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辆越野车从茂东开过来,越野车到了巴山县城以后,没有进城,从城郊绕城而过,前往了新乡方向。

十点,越野车停在了新乡场镇,下来一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剪着短发,下巴刮得铁青,身穿浅黄色的短皮衣,脚上是警用皮鞋,整个人显得干净又干练。

他阴沉着脸站在新乡场镇边上,和茂东绝大多数乡间小镇一样,这个场镇能一眼望穿,一览无余,有两家日杂店,一家五金店,一家小药店,一家豆花馆子,街道另一边似乎还有另一家馆子。站了几分钟,他直接朝学校走去。

男子很快出现在新乡学校的教师平房,他见到平房中间有一个中年女子和一位男子站在门口说话,走了过去,礼貌地问:“请问老师,秋云在吗?”

李酸酸上下打量这位气质沉静的中年男子,道:“秋云到……”她话还没有说完,赵良勇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道:“秋老师,早上我还看见一眼,现在不知在哪里。”李酸酸抢一句话,道:“秋云可能在牛背砣小学。”

中年男子微微点了点头,道:“谢谢。”

李酸酸和赵良勇目送着这位中年男子离开了学校的平房。

赵良勇熟悉李酸酸的脾气,道:“你这张臭嘴,少说两句不行。他肯定是秋云的父亲,父女俩太像了。李酸酸,你的话硬是多,何必给他说这么多。”他知道秋云肯定在牛背砣小学,下意识帮着侯海洋掩饰。

李酸酸不以为然地道:“秋云父亲来找秋云,我难道不能帮助他,还要拿假话来骗他?”

赵良勇道:“这事本来很好办,可以让秋云爸爸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给侯海洋打个传呼。现在秋云爸爸到了牛背砣,说不定要惹出什么事。”

李酸酸给了赵良勇一个白眼,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这位中年男子是秋云的父亲秋忠勇,秋忠勇沿着秋云经常走的田坎小道来到牛背蛇小学。昨天,侄女给他打电话,说了研究生分数线的事,在对话过程中,侄女说了一句“我给秋云的汉显发了信息”,这个事实让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产生了警惕:“一个汉显的购机费加上使用费至少四千块钱,秋云身上最多能有一千块钱,凭着自身能力绝对用不起汉显。”他担心女儿一个人在偏僻的地方被人欺骗,因此一大早就从茂东来到新乡。

站在牛背砣小学门口,秋忠勇看到了女儿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青年在打乒乓球,厚重的水泥乒乓台子,挡不住两人脸上的亲昵表情,这是情侣间才有的神态。秋忠勇印证了他的推测,咬紧牙齿,微眯着眼,盯着男青年。

这个男青年与最心爱的女儿眉目传情,让秋忠勇不由自主涌起打人的冲动,这是他作为父亲和男人的本能。但是多年从警的职业训练已经深入血脉,他只是用如狼一般的眼光盯着男青年,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这个男青年至少有一米八,从气质来看不像农村人,但是分到村小肯定是师范毕业,师范毕业则不太可能是城里人。此人应该是生在农村,家里条件较好,应该是和秋云同一届毕业,比秋云要小,应该在二十岁左右。”

秋忠勇迅速作出了推断,想着大学本科毕业正在努力考研究生的女儿居然和一位农村家庭出来的中师毕业生谈起恋爱,他有几分恼怒。

秋云在打乒乓时,总觉得心神不宁,她检球之时,看见了门外站着的父亲。她和侯海洋交往一直瞒着家里人,此时骤然间被父亲撞破,惊得说不出话。

“谁在外面?”侯海洋见秋云神情有异,他和刘老七等人打了数场架,有积怨,一直担心这些杂皮报复,警锡性很高,握着乒乓球拍就走了过来。他瞧见了站在外面的中年男子,立刻就知道眼前这人是秋云的父亲。

在这种情况之下让父亲与侯海洋相见,秋云颇为忐忑,她走出小学铁门,问道:“爸,你怎么过来了?”

