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里,新老师要集中在教育局开展思想品德等方面的教育。在新乡中小学,代友明校长坚持要搞新老师任前培训,但是新老师人数少,弄起来很不成样子,流于了形式。
王勤副校长讲“教师行为规范”时,刘友树和汪荣富明显懈怠,不时交头接耳。侯海洋刚与刘清德打了架,显得特别低调。秋云则是在神游天外。
下课以后,王勤道:“侯海洋,你留一会儿。”
果然不出侯海洋所料,王勤是来询问与刘清德打架之事,她是新乡中学副校长,分管新乡小学,代友明特意让她来问一问此事。
王勤熟悉刘清德的为人,完全站在侯海洋一边,不过她作为校长也得维护领导层的威信,她淡淡道:“你这人也是,跟喝醉酒的人计较什么。”侯海洋没有注意王勤说话的语调,仿佛见到了“官官相护”四个大字,争辩道:“我记得法律规定,喝醉酒做坏事并不能免除责任。”王勤看着梗着脖子的侯海洋,笑道:“不存在谁有责任的问题。在乡镇,谁还不喝点酒,以后注意就是。最近别再跟刘清德起冲突,刘清德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根深叶茂,好汉不吃眼前亏。”
话说到这个份上,侯海洋听懂了王勤话语中的关照之意,道:“我是新兵蛋子,别人不找麻烦已是谢天谢地,我绝对不会惹事,请王校长放心。做得不对的地方,也请王校长批评。”
王勤询问了一会儿侯海洋的家庭情况,在离开教室时,突然说了一句:“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社会,坏人总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的。”
侯海洋将最后一句话在头脑中过了一遍,他不太懂得王勤说这句话的含义。王勤在侯海洋的思考中渐渐走远,一米五多一点的身影看上去很矮小,可是挺得笔直。
王勤给新老师开了会,便出了校门,沿着田坎小道前往镇里。大小知识分子历来都有田园情结,王勤是读书人,胸中自然有着一点小情怀,行走在如画的田园风光里,她的心情开朗起来。
想着如好斗公鸡一般的侯海洋,她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心道:“这个孩子还真把狗日的刘清德打了,有点男子汉的气概。邱大发这种没有骨头的男人太恶心了。”到了镇里,她直接到了镇政府三楼,看到镇委书记乐彬的办公室开着,赶紧走了过去。站在办公室门口,笑着询问:“乐书记,你回来了?”
乐彬刚从茂东市委党校学习归来,回到办公室以后,先是与蒋大兵镇长碰了个头,问了问近期工作,随后,他的办公室就成了集市,镇里的副职以及二级班子负责人轮番进来汇报工作。刚刚松得一口气,听到了王勤的声音。
他抬起头,道:“王校长啊,进来坐。”说完低头继续看文件。
王勤规规矩矩地坐在乐彬对面,等到乐彬再次抬起头并问话,才道:“乐书记,我说话不会拐弯,直来直去了。”
乐彬笑道:“我又不是县长,说话没有什么讲究,直来直去最好啊。”他是一年前才到新乡镇,以前是县农委副主任,在县农委之前是部队里的正营职干部。四十刚出头的年龄,一头短发,老练沉稳。
王勤果然是直来直去,道:“在整个巴山县,初中和小学都是分开的,唯独新乡中学和小学合并在一起,教育局领导在不同场合都提到过这个问题。合并在一起,弊病太多,不利于教学,不利于学校管理。”乐彬道:“新乡初中和小学合并在一起是历史形成的,无论是从教室、操场等硬件,还是师资等软件,以及镇里的财力,现在分开都不太合适。”
王勤急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合适,这可不是几个人在等,而是新乡小学六百五十二名小学生在等待,这六百多小学生等不起。”最后一句话,让乐彬心中一动,缓和了口气,道:“分校是大事,总不能一说就动,改天我到新乡学校调研一次,看是否迫在眉睫。”说完这话,他抬手看了看表。
王勤心里略有失望,乐彬话没有封死,又给她留了希望。她知趣地从沙发上抬起屁股,道:“乐书记,其实初中和小学分开挺容易,先在行政上分开,教室等硬件现在各依现状,慢慢分开也不迟。”
乐彬没有轻易表态,道:“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从镇政府出来,王勤回到位于新乡学校的宿舍楼,迎头碰上了刘清德。刘清德脸阴沉得像有块冰,拉长声音道:“王校长,新来的小学老师要加强教育,狂得没有边,没有基本素质,怎么能够为人师表?”
