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张沪岭、侯正丽和侯海洋坐飞机回到了广州。出了机场,一辆小车接走张沪岭,直奔海南。侯家两兄妹打着出租车回到家中,吃过午饭,稍事休息,侯正丽换上正装,带着侯海洋进了装修公司。

装修公司门脸不大,大门前挂着“正丽装修装饰公司”的牌子。侯海洋问:“姐,你这个装修公司是你的,还是张哥的?”

“钱是沪岭投的,注册是以我的名字。”

“那就是说,这家公司是你的。”

“从法律意义上说是我的,但是所有的钱都是张哥出的,他当时经手的钱都是以千万为单位,这个公司完全是指尖漏出来的。”

进了门,员工们都打着招呼,“侯总”、“侯总好”等声音不绝于耳,来到单独的办公室,侯海洋努力想让郁郁寡欢的姐姐高兴,故意开玩笑,道:“姐,你还挺威风。”

侯正丽坐在办公室的大转椅上,道:“威风是假象,如今广州装修公司多如牛毛,没有业务,外面这些技术人员马上就会弃你如敝屣,跑得一个不剩。这也可以理解,大家都要混口饭吃,都想吃得更好。所以,最用心的还是老板,承担责任的是老板。当然赚钱最多的也是老板。”说到这里,她想起了奔波在海南的爱人,声音哽咽起来,“沪岭比我大不了几岁,他非常聪明,能力超强,几年时间弄了这么大一番事业,他比我更不容易。”

侯海洋发自内心地道:“张哥是我的榜样,我跟着他才几天,见的世面比二十年还多,离开新乡是我最好的决定。”

一位瘦小个子的女子走了过来,用广东普通话道:“侯总,上午有一个人打电话,我听不太懂,说的应该是你们家乡话,她要找侯海洋,我说没有这个人。”

侯正丽道:“这位就是侯海洋,以后也在这里上班。”

侯海洋挺纳闷,道:“我才到广州,谁认识我,应该只有马小梅。”

“谁是马小梅?”

“我在火车上偶尔认识的女孩,是我学校隔壁马蛮子的堂妹,她们几个同学过来打工。”

侯正丽对马小梅的事不感兴趣,道:“二娃,你到我这里来得从最基层做起,熟悉每一个流程,有问题吗?”

“我对书法很有信心,绘画也还行,没有问题。”

瘦小个子女子又来到门口,用手指敲了敲门,道:“侯总,有人来电找侯海洋。”

侯海洋与马小梅分手时,留的是公司名片上的办公室号码,两次打电话过来,他已经确定是马小梅来电。把话筒放到了耳朵边,听到了一阵哭腔,道:“侯哥,我是马小梅,你快救救我们。”

“别慌,马小梅,你慢慢说。”

“李永红、杜峰和张强强被治安队抓了,要交钱才放人,否则就要送到惠东收容所。我打不通你的传呼,就给你打电话,急死我了。”侯海洋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治安队,抓什么人?”

“是南村治安队,他们专查暂住证,李永红和张强强没有跑脱,被抓住了,他们凑了350块钱,李永红放了出来,现在杜峰和张强强还关在里面。我们到这边人生地不熟,只有求老乡帮忙了。”

“你就在公用电话这边等着,我随后就过来。”

放下电话,侯海洋找侯正丽。没有等侯海洋说完,侯正丽道:“不用说了,我知道那个地方,肯定就是暂住证的事情,这事在广州太常见,你和那个马小梅是什么关系?”

“马小梅的堂哥是我在牛背砣小学的邻居,今年杀年猪,马小梅的爸爸和我还在一起吃过饭。”

“是这种关系,那我开车去,都是老乡帮一把算一把。”侯正丽又道,“我和那边派出所打过交道,不过这种事就是几百块钱的事,用不着去找所长。”

马小梅打完电话,身上只剩下了两块钱,看着商店里一排排整齐的面包、方便面以及其他小食品,口水在嘴边打转。她不敢离开商店,就在附近打转,眼巴巴看着公共汽车的方向。

一个多小时以后,马小梅几乎要绝望之时,一辆小车嘎地停在她身旁,侯海洋和一位漂亮且时髦的女子走了下来。马小梅看着侯海洋就如看到亲人一般,哇就哭了出来。

开车到了治安队的办公地点,侯正丽从钱包里取出七百块钱,道:“二娃,你陪小马去交钱,我在外面等你。”