秋忠勇没有理睬秋云,眼皮从侯海洋身上扫过。在他的心里,女儿秋云永远都是依在自己身边的小可爱,那个外来的年轻人就是抢夺自己女儿的敌人。

侯海洋居然感到这个目光有着砍骨刀一般的锋利,他甚至有些走神,想道:“秋云的爸爸到底是来自茂东的警察,身上有朱所长和杜强没有的杀气。”

秋忠勇收回目光,对女儿道:“你知道分数线吗?”

“姐给我打了电话,总成绩差一分。”

秋忠勇和蔼地道:“差一分没有关系,我找人问过了,还有调剂到其他大学的机会,你跟我走,现在回茂东。”

秋云道:“明天还要上课。”

秋忠勇不动声色地道:“你先跟我回去,商量调剂的事,明天送你过来上课。”

秋云回头看了一眼侯海洋,鼓起勇气,对父亲道:“这位是我的同事。”

秋忠勇不想与牛背砣小学校的男青年发生任何接触,不发生冲突,更不发生友谊,在他眼里,站在牛背砣学校的男青年等于空气,似乎不存在。他转身朝公路走,催促道:“赶紧走吧,你妈炖了鸡汤。晚上吃完饭,姑姑也要过来,一起研究调剂之事。”他说话很简短,语气很平静,可是其决定不容置疑。

秋云望着父亲的背影,跺了踩脚,转身走进院子,道:“那是我爸,今天晚上要回家商量调剂的事,明天回来。”她抱歉地笑了笑,跟在了父亲身后。

侯海洋握着乒乓球拍,看着父女俩的背影,没有说话。

秋云离开了,院子里顿时清静下来,灶台上煮着从家里带来的腊肉,发出了阵阵香味。一条尖头鱼已经剖开,码了盐。为了安慰失意中的秋云,他特意准备了腊肉和尖头鱼这两种美味,如今秋云走了,美食顿时索然无味。

“秋云的父亲能找到牛背砣,肯定是先到了新乡学校。从他的表情以及行为来看,对自己应该很不满。”

侯海洋提着乒乓球拍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思绪万千。

“秋云父亲除了不满之外,还包含着一种轻蔑,对,这就是轻视,不肯来打个招呼,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若是秋云的父亲表现出不满,侯海洋还会觉得可以理解和接受,可是这种不加掩饰的轻视,让他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了无数飞刀的袭击,其中一柄是“小李飞刀”,直插到咽喉,让他喘不过气来。

从巴山到茂东的路上,秋忠勇时不时与女儿说两句话,但是他绝口不提牛背砣小学的事。秋云反而感觉胸口有一块大石堵住,好几次都想主动询问父亲,话至嘴边,还是压了回去。

车过巴山,秋忠勇想起副驾驶位置上有一包同事送来的喜糖,道:“前面箱子里有糖,你吃吧。”秋云摇头,道:“我不吃糖。”秋忠勇劝道:“你别愁眉苦脸,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爸的事情当初多大,现在也风平浪静了。关键有两条,一是你自己要努力,二是要行得正站得端。”秋云惊喜地道:“爸,你没事了?”

秋忠勇道:“有事早就进监狱了,大事没有,小事还没完,这些事不用你来操心。总而言之,你要相信爸爸是一个好警察,我是打黑警察,怎么会和黑社会勾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听说父亲没有什么大事,秋云发自内心欢喜,考研差一分的沮丧也就被淡了几分。

回到家里,姑姑已经在屋里等着,当秋云进屋,她看了哥哥的脸色,便拉着秋云在客厅里说话。

秋忠勇和爱人赵艺进了卧室,阴沉着脸道:“证实了,秋云在新乡学校和一个村小教师来往密切。”赵艺没好气地打断道:“别说专业术语,来点实在的,来往密切,密切到什么地步?”秋忠勇道:“我是十点钟到达新乡镇,听学校老师说,小云在牛背砣村小,我找到村小,小云和一个男青年在打乒乓球。”

赵艺步步追问:“小云晚上是否住在那个牛什么砣的学校?”