小学向来是王勤的地盘,不能容忍刘清德明目张胆地染指。她仰着脸,目光直视刘清德:“刘主任,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是哪一位新老师狂得没有边,做了什么违反校规校纪的事,我下午就召集小学老师开会,你来摆事实讲道理。”
昨天晚上的烂事只能在私下谈,绝对不能拿到桌面上。刘清德被王勤一番话顶得还不了嘴,阴沉着脸,道:“年轻人不晓得山多高水多深,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王勤回了他一句:“刘主任,你泛泛而谈,没有具体的人和事,我可不好教育。你若是想给年轻人指点人生,明天的会就由你去开。”说了这句,她抬起头,直着背,上了楼。
刘清德低声骂了一句:“开个卵子会,这个傻婆娘。”
在新乡,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也有几个人并不买他的账,比如眼前这个王勤,个子不大,胆子不小,说话不阴不阳,酸不溜秋。王勤家里没有人在县里或镇里当领导,但是王勤爸爸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在新乡颇有威信,加上王家是新乡大姓,王家子女招呼一声就能聚上百人,他还真不能将王勤怎么样。他咬牙暗道:“秋云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迟早是我的人。侯海洋这个小兔崽子,老子要放你的血。”
八月天气,说变就变,刘清德带着一肚子闲气回到家。天气阴了下来,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一阵风来,几个塑料袋被吹到了半空。
刘清德是老新乡人,对新乡气候熟悉得很,眼见着厚厚的云层压在了头顶,知道一场大雨将至,他幸灾乐祸地道:“侯海洋这个小王八蛋,就等着被水淹吧。”
教师宿舍的最角落那一套间,地面格外潮湿,屋瓦多年没有翻捡,多处漏雨,屋外下大雨,屋内就下小雨。由于这间房子曾经死过一位老师,因此一直没有人敢住这间房,一直空着。
当大颗大颗的雨点滴下来时,刘清德很解气地道:“再下大点,让小杂种受受活罪。”
此时,侯海洋已经非常狼狈了。暴雨急至,屋内四面漏水,最初他还找了盆子和桶接水,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把书和衣服抱了出来,站在走廊上望天长叹。
他抱着衣服和书来到邱大发房间,里面正在打牌,打牌的四人是邱大发、鹰钩鼻子和刘友树、汪荣富。邱大发为人最热情,笑道:“你那间房肯定漏水了,先把东西放在这边。”
侯海洋心道:“这些人真是的,明知道房屋漏水,硬是没有人给我说一声。”
放好东西,他走回自己的房间,无数水柱从房顶倾泻而下,屋内一片汪洋。他暗自叹息一声:“我当初还以为捡到了便宜,一个人住一个套房,看来,天上真的不会掉焰饼!”
暴雨来得快也走得快,四十分钟以后,太阳从乌云中迸了出来,将温暖洒向了人间。雨过天晴,树叶在阳光下发亮,空气格外清新。
阳光穿过窗户将屋内积水照得发亮,反射在灰黑墙上,形成了变幻多端的图案。侯海洋接受了被水淹的事实,搬了一张板凳坐在积水边,顺手折了一个帆船,放在水中,任船在水中漂浮。
秋云最喜欢雨过天晴的天气,她来到院中,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抱着手臂在院子里散步。她看见侯海洋门前放了不少杂物,便走了过来。
“怎么,屋里漏水了?”
“这不是漏水,是漏瀑布。你看我做的小船漂亮吗?”侯海洋随手正在做第二条船,他双手灵活,不一会儿,又一条精致的纸船做好了。他递给秋云,自嘲道:“这是汪洋中的一条船,你来放吧。”
秋云拿着小船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赞道:“没有想到你还有一双巧手。”
“我是中师毕业,教小学生嘛,除了专业以外,普通话、写字、画画、唱歌、手工、打篮球,这些杂七杂八的邪门歪道学了不少,不过都登不得大堂,除了教书没有什么用处。”
秋云对侯海洋已是刮目相看,道:“你的个人素质很好,如果窝在新乡实在太可惜。”
侯海洋眼光从积水中的小船收回来,看着秋云,道:“我觉得你把新乡当成一个驿站,自己还有明确的目标,是不是?”