几名治安队员懒散地站在门口,其中一位治安队员手里还拿着比拇指还粗的空心钢管,还有治安队员屁股上挂着派出所的黑色胶棒。他们扫了一眼停在身前的汽车,转移了目光,虎视眈枕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交了钱,杜峰和张强强被放了出来,他们两人灰头土脑,失魂落魄,跟在侯海洋身后,到外面小馆子各自吃了一碗面,这才恢复了些许精神。他们看着小车离去,张强强感慨不已:“我还以为侯海洋自己有钱,原来有个好姐姐,我要是有个好姐姐也就不会受这份罪。”他一直在追求马小梅,在火车上看着马小梅和侯海洋几乎抱在一起就心存不满,后来马小梅又去睡了卧铺,这让张强强自尊心很受打击,此时众人将侯海洋捧上了天,他忍不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马小梅听出了其中的意味,道:“没有侯海洋,你们肯定要被送到收容所,还这样说别人,没有意思。”张强强嗫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马小梅不客气地给了张强强几个白眼。

侯海洋在车上,对姐姐道:“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恨不得帮帮他们,又不知道怎么帮。”侯正丽道:“在广东至少有几十万岭西人,都算是老乡,你帮得过来吗?大家都是在这边打拼,能不能成一靠自己的本事二靠运气,两样都不占,打几年工还得回家。好在家里还有田土和房子,回家还有碗饭吃,有房子住。”侯海洋说出了自己的感受:“若是长期在这里打工,在大城市里生活习惯了,再回到偏僻闭塞的农村,肯定不会习惯。”

“不习惯又有什么办法,社会竞争这么激烈,竞争不赢怪不得别人。”侯正丽又道,“你回到办公室,给爸妈打电话,就说一切都好,让他们别担心。”

“我知道,姐。”

“二娃,我们姐弟好好努力,等爸退休,接他到广州享福。”侯海洋透过玻璃窗,仰望着远处和近处的高楼,暗自下了决心:“广州,我来了,我一定会成功。”

接下来的日子里,侯海洋以极高热情投入到工作中,他天天泡在了装修公司,没有把自己当成老板的弟弟,而是跟着最基层的工人一起从木工和水电做起。

期间,张沪岭只回家一次,开了瓶酒,与侯海洋对喝。

5月28日,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侯海洋正在装修公司看工程师设计图纸,段燕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道:“海洋,侯总昏倒了。”

侯海洋冲进办公室,见姐姐躺在沙发上,瘦小个子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侯海洋赶紧按着姐姐人中,回头道:“赶紧打120。”不一会儿,侯正丽醒了过来,她脸色败坏到极点,道:“到沪岭办公楼去。”到了院子,侯海洋担心地道:“你还能开车吗?”侯正丽似乎没有听到侯海洋问话,表情麻木地坐在了驾驶座上。侯海洋还没有坐稳,小车突然往前一冲,随即又熄火。

侯海洋见情况不对,道:“姐,我们不开车去,出去打出租车。”话音未落下,侯正丽已经重新打燃火,小汽车如怪兽一般,直接冲到了街道上。一路上,小车接连闯红灯,飞奔如箭,两辆警车拉着喇叭在后面追着,并用严厉的声音喊话。

张沪岭租用的写字间距离侯正丽的公司并不远,转眼间,小车来到了写字间楼下。写字间楼下围了一大群人,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侯正丽脸色苍白,完全失掉了血色,她用手将围观人群推开,惹来了一阵骂声。到了警戒线外,一名警察见有人朝前闯,正欲阻挡,看到侯正丽惨白的脸道:“你是家属?”

侯正丽没有理踩警察的问话,盯着地上的白布,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侯海洋见到地上隆起的白布,以及白布外面的血迹和一些白花花的东西,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白布一角被揭开,侯正丽没有任何言语,直接就昏倒在地。侯海洋是男人,要镇定许多,他看清楚,躺在地上的正是姐夫张沪岭,他头烦深深地塌陷下去,空洞的眼神直直地望着飘着白色云朵的蓝天。

“嗡”地响了一声,侯海洋是第一次直面亲人的死亡,被刺激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转过脸,蹲下身扶起地上的姐姐。

救护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来到了大楼外。

随后的时间,在病床上的侯正丽一直处于麻木状态,在侯海洋的陪同之下,办理了相关手续。

傍晚时分,从岭西机场飞来十来个张沪岭的家人。拉开殡仪馆的冰柜,看到张沪岭的惨状以后,张沪岭的母亲突然发了疯,她转过身,朝着侯正丽扑了过来,哭骂道:“小贱人,狐狸精,还我儿子!”她一边骂,一边狠命地打着侯正丽。

