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盼来了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侯海洋与吕明约好,在这个周末见面。
星期六,侯海洋满怀着憧憬之心,换上短袖衬衣,准备在巴山县城与吕明约会。正欲出行,听到院子里有一人声嘶力竭地出通知:“所有教师到大会议室开会。”
不少教师都准备进城,听到这个消息,有的生气,有的沮丧。李酸酸站在走道边,率先开火道:“国家规定我们有休息的权利,凭什么要加班,加班又没有加班工资。”
鹰钩鼻子赵海也站在门口,不阴不阳地道:“别说加班工资,拖欠我们的工资不知什么时候发,他妈的,再不补发工资,我们罢课。”侯海洋此时同样感到了工资的压力,他此时荷包里只剩下二十三元钱,再不发工资,只能借钱度日了。
大家心里不情愿,可还是陆续来到了会议室。
代友明、王勤坐在讲台上,代友明脸上常见的笑容消失了,道:
“现在学习一份教育局的紧急文件,《关于适龄儿童零失学的通知》。”读完文件,代友明道:“下面我先宣布各班未报名的学生,一年级一班,7名,二班,8名……各班要在明天进村入户,深人学生家中了解情况,认真宣传《义务教育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准确掌握其失学原因,并逐户逐人动员,做家长的思想工作,劝失学的适龄儿童返校就读。明天下午四点,在大会议室开会,汇报掌握的情况。”
他又补充一句:“这是教育局下发的紧急通知,不是我代友明有意占用大家的休息时间。”
听到如此安排,侯海洋欲哭无泪,他从小生活在二道拐村小,对学校的工作约知一二,知道在这种大事面前,自己无法放下工作,私自到巴山县城约会。
回到寝室,侯海洋想到吕明有可能在中师学校等候自己,心如猫抓一般,恨不得马上飞到县城。
在屋里跺了半天的脚,侯海洋无奈之下找到了邱大发,道:“邱老师,打篮球去。”邱大发笑眯畔地道:“今天不打篮球,吃了晚饭,约了李酸酸打麻将。”
侯海洋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邱老师,能不能把篮球借给我?我去打一会儿。”邱大发乐呵呵地道:“篮球就是给老师们打的,你客气啥,自己去拿。这个篮球就放在你那里,我反正不打。”
侯海洋赶紧拿了篮球,放在屋里,再到伙食团去打饭菜。伙食团的饭又硬又黄,菜无色无味,让人没有丝毫食欲。他将饭菜放在桌上,抱着篮球到操场。
不能去约会的恶气,此时全部发泄到了篮球场。侯海洋一次又一次地向篮筐发起了凶猛的进攻,每一次进攻,他的表情都是恶狠狠的,如一匹饥饿的狼。
疯狂地投了四五十分钟,侯海洋汗如雨下,他心里始终没有将吕明放下,暗道:“吕明,你千万别傻傻地等我。”想起了吕明在中师校园里傻傻地等,他就感觉要发疯,又拿起篮球一阵猛砸,如困兽。
秋云戴着耳机,独自一人在校园内散步。学校不大,操场旁边有些树木,算得上散步的最好去处。
她倚在树下,看着侯海洋打篮球,虽然隔得远,她仍然能感受到侯海洋的愤怒,暗道:“侯海洋在新乡被孤立,究其原因是为了帮我。从各方面条件来看,他都称得上优秀,但是几年内如果不想办法离开新乡,他就要被同化掉。”
侯海洋打了一会儿篮球,又在操场角落里打起了长拳。这套拳他打了近十年,熟悉得形成了条件反射,行云流水一般,很是流畅。
看了一会儿,秋云沿着操场围墙,低头沉思着,慢慢回到了教师院子。走到门口,听到隔壁传来哄笑声,李酸酸的声音在一群男声中格外尖厉。
秋云如今对这个声音有了几分反感。以她的想法,大家同住一室应该能互相体谅,她安上布帘也是对李酸酸暗示自己的意见。谁知,今天晚上,李酸酸在伙食团打了饭,又吃炒鸡蛋,煤油炉子距离布帘不过一米,呼啦啦的油烟在屋里飞扬跋扈。
秋云实在忍不住,坐在小床上,用力拉了拉布帘,让布帘发出哗的一声。李酸酸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秋云的提醒,又取了一盆莴笋叶,哗哗炒了起来。
秋云咬着嘴,心道:“李酸酸确实太不自觉了,煤油炉子完全可以到外面走道去炒菜,炒完了再搬进来。”腹俳一阵,等到李酸酸拿着碗到隔壁去打平伙,她打开布帘,透了透风,这才拿着耳机去操场散步。
等到散步回来,李酸酸仍然在鹰钩鼻子房间内说说笑笑。
在读大学时,同寝室室友也有小矛盾,但是总体来说大家都非常友好,有什么问题能沟通,也能聚在一起谈谈心里话。毕业之时,互相搂抱着哭一场,然后各自奔天涯。此时,到了新乡学校,她立刻体会到社会的现实,没有了大学的优美校园,没有了可以交心的朋友,有了素质不高且行为粗鲁自私的室友,有了难吃的伙食团饭菜,有了不怀好意的主任。
她心道:“刘清德就和猪八戒一样,丑陋,又好色。呸!”