“牛背砣。”秋忠勇又道,“我在新乡学校遇到一男一女两个教师,那个男的说是今天上午在学校还看见了小云。”

赵艺用手掌在胸口揉了揉,道:“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们同居。既然在上午看见小云,就说明小云没有住在牛背砣,若是同居了,事情就不好办。”

秋忠勇有些话没有说透,凭着多年刑警的直觉,他认为女老师有些话没有说完便被男教师打断,而从男教师说话神情来看十有八九在说谎,可是这个观点他忍着没有讲出来。

“我有三个建议,一是给小云买一部汉显的传呼机,她在新乡,联系起来不方便,那个人买的传呼,我们绝对不能用。”

赵艺忽然说了一句:“那个男青年,你见到了吗,人如何?”

“我没有同他说话,这人约有一米八,长得倒是一表人才。”

“长得帅有什么用?他在村小当老师,顶了天是中师毕业,能有什么前途?”赵艺催促道,“你还有什么建议?别藏着掖着,急死个人。”

“第二,我想把小云调回茂东,即使进不了城,放到郊区学校也行。小云自尊心强,太敏感,当初犟起要到巴山,恨不得越远越好,其实就是躲着熟人,现在检察院已经证实了我的清白,也就不存在躲着熟人的问题。”

赵艺点了点头,道:“你们父女两个是一个脾气,她的犟脾气就朝着你。如果她真的和那个村小教师谈起了恋爱,恐怕不会轻易同意调回来,得想些合适理由。”

“理由很好找,调回茂东好联系调剂的事,自己的事不能总是麻烦别人。若是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你的宝贝女儿,就只有施苦肉计,你的心律不齐,这是好理由。”

“呸,我的心律不齐是小毛病,她不会相信。”

秋忠勇道:“这种病可大可小,骗骗小丫头还是可行的。”

商量好计策,秋忠勇道:“家里有多少钱,我给小云买传呼机去。你找个空,给忠红说一说调动的事,这个事情交给小姑,让她发挥在教育界的关系,必须把事情办下来。”

赵艺给了丈夫一个白眼,道:“我觉得那个男的还是不错,花这么大的价钱给女儿送传呼机,比当爹的考虑得还要细心,难怪女儿喜欢他。”她从抽屉里数钱时,猛然间想起了一事,道:“上次小云回家,起劲翻你的那一叠《茂东日报》,还捡了几张在她的寝室里。我注意了一下,那几张报纸都有篮球比赛的照片,你说那个村小男老师有一米八,会不会是他?”

秋忠勇道:“村小教师怎么会跑到茂东来参加篮球赛,还上《茂东日报》?不可能的事!你别东想西想,数钱给我,晚了商店要关门。”秋忠勇兴冲冲地出去买传呼机,等他回来时,赵艺在给他递眼色。秋忠勇心领神会地进了寝室。

“我刚才进去打扫卫生,顺便拿了几张报纸出来,你来看一看是不是这个男娃儿?”

三张《茂东日报》皆有篮球比赛的消息,其中两张报纸有照片。一张照片是侯海洋被评为最佳球员的照片,另一张是上篮时的照片,在上篮的照片中侯海洋咬紧牙关,神情甚至带着几分浄狩。

“是不是他?”

“是他。”

两个人目光齐聚在了报纸上,看了半天,赵艺客观地道:“这个小伙长得挺精神,可惜是个村小教师。”

侯海洋同样保存着茂东篮球比赛时期的《茂东日报》。在茂东的比赛,是他在中师毕业以后难得的扬眉吐气的日子,每每回想起在球场上过五关斩六将的威风,心中就觉得爽快。

在赵艺和秋忠勇聚在一起看报纸时,侯海洋恰好一个人在牛背蛇冷清清的屋里翻起了旧报纸,一股冷风不知从哪一个角落吹了过来,将报纸吹得晔哗直响。他抬起头,见门窗关得严密,自语道:“这风从哪里来的,一股妖风。”

