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侯海洋在新乡的第一学期结束了,老师们相继离开了学校。放假第一天,牛背砣小学,秋云烧了一锅热水,将侯海洋的旧被单洗干净。这床被单跟随着侯海洋从初中来到了中师,再到牛背蛇小学,旧得不堪搓洗。被单晾晒在绳上,随风摇摆,几个破洞格外刺眼。秋云潜在的母性被激发起来,盘算着给他买一床新被单。
眼看着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侯海洋仍然没有回来。侯海洋有很多的优点,比如敢作敢为、勇敢、能干,也有不少缺点,比如耐心不够,不够细心,经常骑着摩托车朝城里跑,晚上也不回来住。今天是放寒假的第一天,说好一起吃午饭,到了中午时间,人影子都看不到一个。等到十二点,秋云暗自埋怨:“他到底年龄小,不会体贴人。”
此时,赵良勇、侯海洋正等在新乡馆子里面。
侯海洋刚给摩托车加了油,在街道上被赵良勇拉住,没有脱开身。他见赵良勇一直站在窗口朝外张望,便产生了怀疑,问道:“赵老师,和刘友树吃饭,你还这么正式?”
赵良勇从窗边回头,这才笑嘻嘻地说了实话,道:“今天要请基金会的吃饭,那些人都是好酒量,你帮我陪陪。”
“你请基金会的人做什么,要贷款?”侯海洋如今是新乡学校的闲云野鹤,根本不愿与镇政府那帮人接触,听说请基金会的人吃饭,心里不爽,只是碍着赵良勇的面子,这才没有马上离开。
在前一段时间发生的聚众看黄色录像事件里,赵良勇在派出所写了检查,这给他带来了心里阴影,与侯海洋等人的关系也不正常。放假之前,赵良勇特意找侯海洋谈了一次心,说了些知心话,两人的关系才恢复正常,甚至还比从前紧密。
赵良勇道:“我以前有大专文凭,前几年大专文凭还算吃香,这几年本科文凭会越来越多,大专文凭算个鸟,我想提前做准备,有了本科文凭,调动方便一些。”
侯海洋很不以为然:“我是中专文凭都不怕,你怕什么,我们新乡又有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大专生?”
赵良勇道:“老弟,你还年轻,不能这么快就灰心丧气,那次电视室被人抓了现形,我算是大彻大悟。凭什么别人能当教导主任,能当校长,我这个正牌子大专生就不能?我以前有知识分子的臭清高,视官场为粪土,瞧不起一心往上爬的人,结果是小人得势,我们清高的人一辈子仰人鼻息。刘友树从工作能力到个人素质,在学校只能算一般,他通过走后门,抓住了机会,时间不长就当了镇政府的党政办副主任,在镇里算是一个人物了。”
他越说越愤激,道:“我在新乡任劳任怨工作了这么久,连读个本科的钱都没有,还得找基金会贷款来读书。这个社会有太多的不公平,我们必须得适应,而不是消极对待。”
侯海洋被说到了痛处,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
远处来了三个人,刘友树走在中间,与左右两边的人有说有笑。赵良勇把侯海洋叫到窗边,指着左边的瘦高汉子,道:“那是基金会余主任,掌管着贷款大权,我要贷两千元,必须求到他的门下。他是镇里的实权派,我们根本请不动他,刘友树出面才请动了这帮老爷。”侯海洋想着溶洞暗河里的鱼,腰杆不由得挺了挺,暗道:“我每个月打一百斤鱼,就比得上这些政府官员好几个月的工资,何必在他们面前胆怯。”
赵良勇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现在不低头,总有一天也得低头,光棍汉不低头,有儿有女就得低头。我想现在低头,晚了再低头更惨。老弟,刚才一番话我是掏心窝子的话。”他迎到了门口,脸上带着稍显夸张的笑容,热情地道:“余主任、岳主任,里面请。”他又与刘友树握手,道:“刘主任,今天要好好喝一杯。”
侯海洋站在窗台边,冷冷地看着赵良勇与基金会等人应酬,赵良勇满脸笑容,握手后又散烟,他的表情和动作让侯海洋觉得陌生。
几人进了餐馆,上楼时,基金会几人走到最前面,刘友树和赵良勇走到后面。
刘友树工龄和资历都比赵良勇要浅,但是他如今是党政办副主任,在心理上颇有优势,上楼时,道:“赵老师,我们是老朋友,你别这样客气,客气就是见外了。”
赵良勇压低声音,道:“刘主任要多美言几句,我没得抵押,只贷两千元。”
刘友树轻微动了动下巴,也低声道:“懂得起,放心。”
上了二楼,刘友树看到了站在窗边的侯海洋,立马开起了玩笑:“海洋,你抱得美人归,就不理睬我们了,好久不见你人影子。”