刚想此节,门口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秋老师在不在?”
秋云连忙整理了衣服,走到布帘外停了下来,布帘里是她的私密空间,她不愿意刘清德再次闯人其中。
“刘主任,有事吗?”
刘清德手里拿着一张纸,道:“明天大家都要到村里走访,我看了名单,我联系的好几户与你联系的学生在一个村,你不熟悉路,我带你去。”秋云不想与刘清德有任何瓜葛,道:“不用了,我自己安排,就不耽误刘主任的时间了。”
刘清德脸色黑黑的,道:“这可是学校安排的任务,明天你不去走访,星期一办不了交代。”他扬了扬手里的名单,道:“明天早上九点,我在校门口等你。我人熟地熟,容易说话。”说完之后,他没有给秋云说话的机会,背着双手,一摇一摆地走了。
秋云将布帘拉上去,坐在屋里生闷气。她将未报名的名单拿出来一看,六个未报名的学生分布在四个村,这四个村在什么地方,她确实是两眼一抹黑。对于一个生长在城市里的女孩来说,乡村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概念。熟悉,是因为绝大多数市民追溯到前三代都来自乡村,所有的城市都是乡村中的一个孤岛,课本和文学作品中有太多关于乡村的描述。陌生,是因为她关于乡村的概念都来自二手材料,真实的乡村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没有任何实际经验。到现在为止,她隐约知道村里面有个书记,还有个村长,不过,村长和村委会主任是什么关系,她还有些模糊。
“侯海洋,给你说个事。”秋云听到走道外传来砰砰的篮球声,赶紧走到门口,喊住了侯海洋。
“什么事?”通通透透地出了一身大汗,侯海洋心情好了起来。得知是走访未报名学生之事,咧嘴笑道:“这事简单,走到村里面,问几句就能找到。你没有在农村待过?”