侯正丽虽然读过大学,在张家人眼里,她身上永远烙印着农村的印子,一直以来不太喜欢侯正丽。此时,失子之痛让张沪岭的母亲失去了理智,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了侯正丽身上。

侯正丽头发披散着,对暴风骤雨的巴掌没有什么反应。侯海洋见姐姐被欺负,义愤填膺,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张沪岭母亲的手掌,制止了她的疯狂。

张家其他人还保持着理智,将张沪岭母亲拖开。这时,张沪岭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喊声未落,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侯正丽脸上有数条指甲抓的血印子,鲜血顺着脸颊向下流,在惨白的脸上格外醒目。在这个屋里,她和侯海洋与张沪岭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还没有结婚证,但是,她是十几人中除了父母以外与张沪岭感情最深的人。此时在张沪岭母亲的影响下,十来个张家人或者是怒视侯家姐弟,或者是无视其存在。

侯海洋出离愤怒,他拉了拉姐姐,道:“我们到外面去把脸处理一下,这些人太过分了。”侯正丽摇摇头,道:“我在这里守着沪岭。”侯海洋看着张家人的表情,道:“他们不会让你守在这儿的。”侯正丽一脸肃穆,道:“我是守沪岭,不是为了他们。”

张沪岭母亲悲伤过度,离开殡仪馆后,直接被架着去了医院,张家人也就散去。临走时,张沪岭的父亲张仁德看了一眼侯正丽,停住了脚步,想说点什么,又跺了跺脚,随着人群离开。

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拐了回来,她是张沪岭的大嫂,平时与侯正丽关系不错。她看了侯正丽满脸的血痕,抱歉地道:“正丽,老太婆最宠沪岭,气得迷了心窍,你别在意。”

侯正丽又陷入麻木状态,道:“我只在意沪岭,这些事不在意。”

整整一个晚上,侯正丽都坐在殡仪馆门前,侯海洋无论如何劝,她都不肯离开。

早上,侯海洋发了狠,将侯正丽拖离了殡仪馆,找了附近最近的宾馆住下。侯正丽躺在床上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又从床上爬起来,坚持来到殡仪馆。到了第三天,张家人办好手续以后,张沪岭被火化。

侯正丽连续三天不食不眠,体力和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骨灰盒领出来时,侯正丽靠前,张沪岭母亲横眉怒视,挡在骨灰盒前面。侯正丽看到大理石的青灰色骨灰盒子,直接昏在了弟弟的怀里。

侯海洋抱着姐姐朝外走,将姐姐也送到了病床上。这几天,他一直陪着姐姐,累得够呛,好在人年轻,精力旺盛,勉强能够支撑住。

在医院里,侯正丽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早上醒来,看见守在床前的弟弟,问道:“沪岭真的就走了?”侯海洋见姐姐醒来就问这话,顿觉急火攻心,却还得温言安慰,道:“姐,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还有爸爸妈妈和我,什么坎都能过去。”

两姐弟从医院出来,回荔湾区的老房子。打开房门,客厅沙发坐满了张家人,屋里乱七八糟,卧室里放着侯正丽在大学里用过的箱子,已经被撬开。

侯海洋火气终于爆发了,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撬开我姐的箱子?”

张家大哥张之华站了起来,道:“我弟弟走了,如今找他要债的人很多。他肯定放了不少钱在这里,拿出来替我弟弟还债。”

侯正丽此时是百感交集,亲人死去,大家不是为了他伤心,而是逼着未亡人要钱。经过三天时间,她从极度伤痛之中缓了过来,走到平常吃饭的餐桌前,冷冷地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沪岭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待他的未婚妻,世上哪里有这种道理?!”

张之华没有料到侯正丽会一改当初在殡仪馆的软弱,他被这句带着悲意的话顶得说不出话。张之华爱人走过来,温和地道:“正丽,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最近到岭西家里来要债的特别多,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这套房屋是沪岭买的,从法律角度上说,第一继承人应该是沪岭的父母,对吧?”

侯正丽和张沪岭正在筹备结婚,婚纱照都已经照了,还未来得及办理结婚证,按照法律来说,侯正丽确实不是张沪岭的法定妻子。她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冷冷地环绕着屋里的人,道:“沪岭成立的是股份有限责任公司,请要债的人去找公司,跑到家里来是怎么回事?”她取出钥匙,道:“我收拾了私人物品就会离开,不用你们驱赶。我只想问,你们这样做,良心过得去吗?”

