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的一声响,碎石块飞上天空,后坡上升起灰尘。刚娃守在了靠近学校这一侧,他吓得脸色惨白,大骂道:“光头,你这个猪,有人跑过来了。”骂声未绝,只听得一阵哭声传来。
一位女学生脸青面黑地站在小道上,手足无措。她的伙伴摔到坡下,坡有两米左右高,下面是灌木和杂草。刚娃跳到坡下,见女学生额头上、脸上鲜血淋漓,以为学生被飞石打中,顿时手脚发软。弄清楚小学生只是被树枝擦伤,刚娃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这在放炮,你们还跑!”
第一节课即将结束时,侯海洋见到了两位女学生哭哭啼啼进了大门。这时,后山又响了一炮,他心中一紧,对班上的学生道:“刚才教了新课文,你们把新学的字再认一遍。”
他走出教室,把两个学生叫住,道:“你们怎么回事?”
两个小女生哭哭啼啼讲完,侯海洋感到事态严重,他先将两个女学生带进屋里,用清水洗了伤口。等到下课,他将马光头、老吴等人叫到办公室,三言两语讲了事情经过,道:“此事必须给学校反映,就算不能让刘老七关掉后山,也得有一个安全措施。”
马光头欲言又止,此时他已经知道此矿的真正老板是刘清德,作为一位民办教师来说,刘清德就是一座需要仰视的高山,他无法去阻止高山的行动。
另一位教师老吴并不知道刘清德的存在,可是他认识刘老七,作为年老体弱的民办教师,很难面对刘老七这种暴力青年。
暴力,是最本质的征服力,就算在九十年代,科技日新月异,在社会底层,暴力仍然具有决定性意义。特别是在农村,一家人有四五个壮劳力,绝对是不可忽视的家庭。一个民族的强健,不仅是思想的强健,同样需要身体的强健。忽视身体的民族精神最终也会委靡。
侯海洋道:“马老师,吴老师,后山开矿,对学校影响大,你们看怎么办?”
马光头嗫嚅着道:“学生又没有被炸着,是自己摔伤的。”
老吴说了一句:“这事还得交给学校。”便不再开口。
侯海洋的年龄只有两位老同志的一半,勇气比这两位老同志加起来还多一年,他先瞧着马光头,又转向老吴,道:“这是发生在牛背蛇村小的事,涉及村里的娃儿,村里陈书记不能袖手旁观。趁着中午时间去找陈书记,让他跟刘老七交涉。同时还得找学校。我们三人分个工,吴老师守在学校,组织学生上课,我去找村里陈书记,马老师找学校。”马光头最怕得罪学校领导,忙道:“我正好有事找陈书记,麻烦侯老师去学校。”
侯海洋道:“那我就去学校。”
按理说,牛背砣小学负责人是马光头,他事事不出头,领导权自然而然就交给了侯海洋,大家都觉得挺正常。
上午放学,侯海洋直奔新乡学校。
分管小学校长王勤是个急性子,听闻此事,急匆匆就跟着侯海洋来看现场,刚刚走出_镇,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炸响。
到了现场,王勤看到了守在路口的刚娃,道:“采矿不能影响学生出行,你们放炮的地方离小路太近了。”
刚娃不以为然地道:“你没有看到我守在这,放炮的时候不准学生通过。”
王勤眼睛盯着在天空中飘荡的灰尘,道:“你们在这里采矿,是要长期放炮还是偶尔放炮?”