“小时候跟爸妈回老家玩过,十来年没有到农村了。对农村情况一点都不熟悉,被你笑话了。”秋云微微红了脸。
侯海洋爽快地道:“明天你跟着我,我们两人加在一起有十来户,还得早些走,否则来不及。”
秋云道:“那就八点钟出发,我请你吃豆花饭。”
侯海洋正处在青春萌动的年龄,对秋云这种漂亮女生有天然好感,想到要与秋云一起去调查未报名学生,他内心有着隐隐的期待。
夜晚,他汗流浃背地写了一封情书,首先解释为什么失约,然后尽诉相思之情,再写在学校遇到的事。写完之后,认真用饭粒将信封粘好。一夜多梦,在梦中,他从一棵树上落了下来,坠落的感觉极为真实,掉到地上以后,又被一群穿制服的持枪者追逐,他拼命逃跑,从很高的坡往下跳,将自己藏在一片密林之中。
早上起床,洗脸刷牙完毕,侯海洋在外屋做俯卧撑。
秋云和李酸酸爆发了一场争论。
“李老师,屋里窄,通风不好,能不能不在这里煮饭炒菜?”自从李酸酸开始用煤油炉子以来,秋云一直在忍耐,今天早上她刚刚起床,正在对镜自怜,布帘外李酸酸又开始炒鸡蛋。这一次,她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
李酸酸毫不在意,道:“你可以去买点煤油,到时可以一起用煤油炉子。”
秋云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认真地道:“这个房间通风不好,煮饭炒菜会影响到我。”
李酸酸背对着秋云,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道:“伙食团的饭菜太难吃,长期吃会营养不良。”
秋云直接说出了目的,道:“能不能把炉子搬到外面?我看见好几个老师都是在外面煮饭。”
李酸酸炒好了鸡蛋,加了点水,开始煮面。她用无所谓的口气道:“外面日晒雨淋,不方便。再说,这么多年都在这里煮饭。”
“李老师,房间就是这个条件,要么到外面去煮饭,要么不煮。”
李酸酸生气了,提高声音:“你这人怎么这样,住在一个寝室要学会宽容,要学会互相帮助。”
秋云道:“对,是要学会互相体谅,煤油烧起来有油烟,这是我的寝室,是睡觉的地方,不是厨房。”
“要想有专门的厨房,有本事就分到县城去,我们新乡中学就是这个条件,你分到新乡来,就得克服。”
秋云态度严厉起来,道:“如果要继续煮饭,就交换房间,你住外面,我住里面,否则就不能煮饭。”
“我就要煮,你能把我做啥子?”李酸酸发起横来。
教师平房不隔音,听到吵架声,同事们都跑了出来看热闹。
邱大发仍然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门口劝架:“两位都歇点火气,有话好好说嘛。”他在教师中是有名的“好好先生”,对谁都好,因此谁也不在乎他。
几位女教师将李酸酸劝走,这才暂时结束了争执。围观人群见无吵架可看,也就散去,各归各位。
秋云坐在床边,对一位相劝的女教师道:“杜老师,我不是想和李老师吵架,确实是油烟太重,她炒鸡蛋的时候,满屋都是烟。我的喉咙不太好,总是发炎。”秋云要抗拒刘清德,又与李酸酸交恶,她不愿意成为孤家寡人,因此在杜老师面前尽量态度温和,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里外间的矛盾,在新乡中学是见怪不怪,杜老师很能理解,道:
“以后注意点,讲究方式方法,李老师是老教师,为人其实挺好的,就是嘴巴有些碎。”
侯海洋洗罢澡,只看到了吵架事件的结尾。他换上姐姐从上海带回来的纯棉文化衫,上面写着“别惹我,烦着”几个字,来到秋云房门前,道:“秋老师,走吧。”
杜老师问道:“你要出去?”秋云道:“学校安排到未报名学生家里去家访,我和侯老师一起去。”
杜老师是第一次与侯海洋说话,道:“侯老师好年轻,十七八岁?”侯海洋的父亲是老师,他对杜老师严肃审慎的目光相当熟悉,道:“中师毕业,十八岁。”
杜老师道:“新乡虽然远点,毕竟是正规小学,小侯能跳出农门,好好工作才对得起父母。”
侯海洋有几分好奇,问道:“杜老师,你为什么说我是跳出了农门?”他虽然出生在二道拐,可是父亲脑袋里顽固地认为自己家庭有书香传承,从小就按照知识分子的标准来要求侯海洋,从气质、身体和语言上来看,他确实和普通农家子弟不搭边。
杜老师直率地道:“这还不简单,考中师的人成绩都不错,如果继续读高中,考上大学的概率很高。你既然读了中师,又分到新乡,难道还是城里人?”