侯海洋赂为反感刘友树说话的语气和内容,不过他是赵良勇请来陪酒的,没有必要为了一句话破坏现在还算不错的氛围,道:“刘主任,你这话说反了,是你不接见我。”他穿了皮衣,将一米八的身材衬托得更加笔挺,在这一群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几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余主任对侯海洋很有兴趣,道:“你就是侯海洋?”。
侯海洋不知其意,道:“我是侯海洋。”
余主任竖起了大拇指,道:“果然是一条好汉,难怪能和刘老七打架。我在新乡场土生土长,读小学就和刘老七在一个学校,他比我低两个年级。这个刘老七从小打架不要命,和同年级的娃儿打,还敢和高年级的娃儿打。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一直在几个场镇混,算是新乡社会上的一霸,没有想到被你收拾了。”
侯海洋早就没有将刘老七当成对手,心平气和地道:“这些渣子都是欺软怕硬的家伙,我最烦他们在赶场天把最好的位置占了,然后要别人拿钱来买位置。这种行为是欺市霸行,横行霸道,政府也不来管一管。”
赵良勇到柜台看了酒,然后跑过来,扶着椅子,笑问:“余主任、岳主任,喝啥子酒?”?余主任抬了抬眼皮,道:“最好不喝酒,下午还要上班。”
赵良勇有求于人,姿态放得相当低,道:“酒是要喝一点,无酒不成席嘛。”
余主任年龄并不算大,脸上颇有风霜之色,他对侯海洋这个另类老师更感兴趣,道:“侯老师说的情况我也晓得,场镇的人对刘老七这伙人很有意见。派出所那几个龟儿子就只晓得喝酒,刘老七在派出所门口打架,他们都不管,完全是吃干饭的。我觉得派出所就应该由镇里面来管,否则镇里面保一方平安就是空话。”
岳勇副主任也就二十出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脚下穿着刷尖皮鞋,插嘴道:“这个事情还真不好管,每到赶场天,刘老七在大清早就把好位置占了,这个行为不违法,别人要用他的好位置摆摊,给点钱,犯不了好大的法,派出所只能干瞪眼。”
赵良勇叫上侯海洋来吃饭,主要意图借其酒量,帮着自己陪客人,没有料到,余主任和岳主任都对侯海洋很有兴趣,言语间还颇为客气,心道:“叫侯海洋来陪酒,算是歪打正着。”
新乡馆子是家常菜为主,也有尖头鱼等比较贵的菜,赵良勇点菜时颇费了心思,点了红烧肘子、酸菜鱼、宫保鸡丁等相对便宜的家常菜。点酒水时,他原本想点瓶装酒,想了想,还点了新乡酒厂泡的枸杞酒。
刘友树是从新乡学校出来的,了解老师们的窘境,他看清楚了赵良勇心中的小算盘,道:“枸杞酒,好,乐书记和蒋镇长都喝这个酒,纯粹的粮食酒。如今瓶装酒多半是勾兑酒,喝了头痛得很。”他主动拿起了酒碗,道:“今天我来当酒司令。”
余主任瘦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岳主任双眼朝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赵良勇作为主人,等到客人们吃了几口菜,便开始敬酒。余主任倒是豪爽,与赵良勇碰了酒以后,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岳主任态度暧昧,用手捂着酒杯,摆着手,道:“下午还要上班,酒就算了。”
刘友树知道岳主任是要喝酒的,酒量还不浅,此时拒绝喝酒,十有八九是嫌酒差了,他忙着打圆场,道:“老岳,下午都有事,少喝点。”
岳主任这才端起酒,浅浅地喝了一口。
俗话说,无欲则刚,反面则是有欲必然软。自从聚众看黄色录像事件发生以后,赵良勇痛定思痛,开始进行人身谋划,将知识分子的清高踩在脚下。贷款读本科是行动的第一步,也是比较重要的一步。从迈出第一步开始,他就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周旋。
赵良勇不停地敬酒,酒至中场完全放开,妙语及荤玩笑皆有,眼角慢慢起了些血丝。
侯海洋看不惯岳主任拿腔作调的架子,最开始并不主动敬酒,看到赵良勇不胜酒力之后,动了侠义之心,开始举杯敬酒,帮着赵良勇渡过难关。
岳勇没有把侯海洋当成纯粹的老师,态度还算不错,没有过多推托,喝了他的敬酒。
刘友树以前当过老师,后来进了镇政府,他始终不大喝酒,只是在一旁使劲起哄,让赵良勇和余主任接连碰了好几杯酒。
对于侯海洋来说,这顿酒没有一点滋味。好不容易酒战结束,刘友树陪着基金会两位主任回到镇里面,侯海洋挽着赵良勇的胳膊回学校。赵良勇喝得醉醺醺的,东一脚西一脚,让扶着的人费力。
离开了场镇,侯海洋问:“事情办得成吗?”
