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回来以后,侯海洋总是不停地回想与吕明在一起的甜蜜时光,甜蜜的外壳之下带着深深的忧虑。转眼间,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在这个星期,侯海洋给吕明写了三封信,收到了吕明的一封信。

星期六,很多老师都没有离校,缩在学校里过周末。

晚饭以后,侯海洋照例一个人打球。他看不惯新乡学校老师的业余爱好,这些老师个个体质虚弱,下班以后就想办法吃吃喝喝,吃完喝完相约打牌,几乎没有人锻炼,也没有人看书。就连巴山县第一运动的篮球也没有人参加,害得他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在篮球场上疯跑。

在篮球场上跑了一会儿,一股股汗水顺着肌肤朝下流,他长期锻炼,加上年轻人新陈代谢旺盛,打造了一副好身板。肩膀宽阔,腹间有几块棱角分明的腹肌,小腿修长,大腿在运动时会有几块竖形的肌肉,在跳跃奔跑时,身体如猎豹一样灵巧有力。

打完篮球,肚子饿得咕咕叫。

由于镇政府没有及时发工资,他只得压缩开支,晚上自然没有肉吃,中午只能隔一天到伙食团打一份肥肉多瘦肉少的炒肉。从某种程度来说,在新乡学校生活水平还不如在巴山师范。

回到教师平房,依次从其他老师的门前走过。天气闷热,大家都没有关门,从不同房间分别传来扑克牌砸在桌子上的噼啪声,麻将相互碰撞的哗哗声。走到秋云老师的门前,他听到了英语广播。

稍事休息,侯海洋提着水桶到井边接了水,到厕所里,将水桶举在头顶,一桶井水从头顶浇了下来,痛快淋滴。他穿着运动短裤出了厕所,到井水边,再提一桶水,又从头顶浇下来。

秋云关了电灯,坐在窗边,在黑夜中听着英语广播。在其心目中,新乡学校是人生的一次停留,她一直采取超然事外的态度,无欲无求,心情宁静。

听收音机时,她看见侯海洋抱着篮球回来,又过了一会儿,看见他提着水桶,光着上身提水。她处于黑暗之中,可以毫不顾忌地打量着侯海洋。

在这个世界里,男和女是阳与阴的关系,天然是互相吸引的。只是男人的表现更加主动、更加明目张胆,女人的表现则更加隐晦、更加善于伪装。

秋云躲在黑暗的屋里,脱下了有意无意的伪装,专心欣赏在院中提井水的男人的身体。相较女性身体而言,男性身体两极分化更加严重,既有如侯海洋这种健康、干净、充满着美感的身体,又有刘清德那种满肚肥油、肮脏的身体。每次看见刘清德背着手,在校园内走来走去的得意样子,她禁不住感到恶心。

冲了几桶井水以后,侯海洋舒坦了,他拿条板凳在小院里乘了一会儿凉。

月朗星稀的夜空充满着神秘之感,空中不时有一股股来自田野的凉风,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若是有几位好朋友在院中聊聊天,也是人生快事。只是老师们都不喜欢这个调调,沉入麻将或扑克的游戏之中,侯海洋只能一人独守天空。

坐了一会儿,蚊子如大海中嗔到血气的鳘鱼,蜂拥而来,侯海洋被迫回到屋内。

在屋内,吕明的身影无孔不入,再次出现在脑海之中。在那梦幻般的夜晚之后,在侯海洋心灵最深处,隐约留下了忧郁。两人目前的生活状况都有些糟糕,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改变的希望。从长远来看,他有信心改变现状,从短期来看,具体步骤和时间又显得格外茫然。

听到从秋云房中飘来的英语广播,他禁不住想起吕明的话:“学习好有什么用,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都要讲关系,就算我有一个大学文凭,可是拿了这个文凭又有什么用?”