杜强接连打了好几个传呼,侯海洋都没有回电话。

上完了第三节课,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了场镇,这才给杜强回了电话。

侯海洋对送鱼积极性不太高,道:“杜主任,这一段时间不知咋回事,确实不好收。”

杜强态度挺好,道:“我知道老弟有办法,今天晚上是县委宴请老张县长和张小山书记,全是重量级客人,点名要尖头鱼,无论如何也得给哥哥送过来,有几条算几条。”

若是往常,侯海洋说不定还会想办法接近张家父子,报出自己与侯振华的关系,此时他决定到广东去发展,与张家父子见面的心也就淡了。他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年轻气盛,还没有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他一心到广东,对茂东人物便没有了兴趣。

“我等会儿就将鱼缸里存的几条鱼送过来。”侯海洋虽然觉得杜强太抠门,压价太厉害,但是杜强毕竟帮过自己,还是答应送几条鱼过去。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巴山城郊,一辆越野车擦身而过。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秋云,她正眯着眼睛休息,当小车与摩托擦肩而过之时,一阵冷风从车窗灌人,犹如一道气鞭子抽到了脸上。她睁开眼睛时,已经瞧不见摩托车了。

秋忠勇是用了闪电战术,他在事先没有与秋云联系,而是把事情基本办妥以后,开车直奔新乡,将秋云直接叫上了吉普车,在车上才谈了调动之事。

昨夜,秋忠红直接给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打了电话,她讲了侄女秋云的具体情况,然后开玩笑道:“老熊,我还是第一次找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再难办的事也得给我办了,否则我不认你这位老大哥。”她和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是一个知青点出来的知青,一起下过乡,关系极为深厚,说话也就随便。

熊有志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你们当初分配的时候脑袋被门夹了,秋云是本科生,分到茂东一中都没有啥问题,居然分到了巴山的农村。现在调动难啊,进城必须得分管副领导点头,只能曲线救国,先到城郊,再进城。”

“爸,能不能暂时不调工作?”秋云原则同意了调动工作,可是想到了留在新乡的侯海洋,在犹豫。

秋志勇语重心长地道:“小云,你上次犯了一次傻,当时爸爸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有管你,让你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这一次你姑姑动用了关系,才大致落实了接收学校。人情和银行储蓄一样,用—次就少一次,或者说人情就是贷款,不仅要还本金,还得付利息,下回别人找到你姑办事,她肯定推托不了。你说暂时不调动工作,会让你姑很为难。而且你要调剂志愿,留在新乡是真的不方便。更重要的是你妈心脏不太好,这一段时间经常发病,别惹她生气。”

秋忠勇用三条理由编成了一个网,束缚了秋云的手脚。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秋云在心里念了几遍这句诗,又想到:“如果我考不上研究生,那能不能将侯海洋也调到城郊来,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父母也就没有反对的理由。”

她反复分析自己与侯海洋的可能性,有一个优势、三个差距和一个隐忧。

一个优势:两人感情融洽,从情感到身体都相互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三个差距:一是年龄的差距,她高中后读了四年本科,已经要到二十三岁,侯海洋则是中师毕业,今年才满二十岁,虽然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可是这个年龄差距在秋家还算一个问题,二是学历的差距,一个本科,一个中师,在传统男强女弱的模式下,这种搭配不和谐;三是家庭的差距,一个是出身干部家庭,另一个出身于农村,虽然都跳出了农门,可是婚姻不仅仅是嫁娶对方这一个人,更是嫁娶对方的家族。

一个隐忧:自己读研的意志坚定,今年不成功,明年也要成功。侯海洋年轻,未来如何走变数太大,这一段感情能否经受住时间和空间的考验,谁也不敢打包票。

正是由于这三个差距和一个隐忧,她一直没有敢于向家里挑明两人的恋情,甚至在内心深处也不停地画着问号。

城郊车来车往,侯海洋没有看到更压根没有想到秋云也在县城,还坐在越野车上与自己擦身而过。他以往到霸道鱼庄,一般是先到厨房让老傅验货、过秤和签字,今天到了厨房却不见老傅。另一位瘦瘦的厨师过来验货,他是老傅的助手,与侯海洋也算是熟脸嘴。

侯海洋散了一支烟,随口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傅师傅?”