赵良勇蹲在土路边吐了一阵,骂道:“他妈的,这帮子人心太黑,我贷两千款去读本科,今天这顿饭就吃了一百多块,还买了一条红塔山。”
侯海洋只以为是吃了顿饭,听说还有一条烟,暗自琢磨道:“两千块钱,最少得减去三百块钱,还要算上贷款利息,这个成本高得很。”
赵良勇半搂着侯海洋,情绪激动:“侯老弟,女怕嫁错郎,男怕人错行,你咋就选择当老师?你还年轻,一定要跳出新乡,这个地方太折磨人。”
两人进了教师小院,刘清德正与李酸酸站在院内说话。
李酸酸道:“秋云是热恋中的女人,肯定在牛背蛇小学。”
刘清德心里又是嫉又是妒,道:“侯海洋就是一个青屁股娃儿,一穷二白,哈都不行,秋云堂堂一个大学生,瞎了眼,居然跟侯海洋搞到一起!”
李酸酸“噗”地笑了起来:“啥都不行,也不见得,侯海洋人长得帅,美女爱帅哥,天经地义。”
刘清德嬉皮笑脸地盯着李酸酸的脸,道:“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母狗不厥屁股,公狗就不会扑上去。”
李酸酸听刘清德说得猥亵,道:“你们这些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到秋云漂亮,心就痒痒了,爬开。”她愤愤地骂了一句,转身进屋,不再理睬刘清德。
刘清德口头上调戏了李酸酸,十分爽快,背着手,转身就见到侯海洋扶着赵良勇进了小院子。他如今在学校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侯海洋,顿时把脸拉下,挺着肚子,目不斜视地从侯海洋身边走过。
侯海洋同样视刘清德为无物,他将赵良勇扶到床上,盖上被子,然后给随后进来的邱大发打了声招呼,便急步走出学校,回到场镇。被赵良勇拉着陪酒是偶然事件,侯海洋并未与秋云商量,他知道秋云肯定会等自己吃饭,从魏官家里的商店里取了摩托车,骑在摩托车上不断加大油门。
秋云听到摩托车声,连忙走到院子,果然见到侯海洋脸上带着明显酒意,她一言不发转身回屋,继续洗衣服。
“怎么,生气了?”侯海洋自知理亏,跟了过去,主动找话。秋云将衣服搓得响,仍然沉着脸不说话。侯海洋双手抱着秋云的腰,脸蹭着秋云披散着的长发,温言解释道:“赵良勇请基金会两个当官的吃饭,硬是要我陪酒。你知道我在新乡没有什么朋友,赵老师算是一位,他的面子我得卖。”
秋云被引发了好奇心,问:“赵老师贷款做什么?”
“他要去读函授本科,缺钱,找基金会贷款交学费。”侯海洋抱紧了秋云,又道,“赵老师贷两千元钱,不仅要付利息,还请基金会的头头吃了饭,送了一条红塔山。你说这些当官的,屁眼心都是黑的。”秋云回过手,揪了侯海洋的胳膊,道:“说话别这么粗鲁。”
侯海洋双手上移,在秋云胸前移动着,道:“话糙理不糙,学校老师工资都没有发齐,这才被迫贷款读书,基金会的人是在鸡脚杆上刮油。”
“你这是转移我的注意力,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喝酒后不能骑车,你总是不听,你总是逞英雄。”说到这里,秋云产生了跳跃性思维,想起同样逞英雄而陷入大麻烦之中的父亲。她仿佛看到父亲倔强的表情以及渐白的鬓发,眼泪在眼圈里滚动。
侯海洋这才觉得不对,将秋云身子扳过来,抱在怀里,亲吻着秋云冰冷脸颊上的眼泪,道:“我以后喝了酒绝不开车,绝对。”