侯海洋铺开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在鼓励吕明的同时也给自己打气。空气闷热得很,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汗水从毛孔中不断地挤出来。

凌晨,一连串的惊雷打破宁静,大颗大颗的雨点从天空扑了下来,砸在屋顶上,发出马蹄一般的轰鸣声。

侯海洋从睡梦中被惊醒以后,赶紧起床,将衣服、被子和书等容易被打湿的东西放到桌子上,用事先准备好的塑料布遮住。他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事先预演过的程序。此时屋外暴雨倾盆而下,屋内雨水连成了线。不一会儿,屋里开始积水。他打着伞坐在椅子上,在闪电中,欣赏着穿透房顶晶堂剔透的雨线。雨水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炸雷一个接一个,天空时明时暗,尽现浄狞。

侯海洋坐在椅子上,看雨、听雷,不知何时,他低着头睡着了。等到醒来时,雨已停,远处还能看到闪电的光。

打开房门,教师小院里的流水发出哗哗响声,在昏暗路灯下,站着好几个人。

“小侯,你的房间怎么样?”大家都知道侯海洋所住的房屋是最漏的,见他出来,都围了过来。

侯海洋无奈地道:“早就水淹七军了,我的鞋子都要漂起来了。”众人来到侯海洋房间,看了现状,先是倒吸凉气,后又笑得不可开交。

杜老师披了件衣服,道:“小侯老师,屋里成了这样,你没有办法睡觉了。”

“没事,刚才我就在屋里眯了一会儿。等会儿坐在椅子上再打个盹。”赵良勇提醒道:“何必在这里耗着,到教室,把几个桌子拼一拼,一样能睡觉。”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侯海洋拿了一盘蚊香,直奔教室。

刚下过暴雨,空气清新,负氧离子成群结队在空中飞舞,让人感觉很舒服。点燃了蚊香,躺在硬邦邦的课桌上,侯海洋很快进入梦乡。

早上,当侯海洋出现在食堂里,众多老师都用一种特异的表情看着他,有的是同情,有的是幸灾乐祸。

赵良勇拿着一个大馒头,对侯海洋道:“你那间房子漏得不像话,如果学校不维修,没有办法生活。我建议你去找一找王校长,把实际情况给她说一说。”他是资深教师,知道刘清德的头不好剃,侯海洋直接找他多半会碰一鼻子灰。副校长王勤分管小学校,找她反映,由她去找刘清德,或许还有些希望。

刘清德实际上管着后勤,维修房屋原本是他的责任,可是在新乡,责任总是和权力连接在一起,和义务隔得很远。

上班以后,侯海洋直接再去找王勤。

王勤刚刚巡了早自习出来,脸色不佳,耐着性子听了侯海洋的话,道:“那间房子一直都漏,我等会儿与刘主任商量一下,尽量维修。”她话锋一转:“我问你一件事,最近是不是有人煽动要消极罢课?”

侯海洋听到过风声,不过他没有出卖老师,道:“我才来,不是太清楚。”

王勤道:“如今学校里有一些不好的风气,不钻研业务工作,天天说牢骚话,还有人更恶劣,煽动老师们消极罢课。”说到这里,她的口气严厉起来,道:“你是茂东市的三好学生,觉悟高,能力强,以后肯定要在新乡学校挑大梁。若是你发现了这种情况,一定要主动报告学校,你要记住市级三好生的荣誉。”

侯海洋能留在新乡小学,王勤在里面起了决定作用,当时,她在校务会上对代友明说过这样一句话:“新乡学校成立这么多年,来到这里的老师都是挑剩的,大家不要的,现在好不容易分了一个茂东市三好学生,不管是啥子情况,我坚决要求将侯海洋留在新乡小学。”在王勤的坚持之下,侯海洋才避免被分到村小。她之所以坚持,一是受人所托,二是爱惜侯海洋的才华。

侯海洋早就将市级三好生这个事实忘在脑后,听到王勤口口声声提起这茬,道:“王校长,放心,我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他在新乡,唯一发自内心尊重的就是王勤。若不是王勤,自己百分之一百被分到了村小。村小和中心小都是小学,村小更偏僻更艰苦,跟村小相比,中心校算得上福地。

等到侯海洋离开以后,王勤再次去找刘清德。

刘清德下巴抬了抬,道:“王校长,学校的维修经费一分都没有了,要修,得有钱啊。”他看到王勤要说话,又拉长声音道:“当然,房子漏了,还是要补的,等把工资发了以后,自然会考虑此事。”

刘清德叫穷叫苦,王勤这位副校长还真没有什么办法,她更加坚定了分校的决心:“中学和小学一定要分开,否则什么事都做不成,还要夹在代友明和刘清德中间受气。”