满屋的人都不说话。

走进里屋,侯正丽泪水点点滴滴往下掉。侯海洋怒火中烧,道:“姐,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侯正丽哽咽道:“他们都是沪岭的家人,和他们闹起来,沪岭会不高兴的。”

“装修公司以及岭西的房子?”

“岭西房子是沪岭送给我的,房产证是我的名字,也是我们准备在岭西的婚房。至于装修企业,初始资金是沪岭出的,法人代表是我。”侯正丽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又道,“沪岭是张家的骄傲,如今他的亲人有点过激反应,我们要忍着,别冲突。沪岭这些年来对我很好,我要还他的情。”

侯海洋默默地站在姐姐身边,看着她收拾衣物。

“这是房间的钥匙,张叔。”侯正丽将带着体温的钥匙交给了张仁德,手里提着包好的大幅照片,低着头,走了。

张仁德抬起手,想招呼侯正丽,手抬在空中,眼见着侯正丽走出房门,嘴巴张开没有发出声音,等到房门“砰”的一声响起,张沪岭满脸皱纹的老父亲指着儿子女儿媳妇女婿道:“你们,你们干的是啥事?侯正丽是张家的媳妇!”

一个声音道:“还没有结婚,是外人。”

张仁德猛地拍了大腿,道:“这话,你去给沪岭说,我丢了老脸,内心有愧。”

张之华道:“侯正丽说得对,沪岭成立的是股份有限公司、有债务找公司,和我们无关。”

张沪岭妹妹听了半天没有说话,此时道:“二哥还有一个装修公司,不能落在外人手里。我妈专门提了此事,还有在岭西的一套房子。”

“砰”的一声,张仁德将桌子上的杯子砸在地上,道:“谁他娘的敢再提此事,我姓张的不认人!”

张仁德有从军的经历,转业以后到了岭西市工作,在地方上工作三十年,说话办事全部地方化了,但是骨子里还存在着军人气质。他发了火,几个子女都不敢再说话。

侯正丽姐弟俩回到装修公司,刚下出租车,见段燕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口,拉着侯正丽朝街道闪,道:“一伙人闯进了装修公司,手里拿着钢管和砍刀,将办公室都砸了。”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道:“他们进来之时还没有砸东西,就等着你,我见势不对,把重要的东西都收了。”

这几日,侯正丽难得遇到暖心的人和暖心的话,知道张沪岭运作的资金相当大,如今他一走百了,自己的装修公司首当其冲要受到冲击,恐怕也开不下去了。她拉着段燕的手,道:“我到对面的旅馆住下来,等两天将公司处理了,回岭西吧,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了。”段燕急了,道:“姐,公司怎么办?”侯正丽道:“公司只能再如此,缓过来再做。”

经过三天三夜的大苦大痛大悲,侯正丽终于缓过劲来,她将伤痛压在心底,开始处理遗留之事。

数天后,侯海洋、侯正丽和段燕回到了岭西。

对于侯海洋来说,离开新乡牛背砣小学以后的经历就如一场噩梦,极度不真实。张哥跳楼这几天来,他甚至没有和秋云进行任何联系。当从飞机上下来,脚踩在了岭西土地上,他觉得心里踏实起来。

回到了华荣小区,上了电梯,侯正丽在十楼过道停住了脚步,道:“客厅有一幅大照片,你把照片收起来,放到书房里用布套子包起来。”侯海洋知道姐姐怕见到那张生动万分的照片,和段燕进了屋,将照片收了起来,又将姐夫生活过的痕迹尽量收了一遍,包括牙具、毛巾、衣服等物品,都收到了旁边的小屋里。

在九十年代中期,各地都流行大户型房子,一百五十平米以上的房屋比比皆是,华荣小区也多是大户型,侯正丽这套房子就有一百七十多平米,四室两厅,错层式。

侯正丽迟疑地站在门口,看到正面空落落的大墙壁,不禁悲从心来,但是她没有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进屋后,坐在沙发上发愣。

侯海洋知道姐姐这几天暂时不会出门,他让段燕在家里一步不离地跟着姐姐,包括上厕所和洗澡,防止她想不开做什么傻事。

外出买菜等杂事就由侯海洋来做。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菜市场是相当熟悉的地方,在小时候,侯海洋经常和母亲一起到柳河场镇卖菜,换回家里的零用钱。父亲自恃是教师,还是书香门第,自从侯海洋能陪着杜小花卖菜,他就不再出没在菜市场。