瘦厨师接过烟,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老傅跳槽了,前天走的。”

“霸道鱼庄生意这么好,老傅怎么跳槽?”

“生意再好都是老板的,工资发得少,谁还愿意久留?”瘦厨师摸了摸鱼肚子,道,“再等几天,尖头鱼就有鱼蛋,这时才最肥美。”

侯海洋忽略了鱼卵问题,经过瘦厨师提醒,他突然意识到“竭泽而渔”的问题:“我的鱼都来自溶洞的暗河,若是把产卵的鱼都捕搜上来,对我来说是一种损失,得考虑暂时停止捕鱼。”他从小在河边长大,在农村里有不捞产卵鱼的传统,瘦厨师无心之语,让他一下就想到了溶洞的特殊地理环境。虽然他正在学校后山上建旱坡基地,手里钱紧张,可是为了长期利益,在瞬间下定决心暂停捕鱼。

拿了签收单,侯海洋来到柜台前,对长期保持着冷脸的杜强小姨妹道:“李姐,这是单子。”

杜强小姨妹翻了翻抽屉,道:“今天还没有营业,柜台上只有四百多零钱,给了你,到时找不开。我给姐夫打个电话,让他送点钱过来。”

如果是一般送货人,杜强小姨妹绝对会用“没有钱”三个字打发掉,杜强千叮咛万嘱咐要对侯海洋态度好一些,她这才解释一番且还主动打电话。

侯海洋手里急需现金,道:“那我先出去一会儿,两点钟过来。”他来到城郊派出所,这才知道付红兵在前几天被推荐到岭西警校参加为期一年的学习。走出派出所,侯海洋暗道:“付红兵太不够意思,到岭西警校学习也不打个传呼,下次见面得宰这小子一顿。”

在现实生活中,心有灵犀一点通也是有的,他正在心中批判付红兵,腰间传呼振动起来,是来自岭西市的电话。接通电话,听到付红兵的声音,侯海洋批评道:“斧头,你这个狗家伙,我就在派出所门口,到岭西警校去学习,这种好事也不事先通知我。”

电话里,付红兵解释道:“走得太急,刚刚从医院出来到派出所上班,屁股都没有坐稳,就接到学习通知。整整学一年,学完考试合格能拿警校的大专文凭。”

侯海洋由衷地祝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果然应验了。你这个大专文凭是拿命换来的,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他想起秋云的父亲,就问:“在茂东有一个警察姓秋,不是邱淑贞的邱也不是丘处机的丘,是秋天的秋,你知道吗?”

付红兵道:“你说的应该是秋忠勇,他是茂东刑警队的老大,大名鼎鼎的破案高手,最近有些麻烦,据说和黑社会搅在一起了。怎么,你突然想起问他?”

侯海洋道:“没有啥,偶尔听到了一耳朵,觉得好奇。”得知秋忠勇在警察队伍中的地位,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难怪秋云父亲身上带着杀气,原来是刑警中的老大。”

打完电话,距离两点钟还早,侯海洋在巴山县城没有更多的去处,他骑在摩托车上想了一会儿,轰了油门,前往东方红中学。

杜敏开馆子的门面已经由餐馆改成小茶馆,里面摆了几张麻将桌子,哗哗的搓麻将声音从屋里不停地传了出来。

杜敏是他帮助过的女人,准确地说,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杜敏的人生将从此堕入黑暗,她的未来生活将游走在灰色之中。正因为侯海洋帮助过杜敏,将其从火坑中拉了出来,他就特别关注杜敏,为其餐馆半途而废感到可惜,也对其人生有了些许牵挂。

“一个下岗女工借点钱开个小餐馆,还要遭受流氓地痞的骚扰,若是我遇到这群流氓,一定要干翻他们。最可恨的是那些杂皮的幕后指使人,若真是杜强指使人干的,还他妈的算什么国家干部!如果我有机会当了县长,要微服私访,为杜敏做主。”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抽着烟,看着杜敏餐馆做起了白日梦。直到肚子咕咕闹起了抗议,他才离开杜敏餐馆。