没有办成事,她心怀愧疚,又来到了教师小院。仔细看了侯海洋被7欠浸透的宿舍,道:“小侯老师,你去小黑屋里拿点生石灰。我给刘主任说了,经费拨来就可以维修房屋。”

最初漏雨时,侯海洋还对校方抱着些希望,此时他决定自力更生来解决漏雨的问题,他没有说出自己的计划,只是道:“谢谢王校长。”王勤道:“这是工具室的钥匙,你赶紧去拿点生石灰,既消毒,又能吸水。”侯海洋不愿意拂了王勤的好意,接过钥匙,到小黑屋去拿石灰。小黑屋子是放体育器材的,里面长期都有一些用来给操场画线的石灰,这些石灰在农村里值不了几个钱,就随意堆放在小黑屋里。

侯海洋装了些石灰,刚出门就被一个黑大汉堵在了门口。

刘清德黑着脸,道:“你干啥子?”

侯海洋最不爽的人就是刘清德,扬了扬脖子,道:“屋里太潮,拿点石灰。”

“这是公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拿?”

“屋里漏水,太潮了。”

“就算潮湿也不能拿公家的石灰,场镇里就有卖石灰的。”

侯海洋把桶朝地上一顿,道:“房屋是公房,应该由学校来维修。现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学校为什么不管?出现这种情况,是学校失职,我拿点生石灰,有什么不应该?”刘清德提高了声音,道:“你拿公家的东西,还有道理了,小兔崽子。”

侯海洋阴沉着脸,上前一步,道:“刘清德,有本事再说一句小兔崽子。”

刘清德的这一句“小兔崽子”只是一句口头语,未料到会引起侯海洋这么大的反应。他被侯海洋如狼一般的眼睛盯着,没来由有些心虚,稍稍退后一步,道:“你为什么拿公家的石灰?”

侯海洋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道:“是王校长同意我来拿的。”说完,他不再理睬刘清德,一转身,提着桶走了。他回到院中,将桶放下,然后来到杜老师的房间门口,里面传来王勤和杜老师的说话声。他敲了敲门,平静地道:“王校长,还你钥匙。”

王勤接过钥匙,道:“这些石灰能起点作用,隔一段时间,你再去拿点。”她无法命令刘清德派人来维修屋顶,就想尽量帮助侯海洋,就如上次关于侯海洋的分配一样。

交还了钥匙,侯海洋来到场镇,他沿着场镇问过去,寻找买瓦的地方。问到一位女摊主时,这位女摊主很热情地道:“你是新来的小侯老师吧,我娃儿在你班上。”

侯海洋问道:“你娃儿是哪个,叫啥子名字?”

“我娃叫魏官,你记得不?他最喜欢上你的课,回来常常讲你。”侯海洋还当真记得魏官,按巴山县的读法,魏官的名字是“为官”的谐音。当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时,还暗笑:“谁的父母这样官迷,给娃儿取这样一个名字。”

“魏官这娃儿聪明,也肯学习,好好培养肯定有出息。”

魏官从小调皮,难得被人夸奖。儿子被老师夸,当妈妈的自然高兴。她高兴地转过身,将一个清瘦的小孩拉了出来。她指着魏官的脑袋道:“魏官子,侯老师夸你,你可要认真学习,否则就对不起老师。”魏官怯怯地笑着,躲进妈妈的身后,又被妈妈一把扯了出来。魏官妈妈热情地道:“现在农村都盖预制板房子,都不用瓦了,你也别去买,我家老房子没有人住,马上要垮了,魏官带你去取瓦,要多少拿多少。”

魏官挑了一个箩兜,跟着侯海洋。魏官个子矮小,扁担长,箩兜大,如漫画一般不成比例,侯海洋忍不住笑了起来,接过箩兜。

“老师,你会挑箩兜?”

“当然,农民娃儿怎么不会挑箩兜?”

魏官好奇地道:“老师现在是非农户口?”

侯海洋没有想到这么小的魏官会问起户口,道:“我以前是农村户口,读了中师就有了城市户口。”

魏官激动地道:“哇,我以后也要有城市户口。有了城市户口,可以进城当工人,还可以当兵,当了兵就有工作。”这个梦想和侯海洋小时候基本是一样的,他顿时喜欢上这个相貌清秀的孩子,道:“既然你有梦想,就要付出行动,从现在做起,从小事做起。”魏官很郑重地点了头。

魏官家的老房子是土墙瓦房,早就没有人住,墙上裂出了数条大口子,侯海洋让魏官站在肩膀上,取了一桶瓦片。

“侯老师,还要吗?”