对于年轻的情侣来说,一点小挖瘩,解开以后往往是热情的开端。晚上七点,侯海洋从床上起来,见到灶头上烧了一锅开水,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敞开肚皮喝了两碗红苕稀饭,他在院子里打了一套长拳,然后提水洗澡。
秋云坐在灶台前,看着院外打拳的健康青年,目光充满了怜爱。假期第一天,热烈而疯狂,侯海洋展示了良好的身体素质,他隔两三个小时就主动点燃战火,在凌晨四点钟的最后一次征战中,两人捉对厮杀超过一个小时,直至筋疲力尽。
六点半,传呼机使劲振动起来,这是约定乘坐客车的时间,结果两人皆没有醒来,陷入了深睡眠之中。
“糟了。”秋云醒来时,抓起床边传呼机,这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九点。按原定计划,她今天要坐早班车到巴山,然后转车到茂东,疯狂一夜,误了回家的班车。
秋云低头看着睡梦中的侯海洋,他嘟着嘴巴,偶尔还能隔着他的眼皮看见眼珠在转动,完全没有醒时的野蛮。她爱煞了这个大男孩,低头,轻轻在其嘴唇上吻着。吻了几下,她见侯海洋似乎要醒了过来,连忙抬起身,轻手轻脚下了床。
在灶房,她捅燃炉灶,加了点干柴,又用蒲扇扇风,灶孔顿时有了明亮的火光。她在火光中托腮而坐,心想:“若是让妈知道宝贝女儿心甘情愿地为一个小男孩烧灶火,肯定会笑掉大牙。”
侯海洋在上午十点钟醒来,他抓过传呼机,看完时间就从床上用鲤鱼打挺的姿势跳了起来,胡乱套上衣服,在灶房里看到端坐在灶火间的秋云,鼻子里闻到红苕稀饭特有的芳香。
“对不起,没有听到闹铃。”
秋云眼里柔情似水,仰着头,问:“睡好了吗?”
侯海洋揉了揉紧绷绷的脸皮,道:“差不多了,你今天还回茂东吗?如果回去,要么是坐晚班客车,要么我开摩托车送你到巴山。”
“我先坐摩托车到巴山,到巴山再去坐客车。我先回去学校收拾点东西,你十一点过来接我。”
十一点,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校门外,等了一会儿,秋云出现在青石梯上。她穿着墨绿色的羽绒服,脖子上一条鲜红的厚围巾,头上戴了一副以前流行过的八角帽,帽上有一颗五角星,很是时尚。
侯海洋长脚支在地上,开起玩笑,道:“穿这么厚,以为是在东北,再穿多点就成北极熊了。”
秋云道:“这个天气坐摩托车完全是活受罪,我得做好充分准备,把自己武装起来。”
侯海洋心里莫名其妙咯噔一下,他猛然想起那次到铁坪镇的一个特别场景,当时他从铁坪小学回县城,一辆三轮摩托车与客车擦肩而过,船斗上坐着一位厚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如一条闪电穿过脑袋,他猛然间将几个细节联系在一起。一是吕明新男友是财政局的人,财政所有三轮摩托车,二是船斗上的女子和吕明体形越想越像,三是隔壁的老师热情得过分,四是吕明这种新老师,哪里有到县城开会的机会。
尽管现在与秋云如漆似胶,可是想到吕明迅速地离开了自己而与另一位男子谈起恋爱,他的心窝子里如被铁针狠狠地刺了一下。
“走吧,刘清德也要出校门。”秋云在离开时遇到了刘清德,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以后,她和刘清德彻底撕破了脸皮,连脸面上的事情都没有留。
“他若啰唆,揍死他狗日的!”侯海洋咬了咬牙齿,骂了句粗话,将吕明压在了心底,在摩托车的轰鸣声中,带出了一条冬日的阴沉冷灰。
刘清德走到校门口,刚好看到那辆摩托车绝尘而去,他骂了一句:
“摔到货车上,摔死狗日的!”