在东方红中学感慨一番后,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县委招待所外面的豆花馆子。在吃豆花馆时,他抬起头来看着县财政局那幢楼。每次看到财政局以及财政系统的制服、财政系统的三轮摩托车,他总要想起吕明,初恋来得突然,女朋友在毕业后从天而降,幸福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初恋结束前其实有很多征兆,侯海洋处于幸福之中而导致神经麻木。女朋友吕明作出选择,果断地退出了侯海洋的生活,痛苦随风潜入夜,着实让人惆怅。今天他选择在这个小饭馆吃饭,潜意识还是想再遇到吕明。

吃过饭,将时间磨到了下午两点钟,侯海洋又来到了霸道鱼庄。杜强和两名不认识的男子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似乎在等人。杜强老远就看到了侯海洋的摩托车,等到其进门,招手把他叫到一边,道:“这一段时间尖头鱼的量不行,老弟,多想点办法。”

侯海洋道:“我尽力了,尖头鱼是冷水鱼,不好弄。”

“你有多少鱼我都收,保证不会拖欠也不会拒收,我们合作是双赢,老弟跟着霸道鱼庄做几年,弄不了多久就是万元户,比拿点死工资要强得多。”杜强算是生意人,自然明白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除了侯海洋以外,他还掌握了一批鱼贩子。可是在所有鱼贩之中,新乡尖头鱼品质最高、数量最大,每当来了重要客人,新乡尖头鱼成为百战百胜的法宝。

侯海洋清醒地认识到杜强的吝啬和虚伪,话说得好听,但是不会轻易把利润分给员工和供应商,他用无辜的表情道:“杜主任,我是尽力而为,收不到,谁也没有办法。”

杜强亲热地拍着侯海洋的肩膀,道:“今天茂东公安局刑大的秋支队过来看了现场,我和分管局长要陪他吃饭,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

听到“秋支队”三个字,侯海洋吓一跳,连忙对杜强道:“我到柜台取钱,等收到十几条鱼,再送过来。”他正在柜台等着杜强小姨子数钱,门口等候的人叫了一声:“秋支队。”

杜强快走几步,跟着分管局长走出霸道鱼庄,迎接来人。

踏上鱼庄梯子,秋忠勇见到了柜台前站着的高个子,虽然此人是侧脸,他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人就是牛背砣村小教师侯海洋,他神情淡漠地进了包房,没有理踩眼前的可恨人。

在包房坐下,秋忠勇道:“柜台那人好面熟,是不是打篮球的?”杜强笑道:“秋支队肯定是篮球爱好者,柜台的高个子是巴山篮球明星,巴山县队能在联赛得第一名,他立了大功。”

秋忠勇喔了一声,道:“我看过报纸,还有点印象,他好像姓侯。”杜强道:“他叫侯海洋,是新乡的老师,茂东篮球联赛最佳球员。秋支队真是好眼力,不愧是老刑警。”

在一旁的梁局长想起了一事,道:“侯海洋在巴山小有名气,局办想借调个秘书,他是候选人之一,还在办公会上研究过。”

秋忠勇见到侯海洋站在霸道鱼庄的柜台上,感觉好奇,故而有此一问,他没有想到在座之人居然都认识侯海洋,而且似乎还借调到了县局,他兴趣大增,问:“县局都喜欢用篮球明星,他现在在哪个部门?”杜强介绍道:“侯海洋写得一手好字,我见过,完全可以当字帖用。借调方案都上了局办公会,不料他们几个老师在学校电视室聚众看黄色录像,被学校和派出所捉了现形,借调的事情被弄黄了,太可惜了。这个娃儿能文能武,确实是个人才。”

听说到“聚众看黄色录像”,秋忠勇紧了紧眉毛,没有多说话。侯海洋此时已经离开了霸道鱼庄,找了个公用电话,给秋云发了一条信息“在巴山见到你父”。

信息发了十来分钟,传呼机响了起来。侯海洋回过电话,秋云在电话里焦急地道:“你怎么会遇到我爸,他没有说什么?”