秋云想起了自己的事,眼中有一层雾气,她朝打牌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你别跟着那些人打牌,越是打牌,越是往下坠,到了后来就爬不起来了,只能埋在新乡。”她是心高气傲的人,来到新乡这个偏僻之地,唯一看得起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年轻人,忍不住劝说几句。
王勤副校长喜欢夏天的雨,站在窗前欣赏着无边无际的雨,雨点打到树叶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很有“雨打色蕉”的意境。雨过天晴,她下了楼,在校园内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传达室,传达室桌上堆着一些散乱的报纸,多数是前些日子的《岭西日报》和《茂东日报》,还有几封信件,有一封是新教师侯海洋的。老教师还要隔两天报到,王勤也就没有管,拿起侯海洋的信,朝着教师宿舍走来。
王勤走近房门,道:“侯老师,你的信。”
听到“信”字,侯海洋如一颗炮弹般弹了起来,三步两步蹿出门,接过了王勤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地址是铁坪镇小学。这是一封侯海洋盼望已久的书信,一场暴雨之后,终于翩然而至。
王勤注意到屋内的情况,皱着眉毛,道:“屋顶还有水滴往下掉,太湿了,怎么能够住人?”
侯海洋接到了这封信以后,心里比蜜还要甜,他准备在一个人时安安静静读这封信,因此并没有马上撕开信封。他对王勤道:“王校长,房子漏得太凶,学校能不能派人捡捡瓦?”
王勤是分管小学的副校长,小学教师侯海洋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困难,正应该向她反映。但是王勤深有苦衷,小学和初中没有分家,财务在一起,教务兼后勤的刘清德跟校长代友明穿着连裆裤子,她在财务上基本上没有发言权。这也是她极力想要将初中和小学分开的原因之一,分开以后,小学经费将直接对镇里面,不再受到代、刘两人制约。她不愿意在新教师面前透露困窘,道:“你先克服一下,我来想办法。”
原本王勤还想同其他老师聊一聊,遇到这等尴尬事,找了个借口,走了。她走回宿舍楼时,稍有犹豫,还是停下了脚步,敲了敲刘清德的房门。
连敲数声,里面才传来一声:“谁啊?来了。”
刘清德穿了一条大裤衩,上身没有穿衣服,露出了肥大的身躯,见了站在门口的王勤,道:“难得,难得,王校长主动敲我的门。”
王勤道:“刚才我到了教师宿舍,侯海洋住的房间漏得特别厉害,能不能搞一搞维修?”
刘清德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代校长手紧,只给了这么点维修经费,总得先把教室整好,有主有次吧。再说,姚老师死了以后,那间房好几年没有住人,漏雨很正常。”
王勤打断道:“现在住了人,不能让新老师总是在水里泡着吧,我刚才看了,屋里的水至少有十厘米。”
“你是校领导,知道学校经费紧张,如今还欠着教师不少工资,谁敢乱花钱。”刘清德皮笑肉不笑地道,“现在年轻人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以为自己是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可以万事不求人。”
看到王勤脸色变了,刘清德笑嘻嘻地又道:“王校长有了指示,等有了钱,一定首先安排翻修教师宿舍,这下总行了吧。”
关上门,刘清德心情万分舒畅,一方面是让王勤吃了瘪,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侯海洋被水淹七军了。他端着茶杯,看着教师宿舍方向,惬意地道:“侯海洋,老子慢慢玩死你。”
此时,侯海洋正沉浸在幸福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厚厚的信纸如同吕明温润的身子,安静地躺在自己手上。
“亲爱的海洋,你好。写这封信时,我已经来到了铁坪小学。从县城出发,沿着弯弯曲曲的公路,三个多小时,才来到了铁坪小学。虽然这里是我的家乡,我还是越走心越凉,我们一南一北,车多行一米,我们的距离就远了一米。我听说新乡镇要走两个半小时。我算了算,若是你到我这边来,花在公共汽车上的时间就得五个半到六个小时,如果加上转车的时间,早上你从新乡出来,要到晚上才能到铁坪。同在一县,咫尺天涯,命运为什么对我们不公?我们这样的中师生到底有没有出路?我爸安慰我,说我总算是吃上了皇粮。是啊,比起回家务农的同学,我们又算是幸运儿……来到学校,很是盼望你的信,孤寂的灯光下,你的信是我唯一的安慰,你可不能偷懒啊,要多给我写信……来到新学校,要谦虚谨慎,不要和老教师发生争执,受了委屈就给我写信吧……明。1993年8月22日。”