“我也不知道瓦片烂了多少,暂时取一桶,如果不够我们再来取。”

“那我先回家取梯子。”魏官走到场镇,主动要求回家取梯子。秋云为了考研,十分用功,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身后坐在窗前听英语广播,看见侯海洋穿了一件旧衣服站在院中,脚边放着一个桶。过了一会儿,一个学生扛着长梯子过来。两人动作麻利地将梯子搭在屋檐上。她纳闷地想:“侯海洋要做什么?”

侯海洋将梯子安好,抬头看看天,天空仍然飘着乌云,有下雨的迹象,他赶紧顺着梯子上了楼,查看一翻后,开始翻捡瓦片。二道拐小学也是这种瓦房,侯海洋从小就跟在父亲屁股后面上房揭瓦,对这一套技术很熟悉。

秋云是城里姑娘,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她站到院子里看热闹。平房顶部呈倾斜状,侯海洋站在上面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她喊道:“侯老师,小心点。”

侯海洋手拿一块烂瓦,晃了晃,故意用金鸡独立的姿势站立,笑道:“没事,我练过轻功。”秋云心揪紧了,双手在嘴边圈成喇叭,道:“你别乱走,小心滑下来!”

侯海洋充满了活力,还有一种敢作敢为的气质,与秋云以前接触过的大学同学不太一样。看着房顶上忙活的年轻人,她暗道:“诸凡与侯海洋相比,诸凡是大学本科,现在又在读研究生,知识水平肯定高过侯海洋,但是他肯定不会到房上去揭瓦。”想到了诸凡,她一阵心烦。

刘清德制止了侯海洋拿石灰的行为,心情甚是舒畅。其实这些石灰值不了多少钱,让侯海洋拿一些完全是小事一桩,只是侯海洋不服管教,屡次让自己不爽,他就是要让这个小年轻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新乡学校是他的领地,副校长王勤根本不在他的眼里,甚至校长代友明也只是他手里的木偶。他背着手,披着外套,漫步在学校里,就如老虎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在教室走了一会儿,他来到了教师平房。刚到门口,遇到了匆匆出门的邱大发。

“邱大发,走这么快,饿死鬼投胎啊。”

邱大发走得匆匆忙忙,听到刘清德的声音,马上停下脚步,脸上显出招牌式的笑容,道:“刘主任,星期天都不休息?”

刘清德含糊地道:“四处转转,转转。”

邱大发弯了弯腰,道:“今天晚上不开伙,我去买把面,晚上吃。”刘清德骂了句:“你们这些人好吃懒做,饭都懒得煮,天天吃面。”在巴山,米饭为主食。在比较贫穷的农村,面条是一种菜,有客人来时,炒点小菜,抓一碗咸菜,煮碗鸡蛋面条放在中间,就是迎接客人的主菜。新乡学校里,面条还不至于被当成主菜,只是由于制作方便,成了牌友们的首选食品。

邱大发赔笑道:“刘主任你忙,我先去了。”他口里说着,却没有动步,观察着刘清德。

刘清德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道:“去吧,去吧。”

邱大发这才飞也似的离开。

刘清德望着邱大发,骂了一句:“这个兔崽子,跑得倒快。”从邱大发畏缩的眼光中,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背着手进了小院。

秋云站在院子里,抬着头,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脖子,这段脖子与新乡女人不一样,优雅、细嫩。

刘清德晒了咽口水,眼光在秋云的胸部停留片刻,又朝上移动,在那一段漂亮脖子上逡巡。当眼光顺着秋云视线方向朝上移动,看见长长的木梯子以及上面的人。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冰冷,上前一步,吼道:“侯海洋,你给老子下来!”

秋云的注意力全部在侯海洋身上,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大跳。侯海洋扭头看了一眼在底下咆哮的刘清德,没有理睬他,仍然不紧不慢地在上面检瓦。

教育局老大彭家振不喜欢侯海洋,刘清德要给侯海洋下马威,这是最初故意找碴的原因。后来,两人的矛盾就与彭家振无关,而是男人与男人的矛盾。新乡学校绝大部分老师在他面前都是恭敬有加,唯独侯海洋敢于在他面前动手动脚,他必须要找回面子。

刘清德吼道:“你给我下来!”

