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客人不停地挥动着筷子,脸上肌肉不停地抖动时,杜敏知道事情成了,她脚软得不行,只能倚着门,否则站不稳。

侯海洋把杜敏拉进了厨房,道:“别人在吃饭,你盯着干什么,我做鱼还不错,做点小炒就不行了,你随时准备上灶。”

“有没有魔芋和豆腐?”屋外有人喊。

杜敏赶紧将准备好的魔芋和豆腐焯水,端出去,倒在了酸菜尖头鱼里面,她怀着忐忑之心问道:“味道行吗?”

中年人吃得额头冒大汗,道:“没有想到一家小馆子有这么地道的尖头鱼,以后来这吃,就要这个味。”

杜敏心慌了,实打实地说:“尖头鱼也不是时时都有。”

中年人听了这话,反而更加放心,道:“以后你有这种正宗的尖头鱼,就给我打电话。”他专门到了厨房里,发了一支烟给侯海洋,道:“师傅,手艺不错啊。”

侯海洋成功地客串了一把厨师,也挺高兴,道:“这是家常味,没有用大馆子里那么多的味精。”

“就要这个味。”中年人道,“好好整,你这个馆子肯定赚钱。”送走了唯一的客人,杜敏还在发愣,这一桌子菜加上酒钱,总共收了三百八十二块,用了五斤三两尖头鱼,每斤尖头鱼按照市场上的通价收的五十五元一斤,共有二百九十一元五角。

“侯海洋,这么贵的菜,他们吃得还心满意足?他们以后还来吗?”

侯海洋反问道:“你定五十五块钱一斤的依据是什么?”

“这一个星期,我把巴山的大小餐馆都走遍了,尖头鱼一共有六家,平均价钱就在五十五块,霸道鱼庄的价钱最高,有一种新乡尖头鱼在八十块钱以上。”

“你这个位置好,附近公家人比较多,生意应该能行。”侯海洋在村小当教师,工资也只有一百多块钱,只能在霸道鱼庄吃上两斤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个社会太不公平,县城里的有钱人一顿饭就要吃掉我们教师两三个月的工资。杜强的心真黑,用十五块钱收我的鱼,八十块钱卖出去,一斤有六十五块钱的差价。”

杜敏给侯海洋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桌上,态度殷勤得很,“你稍坐一会儿,我去炒个肉丝。”今天第一顿饭就收了接近四百块钱,让她看到了广阔的钱景,她对侯海洋是发自内心感谢。

炒好仔姜肉丝,煮了番茄蛋汤,杜敏恭敬地给侯海洋倒上一杯酒,两人面对面坐着吃晚饭时,已经接近九点。

“侯师傅,我这店是初开,没有你送鱼过来,我这个店就开不下去。”杜敏没有任何条件同侯海洋讨价还价,她唯一的武器就是女人的眼泪。

侯海洋没有问杜敏的家庭情况,被逼到路边店当小姐,家庭境遇用屁股想都想得出来,另一方面,一个星期之内就找了这么一个小店,说明杜敏能干事。

“我的鱼可以每星期送过来,条数不可能太多,也不会太少,现在的关键是你要迅速学会做鱼。鱼再好,没有好手艺都不行。”

杜敏没有顾得吃饭,她拿了纸笔坐在侯海洋身边,求道:“侯师傅,你说说诀窍,我记下来。”侯海洋说一句,她就记一句,比当年读书时认真多了。

刚才来的中年人去而复返,直接安排道:“明天中午,还有没有尖头鱼,我要招待客人,要一大盆酸菜鱼,来一份麻辣鱼,配点清汤,其他的菜都可以不要。”

客人走后,杜敏又喜又忧,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侯海洋,道:“侯师傅,明天,你能不能再帮我做一顿午饭?”

侯海洋笑了起来,道:“那我就帮人帮到底,明天中午过来。”

“你的家在城里吗?”杜敏原本想说请他到招待所睡觉,由她来付钱,可是囊中羞涩,她实在说不出口。

“我的同学在城关派出所,住在他的宿舍里。”

杜敏听到派出所三个字,脸上迅速红了起来,道:“谢谢侯师傅,如果不是你,我就真的完了,再也回不了头。”

拯救了弱女子,当英雄的感觉还真的不错。侯海洋骑上摩托车道:“明天我准时来,你把作料备齐就行了。”他属于心灵手巧的类型,学习能力很强,这一段时间,将摩托车玩得很是熟悉,如风一般骑着摩托在街道上奔驰。