刚娃不耐烦了,道:“有事找刘老七,我不晓得。”王勤抬脚往坡上走,刚娃威胁道:“上面在放炮,挨炸别怪我没说。”
王勤是秀才,秀才遇到兵就说不清楚,更何况遇到的是不讲道理的社会青年。侯海洋瞪了刚娃一眼,道:“王校长,这里说不清,先到学校。”
在学校等了一会儿,马光头回来了,沮丧地对王勤道:“陈支书喝麻了,来不了。他说这个矿跟村里签了协议,所有证照都齐全,他管不了。”
王勤气得胸口起起伏伏,发了句牢骚:“就是你们牛背砣事情多。”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又道:“下午放学时,你们几个老师到后坡去守着,务必让学生安全通过,我去找代校长。”
等到王勤离开,马光头跟在侯海洋身后,进了屋,吞吞吐吐地道:
“听陈书记说,后坡是一个什么铅梓矿还是铅矿。我说不准是什么矿,反正是个矿,名字是刘清德老婆的。”
侯海洋马上明白马光头为什么不愿意到学校去,作为民办教师子女,他太理解马光头的处境,道:“马老师,此事你和老吴都别出面,若有什么事都由我来兜着,不管什么矿,必须要有一个解决办法。”
下午放学,等到学校下课,几个老师如幼儿园教师一样,领着学生到后山。此时恰逢后山放炮,上百名学生挤在了一起。小学生们反而觉得好玩,有说有笑,打打闹闹。一声炮响,飞石落地以后,学生们这才—窝蜂地从小道上跑过去。
望着学生们欢快的背影,侯海洋感到了肩上的责任。
早上,侯海洋在七点半之前来到后坡上,后坡有一半被炸开,褐红土下面是青色石头。与侯海洋打过架的光头坐在烂石堆上打哈欠,刚娃眼角挂着一堆眼屎,眼圈发黑。
侯海洋道:“八点半钟学校就要上课,你们能不能在九点钟再放炮?”
光头与侯海洋打过架,他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寻找趁手的工具。侯海洋扬起下巴,嘴角上抽,轻蔑地笑了笑,道:“我不是来打架的,学生读书是正事,如果解决不好,你们的矿也开不下去。”
刚娃“腾”地站了起来,梗着脖上往上凑。侯海洋确实不想打架,转身欲走。刚娃的手指伸到了侯海洋鼻前,道:“你这个傻麻批,在这里跳啥子跳。”话音未落,侯海洋一把抓住刚娃手腕,朝外一扭。刚娃猝不及防,他的手腕关节被侯海洋反向扭住,身体随着其用力方向扭曲,丝毫没有反抗力量。
侯海洋放开手,对着刚娃就是一个鞭腿,将刚娃打翻在地。他用手指着刚娃鼻子,道:“服不服,不服再来。”
刚娃爬起来时,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侯海洋没有等他站直,上前一步,小腿伸进刚娃两腿间,同时抓着其衣领,用力朝后一推。刚娃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摔了一个四脚朝天。
光头被侯海洋用铁锹敲过小腿,他知道眼前人不好惹,急忙将刚娃拉住。在刚娃愤怒的骂声中,侯海洋点燃了一支烟,站在了一处突起的大石前。在大石旁边有一根废木棍,他已经盘算好,若两人一起上来,木棍就是最趁手的武器。
牛背砣吴老师也到后坡,他与刚娃恰好有点亲戚关系,见状赶紧把刚娃拉到一边,赔着笑劝说。等到了八点半,后坡矿上没有点炮。侯海洋这才站起身,拍拍屁股,没有理睬后山坡上的骂声,扬长而去。
进了校门,留在学校组织学生的马光头喜滋滋地道:“今天没有放炮。”侯海洋道:“我守在山上,他们没敢放炮,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马光头眨巴着眼睛,出了个主意,道:“侯老师,你去找陈书记,让他给镇里反映。”
牛背蛇小学与村办公室不在一个地方,侯海洋转身就去村办公室找陈书记。他离开不到半小时,十来个黑不溜秋的汉子走进学校,他们都是强壮的男人,有的提棍,有的拿锹。带头人冲进学校就开始喊:“侯海洋,滚出来。”
这群人中没有刘老七,也没有刚娃和光头。他们没有砸学校的财产,只是满屋子找侯海洋。马光头、老陈和学生们都被恶狠狠的汉子们吓住了。
侯海洋在村办公室找到了牛背砣村支部陈书记,讲了这两天发生的事,道:“来来往往都是村里的学生,你是村支部的书记,这件事情,你管不管?”陈书记一脸为难的表情,道:“他们有合法手续。”侯海洋道:“合法手续重要,还是学生的生命重要?”陈书记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儿,说了实话:“这个矿是刘清德老婆开的,光是办手续就花了不少钱,还买了机器,开始修公路,你算算这是多少钱,而且他们给村里交了管理费,你说怎样叫别人关?”