这是侯海洋收到吕明的第一封信,信中谈了近况,诉了相思之苦,在最后的落款上,吕明将“吕”去掉了,只留下一个明。这种落款透着情人间的亲密。“机、肌”地亲了这封信,侯海洋将信捏在手里,脸上一扫被雨淋湿的忧虑。
侯海洋兴高采烈地清理着积水。他拿了铲子将积水伊进木桶里,倒出去九桶水以后,屋内积水这才清理干净。积水中的小船完成了短暂的历史使命,被扔进了垃圾桶里。
清扫了积水,第二步就是整理床。席子被雨水洗了一遍,湿漉漉、沉甸甸,他将席子拖到走道上晾晒。柔软的稻草成了一团糟,变成了无法利用的垃圾。
将稻草清理出去以后,侯海洋赶紧到上一次的农家去找稻草,不料这一家放稻草的屋子也被水淋得一塌糊涂,只得作罢。
漫无目的到了下一家,这一家的主人是胖大女子,听说是老师要稻草,张口道:“十块钱。”
侯海洋到了新乡学校还没有领到工资,身上只有母亲杜小花给的一百元钱,买了生活日用品以后,如今只剰下三十七块五角。听说新乡学校拖欠工资厉害,他不知道这点钱到底能撑多久。
“能不能少点?这些稻草你也没有什么用处。”
胖女人翻着眼睛道:“十块,爱要不要。”她对新乡学校怨气颇大,这一口气就出在了这位新老师面前。
受了窝囊气,侯海洋不愿意再问,灰头灰脑地回到学校寝室,自嘲道:“不要稻草,睡硬床,有利于身体健康。”
回来以后,趴在桌上写起情书,诉说了相思之苦以后,发起了邀约:“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争取在城里见上一面。”
晚上,长夜漫漫,侯海洋点上蚊香,又在手上、脸上都擦了风油精,仍然抵抗不了无孔不入的蚊子。睡到晚上十点,他翻身而起,一个人来到黑暗操场。沿着凹凸不平的跑道,他不停地快步走着,头上身上满是汗水。
“我要改变生存环境,必须要抓住进镇政府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侯海洋对着黑沉沉的夜空挥舞着拳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侯海洋,一定要闯出名堂。”
转眼之间,到了27日,老教师纷纷来报到。这一长溜的平房多数是单身教师,也有三间住着一家人。老教师到来以后,小院顿时热闹起来,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责骂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谈笑声。到了吃午饭时,不少人家都响起了炒菜声,有好几户将蜂窝煤搬到屋檐下,阵阵香气引得侯海洋馋虫大发作。
侯海洋从外面吃了豆花饭回来,刚打开屋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走了过来,站在门口,道:“你是小侯吧,听说被淋惨了,你怎么住这间屋子?”
侯海洋客气地道:“学校安排我住这房子。”
“我姓李,在初中部,教数学,大家都是邻居,有什么事找我就是了。我和秋大学住一个房间,过来耍啊,别客气。”女教师热情一番,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你不晓得,这房间几年前死过人,好多年都没有人敢住了。”
侯海洋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几个老师都过来看稀奇。一位近四十岁的男教师端着饭碗,一路闲聊着来到侯海洋寝室。他坐在侯海洋床上,扒拉着碗里的饭,道:“你是中师毕业的吧,初生牛犊不怕虎,听说敢和刘清德叫板,好样的。”侯海洋心道:“这些老师耳朵还真长,自己跟刘清德拉扯几下,马上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人物。”口里道:“谈不上叫板,没有那回事。”男教师道:“我叫赵良勇,也是中师毕业的,算是你的师兄。我听他们讲了事情经过。刘清德这人很不地道,算是地头蛇了,你得小心点。”
8月27日,星期五上午,接到了家里信件。
信是由母亲杜小花执笔。第一层意思照例是注意身体;第二层意思是好好工作,在以前则是好好学习;第三层意思是要把大学文凭拿到;第四层意思是叮嘱要听领导的话,和同事搞好关系。看到母亲的字就如见到母亲,想起啰唆的母亲,他感到一阵温暖。随信还寄来一份《巴山日报》,里面有侯海洋写的一篇散文,文章不长,登在第四版。
意外得到这张报纸,自己的竞争力明显增强,侯海洋摩拳擦掌,准备单刀赴会,去找蒋大兵镇长,争取能在镇政府谋一个岗位。
等到上午开完会,他拿出白纸和墨汁,关上门,开始构思如何写这封自荐信。
他用毛笔写道:“蒋镇长。”想了想,将这张纸撕掉,写道:“尊敬的领导:我是巴山中师毕业的学生,分到新乡小学。我是一名来自农村的孩子,从小就有服务农村的志向。”写到这里,他有些写不出来,如果写真话,就是不愿意当乡村小学老师,想到政府去工作,这个话不应该在纸上写下来,可是不写真话,又没有合适的理由。