在飞驰之时,腰间的传呼机难得地振动起来。能打这个传呼的人都是自己人,侯海洋连忙将车靠到一边,见到一个省会城市电话,还以为是秋云的传呼,急忙找了个公用电话,回了过去。

侯海洋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礼貌地道:“你好,我是侯海洋。”他进入青春期以后,对父亲书香之家的教育很反感,私下同姐姐提起父亲,批评的口气居多。可是他没有意识到,父亲从小的教育已经深入到骨髓,他嘴上反对父亲,日常行为却深受父亲影响,不说粗话,彬彬有礼,能够聆听。

“我是正丽,刚下飞机,在岭西机场。”

听到是姐姐的声音,侯海洋略为失望,问:“姐,你坐飞机了!”在九十年代初期,巴山县城还少有人乘坐飞机。乘坐飞机者有三类人:一是县里领导;二是县里企业家;三是国防三线企业里的人。一般的人都是仰着脖子看飞机,乘坐飞机是遥不可及的事。

“我和那个弹吉他的一起回来。”侯正丽在电话里羞涩地道。侯海洋愣了愣,马上反应了过来:“你和男朋友一起回来,姐,你终于承认了?”

“也不是男朋友,是比较好的男性朋友,他叫张沪岭,我们随后就要回来,也就两个多小时。”

“我还没有放寒假,在巴山县城,我们一起吃饭。”

“张沪岭是第一次到巴山,找一家特色餐馆,晚上一起吃饭,环境好一些的。他与你是第一次见面,肯定要由小舅子敲敲竹杠。”

“你们到了巴山县城,直接到霸道鱼庄,我在那里等你们。”想到即将可以看到准姐夫,侯海洋心里颇为兴奋,他加了加油门,摩托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七十一条街”上回荡。霸道鱼庄门口停着十来辆小汽车,将不太大的坝子全部挤满。侯海洋将车停在此地,不由得想起杜敏所说,他觉得杜强赚得太多,对自己不公平。

抬头看了灯火辉煌的酒楼,他发动摩托车,走了。

晚上十一点,侯海洋在县委招待所门口等到了来自岭西的小车。看着小车上皇冠的标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姐夫来头不小,能坐皇冠车。”

侯正丽身旁是一位一米七五左右的小伙子。小伙子穿了一件黑呢子短大衣,短大衣上还有一条灰色短围巾,温文尔雅、英俊潇洒。侯海洋在等待两人时,一直猜测未来姐夫是什么样,是否配得上姐姐,是否让全家人看得过眼。第一次见面,感观不错。

张沪岭微笑着道:“经常听姐姐说起你,个子高,超过一米八。”

“刚刚一米八。”侯海洋握着了姐夫的手,姐夫张沪岭的手掌软和、宽大,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有的手掌。

侯正丽盯着70摩托车,很惊讶地问道:“你一个月多少钱,买了传呼机,还有摩托车?村小老师工资很高?”

侯海洋道:“这件事情一句话说不清楚,我们慢慢说。”

在招待所前台订房间时,张沪岭抢先拿出钱包和身份证,道:“订两个房间。”侯正丽赶紧挤了过来:“订三个单人间。”

侯海洋跟着秋云有了男女之亲以后,不再是小童男了,瞧着姐姐神采飞扬的样子,感觉姐姐与姐夫关系很深了,否则姐夫不会下意识只订两个房间。

前台看了三人一眼,反问了一句:“三个单人间?”

侯正丽抢着道:“三个单人间。”

县委招待所有一些单人间,比标准间要贵,按照侯海洋的用钱习惯,应该是考虑订两个标准间,不是奢华的单人间。单人间有一张一米五的大床,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床对面是一台长虹彩电,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卫生间居然有抽水马桶。单人间的条件与新乡小学和牛背蛇小学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张沪岭皱着眉毛在房间里转了转,用手摸了摸床上的被子,被子潮湿还有些暗斑,卫生间马桶盖子歪歪斜斜,他对房间的条件不太满意,但他还是很有涵养,没有抱怨。推开窗户以后,呼吸了几口冷冷的空气,他夸了一句:“招待所绿化得还可以。”

侯海洋跟着侯正丽去看房间时,侯正丽小声道:“沪岭在广东只住五星级酒店,住到这种地方,让他够呛。”

在侯海洋心目中,县委招待所条件已经非常好了,他问侯正丽:道:“到了柳河,他怎么住?”