两人正说着,马光头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道:“不得了,差点出大事,有十来个人拿着棍棒找侯老师,幸好侯老师不在学校,这些人不是我们村的,五大三粗,凶神恶煞。”
陈书记被吓了一跳,道:“侯老师别回去,先到村办公室留一会儿,我到镇里去反映。”
陈书记离开了村办公室,侯海洋不顾马光头的阻拦,执意要回小学。马光头抱着侯海洋的腰,道:“侯老师,好汉不吃眼前亏。”侯海洋怒火中烧,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就是要会会他们。你别去了,免得吃亏。”
俗话说,泥人都有三分火气,马光头多年不顺,心头窝了火,在侯海洋带动下,此时终于发了出来,道:“我们老师辛辛苦苦教书,不惹人,不讨厌,就是一把米的鸡,他们是欺人太甚,哪里还有领导的样子。”最后一句话是暗指刘清德,可是他终究还是有顾虑,没有敢说得过火。
侯海洋想到对方有十来个人,猛虎难敌群狼,想了想,道:“事关学生安全,不仅仅是我们老师的事,也是家长的事。明天要让学生家长到学校来开会,到时候我们和家长一起找矿上。”
马光头没有反对这个建议,道:“我去让学生们叫家长过来,侯老师再去找王校长,她是管小学的校长,看着老师受欺负,总不能无动于衷。”他在内心深怵学校领导刘清德,虽然在气头上,却也不敢捋虎须,只是支招让侯海洋去找王勤。
侯海洋再次燃起了战斗热情,道:“找王勤没有价值,我要反映情况就直找乐彬,乐彬不管,我就找县政府。明天家长们来了,我们带他们到放炮的后坡,让家长们看看他们子女上学的条件。”
回到牛背砣小学,侯海洋找来班上的学生,再次询问侵人学校十来人的情况,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情况补充得非常充分。通过马光头和学生们的语言,他将当时的现场进行了充分还原。回到寝室,他独自一人抽了支烟,扪心自问:“马光头靠不住,老吴靠不住,小学生太小,我只能一个人战斗。为了学校的事,和这些人拼命值得吗?何况,我只是一个被校领导抛弃的小人物。”紧接着,他再次自问:“我一个人能和十来个壮汉打斗吗?”
侯海洋年轻气盛,却并不狂妄无知,他清楚匹夫之勇终究是有限度。而且,此次打架与以前不同,读了中师以来,打架次数不少,以前打架只是为了义气以及极小的摩擦。这一次打架与以前不一样,涉及后坡开矿,有了利益,打架就不是为了义气,这是见血要命的搏斗。
认识到问题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侯海洋必须要面对可能到来的打斗。他将铁锹放到了寝室门口,只要有外人进入,他可以迅速拿起自卫武器,随后,又让同学们搬了几十块修围墙剩下的红砖到了二楼楼顶。只要堵在二楼的楼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外人很难冲上来,除非拼命,而这点事,还没有到拼命的地步。
做好充分战斗准备以后,侯海洋找来白纸,用工整的楷书记叙了后坡石场发生的事情,重点强调可能出现的后果,同时附上了从学校到后坡的示意图。写完信,他在腰上揣了一把砖刀,前往镇政府。砖刀是修围墙留下来的工具,这是生产工具不是刀具,但是一把砖刀在手,威力极大,即使对方持有匕首也不会被动。
来到镇政府,没有找到乐彬,镇长蒋大兵也不在,只有副书记刘清永坐在办公室。侯海洋信不过刘清永,揣着信件回到了牛背砣小学。
下午,后坡又炸响了四五声。新乡学校领导和镇里领导都没有露面。
吃过晚饭,侯海洋沿着小道上了学校后面的旱坡,观察远处后山。正要转身下山时,看到十来个汉子沿着围墙根悄悄向牛背砣的校门走去。他居高临下,将这些汉子鬼鬼祟祟的行动看得很清楚。