侯海洋被弄得很无语,他还是有着小小的虚荣,不愿意被人当成农村人,可是杜老师的分析完全合逻辑,与现实丝丝入扣,让他反驳不得,只得承认。
侯海洋和秋云带着学生名单一起走出场镇。秋云阴沉着脸不说话,快步走到前面。
侯海洋跟在秋云身后,他的视线不时停留在秋云身上。秋云身材并不丰满,盈盈一握的腰身与臀部构成了流畅优美的曲线,散发着诱人的女人味。他不由得将吕明与秋云放在一起比较,吕明是山间的野莲花,秋云则是一株高贵的郁金香。
侯海洋没有见过真实的郁金香,他是从一份旧画报上看过郁金香的图片,不知什么原因,郁金香从此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甚至在梦中也会出现。此时,他觉得秋云就如郁金香一般。
前面的秋云突然回头对侯海洋道:“侯海洋,这个地方不宜久留,我肯定要走的,你应该有远大前程,不要被新乡的污秽毁掉。”
侯海洋道:“刚才杜老师说得很准,我是因为没有任何关系才被分到了新乡,要离开新乡谈何容易。”
秋云真诚地道:“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是百年不变的真理。你不能放弃,要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如果想学英语,我可以教你。”
侯海洋道:“好,我有问题一定向你请教。”
走进场镇,没有看到刘清德。
在豆花馆子里,侯海洋向豆花馆老板姚胖子详细询问了到各个村的走法,并画了一张简图。有了这张简图,他心里有了底,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干饭。秋云仍然为了吵架一事闷闷不乐,没有吃饭。
徐家村的徐家大院子,侯海洋和秋云各有一户失学儿童,还未进院子,三只土狗争相跑了过来,成品字阵形,目露凶光,龇嘴露牙,咆哮着。秋云吓得花容色变,直朝侯海洋身后躲。
侯海洋扯开嗓子喊:“徐亮和徐小红家在这里吗?我们是新乡学校的老师,来家访。”
吼了几嗓子,过来一位弯腰驼背的妇女,她身材瘦小,满脸皱纹,对着三只凶猛的土狗挥了挥手。土狗们夹着尾巴飞快地溜走,躲在角落里使劲用鼻子嗅着,还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着两位陌生人。
驼背妇女把侯、秋两人带到家门口。听了秋云说明来意,用含混不清的巴山土语道:“徐小红是我孙女,高小毕业,不读书了,她到广东打工去了。”
“徐小红已经走了吗?”
“就跟着同村几个人走了。”
秋云翻了翻名单,道:“徐小红才十二岁,能找到工作吗?”
“十三岁了,同乡带口信回来,她在厂里上班,我不知道什么厂,反正是打工,找的是现钱。”
“现在国家正在逐步普及义务教育,徐小红应该在学校读书,不应该到工厂上班。”
“农民家的女娃儿,认几个字就行了,家里就这个样子,打工赚钱比读书强。”
秋云依着她的人生经验,同农家老妇周旋着。这位农家老妇长得土,一脸皱皮,脑袋还挺好使,有一肚子坚定的主意,三言两语,秋云就没有话说了。再说,徐小红已经到了广东,多说无益,她给侯海洋递了眼色,就从板凳上抬起了屁股。
侯海洋没有动身,道:“老人家,徐亮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孙子。”
侯海洋道:“你的大孙子不读书,以后成了睁眼瞎子,一辈子逞不了皮。”
农家老妇生气地拍了大腿,道:“我儿这个遭雷劈的,跟着别人赌钱,被公安关起来了。媳妇带着娃儿回娘家,现在都没有回来。”侯海洋吓唬道:“如果这几天不到学校报名,以后就不能来读书,你想不想徐亮一辈子认不到字?”
农家老妇用枯枝般的手背抹了抹眼睛,道:“我带你们到媳妇家里去,给娃儿报名。”
三人到了媳妇家,见到了侯海洋未来的学生徐亮。徐亮穿了条短裤,从后山回来,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侯海洋问他是不是要读书,他没有看当妈的脸色,痛快地道:“我要读书。”
媳妇明显与婆婆关系不好,虎着脸,一直在猪圈忙着。侯海洋来自于二道拐村小,对这种情况见得多,跟到猪圈,把刚才的一番话说了。媳妇软了口,道:“我家的那个败家子,把钱输光了,我没有钱交学费,能不能免点?”