侯正丽脸上洋溢着幸福,道:“那是家,和宾馆不一样,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爱我,肯定会爱我的家。”

侯海洋夸张地吸了一口气,道:“好酸,我的牙齿都酸掉了,你的琼瑶书真的看多了。”又道,“我们去吃大排档,天然气公司附近形成了规模,很有特点。”

侯正丽道:“也行,反正巴山的餐馆也就这个样。”

安排好房间以后,三人步行到天然气公司附近的大排档。小钟美女远远地就瞧见了侯海洋,不停地招手。小钟美女对付红兵很有点眉来眼去的劲头,只是付红兵心里还想着陆红,两人迟迟没有结果。

侯正丽见小钟美女和弟弟很熟悉,用探寻的目光瞧着侯海洋。进了屋,点完菜,等着小钟美女出去以后,道:“这是谁?”

“这是小钟,付红兵的朋友。”

“付红兵还在城郊小学?”

“他考到县公安局工作了。”

“是公开招考的?你怎么不考?”

侯海洋的伤口又被姐姐无意中碰了碰,他自嘲地笑道:“新乡是鸟不生蛋的地方,我啥消息得不到,活活要被憋死在里面。”

张沪岭没有插话,仔细听姐弟对话。

三人坐在大排档,吃着辣得吐舌头的巴山麻辣鱼片,汗水从额头冒出来,初见面时的拘束便随着汗水而烟消云散。

席间,张沪岭问了问侯海洋的工作情况,然后用断然的口气道:

“海洋,你在村小待着有什么意思,赶紧辞职,到广东来。”

侯海洋道:“我想辞职考大学。”

张沪岭颇不以为然:“海洋,我问你,读大学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干事业,真正干事业是不需要文凭的,只有打工者才需要文凭。你看广东的一大批老板,有几个是大学毕业生,都是些草莽英雄。就拿顺德来举例,为什么举顺德,有一句俗话,叫做全国看广东,广东看珠三角,珠三角看顺德。”

侯海洋端正了身体,认真听着准姐夫讲起故事。

“容声冰箱,老板叫潘宁,文化程度是小学四年级,他是以零件代模具,用汽水瓶做试验品,凭借手锤、手锉等极其简陋的工具,打造了第一台双门电冰箱。

“李经纬,健力宝的缔造者,你知道他是什么出身吗?他是遗腹子,在广州东山区孤儿院长大,给人擦过皮鞋,做过印刷工人,在戏院给有钱人打过扇,没进过一天学堂。70年代,因喜欢玩球,李经纬被县体委看中,提拔到县体委当了副主任。”

侯海洋禁不住插话道:“今年我参加了茂东的篮球联赛,还被评为优秀球员,可惜茂东领导没有看上我。”

“后来一次偶然机遇,他被县政府调到三水酒厂当厂长,每天亲自背着米酒,到佛山和广州挨家挨户推销。你看他的经历,再看现在的健力宝,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去考大学?”

侯海洋考大学的想法是受到了秋云的影响和鼓励,此时准姐夫一席话给了他很大的震动,考大学的想法被动摇了。

侯正丽单手托腮,完全成了乖乖女,文文静静地作出小鸟依人状。侯海洋与侯正丽两姐弟从小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经常忘记两人的性别区分。在侯海洋眼里,姐姐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爽快开朗的女孩,如今在男朋友面前完全变了一个人,成为温室里培养出来的娇弱花朵,至少表面如此。

“今年,青岛啤酒在香港联合交易所成功上市,这是中国第一支H股……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我认为国家至少会持续二十年的发展,现在正是进入股市潜伏的最好时机……”张沪岭与侯正丽谈至兴浓处,眉毛飞扬,意气风发。侯正丽以听为主,不时插嘴讨论几句。

侯海洋深切地感到自己孤陋寡闻,他脑中想得最多的是“尖头鱼什么价钱,如何才能学好高中数学,秋云什么时候考试回来”等等上不得台面的小事,与张沪岭相比,他就是一个巴山小县城的小人物。这种感觉如此真实,让他感到沮丧。

小钟美女端着酒杯敬了酒,然后把侯海洋拉在一边,道:“春节到哪里去玩,过大年的时候,我请你和付红兵喝酒。”

侯海洋知道小钟美女在追求付红兵,而付红兵又对陆红情有独钟,他不愿意伤了小钟,又不能替付红兵做主,就灵活地道:“如果寒假不外出,我争取过来。”

小钟美女一心想和付红兵谈恋爱,想方设法要创造与付红兵在一起的机会,她叮嘱道:“你一定要来,红兵肯定也要来。”