这些汉子进了校门,四处张望。他们进了厨房、浴室以及教室,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没有找到目标。这时又从外面进来一人,正是早上与自己发生冲突的刚娃。这批人在院中走来走去,有好事者还用脚踢围墙踢单杠。
侯海洋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默默地看着院中的刚娃以及手下人。从体形看,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劳动的人,身强力壮,就算自己再能打,也不可能以一对十。他清醒地认识到双方力量的差距,突然间感到特别孤独和弱小。
这一群人离开以后,侯海洋继续在旱坡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小院。在下山时,他一度闪过住到马蛮子家里去的念头,又觉得如此做法会被人嘲笑为胆小,于是放弃此念头。进了小院,用铁锁把门锁好,又在大门前放了瓶瓶罐罐,只要有人进院子,碰到瓶瓶罐罐就会有响动。然后他将锋利的铁锹拿到床头,打开窗,锁好房门,静等着敌人进院。在等待敌人时,他脑中迸出一句歌:“朋友来了有美酒,若是那敌人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结果,整晚平安无事。侯海洋原本睡眠极好,这次却罕见失眠,睁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脑子里浮现着十几条壮汉的身影,反复唱着那一句歌词:“朋友来了有美酒,若是那敌人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在迷糊之中,侯海洋又想起了一条计,他翻身起床,拿起毛笔和白纸,用行书给刘清德写了一封信,内容与写给乐彬的基本一样。
天明以后,侯海洋到院子将瓶瓶耀罐收走,免得被其他人看见而惹来笑话。在8点左右,陆续有家长来到学校,要到上课时间,学校来了一群妇女和老人。其中三四个老人恶汹汹地来到学校办公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侯海洋最怕没有家长到学校来,只要有家长肯来,他就有可能动员家长一起战斗。面对愤怒的老人,暗自高兴,开始好言好语讲事情的经过。
学生家长逐渐多了,侯海洋见时机成熟,跳上升旗台子,用气愤的语调高声道:“今天请各位家长来,主要是有一件事情要商量。从前天开始,后山有人开矿,天天放炮,学生从那里过,非常危险,稍不注意就要出安全事故。前天就有一位女学生摔到沟下。作为牛背砣小学的老师,我有责任和义务把事情向各位家长说明。”
在牛背砣村,大部分青壮都在外面打工,将孩子交给老人照看。在坝子里面的老人大部分是爷爷、奶奶、外公和外婆,他们昨天就知道了学校附近放炮的事情,侯海洋话音刚落,他们激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议论,更有急性子的人开始骂娘。
“我现在是口说无凭,你们不信,可以马上去看现场,如果觉得娃儿不安全,我们一起到镇里面去,让镇里面解决。”侯海洋站在台子上,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顿时应者如云,几十个老头、老太婆和中年妇女就朝着后坡走去。马光头站在教室门口,既有点张口结舌,又觉得异常解恨。民转公是一根钉,扎在了他的心口,侯海洋的做法间接帮他出了一口恶气。
一群人远远看着后坡时,恰好又传来一声炸响,石块乱飞,灰尘扬天。侯海洋大声道:“娃儿从这里过,你们说是不是很危险?”