撕了两张纸,他干脆回避了理由,写道:“从小就有服务农村的志向,我希望能到镇里工作,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我的优势有三条,第一是作文好,在中师时,在中师报上发表文章三十余篇,还有两篇文章在《巴山日报》上发表。第二是我从小练习毛笔字,至今有十年时间,得过巴山县书法比赛二等奖。第三是愿意到镇政府为老百姓服务,用学到的知识为人民服务……新乡小学侯海洋。”
这份自荐信用一张作业本大小的白纸写成,正文是正正规规的颜体,签名是用行书,谋篇布局很漂亮,是一副中规中矩的书法作品。
侯海洋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欣赏了一会儿,等到墨水干透,他将作品折叠好,放进裤子口袋里,出了门。
镇政府是被红砖墙围住的两层楼,里面有一株硕大的黄桷树,如一把巨大的伞,挡住了阳光,给院子带来清凉。在楼门洞前,挂着“中共巴山县新乡镇委员会”、“巴山县新乡镇人民政府”两块牌子。没有这两块静静的牌子,这幢小楼很普通,有了牌子,小楼就显现出庄重和神秘。侯海洋不觉有些口干,他给自己打气:“既来之,则安之,最坏的结果就是不能进政府,如果成功,我就有了一条新路。”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政府大楼,两眼一抹黑,对政府的架构等等情况基本不知道,他只是凭着直觉去找镇长或是书记。在老师们的日常谈话中,这两人说话才能算数。
一楼是党政办、农技中心、计生办、国土办。二楼有团委、妇联、民政办、农办。三楼还有一个党政办,其他就是当官的集中地,有副镇长、副书记。
侯海洋探头探脑地张看着。上了三楼,挂着镇长牌子的办公室关着门,另一间挂着书记牌子的房间大门敞开。
他与蒋大兵镇长吃过饭,混了个眼熟,与这位听说叫做乐彬的党委书记没有打过任何交道,贸然投书是否会有效果,心里实在没底。正在犹豫时,一人从书记室里走了出来,此人不满四十,留着短发,举止干练,神情严肃。他看到站在门口的侯海洋,问道:“你找谁?”
侯海洋道:“您是乐书记吧,我叫侯海洋,是新乡小学的新老师。”乐彬又问:“你找谁?”
书记的眼光尖锐,让侯海洋发虚,不过现在到了刺刀见血的时候,他没法退后,拿出自荐信,双手递给了乐彬,道:“乐书记,这是我的自荐信。”
“自荐信,什么自荐信?”乐彬接过信,看了一眼,脸上神情缓和下来,露出一点笑容,道,“是你写的?字写得很不错。你到我办公室来,写两笔。”
侯海洋松了一口气。
在办公桌上,有一个笔筒,上面插着各式毛笔。乐彬取出一张宣纸,放在桌上,道:“你的颜体很见功底,能写一个条幅吗?”
侯海洋拿起笔,自信心立刻回到了身上,他用颜体写了一首小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看了侯海洋这手字,乐彬眼前一亮:“好,不错。你没有吹牛,能写草书吗?”
草书是侯海洋的最爱,等到乐彬将另一张宣纸放好,他提笔一挥而就,道:“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镑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乐彬看着酣畅淋漓的草书,连说几个好,问:“看你的自荐信,文章在《巴山日报》上发表过?”看罢侯海洋递过来的报纸,他伸出大拇指,道:“小伙子不错,是个人才。今天有事要出去,改天再同你聊。小侯只有十八九岁吧,不错,不错,好好干。”
得到书记赞扬,侯海洋心花怒放,跟随着乐彬出门。
下楼梯时,乐彬问了问家庭情况。到了楼下,一辆黑色小在院中,乐彬弯腰坐上了车,小车猛地发动,留给侯海洋一团黑雾。
居然见到了新乡镇党委书记,这让侯海洋信心大增。“都说乡镇干部又歪又恶又不吃豆芽角角,其实也不尽然,这位乐彬书记很和蔼。”侯海洋又想起一个细节,“乐彬书记办公桌上有毛笔,有宣纸,说明他也喜爱书法,那我们就是同好,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随后又自我检讨道:“我光顾着一个人表演,应该请乐彬书记也写两个字,我拍拍马屁,说不定效果更佳。”
侯海洋沉浸在见到镇委书记乐彬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憧憬之中,心无旁骛,一路快步,轻快地穿过了短短的街道。经过一处新开业的餐馆时,他踩着满地的鞭炮碎屑,继续往前走。
刘友树、邱大发、赵海、赵良勇、李酸酸等人相约在新开业的馆子吃饭,为刘清德捧场。
这一家馆子是刘清德老婆所开,实质是刘清德和大哥刘清永合伙开的。今天是开张日,镇政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安排在二楼,乐彬书记也过来了。新乡学校的老师来了不少,全都在一楼大厅。
赵良勇最先看到从镇政府方向走过来的侯海洋,他小声道:“没有请侯海洋?”