侯海洋好整以暇地道:“还没有检完,捡完就下来。”

刘清德取出香烟,慢慢地吸了起来,吸到两三口,他将香烟往地上一扔,上前抓起梯子就走。

魏官颇为畏惧这位黑脸的老师,怕归怕,他仍然鼓起勇气守在梯子前,怯生生地道:“这是我家的梯子。”

刘清德不耐烦地伸手将魏官的手拨开,道:“爬开,让侯海洋来找我要梯子。”

侯海洋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不怀好意的刘清德,当刘清德搬走梯子,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了身旁装着水的桶。

秋云根本没有想到刘清德会直接搬走梯子,道:“刘主任,你别拿走梯子,小侯老师还在上面。”

“房屋是公家财产,不能谁都在上面乱整。而且,站在房顶上太危险,若是出了事,谁来负责,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刘清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脸皮抽动数下,扛着梯子就要走。

随着刘清德的咆哮声在小院响起,陆续有老师出来看热闹。

刘清德扛着梯子,对站在走道的老师们道:“现在的年轻人无组织无纪律,三天不打,就真的上房揭瓦了。”他抽掉梯子,开始调侃被困在楼上的侯海洋。

正暗自得意时,一桶水从天来而降,浇到了刘清德的头上。水里还有些泥浆子,全部糊在了刘清德的头发和脸上。

秋云吃惊得用手捂住嘴,她没有料到侯海洋会如此大胆,居然敢当头泼水。

刘清德被这一桶水浇得麻木了,过了半天,他才醒悟过来,将湿淋淋的外套脱下来,提着梯子,走到院子中间,开始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他妈的,你活得不耐烦了。”

“快点滚下来,老子打死你,小兔崽子。”

刘清德跳脚大骂,甚至还想架着梯子到楼顶上去。他在愤怒中还保持着一些理智,这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最是胆大妄为,若是在楼顶上打起来,谁吃亏还真说不清楚。

“不好意思,水桶打倒了。”侯海洋大声说了一句,他根本不理睬刘清德的辱骂,点了一支烟,有条不紊地继续捡房子,将刘清德当成不存在。

众老师都在围观,他们在内心深处是支持侯海洋的,幸灾乐祸地看着如猴子一般在院子里暴跳如雷的刘清德。

刘清德一个人唱着独角戏,终于,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如小丑一样,悻悻地提着梯子要走。

魏官急了,不顾刘清德凶恶,跑过去拉住梯子,道:“这是我家的梯子,还给我。”刘清德怒火中烧,将魏官推倒在地,道:“去去去,找侯海洋这个屁眼虫拿梯子。”

等到刘清德离开,一群老师都来到小院,仰着头,兴高采烈地与侯海洋说话。新乡学校的生活单调和贫乏,见到侯海洋勇斗刘清德这种稀奇事,大家都很快活。李酸酸道:“小侯老师,等会儿你这边捡完了,帮我这边也看一看。”

秋云房间也有些轻微漏雨,其他事情她还可以忍耐,屋内漏雨之事就完全不能忍耐,也道:“小侯老师,我这边也有些漏雨。”

侯海洋没有多说话,招了招手,算是对下面老师的答复。他听清楚了李酸酸和秋云的话,平心而论,他更愿意帮助秋云,李酸酸平时既刻薄又势利,让人心生厌恶。

秋云对站在一旁的魏官道:“这位同学,梯子是你家的吗,还有没有这种长梯子,要不然,侯老师下不来。”

魏官用手臂抹了抹鼻涕,道:“舅舅家还有一架梯子,我这就去拿。”他是小孩子,急着拿梯子,没有同侯海洋打招呼,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巴山天气多雨,屋顶颇为湿滑,少数地方还生了青苔。侯海洋胆子大,却不鲁莽,他将刘清德丢在脑后,专心致志在屋顶操作。

小院的老师们议论一会儿,见没有什么看头,纷纷散去。

秋云是最后一个离开,她将双手拢在嘴边,作了一个喇叭,喊道:“侯老师,注意安全。”她回到屋里,坐在窗边,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精力,心里焦急:“那个拿梯子的小学生怎么还没有来?”