听说危险和亲眼看到危险是两个概念,牛背砣村民们急了眼,他们不等侯海洋再次发动,等石块落地,就一股脑朝工地冲去。工地上,刚娃等人正在为下一炮做准备,不料呼啦啦上来一群老人,将工地占据。这些老人都是本地人,大部分都认识刚娃和光头等人。有人道:“刚娃,你们搞啥子名堂,小幺在牛背蛇小课。”又有人道:“都是乡里乡亲,你让小娃儿走哪里?”更多的人则是漫骂,各种直指生殖器的方言土语满天飞舞。
侯海洋见老人们上了后坡,转身朝场镇走去。
王勤昨天将事情报告给了代友明,只得到含糊的答案,这也在预料之中,如果代友明会给出肯定的答案,反而会让人觉得意外。早上上班以后,她还是觉得不安,处理了手头事以后,来到了牛背砣小学。听说学生家长上了后坡,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还未到后坡,远远就听到乱七八糟的吵架声。她刚走到现场,老头、老太婆大多认识王勤,还有好几位与王勤是亲戚关系,见到她出现,他们就围了上来。
刚娃和光头等人这才得以脱身,都悻悻然站在一边。刚娃一直在煤矿上班,他可以叫来一群工友找侯海洋算账,可是他没有办法叫人来打一群老头、老太婆。若是纯粹的地痞流氓,打了老人也就打了,大不了一走了之。现在他们要开矿,在偏僻封闭的新乡镇,真要动手打了这些老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勤一边向老人们解释,一边四处寻找侯海洋,凭着她对牛背砣几位老师的了解,只有侯海洋有放手发动群众的勇气。
此时,侯海洋来到了新乡学校,沿着青石梯走上校门。他没有直接去办公楼,而是来到操场等候。走在操场上,他脑中又想起了一起打篮球的秋云,在这个封闭偏僻的学校,秋云是上天赠送的礼物,温暖着他的内心,陪伴他度过无数寒冷的漫漫长夜。等了一会儿,下课铃响,学生们从教室蜂拥而出,一会儿就将空旷的操场填满,开始排队做课间操。代友明、刘清德和赵良勇等人陆续从教学楼走了出来。
赵良勇第一个瞧见走过来的侯海洋,暗自奇怪:“侯海洋向来不踏学校大门,今天转了性,主动过来,不知有什么事?”他打了个招呼,谁知侯海洋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到刘清德面前。
刘清德见侯海洋拦在了自己身旁,他下意识退了半步,用警惧的声音道:“你干什么?”
侯海洋面带笑容,将写好的信递给了刘清德,道:“刘校长,给你报告一个事,最近有人在牛背蛇小学后坡开矿,天天放炮,学生从后坡旁边经过,有生命危险,这是我的书面汇报。”
从第一次与侯海洋见面,此子便对自己没有好言语,最后发展成拳脚争斗,此时突然间面露笑容,刘清德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在众老师注视下,他接过了信。
侯海洋笑眯眯地看着刘清德,等着他发话。
刘清德从纸上抬起头,暗骂道:“以前只知道侯海洋这个娃儿蛮不讲理,如今看起来,这个批娃儿还很阴险,他应该知道是我开的矿。”他将信顺手递给了代友明,不再理睬侯海洋,继续往前走。
侯海洋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大声道:“刘校长,希望你早点处理。我是向学校报告了,如果出了事,就不是我的责任。”
代友明昨天就从王勤口中得知此事,他匆匆看了一眼信上内容,道:“知道了。”也往前走。
赵良勇站在一边,被弄得莫名其妙。他有意落在两位领导身后,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挑衅刘校长?”
侯海洋道:“你别管这事,有空细谈。”说完以后,他潇洒地扬长而去。出了学校,他再次来到新乡镇政府,上了三楼,他见乐彬办公室开着,便拿出信走了过去。乐彬办公室里有人在谈话,侯海洋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谈话人走出来后,他快步走了进去。
“乐书记,你好,我是牛背砣小学的侯海洋,有事向你反映。”侯海洋站在桌前,将写好的信件递过去。
乐彬道:“侯海洋,有什么事?还这么正式。”他带着笑意接过信,看了一眼,赞道:“你的字真漂亮,新乡第一。”
侯海洋微微一笑,没有接腔。
乐彬看着信,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道:“现在还在放炮?”
侯海洋据实相告:“正在揭盖山,估计还得炸一段时间。我是牛背蛇小学的教师,遇到问题向上级报告,如果报告以后还出了事,我就没有责任,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乐彬道:“你给学校报吿没有?”