回到座位,侯正丽警惕地道:“你和那个女的到底是什么关系?”侯海洋道:“没有什么关系,普通朋友,她和付红兵关系比较好。”

侯正丽告诫道:“第一次恋爱失败,这是好事,让你清醒过来。女人都很现实,别这么早就谈恋爱,还得以事业为重,至少二十五岁才能谈。”

张沪岭很少看到侯正丽如此婆妈,笑了起来:“你这个姐姐管得太宽,海洋一表人才,自然有女人喜欢,你让他憋着当和尚,这违反人性。”

侯正丽扬了扬拳头,嗔道:“你这个想法很肮脏,改天要好好修理。”

张沪岭缩了缩脑袋,道:“夫人在上,我哪里敢啊。”

看到两人情投意合的神态,侯海洋不由得想起了远在茂东的秋云,心道:“也不知秋云考得如何?如果考上,我们的差距就大了,如果考不上,秋云会难受。”他最后想道:“秋云最好还是考上,她有一个好前程,我也会替她高兴,两个人都窝在新乡,那才是最悲哀的事情。”

回县委招待所的路上,侯正丽的神情不太自然,她对弟弟道:“早点睡吧,明天我们回二道拐。”在她的心目中,弟弟还是一位清纯少年,她万万没有料到,半年时间足够一位翩翩少年郎变成熟男人。

侯海洋没有点破姐姐的心思,与姐夫打了声招呼,便进了屋。进屋以后,他先到卫生间洗澡,随着哗哗流水声,思绪飞回到牛背蛇小学简易的浴室。

侯正丽最初还是假模假样地在屋里看了一会儿电视,过了半个小时,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来到弟弟房间,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有轻微的鼾声,便迅速走到张沪岭房前。

张沪岭抱住闪进屋的黑影,热烈地亲吻着,道:“那是你弟弟,还这么小心。”侯正丽抱着充满智慧的脑袋,脸贴着他又黑又密的头发,道:“就是因为是弟弟,我才那么小心,其他人,我才不管这么多。”

两人拥抱着倒在床上,木床发出嘎的一声响,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响亮。侯正丽吓了一跳,动动身体,木床便发出嘎嘎的声音。张沪岭开了个玩笑,道:“这是县委招待所,不知这个床睡过多少贪官。”侯正丽狠狠地揪了张沪岭的胳膊,道:“好恶心,我不睡在这里了。”她欲起身,又被张沪岭抱住腰,两人在床上紧紧抱在一起。

侯海洋在梦里,总是觉得耳朵中隐约有嘎嘎的声音。

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上七点钟就起了床,在寝室外做完俯卧撑,打了一套青年长拳,身体发热,微微出汗,他感觉身体里充沛的精力似乎要迸发出来。回到招待所,姐姐和姐夫的两间房都紧紧关着,他只能进屋继续等待。看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视,他出门在走道上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房门依旧闭着。

侯海洋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实在等不及,便出门寻早餐。县委招待所外有好几家早餐店,他在豆花馆子前稍有犹豫,还是走了进去。前一次在这家豆花馆子,他意外地遇到初恋情人吕明,如今初恋情人牵了别人的手,与自己再没有半分关系,这件事如一根细针扎进了心里,总是在不经意间刺痛着他。即使有了秋云,那根针也没有被拔出。唯一能锈蚀这根细针的只能是时间,十年到十五年的时间,或许那根针就会由心尖移到大脑,由心痛变成一种青春回忆。

吃罢早餐,用餐巾纸抹了油嘴,侯海洋回到招待所。

县委招待所是苏式建筑,走道宽大,层高足有五米,地面是打磨光亮的瓜米石。瓜米石是一种体积很小的碎石子,铺在地板上,时间越久,瓜米石越亮。

无人走动,走道异常安静。

冬日暖阳透过窗户射进来,射亮了空气中的浮尘。侯海洋奇异地感觉到特殊的神秘感和庄严感,能听到行走在这个建筑里稳重的脚步声,能感受到流淌在建筑里厚重的历史,不由得收敛了笑容。

回到寝室,推开窗,潜伏良久的冷空气不顾一切扑了进来。他见到窗外一位白发老人背着手漫步在树间小道,这位老人穿着一件洗得灰白的老军装,风纪扣扣得严实。他以为是张建国老县长,等到老人漫步回来,这才发现不是,老人比张建国年龄更长,老年斑格外明显。

白发老者沿着小道一直往前走,转弯,消失了。

等到了十点半,侯正丽终于出现在门口,道:“二娃,你什么时间起床,吃早饭没有?”