侯海洋道:“我在霸道鱼庄收钱,你爸过来吃饭,县公安局的同志陪着他,擦肩而过。”秋云最担心两人见面会起冲突,听说两人没有碰面,悬着的心放了回去,道:“我这次回家谈了不少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回来再说。”

侯海洋从秋云的语调中感受到一些异常,他没有在电话里多问,道:“我随后就回来,晚上见面细谈。”

有了这辆摩托车,侯海洋从巴山到新乡就不会受到班车制约,以被北风吹成冰棍的代价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回到牛背蛇时,他四肢如被绳索捆住,迈着僵尸步走进屋。他捅开灶火,加了点干柴进去,在熊熊灶火的烘烤下,身体慢慢也恢复正常。

六点钟时,侯海洋估计秋云应该到了,便起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铁门处,见到远远的田坎上一个小女子正在疾走,她上身微微前倾,在与寒风对抗。

“你怎么见到我爸?”秋云将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挽着侯海洋的胳膊。

“你爸是刑警支队的支队长?我在霸道鱼庄遇到他,县局杜强和一位副局长在等他。”

“他以前是支队长,现在仍然在停职中,只是检察院那边传出消息说没事了。”秋云迟疑了一下,道,“我爸是老刑警,已经觉察到了我们的关系。”

侯海洋心里一下就悬在半空中,道:“他是什么态度?坚决反对?”

秋云道:“他们根本没有提我们的事情,只是……”她说这话是欲言又止,表情带着隐隐的焦虑。

侯海洋没有接腔,等着他说下文。

“这次回家,家里人提出要将我调回茂东。教委熊主任与我姑关系特别好,他答应调我回茂东,城里学校暂时进不去,先到城郊的一所中学。那所中学离我家实际很近,虽然算是城郊学校,步行也只有十来分钟。”

侯海洋已经下定决心到广东发展,留在这里唯一的意义就是秋云,此时,秋云要提前离开新乡学校,他留在此地便无意义。

“既然熊主任点了头,那绝对没有问题,你什么时候走?”

秋云心怀内疚,暗自观察着侯海洋的脸色,道:“我也不清楚,快则三月上中旬,慢就在四月初,但是要等到调令来了才算正式调动。新乡确实太偏僻了,我要跑考研的调剂,无法及时了解信息。”

侯海洋一直想装作平静,他到底年轻,城府不深,脸上神情变了,这个神情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沮丧,一种屡经失败而发自内心的沮丧。

“你不高兴了?”

侯海洋气呼呼地道:“若是听到你要离开的消息很高兴,那才是怪事。”

秋云用脚后跟将门关上,双臂缠在侯海洋脖子上,歪着脑袋,努力地亲吻着侯海洋的嘴唇。男友的嘴唇上带着一股寒意,还有一股野性勃勃的男子气息。这股气息与父亲的气息表面上差异很大,但是内里很相似,是一种勇敢坚强、敢作敢为的男人气息。

亲吻一会儿,秋云仰起头道:“你生气了,说明心里有我,我很高兴。一般情况下,研究生在六月就要提档案,我不调到茂东也得在六月离开,只是早了两个多月。”

侯海洋闷闷地道:“调剂的难度大不大,成功的希望有几成?”

秋云将头依在侯海洋的胸前,道:“我总分只差一分,有希望调剂到厦门大学,还在做工作。”

使劲抱着秋云柔软的身体,嗅着熟悉的发香,侯海洋道:“真舍不得你走,可是我不能要求你留在新乡这个鬼地方,这样太自私,你走吧。你走了,我就到广东去,到了广东,天高任鸟飞,我就不信打拼不出一片我的天空。”

“海洋,我相信你,凭着你的能力总有一天会成功。”

侯海洋回想着秋忠勇的言行举止,得出了一个结论:“你爸真厉害,他肯定判断出我们的关系,但是并不点破,回家以后就使出了釜底抽薪之计,借着调剂志愿之际,直接将你调回茂东。”