侯海洋道:“我给学校三位领导都报告了,今天写了一封信送给刘清德校长。我是出于考虑学生的安危,才来找乐书记,希望政府有一个断然措施。”
乐彬站了起来,主动与侯海洋握了手,道:“如果我们的干部都有小侯这样的责任心,我们的事业何愁做不好。”
侯海洋走了以后,乐彬正准备打电话叫企业办的王绍军过来询问情况。镇长蒋大兵过来谈事情,他暂时将侯海洋反映的事情丢在一边。
在新乡学校,刘清德听闻一群老头、老太占据了矿山,一边骂娘,一边头痛。
近几年,开矿热传遍了大江南北。岭西省的沙州、茂云和茂东都有丰富的有色金属矿,最早最大的开矿团体出自于沙州,逐渐传到了茂东和茂云。这次在牛背砣开矿的部分资金就来自沙州,在组织部当常务副部长的大哥充当了牵线人。
为了避嫌,此矿就以刘清德老婆名义所开。可是刘清德老婆主要精力在餐馆上,她对豇豆和四季豆的兴趣远远高过冷冰冰又不能吃的石头。刘清德有着做煤矿的经验,开起矿山来轻车熟路,特别是动土阶段,有了刚娃和刘老七等人,根本用不着他来操心。
刘清德给镇企业办的王绍军打了电话,然后在餐馆雅间等候。
十二点过,精瘦的王绍军来到餐馆,进门道:“刘老兄,你是副校长,难道招呼不住学校的老师?”
刘清德道:“这人是魏延,长着反骨,谁的话都不听,所以才从中心校被踢到了牛背砣,没有想到这个家伙太不老实,又开始兴风作浪。老头、老太婆就是一盘散沙,得有人组织才行,侯海洋绝对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
小个子王绍军是83年的招聘干部,在企业办工作多年,对乡村人情世故了如指掌,道:“刘老兄说得对,有人撑头,老头、老太婆就要麻烦死人,打又打不得,他们赖在工地上,让我们怎么办?”
刘清德道:“现在是在揭盖山,以后正式开矿,就不会用这么多炸药,只要在爆破时,派人在路口守着,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次花了这么大代价把采矿证办下来,还买了机器设备,几个老太婆一闹就停下来,我们不是亏惨了。”
两人商量时,刘清德老婆跑了过来,道:“我看到牛背砣的人跑到政府去了。”
刘清德和王绍军赶紧出来,站在窗前看,见二十来个老人正朝镇政府走。
乐彬反复看了侯海洋写的信,信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他反复看的原因是这一手书法,良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等到时机成熟,还是要把侯海洋借调到镇政府。”欣赏完书法,他给办公室打了电话:“友树,你把企业办王绍军叫来。”随后又给派出所朱操蛋打了电话,道:“朱所,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乐彬刚扣上电话,就见到一群老头、老太婆出现在门口。
刘友树放下电话,先到了企业办,随后到餐馆寻找,果然找到了王绍军。
王绍军跟着刘友树急急忙忙来到了乐彬办公室。乐彬瞪着眼道:“王主任,牛背蛇小学的事情你知道吗?”
王绍军苦着脸,道:“这是一家新引进的企业,县里有批文,等正式投产,利税不小。”
乐彬打断道:“我知道这事,可是你们没有考虑到小学生的进出问题。小学生的安全是大问题,怎么能忽视?我交代两点,一是那个矿马上停业,二是……”
刚说到这里,派出所朱所长走进门。
乐彬道:“老朱,牛背砣开的那个新矿,炸药先停一停,你们批炸药的时候,没有看现场吗?那是学生上课的必经之地。”
朱所长道:“矿上手续齐全,批炸药没有啥问题。”
“学生安全如何保障?”
