么书香门第,只是自欺欺人。”

此时,侯海洋脑中有了一个念头,要找到张大山,告诉他自己的堂叔公是团长侯振华。当追悼会结束时,乐彬、蒋大兵等人簇拥着张大山往三楼走,刘友树一本正经地跟在身后。

侯海洋正想追上去,王勤发了话:“小侯老师,我们赶紧到教办去讲一讲村小的情况。你的笔记很详细,等一会儿你给教办张主任讲,这是急事,也是大事,不给镇里讲透,说不定再来一场大雨,校舍就会垮掉,我们就会成为罪人。”

上午检查村小校舍时,侯海洋手里拿了个本子,将各村村小的大体形状画了出来,并且标注了损坏情况。此方式简明扼要,将暴雨造成的损害表达得清清楚楚。王勤擅长于形象思维,对空间和数字很不敏感,对侯海洋画的图很感兴趣,到镇政府汇报暴雨对村小造成的损害情况,她就拉上了侯海洋。

侯海洋只得跟着王勤到教办去汇报校舍损毁情况,汇报完了以后,王勤和教办张主任又讨论了一会儿。在他俩讨论时,侯海洋不停地想着如何能自然而然地与张大山接触,他设想了在厕所偶遇、在走道上等候好几个场景。正在思考这些问题,他听到外面汽车响了起来,来到窗口一看,只见好几辆汽车离开了镇政府院子,其中有桑塔纳。

“张大山难道不吃午饭就走了,怎么会这样?”侯海洋看着汽车扬起的灰尘,充满了疑惑和遗憾。

王勤与教办领导谈完了,拿过侯海洋所画的草图,要到三楼去汇报。两人走到楼梯口,她道:“小侯老师,你先回去吧,我还要找领导汇报。”侯海洋看着王勤朝领导办公室方向走去,他没有离开,拐到了党政办公室。党政办公室有四张办公桌,三个男女各自坐在办公室,没有人理睬侯海洋。

“请问,刘友树在吗?”

问了两遍以后,一位男子从桌子后边抬起头,干脆地道:“不在。”

“请问,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冷遇如刀,挫伤了侯海洋的自尊心,他忽然有些明白父亲的选择,他找刘友树并没有急事,听说不在,转身就走。

走在楼下,恰好遇到刘友树上楼,侯海洋招呼了一声:“刘老师。”刘友树抬头见到侯海洋,道:“昨天雨好大,听说村小被破坏得很厉害。”

刘友树的态度很正常,不卑不亢,可是侯海洋刚才受了冷遇,便觉得对方有了些官腔,道:“村小都是老房子,还有土墙,下了暴雨,不少都有危险。”

刘友树道:“乐书记有意逐步改造村小,只是镇里财政困难,得编些钱才行。”

“昨天暴雨,县委张书记今天就来了,很快啊。”侯海洋有意将话题朝张大山身上引。

刘友树道:“新乡是小镇,难得来县级领导,原本想留张书记吃顿饭,结果张书记接到电话,急着赶到县里开紧急会。”

得知张大山离开了新乡,侯海洋很失望,他准备回家一趟,详细向父亲问一问张大炮和张大山的事情。

巴国方言,夏天水牛滚澡的水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