“二娃,有钱没有?”在侯海洋出门时,坐在沙发角落的侯正丽问了一句。

“我有钱,你别管。”这一段时间,侯海洋一直跟随着姐姐和姐夫在一起活动,卖尖头鱼的钱基本上没有花,他将三千元钱放在家里,身上带了五百元钱作为零花钱。

距离华荣小区最近的菜市场坐公共汽车有四站,侯海洋没有坐车,步行着,将近日发生的事情在脑袋里梳理一遍。广州之行,虽然短暂,但是如一颗原子弹,将他震得几乎得了脑震荡。在菜市场旁边,看到一个公用电话的牌子,他心中一动,打了秋云的传呼,留言道:“我回岭西了。”

在岭西的菜市场转了一圈,他居然在菜市场看到了尖头鱼,而且尖头鱼前面还有前缀——巴山新乡尖头鱼。作为尖头鱼专家,侯海洋一眼就瞧出这个所谓的“巴山新乡尖头鱼”是冒牌货,正宗的尖头鱼身体瘦长,颜色淡青,这个市场的尖头鱼是一副短肥身材,土黄色。

“尖头鱼,多少钱一斤?”

“三十五块钱一斤。”

“这么贵?”

卖鱼的大姐道:“你看看货色,我这鱼是从巴山新乡收回来的野生鱼,产量少,做汤、红烧都行,味道巴适得很。”如此高的价钱,一般人还买不起,卖鱼的大姐见来人有购买的意向,就竭力兜售。

想着姐姐这一段时间营养严重不足,侯海洋还是花高价买了两条尖头鱼。提着尖头鱼,他又去寻找酸菜,找了七八个摊位,才买到正宗的巴山酸菜。

步行回到华荣小区,上了十楼,防盗门开着。

侯海洋进门一看,热血往上涌,只见房间里乱成一团,似乎被人抄过家,侯正丽鼻子和嘴角都在流血。

“姐,是谁干的?”

“光头老三,他来追债。”

侯海洋拔腿就朝外走,侯正丽深知弟弟的性格,抓住他的胳膊,道:“别去,陪陪我。”自从张沪岭出事以后,侯海洋对姐姐百依百顺,他停下脚步,提着鱼和菜进了厨房。

侯正丽站在镜前,细细地擦脸,道:“还好,鼻子只是被打破了,鼻梁没有骨折。”

看着姐姐鼻青脸肿的样子,侯海洋心里一酸,道:“我们不能太窝囊,再不反抗,他们要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侯正丽正想开口说话,胃里涌出一阵酸水,弯腰对着马桶不停呕吐。这几日,呕吐已经成为了侯正丽经常性的动作。

侯海洋关心地道:“姐,我们到医院去,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侯正丽吐完以后,对着镜子看了看,道:“二娃,姐是怀了沪岭的孩子。是在医院知道的。”。

“原来如此。”侯海洋突然明白为什么姐姐从医院出来以后就变得坚强起来,原来是怀着张沪岭的孩子,心里有依托,这才能从巨大的打击中走出来。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侯海洋走过去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一阵骂声:“你这个死婆娘,赶紧把钱还给我。我是借了别人的钱,还不了钱,我只能命偿,偿命前老子要弄死你。弄死你,没有这么便宜,老子先奸后杀,不杀,卖给非洲的妓院。”

光头老三说话声音十分嘶哑,非常好辨认,侯海洋被他的恶毒所激怒,重重地放下电话,又扯掉了电话线,道:“姐,我们得重新安装一台电话,骚扰电话太多了。”

在屋里待了一会儿,侯海洋装作很平静,然后找了个买盐的借口,出了门。他直奔光头老三公司,准备去教训一下这个口出恶言的汉子。

他跟随姐夫张沪岭到过光头老三的家,凭着记忆,很顺利找到了目的地。他先走进光头老三在二楼的办公室,漂亮的女前台弯了弯腰,问:“请问你找谁?”侯海洋一直都跟着张沪岭称呼“光头老三”,并不知道光头老三的尊姓大名,他灵机一动,道:“我找老三哥。”前台听侯海洋称呼很江湖又很亲热,疑惑地看了侯海洋一眼,道:“赵总不在办公室。”

侯海洋指了指楼上,道:“老三哥在家吗?”前台见来人很熟悉老板的情况,不再怀疑,道:“赵总没有来上班,应该在家里。”