时间过得甚快,转眼到了中午,秋云时而坐在窗边听英语,时而跑到小院内看楼顶。一些老师又开始聚在一起打牌,另一些老师去赶场,除了秋云,似乎没有人关注被困在楼顶的侯海洋。

秋云正坐在窗边发呆,听到楼顶上哗哗响了起来。她抬起头,见到漏雨的地方被打开,一只手伸过来摇了摇,接着传来侯海洋的声音:“秋老师,是不是这里?”

秋云站了起来,道:“是这里。”

“等会儿有灰要落下来,你把东西搬走。”侯海洋透过小洞,从上俯看秋云,透过领口能看见秋云胸口细嫩的肌肤。

秋云房间只有两处轻微漏水,换了瓦,很快就被侯海洋搞定。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仰头问道:“你等会儿怎么下来?”

“魏官家里亲戚多,肯定还有梯子。”

“你别着急,那位学生若不来,我去给你找一架梯子。”秋云还有一句话窝在心里没有说出来,院子里的老师太冷漠,似乎打牌就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侯海洋忙完了秋云的屋顶,也累了,他忘记给李酸酸捡瓦,小心地沿着屋脊朝厕所方向走去。在他的印象中,厕所旁边有几棵大树,距离房顶很近,树下是带有预制板的厕所。

他走到了屋顶的左侧,记忆果然没有错,大树树干距离屋顶只有一米五六左右,树叶已经伸展到了房屋的方向。

秋云在院中看到了惊险的一幕,侯海洋站在屋顶,飞身朝厕所旁的大树扑了过去,她惊叫了一声:“不要。”

侯海洋从小在二道拐长大,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玩得十分娴熟,跳这种树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危险。他抱着树干,如猴子一样就到了地面,面不改色心不跳。

李酸酸正从女厕所出来,见到从树上跳下来的侯海洋,夸张地道:“哇,小侯老师太厉害了,和兰博差不多。”

侯海洋拍了拍手,道:“小事一桩。”

秋云小跑过来,与李酸酸擦身而过,道:“你太莽撞了,若是摔下来不得了。”又道:“刘清德太不讲道理,明明是学校失职,倒把责任推到了你的身上。”

侯海洋脸上的笑容消失干净,道:“我和刘清德结了梁子,总有一天要爆发。”他转身就走向青石梯子。

秋云在后面追问道:“你做什么去?”

“拿梯氕”

“别和刘清德起冲突。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在地方上很有势力。”秋云看侯海洋的脸色,拦着他,当侯海洋执意要走,赶紧扯住了其衣服。侯海洋停下脚步,道:“秋老师,放心,我不会乱来。梯子是我借的,肯定要还。梯子六七米长,刘清德只有放在院子外面,我拿了就走。”侯海洋直奔刘清德所住的小楼,他的判断没有错,梯子太长,无法进屋,就放在小楼前面的围墙旁。他二话不说,拿起梯子就走。

刘清德站在房间里,透过窗户看着侯海洋。当时他拿走梯子是给自己找个台阶,此时就装作没有看见。他在屋里转着圈,暗自后悔:“当初耳根子软,让侯海洋这个小兔崽子留在了新乡小学,一定要找机会将侯海洋赶到村小去,小兔崽子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老子绝不会就此罢休。”

侯海洋似乎意识到了窗后的眼睛,他没有回头,提着长梯子,扬长而去。

提着长梯子出了校门,遇到了魏官。魏官提着一个桶,兴奋地道:“侯老师,昨天晚上下雨,河里涨水,从田里跑来很多鱼,我舅舅在河里捞鱼,这是给你带来的。”

“你这娃儿,把给我找梯子的事情忘了。”

魏官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看见捞鱼,把这事忘记了。”

看着桶里的白鲢和七八条鲫鱼,侯海洋着实欢喜,提着鱼回寝室时,他作出自己开伙煮饭的重要决定。

侯海洋的住房在最西端,平房旁边是一块阴暗潮湿的空地,长了许多杂草,杂草中隐藏着不少垃圾,从来没有人清理过,算是一块无主空地。侯海洋决定把这块空地整理出来,种几棵小白菜,还可以放个蜂窝煤炉子。

自去年开始,巴山县乡镇老师的工资交由地方来发放,乡镇经费普遍紧张,干部和教师工资均被拖欠。

侯海洋早已囊中羞涩,他不喜欢叫苦,更不喜欢坐以待毙,此路不通就走彼路,他决定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魏官家里开着一个小商店,侯海洋凭着当老师的信用,赊了锄头、铁锅、蜂窝煤炉子和三十个蜂窝煤,买了盐、醋、味精和半斤菜油。魏官的妈妈很热情,帮着他用铁锅熬制了肥肉,还用大口玻璃瓶装了半瓶猪油。

侯海洋将这些东西如蚂蚁搬家一样搬回寝室时,赵良勇走了过来。

赵良勇问道:“小侯老师,你和刘黑胖弄了两回了?”