一个多小时,轰鸣的摩托车来到了巴山县城。下车时,侯海洋和秋云都冻得僵硬,侯海洋握着秋云冰冷的手,道:“在冬天骑摩托车真受罪,五年时间,我能买车。”秋云搓着僵硬的脸部肌肤,道:“志向不错,努力实现,十年能买车就算成功。”
买了到茂东的车票以后,两人在候车室低头私语。巴山候车室有几面破了大洞的窗子,有利于空气流通,让整个候车室空气清新,但是副作用更明显,冬天的穿堂风带走了不多热量,候车室里喷嚏声和咳嗽声此起彼伏。秋云鼻涕也悄悄往下流,很快就用了好几张纸巾。
“你回去时开慢点,把衣服扣紧。”
侯海洋也吸了一口鼻涕,道:“我穿得有皮衣,不怕冷。”
侯海洋曾经与吕明多次在这个车站分手,潜意识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秋云提着简单的行李走进检票口时,看着秋云背影,他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这一个情节已经多次发生过。
客车发动时,侯海洋被突然涌上来的情绪左右,他出了候车室,骑着摩托车提前等在交叉路口,很快就看到前往茂东的客车。秋云瞧见了摩托车,就对着窗外挥手示意。一件令她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穿着皮衣的侯海洋跟上了客车,与客车并行。
最初秋云还觉得很浪漫,摩托车跟了数公里以后,她觉得危险,在车上不停摆手,朝着巴山方向指。谁知摩托车没有转变方向,反而是加快了速度,朝着茂东方向而去。秋云眼见着摩托车绝尘而去,在车上急得直跺脚。一路上,她都把脸凑在玻璃上,寻找着摩托车的踪影,心悬在嗓子眼上。
一个多小时以后,客车到了茂东近郊。茂东近期在搞城市综合整治,在郊区外设置了许多洗车场,凡是进城的车必须在洗车场进行清洗。来到洗车场时,秋云见到侯海洋坐在摩托车上,身后是洗车的水雾。
她心急火烧般下了车,来到摩托车前,见侯海洋鼻子不停吸来吸去,跺着脚嗔怪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就跑到茂东,太危险。”
侯海洋笑道:“原本是想送一段,谁知就送到了茂东,走吧,我送你到家。”
最后一句话是戏言,却恰好说到了秋云内心的纠结处。她是极喜欢侯海洋的,甚至沉迷于其中,但是,新乡镇只是行走在小溪中的一块石头,她注定要踩着这块石头过河。在夜深人静时,她无数次思考自己离开新乡以后与侯海洋的关系。
秋云看着侯海洋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心痛起来,在内心稍有挣扎,暗道:“若是他答应,我就带他回家。”她稍稍停顿,口气略带紧张,道:“走吧,跟我回家。”
侯海洋根本没有做好上门的任何准备,低头看着满是泥尘的靴子和裤子,道:“算了,送你到茂东,任务完成,我也应该回去了。”
秋云长松一口气,道:“我请你吃碗茂东酸辣面,很有特色。”等到客车冲洗完毕,她从车上拿回行李,坐在了摩托车上。
摩托车在茂东的大街小巷穿行,来到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小巷。秋云领着侯海洋来到一处酸辣面小店,介绍道:“我读高中时,嘴巴馋了,就到这里来吃。店是小了点,味道不错。”她给侯海洋要来一大碗酸辣面,坐在对面看着他吃。
在高中时代,秋云经常和几位要好的女同学到这里来吃面,她们总是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笑不停。单纯和艰苦交织在一起的高中时代留给了秋云美好的回忆,在父亲蒙冤以后,全家的生活就蒙上了一层厚厚阴影。她更没有想到,自己会陪着新乡的村小教师在这里吃面。这位村小教师骑着摩托车在路上飞奔的样子,深深地牵动她的心。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侯海洋吃完酸辣面,浑身热烘烘的,他将秋云送回到公安局家属院,看着她从侧门进了院子,挥了挥手,这才发动摩托车。
秋云进了院子后,走了几步,又退回到门口,她站在门口,直到摩托车渐渐离开了视线。
在公安局家属院侧门外,能看到茂东烟厂隐隐约约的招牌。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看了一眼那几个大字,没有停留,将茂东烟厂的大牌子丢在了屁股后面。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与翻越秦岭的北风迎头相撞,就如堂吉诃德与风车进行过无奈又无畏的搏斗,冷风通过衣服的缝隙钻了进来,如刀一般切割着身体。茂东到巴山的公路是水泥路面,除了冷点还没有其他苦处。从巴山到新乡公路则是一段苦旅,每当大车经过,阴冷的灰尘就铺天盖地将摩托车和人笼罩,仿佛是一场沙尘暴。
离开巴山县城以后,腰间的传呼机接连响了三次,沿途没有固定电话,侯海洋也就没有停车,直至到了新乡场镇,他才停车拿出了传呼机。
这是三个不同的传呼,从区号来看,一个来自巴山,一个来自茂东,还有一个手机号码。
手机号码只能是姐姐的电话,侯海洋首先回了这个电话。
“二娃,我是你姐。放寒假了,还在外面野啥子,早点回家。”侯海洋道:“昨天才放寒假,手里面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大姐,你在岭西,还没有回广东?那天姐夫说是有民转公的名额,到底能不能落实?”