侯海洋扬了扬手中的传呼机,道:“大姐,拜托,都是什么时候了,才起床,若是被爸爸知道姐夫要睡懒觉,肯定会唠叨。”

侯正丽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红晕,道:“别跟爸说晚上的事,他若是给姐夫讲书香之家的传统,才让人笑掉大牙。姐夫家在岭西,兄弟姐妹都是知识分子,最差都是大本,别人从来不提什么书香之家。”

侯海洋的传呼机响了起来,号码是小卖店的,他将传呼放回裤袋里,道:“我们什么时候回二道拐?”

“吃了午饭,我们回二道拐。”

“姐夫很有钱啊,他是做哪一行,昨晚聊了半天,我还是迷迷糊糊的。”

“你姐夫研究生毕业以后就来到广东,有两个主业,一是在海南搞房地产,二是从事证券行业。在他们这两个行业,机遇多得很,抓得住机遇,今天还是穷光蛋,明天就是百万富翁。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不过他能调动的钱应该以亿来算。”侯正丽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话。

侯海洋原本以为姐夫或许有个十几万或是二十几万,没有料到姐夫根本不是这个概念,而是以“亿”来作为计量单位。他掰着手腕算:“我的月工资只有一百来块,全年算是一千五百块钱,十个教师是一万五,百个是十五万,千个是一百五十万,万个是一千五十万,十万个我才是一亿五千万。”算到这,他用不可置信的神情道:“姐,吹牛吧?”

侯正丽正色道:“二娃,你没有走出巴山,不知道世界之大。广东是改革开放的第一线,富翁简直是批量产生,他们过的日子远远超出了巴山人的想象,我第一次与他的朋友见面,也被吓到了。一瓶洋酒就是上万,他们有时喝起劲,一晚上喝十来瓶。”

“我若有了一亿,首先给爸点钱让他去通关系,早点民转公。”

“你有了一亿,还在意民转公吗?”侯正丽撇了撇嘴巴。

“那倒也是。”侯海洋此时只能用震惊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实在想不通以亿为单位是什么概念。有一个农民向往当皇帝,在他心目中,当了皇帝最大的好处是在水田四周都放下猪头肉,犁田时,无论走到哪一边都能吃上两片猪头肉。他此时就是想象中当皇帝的农民。

这时,传呼又响了起来,侯海洋看了一眼传呼,道:“我还有点事情,中午不同你们吃饭,吃完饭,你给我打传呼。”

侯正丽追着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这么急匆匆的。我给你说,别去谈恋爱,你还年轻,别找些歪瓜裂枣回来。”

侯海洋回了一句:“我是行侠仗义,拯救弱女子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说的完全是真话,侯正丽却根本不相信,道:“我们今天回二道拐,明天就要回岭西,你接到传呼后,马上就要同我们会合。”

侯海洋发动摩托车,留给了侯正丽一个潇洒背影。

到了东方红中学旁边的小店,杜敏正在焦灼地等待。看到摩托车驰来,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急急地道:“侯师傅,今天上午客人专门来叮嘱,还要昨天晚上那个味道,你不来,我真的做不出来。”

侯海洋心情仍然没有从“亿”这个概念中恢复出来,想着杜敏为了赚钱费尽了心机,而世界上另一些人挥金如土,暗道:“这个世界真的不公平,有的人如此富,更多的人如此穷。”

杜敏敏感地意识到侯海洋有心事,小心翼翼地赔着小心:“我把所有配菜都理好了,尖头鱼我不敢弄,怕坏了味道。”她见侯海洋仍然没有说话,心里既着急又担心,赔着笑,道:“我买了条白鲢,晚上用白鲢练习了手艺,侯师傅得教我。”

小餐馆厨房里,杜敏将各种配菜都整理好,摆得整整齐齐,唯独几条尖头鱼没有动。侯海洋道:“你没有剖鱼?可以提前码味。”

杜敏道:“我怕手艺不好,弄坏了。”

侯海洋道:“尖头鱼也就是鱼,你别把它们看得太神秘。”

昨天夜里,杜敏凭着回忆写了操作办法,她小心地站在侯海洋旁边,仔细地看着一招一式,与操作办法相互印证。

十二点,中年人带着人按时来到餐馆。他们坐了不到两分钟,热腾腾的酸菜尖头鱼就端了上来,一时之间,筷子纷飞,大家直呼过瘾。杜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食客们翻动着的嘴巴,仿佛看到一张张票子在跳动。中午一点,侯海洋腰间的传呼响了起来。

看了号码,侯海洋道:“我有事要先走,你也别怕,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

杜敏鼓起勇气道:“还有四条尖头鱼,这个星期不够,侯师傅,能不能再赊点?”