侯海洋抬头看着天,道:“我若是不主动翻瓦,今天晚上肯定又要水淹七军。他抽走梯子,把我困在楼上,我才泼他的水。”

“房屋维修原本就是学校的事,学校让老师淋雨就是失职,现在你不要学校出一分钱,自己维修,他还扣你一顶损公肥私的大帽子,这个刘黑胖就是龟儿子。”赵良勇又放低声音道,“若是其他人问起此事,你一定要坚持说水桶被无意中打翻,千万别说是有意泼水。”

侯海洋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赵良勇看着屋里的蜂窝煤,惊奇地道:“你要自己开伙?”

“穷得叮当响,吃不起肉,只能自己想办法。”

赵良勇最深恶痛绝的事就是拖欠教师工资,他骂道:“教育局彭家振软弱得很,教育系统就应该统一起来,怎么能将权力放给乡镇?乡镇领导是什么素质,一群初中生来领导知识分子。”

赵良勇发了一顿牢骚,走了。

中午时分,准,备工作做好。

侯海洋将一些柴块放在炉子下面,柴块下面是一张旧报纸。点燃后,浓烟滚滚。他没有抽烟筒,就用蒲扇使劲地扇,火焰在浓烟中渐渐欢快起来。

在铁锅中倒入井水,拍了一块生姜丢进去。烧水之时,侯海洋手脚麻利地剖了四条鲫鱼,淋上点白酒,抹盐。十来分钟以后,将鲫鱼丢进了冒着热气的锅里。“还差锅盖、锅铲,没有大蒜、花椒、辣椒。”他记下了缺少的用具和调料。

侯海洋自己开伙,引来了老师们的围观。当老师散去以后,秋云才来到了角落,她惊讶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炉子:“哇,你真要自己开伙?”侯海洋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对于这位同一天到达新乡的漂亮女同事有着天然的好感,道:“你等会儿来尝尝我的土手艺。”

秋云肚子里也没有多少油水,馋虫早就爬了出来,她没有拒绝,点头同意,问:“你买的鱼?”

“昨天下暴雨,冲了不少鱼到河里,魏官的舅舅在河里携的。下午我要到河里去钓鱼,去不去?”

“我要去。”秋云在大学读书时是活泼分子,到了新乡,她将自己装进了英语做成的套子,天天躲在角落里听英语,天性被隐藏在故意营造的冷漠之中。

鱼汤起锅以后,侯海洋悄悄来到秋云窗边,向她招了招手。

来到侯海洋小屋,接过雪白鱼汤,秋云小小地抿了一口,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鱼腥味,而是纯正的鱼鲜。

“真好喝的鱼汤,你也没有用什么作料,怎么这么好喝?没有一点鱼腥味?”

“我的家乡叫二道拐,那里也有一条小河。我从小就自己煮鱼,手艺还是不错的。等会儿到河边扯点鱼香草,味道绝对霸道。”

鱼汤顺着喉咙流进肚腹,简单而纯粹的香味让秋云陶醉。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道:“下午钓鱼,你一定要叫上我。我从来没有钓过鱼,你别笑话我。”

侯海洋喝着鱼汤,快活地道:“我的钓鱼技术绝对一流,现在就收下你这位学生。以后想改善伙食,自己到我这个炉子来弄。要想吃鱼,我们到河边去钓,不花一分钱,吃最新鲜的鱼。”

正说着,李酸酸也走了过来,道:“好香啊,小侯老师,看不出你还是居家过日子的好手。”她看到秋云也在,故意大声道:“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数都好吃懒做,小侯老师很能干嘛,比好多女人都能干。”