侯正丽肌在床上用大块头的大哥大打电话,露出一条胳膊,胳膊上雪白的肌肤因为寒冷起了些鸡皮疙瘩。她往温暖的被子里缩了缩,道:“爸的事情落实了,专门安排了一个戴帽指标。我现在关心的是你的事情,什么时候到广东来,别磨磨蹭蹭了。你记一个号码,二道拐家里才安的电话,平时多给家里打电话,听到没有。”
“即使要去广东,也得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干净。”侯海洋已经愿意到广东去工作,只是与秋云的事情没有解决,他舍不得马上离开,另外他还要整治牛背砣小学后面的旱地,以便将产出尖头鱼的溶洞始终控制在自己手中。
侯正丽对牛背砣那点事没有任何兴趣,道:“你就是单身汉,有啥子事要处理,到姐这边来,不需要你拿铺盖蚊帐,早点过来,别在巴山浪费青春。”
与大姐侯正丽聊完,侯海洋才知道巴山的号是家里电话,他马上拨打回家。接电话的是母亲杜小花,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怯怯的,道:“我说不安电话,你姐非要安,花了好几千,都可以盖间房子了。”不等侯海洋说话,又接着道:“乡里开通了那个什么控的电话,可以打长途到你姐姐那里。”
侯海洋笑了起来,道:“妈,是程控电话。安了电话好,你以后想姐姐时,可以给她打电话。”
杜小花道:“平时都是你姐打回来,打长途贵得很,我可舍不得。”她舍不得儿子多浪费电话费,说了几句就放下电话,再细心地用一张裁剪得工整的四方形旧布遮在了电话上。
侯海洋看了第三个电话,这是来自于茂东烟厂总裁办的电话,他想了一会儿,拨通了电话。
“你好,我是巴山新乡镇的侯海洋。”
话筒里传来了小周的声音,“你好,我是茂东烟厂小周,你还有尖头鱼吗?”
侯海洋道:“还有。”他上次带了几十斤尖头鱼到茂东,不料烟厂小伙食团只买了两条,回家以后,他对茂东烟厂的兴趣便淡了。
小周声音很热情:“你赶紧送过来,我在烟厂等你。”
侯海洋不客气地抱怨道:“上次我送了接近一百斤尖头鱼过来,只收了我两条,害得我骑着摩托车又运了回来,既费马达又费油,这次要多少”
小周道:“我只要十斤。”
侯海洋算了算,就算是四十块一斤,十斤鱼也就四百块钱,他骑着摩托来回跑一趟,除去了油钱赚头不大太,更何况天气如此寒冷,骑摩托开长途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他找了借口推托道:“我们放寒假了,事情挺多,这两天脱不开身。”
小周道:“你是在巴山新乡镇,我明天开车过来,你等着我。”侯海洋没有料到小周会这么迫切,道:“我在新乡镇牛背砣小学,到了新乡,在镇里给我打个传呼,我出来接你们。”
小周放下电话,走到了小车班,想去安排车辆,在小车班门口又停了下来,转身回到自己办公室。
晚上回家,小周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男友道:“明天我们去巴山县,找侯海洋拉鱼,你开车去。”
陈树抬了抬头,道:“哪一个侯海洋?”小周道:“就是在厂里碰见的那个送尖头鱼的。”陈树昨晚熬夜办了案子,今天休息得不好,懒洋洋地道:“你让他送过来就行了,何必亲自去买鱼?”
“上次他送了一百斤鱼,伙食团只要了两条,侯海洋不太愿意送。”
“尖头鱼到处都买得到,真要到巴山去?”
小周坐在陈树身边,道:“那天厨房做了尖头鱼,梁老太欢喜得紧,连声说这才是正宗的尖头鱼,破例多吃了一碗饭。梁老板是孝子,梁老太高兴,他就高兴,第二天在办公室就夸了我。我们去收点尖头鱼放在家里,隔几天送两条到梁老太家里去。”
陈树躺在沙发上啃着苹果,道:“你也是个小官迷,难怪那天将家里的两条鱼都送了出去,害得我流了一地口水。”
小周道:“总裁办听起来好听,工作起来累死人,我要争取早点转岗,到实惠一点的部门去。”她的想法很明确,就是去侯海洋家里收购尖头鱼,隔三岔五地给梁老太送去,讨好了梁老太,自然就可以获取梁小鹏的好感。为了不让其他同事知道此事,她就没有叫上烟厂的车。
“尖头鱼在茂东卖得很贵,吃尖头鱼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利润看来很高,我想开一家尖头鱼馆子。”
陈树将头靠在女友大腿上,让自己更舒服一些,道:“烟厂发的钱不少,待遇不错,何必搞这些名堂?”