赵海不阴不阳地道:“刘大主任最讨厌的人就是侯海洋,你想想,在新乡场,有谁敢跟刘大主任打架。”
由于知道侯海洋是不受刘清德欢迎的人,众老师坐在馆子里面,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李酸酸看着侯海洋的背影,问道:“刚才侯海洋是不是到镇里去了,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知道拜码头,比我们那时厉害多了。”
赵良勇道:“李酸酸硬是怪,你看见侯海洋到镇政府去了?再说,镇政府的人都在这里吃饭,他到镇里去做什么。”
李酸酸指着镇政府的方向,道:“他没有买东西,又是面带微笑,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若不是到了镇政府去拜码头,脸上怎么会有这种幸福的微笑。”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从那天豆花饭以后,刘友树心里同样惦记着镇政府借调干部一事,他是茂东师范专科学校毕业,由于读过复读班,毕业那年已经24岁了,相较于未满十八的侯海洋,社会经验更加丰富成熟。
此时,他看见乐书记、蒋镇长都来捧刘清德的场,在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要充分利用刘清德这条线达到借调镇政府的目的。
刘友树借故到了卫生间,从裤子口袋里搜出五张十元纸币。想着这五张纸币就要进入别人的口袋,很是心痛,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将五十元钱放到另一个口袋里,走到了大堂。
越是偏僻闭塞的地方酒风越盛,新乡镇和铁坪镇是巴山南北酒风最盛的两个地方,天髙皇帝远,中午喝醉就回寝室睡觉,大家都觉得正常。整个新乡酒店被酒味笼罩。刘清德和老婆在二楼敬酒以后,又来到一楼敬酒。刘清德脸原本就黑,此时在酒精作用下,黑中带着红,很有黑脸张飞的气质。
刘友树一直盯着刘清德的动向,当刘清德送一位镇干部出去之时,他也跟了过来。找个机会将五十块钱塞到了刘清德手里,道:“刘主任,恭喜发财,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刘清德低头看了看手掌里的钱,放到口袋里,拍了拍刘友树的肩膀,黑脸上带着豪气,道:“好好喝酒,下午一起打牌。”
“要得。”刘友树也跟着作出豪爽气概。
他这次来报到,带了两百块钱,原本还剩下一百二十块,送了刘清德五十块,等于从他身上剜了一块肉。他狠狠地喝一口酒,又夹了一块烧白,再盛一碗汤,既然送了五十块钱,多吃一块肉多喝一碗汤,就能减少一点损失。带着这样的心态,精瘦的刘友树放开肚皮大吃大喝。
酒宴结束以后,大家聚在一起打麻将和扑克。刘清德咬着牙签,搂着刘友树的肩膀,道:“小刘,会不会打麻将?小意思,一块钱一炮。”刘友树在大三时,经常在寝室里打麻将,也带点彩头,他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比较自信,此时急于想将送出去的钱赢回来,跟着刘清德去打麻将。
侯海洋带着兴奋在豆花馆子吃了午饭,回到教师宿舍时,见整个宿舍格外安静,连小孩都没有一个,觉得很是奇怪。他见到正出门洗碗的秋云,何道:“今天怎么这样奇怪,这些人到哪里去了?”
秋云道:“今天刘清德请大家吃饭,应该没有请你。”侯海洋摸不着头脑,道:“刘清德请大家吃饭,他为什么要请人吃饭?”