“凡是使用炸药都有规范,严格按照规范就不会出安全问题。”朱所长与王绍军身份不同,派出所是县公安局的派出机构,镇党委、政府并不是直接上级,态度就要轻松得多。
乐彬指了指窗外,道:“院子里那群人是牛背砣小学的学生家长,就是为了此事来找麻烦,朱所长批了炸药,等会儿你去给他们解释。”朱所长笑嘻嘻起身,道:“给政府当打手就是我们派出所的责任,我先下去招呼。”
乐彬抓起桌上一支烟,笑着扔给朱所长,道:“老朱,炸药得停,出了事谁都担负不起责任。”转过脸,他脸上笑容消失,神情严肃起来:“你准备一个座谈会,请新乡学校、牛背蛇村主任和支书、企业办以及矿上的人,研究如何既开矿又保证学校安全的事,定在明天上午。”在王绍军出去时,他补了一句:“叫牛背蛇村小的侯海洋也来参加。”
刘友树等办公室人员来到了院内,开始劝导上访的群众。随后,朱所长和凌华声也下来,把一干老头、老太接到了会议室。
侯海洋从乐彬办公室出来以后,他回到牛背砣时,没有进学校,而是直接去了后坡。后坡还有十来个老人在守着,刚娃等人坐在一边抽烟,没有施工。
在后坡,除了小道外,还有一条土路的毛埋,远处还有修路的人。侯海洋估计了一下,这条公路是机耕道,看走势,应该与另一条乡道联在一起,他看着远处的修路人,想起牛背蛇村陈书记说的话,心道:“这条路是以后运矿石的简易路,刘清德是真下了血本。既然下了血本,他就不会中途停止,但是要想开矿顺利,面对本村本土的村民,他肯定要妥协。”
侯海洋想了一会儿,他沿着河边小道向上游走,看能否找到一条让学生绕过矿山的近路。
小道基本上与河道平行,河道有三四米宽,约有一米到两米深,长年有水。朝上游走了四十多分钟,见到一座小桥。从这座小桥走到河对面,对岸同样有一条沿河小道。
沿着河对岸的小道返身朝河道下游走,中途经过一座小山,翻过山坡,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能看到放炮的后坡。再走,就回到牛背砣小学前面的石头小桥。
侯海洋计算了一下:“若是小学生不经过放炮的后坡,则必须绕过上游和下游的两座小桥才能到牛背砣学校。这样一来,原来半个小时到学校,现在仅仅绕行两座小桥就要多花近90分钟。学校八点半上课,他们必须要在五点半起床。”
“既要矿山运行正常,又要确保学生安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距离后坡矿山不太远的地方修一座小桥,让学生们直接过河,不必绕行上游的另一座小桥。这样就可以避开后坡飞石,又节约时间。”
这个主意出来以后,在侯海洋脑中反复思考,觉得在后坡附近修桥是唯一解决之道。
中午,刚娃等人接到了派出所通知,将剩下的雷管和炸药交回到库房,工人撤出了后坡。炸了两天的矿山安静了下来,占领矿山的老人们随之撤了出去。
下午,镇政府发出会议通知。
参加会议的有镇纪委书记凌华声、企业办王绍军、派出所一名民警、新乡学校刘清德、牛背蛇村支书老陈、牛背蛇学校侯海洋。学校原本通知的是牛背蛇小学马光头和侯海洋,马光头死活不参加这个会,其他老师更不愿意去。侯海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且在他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不参会的理由,接到通知以后就昂首阔步参加会议。他很瞧不起马光头等人的懦弱,想起了一句土语:“胆大的日龙日虎,胆小的日抱鸡母。马光头怕这样怕那样,一辈子都被人欺负到头上。”
新乡镇办公室位于三楼右侧,能容二三十人。满脸麻子的纪委书记凌华声主持了会议,他简明扼要地讲了开场白,道:“这是解决问题的会,大家别谈虚的,有什么事谈什么事,有什么建议谈什么建议。先请牛背砣小学的老师发言,村里再说,然后企业讲解决办法。”
侯海洋三言两语讲了事情经过,着重强调飞石对学生的潜在危险,举出两名女学生遇到哑炮后差点被炸伤的事例。
话未说完,参会的刚娃迫不及待地道:“我们放炮时都派人在小路两边守着,绝对不会伤到人,那两个女娃儿是自己摔到沟沟头,关我们屁事。而且,揭完盖山后,放炮就没有现在多。”
侯海洋道:“就是因为放炮,女学生才使劲跑,摔到沟沟里面怎么能和你们无关?以后放炮少,不等于不用炸药。”
“有啥子关系?石头没有砸到女娃,她自己摔跤,和矿上有狗屁关系。”
侯海洋提高了声音:“女学生是被放炮吓倒才跑,这是因,摔倒是果,怎么会没有关系?”