小周揉了揉陈树的头发,道:“你没有一点经济头脑,你的同学侯卫东,在学校是风云人物,如今一边在政府工作,一边开石场当老板。那个侯海洋是茂东三好学生,一边教书,也一边做生意。他们才是聪明人。”
陈树道:“他们都是在乡镇,没有屁眼法,这才下海。”
小周轻轻打了陈树一巴掌,道:“你又开始说脏话,都是检察官了,还跟街上小流氓一样说粗话。你看社会精英谁说粗话?我在总裁办接待了好多京城部委的人,他们经常谈论下海的同事,不少人混得很不错,这些下海的人都是国务院各部委的精英。”
小周身在企业,对经济活动更敏感,她经常在陈树面前唠叨下海的事,把陈树的耳朵都磨起了茧子。陈树仰头见到小周的小嘴巴开始翻动起来,赶紧讨饶:“好,我明天开车送夫人去买鱼,夫人的创业就从尖头鱼开始。”
在新乡牛背砣小学,堂屋里有着浓烈的酒味,屋外还有一摊子污秽物。侯海洋捂着鼻子来到灶房,铲了些灶灰埋了那些污秽物,空气里弥漫的酸臭味道这才淡了些。
赵海仍然睡在床上,头发乱成一团,脸颊瘦削,仿佛只剩下一层皮,鹰钩鼻子更加明显。自从离开新乡中心学校,赵海便开始酗酒,每次到牛背砣都要大醉一场,昨夜他揣着一瓶酒过来。两人对饮,喝完以后赵海不过瘾,又将上次剩下的半瓶酒喝光。喝醉以后,他拉着侯海洋的手臂哭诉:“侯老弟抱得美人归,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老哥住在鸟不拉屎的地方,晚上除了看星星就看月亮。我是男人,想搂着女人睡觉。”侯海洋劝道:“你有空就回家,嫂子在家等着你。”
赵海“呸”了一声:“那个女人我绝对不会碰,我在新乡苦守着,她龟儿子乱来,若不是看到娃儿造孽,早就和她离婚了。”
侯海洋从李酸酸口中知道赵海头顶上有绿帽子,还是将信将疑,这一次从赵海嘴里说出来,他知道事情肯定是真的,对其深深同情。面对着残酷事实,任何劝慰都是苍白的。他用力拍着赵海的后背,还是安慰道:“困难是暂时的,以后想办法调出新乡。”
赵海骂道:“我没有当官的姑爷老丈人,又没有钱去送,拿个鸡巴去调动。”
侯海洋对赵海的痛苦是感同身受,但是他采用的应对方式要积极得多,半扶半拖将赵海弄回侧房,继续劝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赵海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醒来以后,眼睛充满血丝,脑袋迷迷糊糊,一时没有认出是在哪里,道:“我在哪里,在牛背砣小学吗?”
侯海洋道:“昨天我说不喝了,你非要喝。”
赵海这才想起是在牛背砣小学,他费力地坐了起来,道:“我们喝了多少?”
侯海洋指了指墙角,道:“你带来的那瓶酒喝光了,我这里还剩了至少大半斤,我们两人喝了一斤七八两。”
喝酒以后,赵海又哭又闹,又说又笑。醒来以后,他变得很是沉默,两人端着碗站在屋檐下,各自喝着稀饭。
“走了。”赵海放下碗,也不停留,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弯着腰,离开了牛背砣。他的背影十分落寞,若是不熟悉的人在稍远处看见,绝对会认为是一个老人。
此时,侯海洋心里既同情赵海,更多的则是不以为然,他将赵良勇和赵海作了比较:“赵良勇要改变处境,知道贷款读书。赵海天天喝酒发牢骚,有屁个作用。”
十点,传呼机响了起来,号码显示是场镇电话。侯海洋知道是茂东烟厂的小周到了,骑上摩托车就前往场镇。从学校到公路的小道上留下一条条车辙,全部是侯海洋摩托留下来的。
场镇中心位置停了一辆印有“检察”大字的小车,小周在车里见到侯海洋的摩托车,下车,站在车门处招手。
侯海洋没有下车,他身穿皮衣,单腿撑地,帅气逼人。他向车内看了一眼,对着驾驶室的陈树点了点头,道:“要走小路,车不能去,你们跟着我走。”
派出所老朱昨夜也喝了一场大酒,到了九点过才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他正在豆花馆子吃饭,见到了这辆检察院的小汽车,顿时就留了神。公、检、法、司四个政法机关,司法局相对弱势,公安和法院都属于强势部门。而检察院有监督检察公安和法院的职责,在政法系统里的地位很微妙。在一般情况下,派出所对检察院的人员都比较客气。
老朱与检察院反贪局打过交道,见到茂东车牌的检察院车辆罕见地停在新乡场镇,没来由心里有些发虚。他看到侯海洋带着这辆车朝场外而去,揉了揉眼睛,感觉有些看不透在街上与流氓打架的侯海洋。
小周、陈树跟着侯海洋进了牛背砣小学。小周是茂东城里人,很少到乡村学校,她环顾学校,问道:“学校就你一个老师?”