侯海洋道:“你想要娃儿有出息,说什么都要读书,现在当睁眼瞎,只怕以后连媳妇都找不到。至于少不少钱,你到学校,给当官的说。”媳妇还是想让儿子读书,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明天送娃儿来,只有找娘家借点钱。”
第一回合,侯海洋顺利完成了任务。秋云在路上生气地道:“这家人是重男轻女,孙子就要送去读书,小女才十三岁,就到广东打工。”侯海洋心情蛮好,道:“孙女是读完了小学,孙子还没有认字,不一样的。”
随后,两人都没有进展,侯海洋是小学一年级,相对容易做工作,而秋云是初中一年级,困难更大。
有一家人甚至把进门做工作的老师当成了仇敌,对秋云吼道:“你们这些贪官,收这么高的农业税,还有提留统筹,还有农林特产税,还有生猪屠宰费,他妈的,还让不让农民活?”
秋云被搞蒙了,道:“我们是新乡学校的老师,不是当官的。”中年社员青筋暴跳,声色俱厉地道:“老师一样心黑,我们娃儿在学校伙食团,花了钱,吃的是啥子。你们良心被狗吃了。随便咋子说,老子就是不让娃儿读书。跟我学木匠,都比读书强。”
出了门,秋云眼泪奔眶而出,哽咽道:“这些人怎么这样,让孩子读书,是帮他,怎么把我们当敌人?”
侯海洋安慰道:“我看他这个样子是对镇政府和生产队有意见,如今催粮催款,刮宫引产,搞得怨声载道。”又道:“这家人素质太低,你看他们家那个渗样,还住土墙房子。他不让娃儿读书,以后更难翻身,一代不如一代。”
两人拿着名单,一共走了七家人,侯海洋三家,秋云四家,侯海洋成功率在百分之一百,秋云只劝了一家人到学校报名。
午饭时间,两人从第七家人家里走出来。走了一上午,肚皮饿得咕咕叫,秋云情绪不高,沮丧地垂着头,不说话。
侯海洋此时像个大哥哥,道:“上午差不多了,中午到镇里吃个饭,下午抓紧时间跑完。秋老师,这不是你的错,他们不愿意读书,有老思想影响,也有经济原因。”
来时,这条小道还能看出些风景,回去时,小道上什么风景都没有。走到小道转弯处,远处传来了阵阵划拳声,空中还飘着酒香。秋云闻声色变,她已经听出这是刘清德的声音。她和侯海洋对视一眼,侯海洋摊了摊手,道:“没有办法,这里只有一条小道,只能从这边走。”
硬着头皮走到转弯处,他俩想悄悄地走过,不惊动喝酒的诸人。但是刚露出头,就听见一声招呼:“秋老师,你们也在徐家村,过来一起吃饭。”这是黑汉子刘清德的声音,秋云顿了顿足,道:“不用了,下午还要走好几家,我回镇里吃饭。”
代友明也在这里吃饭,他招了招手,道:“秋老师、侯老师,过来一起吃,客气哈子嘛,都是为了革命工作。”
听到代友明招呼,秋云和侯海洋交换了一个眼神。秋云想起王勤所说的话,道:“走吧,代校长在喊。”
侯海洋低声道:“我看不惯刘清德。”
“不看僧面看佛面。现在是代校长在叫我们两个,得罪了所有领导,日子会很难过。”
侯海洋不情不愿地跟着秋云上了坡。
秋云悄悄对侯海洋道:“别哭丧着脸,否则还不如不来。”
桌上是农家菜,一大钵鸡汤,一盘肥厚的回锅肉,还有生蒸腊肉和一些小菜,碗碗碟碟摆了一桌子。在座的除了学校领导,还有镇教办张主任、党政办汪主任、徐家村徐书记和徐主任。
侯海洋走得饥肠辘辘,嗔到饭菜香味,不争气地咽了口水。
代友明喝了些酒,笑容满面,道:“小秋、小侯,你们今天完成了任务吗?”