李酸酸这一番攻击性颇强的言论,让秋云很是不爽,她不示弱,回击道:“小侯老师很不错,晓得把炉子放到外面,不影响其他人。现在很多人都不讲究公德,占用公共空间,不顾别人的利益,不接受善意的批评,歪理还一箩筐一麻袋,这些人最自私,我最看不起。”

秋云说话清晰,语速又快,李酸酸几次想开口,都被压住了,气恼之余,张口便准备骂人。秋云突然提高了声音,道:“有理讲理,无理走开,骂人,最没有本事。”说完,端着鱼汤扬长而去。

李酸酸在背后骂了几句,见无人应和,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对侯海洋道:“侯老师,你看看这人,什么德性,是个大学生就了不起。听说她在读大学时就乱搞男女关系,这才被分到新乡学校,否则,堂堂外语系大学生怎么会分到新乡?”

秋云到底是什么原因被分到新乡学校,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侯海洋对于李酸酸恶意的解释很是不屑,盛了鱼汤,自到屋里享受。

自从来到新乡学校,这一餐吃得最爽快,侯海洋沉醉于鱼汤的美味之中,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收拾完锅碗,侯海洋抬头望着天空,天空远处仍然有乌云,头顶甚是明亮,微风穿屋而过,带来一丝丝凉气。休息一会儿,门外响起魏官的声音:“侯老师,走吧。”

侯海洋翻身而起,来到门口。魏官提了两根钓鱼竿,钓鱼竿十分简陋,是用河边水竹所做,挂上鱼线、鱼钩和浮子,成了钓鱼之利器。

来到秋云窗前时,秋云睁眼望着窗外,与侯海洋对视一眼,马上就站了起来。

三人在校园内没有说话,仿佛在学校里有无穷的绳索,让他们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走出校园以后,无形绳索便断掉,秋云要过钓鱼竿,与魏官边说边笑。

小河也是发源于巴山余脉,没有涨水时,河面只有几米宽,暴雨过后,河面足有十来米宽,变得狂放不羁,水声轰鸣,势不可挡。

三人来到一处水流缓慢的回水沱,已经有十来个人在钓鱼,还有几人用大网捕捞。这种大网做法简单,用两根木棍做十字交叉,四个角绑上渔网,用一根绳子系于木棍的十字交叉点,将渔网放到水中,再拉起绳子时,渔网里总有些收获。

秋云来到新乡学校以后,活动范围仅仅局限于学校和场镇,根本没有行走于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今天算得上离开学校束缚,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在这条小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满眼都是新鲜的叶绿素,河水奔放豪迈,她灰暗的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你们钓鱼,我在旁边看。”秋云如一个小女孩,在河边跑来跑去,看着什么都新鲜。

“魏官,把鱼竿给秋老师,你去扯点鱼香草。”侯海洋及时给魏官布置了任务。

秋云看了一会儿,也举起了鱼竿。她是第一次在真正的河水里钓鱼,浮子在河水里上下浮动着,几次以为有鱼上钩,拉起来却什么都没有。有时用力过猛,还将鱼线挂在附近的树上或是草丛中。她总是喊:“魏官,帮我取取鱼线。”

侯海洋如武林高手一样气定神闲,十分钟不到,他的手轻轻往上一提,水中有一条腹部雪白的小鱼被提了上来。

当侯海洋将第三条鱼钓上来时,秋云忍不住把鱼竿还给魏官,专心看侯海洋钓鱼。

侯海洋开了个小玩笑:“你没有钓上鱼,主要原因是你的心太慈了,不愿意看到自由自在的鱼被困在木桶里。”

秋云道:“我不会假仁慈,该吃还得吃。晚上想吃红烧鱼,我做红烧鱼很拿手。”

整个下午,鱼儿仿佛认准了侯海洋一般,一条条凑到了他的鱼钩,最后,几个村民也站在旁边观看。

“哇,这是一条尖头鱼。”侯海洋喜悦的叫声引来了秋云。秋云蹲下来,看着桶里的尖头鱼,道:“这河里也有尖头鱼,以前我只在大餐厅里见过,没有想到这条河里就有。”

“尖头鱼是巴河特产,巴河有许多支流,都是发源于巴山,汇在一起形成巴河,巴河有少部分支流出产尖头鱼。今天,我们有口福了。”侯海洋用手捏了捏尖头鱼的尾巴,尖头鱼全身摇摆得厉害,活力四射,如在电视里表演健美操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