“刘清德的老婆开了一家饭馆,请老师们吃饭。”
这一次刘清德老婆的新乡饭店开业,除了侯海洋,住在平房的教师都接到邀请,秋云也得到了邀请,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没有去。
侯海洋恍然大悟,道:“我刚才在街道上,看见一个馆子开业,放了许多鞭炮,没有想到是刘清德开的馆子。”
秋云指了指侯海洋的房间,道:“我听说,那间房子好多年都没有住人了。”她原本不喜欢饶舌,只是瞧着侯海洋一个人被孤立,心有同情,将压在心里的那件事说了出来。
侯海洋没有太在意此事,道:“我是坚定的唯物论者,不怕这事。”秋云又道:“伙食团要开张了,听说是派出所朱所长介绍来的,但愿比以前的伙食团要好一些。”
侯海洋来到学校以后,最盼望的便是学校伙食团早日开伙,听到这一次承包伙食团的还是关系户,抱怨道:“这些当领导的什么钱都看得上,伙食团本应该是为老师和学生服务的,现在成了他们的赚钱工具,想必伙食团质量也不高。等发了工资,我置办行头,自己开伙。”
在这一排教师宿舍,自己开伙的有好几家,侯海洋住进了最漏水的房屋,意外好处是他自己相当于住了一套房屋,可以开伙做饭。
“你会做饭吗?”
“我爸是民办老师,属于在教育局备案登记的民办老师,一家人住在二道拐村小,家里还有承包地。每当农忙,爸妈要去忙农活,都是我和姐姐在家做饭,做饭对我来说是小意思。”
秋云夸道:“看不出你还是多面手。”
侯海洋道:“我是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不精,等于什么都不会。”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进了大学以后,一个班的同学差异很大,关键是看自己如何努力。”说到这里,秋云有心将自己学英语的录音机借给侯海洋。这部录音机是在上海买的,音质极佳,因此,借录音机的念头在脑中只是一闪而过。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回到屋里,取出《约翰·克利斯朵夫》,读了几页,脑子里总是想着中午吃饭的事。由于和刘清德闹了矛盾,他似乎被新乡教师这个群体孤立了,至少表面如此。对于长期受到同学老师欢迎、处于中心位置的侯海洋来说,这种反差挺大。
他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握着吕明的手在中师校园内漫步。随后场景发生了转换,他和吕明躲在了操场边的密林之中,紧紧拥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吕明的体温以及头发触到鼻孔的痒酥酥感觉。最终的梦境是他紧紧抱着吕明,身体不停地用劲。
醒来之时,裤裆处一片湿滑、难受。
侯海洋赶紧换掉裤子,用纸擦干净下身,他发出两个感叹,第一个感叹是这个房屋毛病多,不过也有好处,没有人跟我竞争。第二个感叹是我的身体真是好,睡个午觉都要梦遗。
换了内裤,侯海洋到井里提了水,在厕所一阵猛冲,顺便快速地洗了内裤,清清爽爽走了出来。
此时,教师们吃完饭,聚在新乡饭馆里打牌,院子里仍然安安静静。秋云听到了脚步声,赶紧出来,道:“侯海洋,帮我个忙。”
她满头汗水,头发前一圈刘海儿贴在额头上,手里拿了一块板砖。“你拿板砖要砸谁?”侯海洋摆脱了刚才的郁闷,变得神清气爽,开了个玩笑。
“我想做一个隔断,你帮我拉一拉帘子。”
“砖头给我,女娃儿提着砖头也不像使板砖的人。”侯海洋说笑着接过了砖头,跟着秋云进了房间。
教师宿舍是前后间,老教师李酸酸在前间房里放了不少杂物,甚至还有煤油炉和油盐酱醋。
“李老师在外间煮饭?她煮饭,应该到里面去煮,在外面煮你怎么受得了。”侯海洋进了门,马上就明白了秋云的意图。
秋云自我宽解道:“学校伙食团马上就要开伙了,等到开伙以后,有些话才好说。”
今天早上,她正坐在床沿听磁带,李酸酸在外间房下面条,如果是纯粹下面条倒也没有什么油烟,她在下面条之前还炒了一个鸡蛋。屋里原本通风不畅,秋云顿时被炒鸡蛋的味道所包围,偏偏李酸酸炒鸡蛋本领了得,普普通通的鸡蛋炒得真是香啊,让秋云不断地流口水。
李酸酸依在她的木门前,挑着白生生的面条,吃着黄金般灿烂的炒鸡蛋,谈着另一位已经离去的张老师的闲话:“以前是张小桃住在这里,她老公还在部队,难得回来一次。张小桃假装正经,其实浪得很。后来肚皮大了,肯定不是她老公的娃儿,后来他老公去找了县武装部,把张小桃调到城里去了。”她呸了一声:“现在是什么世道,乱搞男女关系还有功了,居然调进城去,我们这种老老实实在新乡教书的人,不会走歪门邪道,反而调不进城。我们女人要想搞名堂,其实很容易,两腿一张,自然就会有男人像狗一样扑过来,什么事情办不成!”