转身离开办公室,从楼梯走上了七楼。光头老三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侯海洋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光头老三的客厅安了一圈沙发,有一个多人沙发,一个双人沙发,还有一个单人沙发。单人皮沙发背面朝着防盗门,一颗光锃锃的硕大头颅靠在单人沙发上。桌上烟灰缸上摁着的香烟还未燃尽,冒着烟。

侯海洋骂了一句:“光头老三,你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光头老三没有任何动静,在沙发上稳如泰山。侯海洋伸手抓住光头老三的衣领,抬手对着大光头猛击一拳。

一拳下去,侯海洋感觉不对,光头老三身体瘫软,完全没有生气,如沙袋一般。

光头老三被打倒在地上,前胸流了一大摊子血,两眼翻白,没有一丝生气。

侯海洋呆了呆,低头看了手掌,手掌上沾满了鲜血,暗道:“糟了,我惹麻烦了。”

他反应很快,抬脚就朝外走。这时,外面进来三四个人,其中两个穿着警服。一名警察眼尖,见到地上躺着的血人,厉声道:“站住,别走。”说完,纵身便扑了过来。

凭着侯海洋的身手完全可以反抗,他心念数转,知道若是反抗,这个杀人罪也就跑不掉了。等到手铐被戴上的时候,侯海洋见到最后一位便衣将手枪放回枪套,暗叫一声侥幸,然后道:“我进门时,光头老三已经遇害了。”

一位便衣问:“你过来做啥事?”

侯海洋道:“我刚刚上楼,先到二楼找前台问了老三在不在,就在几分钟前,你们可以核实。然后上楼,随后你们就上来了。”

便衣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手上的血是怎么来的?”

侯海洋道:“我是上来揍光头老三的,上楼时,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我抓住他的衣领给了一拳,手上的血是抓衣领时染上的。”

询问了几句,便衣冷冷地道:“你要如实说,这是杀人的事,说得脱走得脱,说不脱就走不脱。”

侯海洋回头看了一眼光头老三的房间,道:“我相信法律,不是我做的事情,终究不会赖在我的头上。”

岭西市东城分局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分管刑侦的陆副局长桌前摆了一个烟缸,里面有十来个烟头。

刑警支队长老高道:“侯海洋出现在现场,手掌上有光头老三的血,光头老三座机上最后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侯正丽的,侯正丽就是侯海洋的姐姐。据查,光头老三与侯正丽未婚夫张沪岭有经济上的往来,张沪岭在广州跳楼死了,光头老三就找侯正丽还钱。两人没有谈妥,光头老三将侯正丽在岭西的房子砸了,打伤了侯正丽。”

陆副局长抖了抖烟灰,道:“你的意思是侯海洋存在杀人动机?”老高道:“杀人的动机很复杂,有时一件小事都会惹来杀身之祸,砸屋打人,凭着这两条,侯海洋报复杀人说得过去。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凶器,光头老三是被人用刀割开喉咙,现场没有找到凶器。侯海洋嘴巴硬,不承认是他杀人,更别提交代凶器。”

“你们在现场抓到他时,他正朝外走,应该没有处理凶器的时间。”陆副局长眉毛有着职业性的川字纹,道,“这是关键处,搞不清楚,这案子就不明不白。”

老高道:“我们没有找到凶器,并不是说没有。我观察了一会儿,七楼左边窗子是公路,来往的货车很多,若是这小子将刀子朝窗外一扔,恰好落到货车上面,我们就永远找不到这把刀。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遇到这种事也正常。”

陆副局长摇了摇头,道:“你这个思路有点问题,若他是预谋杀人,就会将细节想清楚,不会先到二楼前台去问光头老三的去向。若他是激情杀人,就不会想好处理凶器的细节。”

开了一个小时的会,凶器成了案件的关键,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案件便要悬着。

会议结束以后,陆副局长单独将老高留在了办公室,两人继续抽着烟。陆副局长道:“老高,光头老三的父亲是省政府前领导,退休多年,影响还在,今天人大和政府都有人打电话过问此案,我们都有压力。”老高道:“我也接到电话,他们追问案情的进展,要求严惩凶手。”陆副局长道:“凶手自然要绳之以法,但是我觉得侯海洋从其笔录、现场和旁证等几个方面,他都不太像是凶手。当然,他目前还脱不了干系,嫌疑最大,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掉一个杯人。”“这个老滑头,还不是等于没说。”老高知道责任还在自己身上,和陆副局长又扯了几句,离开了分局办公大楼。