秋云道:“侯老师效果不错,我这边没有什么收获,七个未报名学生,有五个女生两个男生,我走访的几家,都去打工了。”
代友明拿着酒杯,对党政办汪主任道:“这事你得给呼吁,光靠学校的力量,难以完成教育局交代的任务,还得请镇里出面做工作。”村支书老徐道:“镇里出面有个屁用,农村娃儿读了小学,能认几个字,算算账,也就差不多了。到南方找的是现钱,寄回来的是硬邦邦的票儿。”
秋云上午屡受挫折,听到村书记也是这种认识,马上辩论道:“文化程度不同,打工的岗位也就不一样,票子多少也就不一样。比如,小学毕业到广东只能找到每天10块钱的岗位,初中文化的就能得到20块钱的岗位,高中文化有可能得到50块钱一天。”老徐支书同意了这个说法,道:“这位老师讲得有道理,春节我被岗娃喊去喝酒,他是村里的高中生,当了小组长,现在能拿七八百块钱。”
代友明眼睛带着血丝,道:“吹牛,乐书记一个月才拿五六百块钱,打工能赚这么多钱,我当这个校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打工。”说话之时,一块辣椒落在了他的胸襟上,他随手将辣椒扫落在地,胸口留下一个红红的印子。
秋云道:“我们岭西省经济不太好,工资普遍偏低,在沿海地区,各种补助高得多。其他行业不说,我们有同学在沿海的私立学校,工资有三四千块钱。”
代友明惊奇地道:“沿海还有私立学校?我们可是社会主义国家,准许私人老板办教育?”
秋云没有想到校长代友明的消息如此闭塞,道:“茂东都新开了一家私立学校,平均工资在一千元。”
代友明感慨地道:“镇政府拖了我们四个月的工资,与其不死不活吊着,还不如到私立学校打工。”
刘清德在新乡称王称霸,对外界事物接触得甚少,是农村所说的在家门口恶的土狗。听到秋云介绍外面的情况,瞪着她不转眼。他内心深处对外面的世界还是很向往的,秋云就是外面世界培养出来的美女大学生,是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在晚上经常都会想起这个如花似玉来自城里的秋妹妹。他对侯海洋则存着报复之心,在新乡这一亩三分地上,居然被这个小兔崽子扫了面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刘清德看着眼前的土碗,眼睛一转,有了主意:“侯海洋,我给你介绍徐家村的头头,这是徐书记,你敬一杯。”
侯海洋饿得前胸贴后背,刚动了两疾子,刘清德就开始发招,他自恃酒量还行,没有推托,端着酒碗,道:“徐书记,敬你一杯。”
敬完徐书记,又敬徐主任。在新乡,酒文化相当发达,刘清德是酒桌高手,最善于挑起酒桌战争,此时他有意让侯海洋出丑,热情高涨,因此极尽劝酒之能事。
一口气敬了一圈,侯海洋肚子里的酒可以划小船了,他强忍着酒意,赶紧喝了一口鸡汤。
刘清德没有给他喘息之机,端起碗,道:“我敬你一杯,喝得下就喝,喝不下就打白旗。”他知道侯海洋性子刚烈,不会认输,因此就用上了激将法。
侯海洋果然上当,端着土碗又是一饮而尽,这一碗下去,肚子里马上就翻江倒海,一股酒气直往喉晚上涌。侯海洋自尊心强,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丢脸,咬着牙,将涌到嘴巴里的呕吐物咽了回去。试着喝了一口鸡汤,总算没有当场喷出来。
秋云早就看明白了刘清德的意图,只是在酒桌上,刘清德是按着规矩大大方方出招,她只能给侯海洋使眼色,却不能当场翻脸。
眼见着侯海洋就要出洋相,秋云还是想办法解围,她端了茶水,道:“代校长,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刘清德大声道:“怎么能用茶来敬,心不诚嘛,用酒。”
秋云不理睬刘清德的起哄,端着茶站在代校长身边,道:“代校长,我敬你。”
代友明在秋云面前端着长辈和领导的架子,拿起酒杯与秋云的茶杯碰了碰,道:“下午你们再辛苦一些,早点跑完。”
秋云又端着茶杯敬了其他几人,总算让侯海洋得到了些缓冲。
刘清德瞅准机会,又开始发动战争:“徐书记,侯老师到徐家村是为了失学少年,你作为书记,无论如何也得感谢一杯。”
徐支书是老油子,早就瞧出刘清德的意图。酒桌上的人最大方,恨不得所有的酒都让对方喝掉,他也乐意看到侯海洋喝醉,道:“小侯老师,我们碰一个,下午我让莫主任陪你去家访。”