侯海洋所料与那天晚上父母所言基本一致,父母施出了“调剂志愿方便、母亲心脏不好”等绝招,让秋云明知其意仍然无法拒绝,她喃喃地道:“海洋,对不起了。”

“不用说对不起。”侯海洋将另一句话“这个结果我已经料到”生生地咽进了肚子,他与秋云在牛背砣相聚的时间所剩不多,若是说些抱怨的话,不仅于事无补,还伤感情。

相拥一会儿,两人分开,侯海洋手伸进了鱼缸,抓出来一条鱼,提了水桶,走到院外。他提着菜刀在鱼头上猛地拍了一下,将鱼打得不能动弹以后,菜刀翻飞,眨眼的时间,去甲、剖鱼,切片,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变成了一盘雪白的鱼片。秋云用忧伤的表情看着侯海洋在外面忙碌,灶火映在脸上,忽明忽暗。

剖完鱼,侯海洋又踩到灶上,将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点腊肉割了下来,舀了热水,用刷子在上面“刷刷”地洗刷起来。洗干净以后,他将腊肉放到灶上蒸笼里。

秋云没有帮忙,只是坐在灶间,看着心爱的男人忙来忙去。

侯海洋又摸出来两个土鸡蛋,这是魏官妈妈拿来的,他将土鸡蛋打到碗里,“哗哗”调散以后,放了点盐和猪油,也放进蒸笼。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他手里提着两个大红苕,直接扔进了灶孔下面的炭火中。

秋云终于忍不住了,道:“你把好东西都吃完了,还过不过日子?”侯海洋道:“你都要走了,还过个屁日子。这几天,我要天天让你吃好的,喝香的,让你无法忘记牛背砣。”

秋云听着侯海洋的气话,眼里充满了柔情,她从后面抱着侯海洋的腰,道:“我是暂时调回茂东,又不是分手,我舍不得离开我的男人。”侯海洋转身将秋云抱起,大嘴亲了上来,他的嘴唇、牙齿和舌头充满了侵略性,轮番与秋云的香舌纠缠,两人的情绪慢慢高涨起来。

“你……别……拿了红苕,还没有洗手。”

侯海洋快步冲了出来,用仍然刺骨的冷水洗了手,转身回屋的时候又觉得不妥当,倒了热水瓶的开水进冷水桶里,将水的温度升髙,再洗手。

进屋,秋云已经钻进铺盖窝,露出一张略有些苍白的俏脸和一头黑发。侯海洋脱掉外套,穿着绒衣裤就要上床,秋云脸上露出一小块好看的绯红色,道:“脱完。”侯海洋飞快地将自己脱光,赤条条钻进被窝,这才发现秋云早已脱得一丝不挂,光着身子躲在被子里。他的身体贴上去,将一团温香软玉抱在怀里。

秋云白净光滑的皮肤被刺激得起了不少鸡皮疙瘩,她缩成一团,道:“哎,好冷。”侯海洋不理睬秋云的抗议,紧紧抱着秋云,咬着她的耳唇,道:“我爱你,秋云,很快就不冷了。”

果然,秋云的体温迅速升高,房间里春光无限。

两人停止动作以后,厚铺盖被蹬在了一边,秋云闭着眼,头发凌乱着,额头有汗,胸口微微起伏。

有一股奇异的腊肉香味在房间里弥漫,秋云和侯海洋肚子里同时发出“咕咕”的一声响,侯海洋俯身吻了吻秋云,然后光着身子就到厨房。秋云将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喊道:“你这人也是,穿上衣服,外面风大。”

侯海洋没有理她,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盆切好的腊肉回来,这才披了衣服,用嘴叼起腊肉块,放进秋云嘴里。

秋云品尝着地道农家腊肉,一股奇异的香味在味蕾里翻滚、爆炸,并顺着肠胃迅速地钻进了身体里,她似乎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腊肉的醇香。

“侯海洋,侯海洋。”两人正在柔情蜜意之中,铁门口响起赵海尖锐的破嗓子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