侯海洋道:“有几个,只有我住在学校里。”
“上次很对不起,我不知道小厨房只收了两条鱼,你见到我时,怎么不明说此事?”
侯海洋没有抱怨上次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实事求是地道:“小厨房确实用不了这么多的鱼,大厨房用尖头鱼就太奢侈了。从茂东到巴山太远,如果每次只送几条鱼,油费都找不回来。”
陈树是来自茂东的市检察院干部,在侯海洋面前有天然的优越感,他没有刻意寒暄,问:“巴河都产尖头鱼,新乡的尖头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侯海洋道:“本质上没有区别,可是生活环境不一样,口味差异就很大。我准备了十来条,你们可以过来瞧一瞧。”他知道小厨房不会要太多尖头鱼,已经打定主意在茂东另外寻找大买家,对陈树和小周没有刻意逢迎,只是客观地讲解事实。
进了厨房,侯海洋用脚轻轻踢了踢大桶,尖头鱼如子弹一样在桶里游动着,敏捷、优美。“尖头鱼喜冷水,产量不高,捕捞难度大。新乡河没有受过工业污染,另外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产出的尖头鱼品质最高。”
小周蹲在水桶边仔细看了一会儿,道:“茅台酒的味道独特,和当地的水、土壤和微生物都有关系,同样的工艺换了另一个地方就失去独特风味,想必新乡尖头鱼品质好也是近似的道理。”
侯海洋对这句话伸出了大拇指。
用秤将鱼秤完,十二条鱼一共二十七斤,侯海洋原本想让点价钱,想到自己辛苦将鱼送到茂东烟厂,却只卖了两条。茂东烟厂这么发财,买点尖头鱼是小意思,也就没有让价,道:“四十块钱一斤,一共一千零八十块。”
陈树吓了一跳,皱了眉头,道:“太贵了,少点。”
侯海洋坚持道:“一分钱一分货,这是茂东市面上最好的尖头鱼。”
小周道:“价钱上没有问题,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不能将鱼卖给烟厂的其他人,也不能将鱼卖给茂东的其他人,我包收。”
侯海洋顿时明白了小周的意图,豪爽地道:“先说断,后不乱,这没有问题。”收了钱,他又找了一个塑料袋子,从大桶里抓了三条瘦长的尖头鱼,道:“刚才是谈生意,我们必须得一是一二是二。谈完生意,这几条鱼是送给周姐的。”
小周道:“今天买得少,我不讨价还价,以后大量要,你得把价钱少下来。”
侯海洋道:“可以,到时再谈。”
送走小周和陈树,侯海洋的腰包又硬了一些。
放了寒假,绝大部分老师都离开了学校,侯海洋为了供应霸道鱼庄和茂东烟厂的尖头鱼,就留在了新乡。
大姐侯正丽得知此事,给侯海洋打了几次传呼,在电话里来了一顿批评,道:“你留在新乡做什么,是不是谈恋爱了?我给你说过好多次,别在新乡谈恋爱……没有谈恋爱,那你留在新乡做什么?谁让你卖尖头鱼,能卖几个钱,赶紧回二道拐,多陪陪爸爸和妈妈。”
侯海洋道:“我还有一些事情处理,迟早都要来广东,不用急于一时。”由于大姐坚决反对自己谈恋爱,他就没有向大姐透露与秋云的恋情。
山是多么封闭,相较于南方,茂东就和中世纪的欧洲差不多,充满着愚昧和黑暗。侯正丽在大城市生活了数年,至少从表面上完全城市化,在她的心目里,乡村生活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对于年轻人来说实在没有留恋之处。
姐姐极端的言论刺激了侯海洋,他争辩道:“这话太过了吧,茂东在经济上是比南方差点,但是没有你说的那么邪,至少茂东的社会治安比广州好,民风更加淳朴。”
“二娃,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到时到广东住一段时间,你就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意思。不说了,我还有事,先挂了。”
挂断电话,侯海洋将思路转回到手里急需要做的事情。最近几天,茂东烟厂和霸道鱼庄都加大了进货量,他手头的资金积累到了五千多元,已经可以下手租旱坡。大姐侯正丽催得越急,他越是想早些将溶洞纳人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