莫主任是徐家村的妇联主任,朴实敦厚的一个农村女干部。
侯海洋牛劲上来了,强压住酒气,与徐支书碰了酒。此时,他脸青面黑,眼神也迷离。
代友明毕竟是校长,站出来说了公道话:“小侯不能再喝了,下午也别去家访,要么回学校,要么就在这里睡一觉。”侯海洋摆了摆手,道:“不用,我还行。”他不敢喝酒,也不敢吃东西,却也不愿意丢了份,就在桌上硬撑着,肚子里犹如一个烧红的烙铁。
党政办汪主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指着侯海洋,道:“侯海洋,我想起来了,乐书记提起过你。你是不是想借调到镇政府,还交来一份自荐书。那份自荐书我看过,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没有想到,小侯还有这样的好酒量。”汪主任的酒量不行,每当有接待之时,总是为了喝酒之事苦恼,此时见侯海洋酒量甚好,动了心思。
刘清德听到心中却是另一种想法,刘友树前天跑到家里来找过他,想通过二哥刘清永的关系借调到镇政府办公室。他自然愿意刘友树调到镇政府,不希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侯海洋进入镇政府。他马上出言语进行挑拨:“侯海洋,老师是阳光下最高尚的职业,你既然瞧不起老师,为什么要考师范?既然当了老师就得安安心心工作,代校长,你说是不是?”代友明果然不太高兴,道:“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是大家都不想当老师,谁来教书育人?”
侯海洋咬着牙,同身体里的酒精作着斗争,没有精力反驳。
好不容易熬到酒席散场,秋云悄悄劝道:“下午别去了,回学校。”侯海洋瞪着血红大眼,道:“去,坚持就是胜利。”
他与妇联莫主任一起,朝另一户徐姓人家走去。转过几个弯,侯海洋确信刘清德等人见不到自己,迅速寻了一处草丛,蹲在草丛中,吐得翻天覆地,鼻涕和眼泪齐流。
侯海洋正欲用手背擦,眼前递过来一张卫生纸。
秋云见到满脸鼻涕和泪水的侯海洋,心里莫名痛了一下,道:“你还挺逞强,喝不下就别喝了,谁也不能强迫你。”
莫主任道:“小侯老师酒量好,这个土碗开口宽,看上去很浅,实际每碗至少一两多酒,小侯老师走了一圈就扯进肚皮七八两酒,别人再回敬一杯,至少是一斤。”
侯海洋听到酒字,胃里一阵难受,转身又对着草丛一阵猛吐。
接连吐了三次,侯海洋这才觉得轻松一些,他对秋云和莫主任道:
“今天丢丑了,让你们笑话。”
莫主任道:“哪个男人没有喝醉过,小侯老师人年轻,身体素质好,若是换个人,绝对要喝趴下。”
三人沿着小道前往受访人家。一路上,侯海洋跟在秋云身后,头脑昏成一团,到了受访人家,他只是充当门神,不交谈。走完最后几家,已经五点多钟,与莫主任分手以后,两人返回学校。
等到莫主任离开,侯海洋道:“狗日的刘清德,整了我。”
秋云道:“他不是针对你,是想打我的主意。”
侯海洋怒不可遏:“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有想到老师中居然还有这种杂皮。”
秋云道:“刘清德根本不是正经的老师,他初中都没有读完,先是当民办教师,然后借着关系调到学校。”
沿着小道返回场镇,山风吹来,侯海洋酒劲上来,走路左脚打右脚,摇摇摆摆,忽左忽右,好几次差点走进水田里。秋云使劲抓住侯海洋的胳膊,免得他跌进水田。
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场镇边上,迎面在小道上碰到新乡小学的几位女老师,她们吃了饭,在学校附近散步。李酸酸远远地看到侯海洋和秋云,故意夸张地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几天时间就开始拉拉扯扯,比我们开放多了。”
新乡是偏僻之地,通信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娱乐生活基本靠手,见到牵手的少男少女,自然是一个精彩的话题。
巴国方言,农耕时代的AA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