尽管秋云戴着耳机,可是这些如村妇般的话语仍然如针一样刺进了耳中,她既为闻到炒鸡蛋流口水感到羞愧,也看不起李酸酸的刻薄。
等到李酸酸吃完面条洗碗时,秋云摘下耳机,快步来到场镇,愤然要了一碗炸酱面。她从来没有发现炸酱面居然如此好吃,里面的肉臊子明显是肥肉,以前她从来不碰这种来历不明的肉臊子。今天她觉得肉香扑鼻而来,便用筷子在汤里不停地寻找着稀少的肉臊子,并且坚决消灭之。吃完早饭,买了钉子、塑料布和绳子,她要在外间房建一个隔离带,在蜗居中隔一片属于自己的单独空间。
刚回到宿舍,秋云便瞧见了刘清德大模大样地坐在她的床上,与李酸酸有说有笑。
女孩子的房间叫做闺房,都有着私密性。秋云有轻微的洁癖,看到黑汉子宽大的屁股坐在自己的床上,胃肠蠕动起来,喉晚痒了起来。她捂着嘴巴,到门外打了几个干呕。
刘清德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秋老师,你不舒服?”他很坦然地面对秋云,仿佛操场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秋云脸上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
刘清德笑脸依旧,发出了邀请:“新乡餐馆今天开业,请老师们去热闹热闹,你等会儿和李酸酸一起来。”
秋云没有想到刘清德脸皮如此厚,心理素质如此好。她不习惯于当面与人撕破脸皮,仍然保持着礼貌,道:“对不起,我身体确实不舒服,不去了。”
刘清德很有风度地道:“你才到新乡,和卫生院的人不熟悉,我陪你去,医生都是我的兄弟伙。小病别忽视了,拖着拖着就拖成了大毛病。”李酸酸太了解刘清德,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骂了一句道:“女人的毛病,你们这些臭男人就别管了。”
秋云实在不能忍受刘清德坐在自己床上说话,她终于下了逐客令,严肃地道:“刘主任,请你回避一下。”
刘清德讪笑着道:“秋老师,等会儿同李酸酸一起过来。”
李酸酸张开双手,做出一个驱赶小鸡的动作,道:“快走了,别守在秋老师床边。”她这一句话说得很是暧昧,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刘清德离开以后,秋云马上将席子重新擦了一遍。收拾完床,她发现在窗边桌子上,还摆着李酸酸未洗的面碗以及打开的调料盒子。
李酸酸住在里屋,里屋有一道木门,平时总是锁着。这样一来,李酸酸可以随时侵入秋云的空间,秋云只能在外屋活动,两人的处境是不公平的。李酸酸是老教师,是这套房子的原住民,她在心理上占有优势,并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给秋云带来了不便。
刘清德刚走,副校长王勤来到房间。她站在门口,对秋云道:“秋老师,我有事找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秋云跟着王勤上了石梯子,王勤停住了脚步,很热情地道:“秋老师,我今天来找你是私事,你是学英语专业的大学生,业务水平很精,能不能在小学搞个特色班,专门教小学生英语。”
王勤身上衣服样式落后于时代了,可是甚为干净整洁,秋云对其挺有好感,或者说,王勤是唯一一位令她有好感的校领导。她满口答应:“没有问题,我听从安排。”
两人商量了一些具体的事,然后沿着学校周围散步,谈得甚为融洽。到了十一点,王勤问:“刘主任馆子开张,请你没有?”
秋云直言道:“请了我,但是我不去。”王勤太了解刘清德,知道秋云不去的原因,委婉地建议道:“都是同事,必要的应酬还是可以参加的,你就算有什么想法,心里明白就行了。”
“不,我不愿意去。”秋云婉拒了王勤的邀请,独自回到了寝室。整排教师宿舍的老师都去参加刘清德餐馆的开业庆典。她在寝室里吃了些饼干,坐在窗前听了一盘英语磁带,然后开始安装布帘。安装之时,才发现没有必要的工具——锤子。
在屋外找了板砖,她听到了侯海洋的声音,便请他帮忙。侯海洋接过砖头,站上长板凳,“嘭蟛”几下将钉子敲进了土墙里。
在买布帘时,秋云让布店老板做了几个挂圈,穿上绳子就是可以移动的门帘。侯海洋三下五除二将门帘挂好以后,秋云顾不得感谢,试着拉了拉布帘,甚感满意。有了这道布帘,至少她暂时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而且能将油烟挡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