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侯海洋吐了嘴里的血,浑身都在发痛。自从在光头老三家里被戴上手铐以后,他就下定决心:“无论受多大的罪,也不能承认是自己杀人,否则就完了。”他戴着反铐,无法行动,强自闭着眼,让身体放松,以保存体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眶的一声被打开,在狭小的空间,眶的声音特别响亮。老高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他是多年老刑警,相信“不打不突破,一打就突破”这条经验,他对侯海洋杀人有六分相信,决定还是打一打,看看效果。

一名胖汉气势汹汹地道:“侯海洋,光头老三就是你杀的,现场捉获,证据确凿,你必须如实交代所有细节。我给你说句实话,这一次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交代也好,不交代也好,肯定要吃一颗子弹。我劝你早点交代,免得皮肉受苦。”

侯海洋不想意气用事,没有用语言刺激眼前的几个工作人员,尽量平静地道:“我确实没有杀人,我到达光头老三的家里时,他已经被杀了。”

胖汉道:“你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我们有的是办法收拾铁脑壳,到时候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等你身体垮了,再丢到看守所,你小子想被爆菊还是想爆脑壳?”

侯海洋坚持道:“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几个汉子将侯海洋拉了起来,将其双手重新铐过,用绳子穿过手铐,吊到了窗户边上特制的粗大铁杆上。胖汉子用力一拉绳子,侯海洋双手高高被吊举起来,双脚离地。很快,厚毛巾包着的手腕就如被几十根烧红的钢针在扎,不一会儿,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滴了下来。他最初想忍着不叫,到后来,实在受不了,如野兽一样拼命号叫起来,泪水、鼻涕一齐往下流。

过了一会儿,老髙在门口道:“行了。”

侯海洋被放下来以后,大口喘着气,脸已经痛得变形了。

胖汉子道:“雷锋同志说过,我们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不会手下留情的,你尝到厉害了吧。”

老高慢慢踱了进来,道:“我看你也是条汉子,男子汉敢作敢当,脑壳掉了碗大一个疱,最终你也要招,这样死撑着有什么意义?”

侯海洋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若是招供,我就是死路一条,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姐姐、秋云。”

老高又耐心地道:“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来听听,或许对我们破案有帮助。”

侯海洋鼻涕还挂在嘴边,道:“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我进屋的时候,门没有关,桌上还有香烟。”

胖汉子恶狠狠地道:“你还有什么遗言,早点说。”

侯海洋道:“等我出去以后,我要去考大学,以后推动法律改革,你们不能这样打人。”

听到这几句话,所有人就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先是愣了,又笑了起来。胖汉子抬脚踢到了侯海洋的腰眼上,道:“龟儿子是不是糊涂了,你还有出去的一天。”

老高使个眼色,胖汉子道:“吃饭去,吃饱了来收拾这家伙。”

几个人出去以后,聚在了小食堂吃夜宵。老高道:“侯海洋年纪轻轻倒是个硬茬,凭你们的经验,能不能突破?”胖汉子坐在风扇前,吹了后背又将肚子对着电扇,道:“我们手里过的人多,啥子铁豌豆都硬不到最后。”老高想着与陆副局长讨论的话,将陆副局长的观点搬了出来,道:“侯海洋的案子还有点疑问,他是现场被擒获,没有时间处理凶器,现在找不到凶器,这是最大的疑点。”

胖汉问道:“光头老三死了多长时间?”

“从对尸体的检验来看,死亡的时间很短。”

“老高,那还犹豫啥,继续加点量,说不定就突破了。”

老高点了点头,道:“注意点分寸,别弄出毛病。”

在座之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弄到什么程度大家是心知肚明。吃喝一会儿,胖汉子对身边的人道:“别让侯海洋闲着,我们休息,你们俩再去审审,别再吊了,再吊手腕要出问题。”

两位年轻刑警匆匆吃了几口饭,又出现在侯海洋面前。此时,侯海洋又累又饿,手腕一阵阵剧痛,他眯着眼睛,咬着牙为自己打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屈打成招,只要承认了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年轻刑瞀没有多少耐心,问了几句以后,见侯海洋仍然不改口,便又动了手。

侯海洋实在忍不住了,张开嘴大声号叫。

“服不服?”

“不服。”

“光头老三是不是你杀的,把刀藏在哪里?”