凌华声见两人争执起来,提高声音道:“吵啥子吵,听王主任说。”
王绍军慢吞吞讲道:“这个企业是我们镇今年招商引资的项目,建成投产以后将有较大的利税,目前手续全部办好,矿方订购了机器设备,机耕道也在修,不可能就停产。当然,学生的安全也得考虑。”刚娃道:“小河上游有一座桥,可以走河对面,绕开我们矿。”
侯海洋才去侦察了地形,没有受蒙蔽,道:“那座桥太远,学生绕行要多走一个半小时,不现实。”
刚娃说一句话就被侯海洋顶一句,他用充满恨意的眼光看着下巴微微上扬的侯海洋,暗道:“狗日的拽,老子还要收拾你。”
随后,牛背砣支书老陈、派出所老朱也发了言,他们只是讲了具体情况。
凌华声听完几人发言,打了个哈欠,满脸的麻子顿时都抖动起来,当麻子平静下来以后,道:“这件事情说起复杂,其实很简单,矿山要开,学生也要过路,两者不矛盾嘛。小侯老师,你是牛背砣小学的老师,最有发言权,有什么好办法?”
侯海洋没有想到凌华声突然将球踢了过来,脱口而道:“真要解决问题,确实简单,在小河上架一座人行桥,让学生绕过矿山,走小河对面的小道,就彻底解决问题。”
小河平时不宽,只有三四米宽,一米到两米深。但是在汛期,小河会有十来米宽,五六米深。老桥只是简易桥,涨水就要被淹没。新修桥则必须要以汛期的宽度和深度为标准,桥的跨度要在十五米以上,加上引桥则有三十米。刚娃在煤矿里当放炮员,在老家还经常帮人修房子,他约莫知道修一座桥要多少钱,道:“本来河里就有一座桥,没有必要再修桥,修一座桥要十来万,谁修得起?”
凌华声脸色一变,瞪着刚娃道:“你能不能代表老板?不能代表老板就把今天开会的情况给老板说一声。镇里、派出所和村里都支持你们开矿,要不然你们哪里拿得到批文?就算拿到批文,不批炸药给你们,你们难道用锤子去开矿?就算你们有炸药开矿,村里不拿土地给你修路,你们的矿石从天上飞出去?小侯老师的办法最简单,我同意。”
会议结束不久,刘清德在第一时间知道此事,他马上给县委组织部的大哥打电话。大哥在开会,抽空在门外打了电话:“强龙不斗地头蛇,要想开矿,还得和地方搞好关系。老三,你的脾气得改一改,别作一介武夫。”刘清德最服大哥,可是不甘心出这么多钱,道:“我知道此事都是乐彬的意思,你还要想办法将乐彬调出新乡,免得碍手碍脚。”大哥在电话里训道:“这些事情不用你来操心,好好把矿山经营好。”
刘清德不愿意轻易就范,他与朱操蛋商量以后,又从库房里批了些炸药,轰轰炸了两天。第三天,他们正在修的公路就被牛背砣的村民断掉。断公路的不仅仅是老人,中年人都出动了。刚娃可以发动十来个工友对付势单力孤的老师,可是面对牛背砣村民的人民战争,十来个煤矿工人就无能为力。
公路被断掉几天以后,刘清德以及合伙人终于意识到必须妥协。找县交通局的工程师开始设计图纸,同时在修桥地点做施工准备。刘清永和刘清德两兄弟专门请村支书老陈喝了顿酒,机耕道这才又开始动工。
侯海洋无意中卷入了一场群体事件,领教了一次人多势众的真正含义,见识了群众斗争的威力。
矿山上面的土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