“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在闷热的环境下,两名刑警很快就挥汗如雨。

侯海洋在黑屋子里面对着未知的残酷未来,度日如年,他知道屈打成招的后果,再痛再苦也死抗着。

在公安局外,侯正丽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从公安分局出来以后,直奔张沪岭父母家里。她大学毕业后就到了广州,在岭西的朋友实质上都是张沪岭的朋友,如今张沪岭离开人世,他的朋友都靠不上。为了救弟弟,她还是必须依靠张家。从心理上,她对张家人极为反感,从现实角度,或许只有张家人才能改变弟弟的命运。

来到了熟悉的张家大门,侯正丽按了按门铃,虽然求到了张家门上让她心有不甘,可是她知道张家人肯定会帮忙。

张之华老婆从猫眼上往外看了一眼,她回过头,轻声道:“是侯正丽。”张沪岭母亲大声道:“让她走,我不想见她。她弟弟的事情我们更不会管,又不是我们家的人。”此时,公安分局已经到家里调查过张沪岭与光头老三的关系,光头老三被杀以及侯正丽弟弟被抓这两件事让张家人又聚在一起。

张仁德拍了拍爱人的后背,道:“侯正丽是沪岭的未婚妻,我们不管她,沪岭会不高兴。”

张沪岭母亲从医院出来,面容至少比数日前老了十岁,往日引以为傲的黑发变得花白,十分刺眼。

张仁德见老婆没有强烈反对,便道:“开门,让她进来。”

侯正丽在门口等待时,有意整理了衣服,顺手拢了拢头发,让自己不显得邋遢。进门之后,她迎着无数道复杂的目光,走到了张仁德面前,道:“张叔,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侯正丽平静的态度让屋内人暂时安静了下来。张仁德站了起来,道:“走吧,到书房去。”

来到书房,张仁德道:“正丽,坐吧。”

“正丽”这一个称呼出自于张仁德之口,顿时就让侯正丽回想起以前的快乐时光。她的眼泪禁不住往下流,接过递过来纸巾,哽咽着道:“张叔,谢谢你仍然这样叫我,没有把我当外人。我今天来,要说两件事情。你先别急着回答,听我把两件事情说完。”

张仁德点了点头。

“第一件事情,我弟弟被东城公安分局抓去了,他没有杀光头老三的理由,我想请张叔出面,让弟弟得到公正对待。”

侯正丽目光直视着张仁德,停顿了约一分钟,又道:“第二件事情,我怀孕了,才发现,是沪岭的。”

张仁德对于头一件事有着思想准备,第二件事情则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侯正丽,脸上表情慢慢发生变化,先是惊讶,后是喜悦,然后是悲伤。

侯正丽顺手将桌上的纸巾递了一张给张仁德。

张仁德擦掉了眼角的泪水,道:“你确定?”

侯正丽将岭西人民医院病历单子递了过去。

看完病历单子,张仁德拿着单子的手开始颤抖起来,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走出了书房,到客厅时差点摔了一跤,在客厅站稳以后,道:“老婆子,到卧室来。”

张沪岭母亲走进卧室,见丈夫泪流满面,大惊,道:“老头,你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仁德仰着头,道:“老天有眼,给沪岭留了后代。”

张家众子女都很疑惑,在客厅大眼瞪着小眼。半分钟不到,从卧室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痛哭声,随后,张沪岭母亲从客厅急急忙忙冲了出来,进了书房。

张仁德站在客厅中间,指着自己卧室旁边的房门道:“这间房子以后就归侯正丽,她怀孕了,是沪岭的孩子。”

张家众人表情各异,或惊讶,或怀疑,或漠然,或激动。张仁德坐在沙发正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道:“沪岭留下了一条根,这是上天有眼,对我们张家的照顾。全家人都要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是不是啊?”张之华率先表态,道:“沪岭的事当然就是我们的事,这个没话说。”他拉长声音,又道:“如今这么多人来找我们还债,这件事情不处理,麻烦事没完没了。”

张仁德道:“钱的事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是人的事。”经过这几天的时间,他将乱麻一样的事情基本理清。儿子张沪岭行事大胆,但是做事极有分寸,所行之事皆是以公司名义,没有给张家留下什么后患,一大摊子事情随着张沪岭跳楼而一了百了。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光头老三之死将侯正丽的弟弟牵了进去。

张之华听清楚了父亲的意思,道:“侯正丽肯说实话,是为了她弟弟的事情,这事涉及杀人案,恐怕不太好下手。”

张仁德下了决心,道:“既然是一家人,肯定得帮忙。我们家在公安还有点人脉,至少要让公安依法办事,不能刑讯逼供,不能办冤假错案。”

——本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