侯海洋道:“以后最多每个星期送一次,你也得到菜市场去搜一搜,碰一碰运气,或者想办法找人送鱼过来。”

杜敏赔着笑脸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懂这个理,这几天我都在菜市场转。只是市面上的尖头鱼都有人订了,比较难买。”

厨房通风条件不好,只有一个排风扇“呼呼”地朝外排气。侯海洋接到传呼时,最后一盆酸菜尖头鱼刚刚起锅,他将锅梦递给杜敏,道:“我的任务完成,还有几个家常菜,这是你的长项。”

中午来了三桌客人,桌上麻辣尖头鱼和酸菜尖头鱼很受欢迎,根本不在意价格昂贵,客人们不停咀嚼的油嘴仿佛就是一条发财致富的金光大道。

杜敏接过锅铲时,脸上笑容灿烂,道:“谢谢侯师傅,你的手艺太好了,客人都赞不绝口。”她观察着侯海洋的脸色,又试探着道:“侯师傅,这里生意好,我把前两次的鱼钱结给你,不能久拖着。”

经过短短两天,她已经看到了尖头鱼餐馆的巨大潜力,如今货源成为制约餐馆进一步发展的最大因素。昨天晚上,她在床上翻来翻去烙了一夜烧饼,思来想去,决定无论餐馆资金如何紧张,也得将尖头鱼的钱结了。可是听了侯海洋的话,她还得自己在市场上收购一部分尖头鱼,又想着缓付货款。

侯海洋很大气地道:“算了,你再周转几天,等到餐馆真正步入正轨,我们再来结算。”

杜敏感觉到侯海洋的真诚,而自己确实缺钱,她就没有提付钱的事,用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侯海洋,道:“侯师傅,尖头鱼用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再补一些?”

“我要陪姐姐回家吃年饭,这两天暂时不能送货,你自己要多想办法。”侯海洋换上自己的外套,利索地跳上摩托车,轰动着油门,走了。

杜敏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摩托车,忐忑不安地想道:“侯海洋供货没有拿到钱,肯定生气了,如果他不供货,我的餐馆怎么办?”开这个餐馆的钱是她低声下气去借的,借钱时受尽了冷脸和白眼,好几次就差跪下来央求,总算凑齐了开馆子的微薄本钱,现在进货渠道又成了问题。

当摩托车消失在视线中,她跺着脚后悔:“我真是傻瓜,怎么这样小气,应该把钱给侯海洋,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在县招待所,侯正丽和张沪岭拖着行李站在门口。昨夜,弟弟睡在隔壁,让侯正丽感到紧张,在亲热时,两人如偷情一般小心翼翼,反而增加了神秘感和神奇感,欢乐之旅格外持久。

运动一夜,张沪岭累极,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一点钟。洗漱完毕以后,在县招待所门前的小馆子里吃了极富巴山特色的豆花饭,侯正丽这才给侯海洋打传呼。

轰鸣的摩托车停下来以后,侯正丽作为姐姐,感觉弟弟神情气质变化挺大,一直怀疑侯海洋谈恋爱了,又苦口婆心地劝道:“二娃,你居然不睡懒觉,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还小,别这么早就耍朋友。”

张沪岭忍不住开玩笑:“正丽,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侯正丽伸手打了张沪岭一下,道:“你别胡说,我是给二娃说正经事,他如果在县城里谈了恋爱,一辈子也就得留在县城里。他这么聪明,不走出去闯世界就太遗憾了。”

三人回到招待所,张沪岭把小车开了出来,见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惊讶地道:“你要骑摩托车回去?大冬天,小心把耳朵冷掉,你找个地方把摩托车停了,跟着我们一起回去。”

侯海洋道:“习惯了,冷点没啥。”

在半年前,侯海洋离开柳河镇时,带着满肚子的心酸,挤在充满着乡土气息的长途客车上。半年以后,他带着一股不服气的劲头,骑着摩托车飞奔在刚刚修好的水泥路上。

在出城时,张沪岭还能看见摩托车,不久以后,摩托车绝尘而去。他看得直摇头,对侯正丽道:“你要给海洋说,别开这么快,汽车是铁包肉,出了车祸还有点遮拦,摩托是肉包铁,出了事就完了。”

车里开着空调,温暖如春,很舒服。侯正丽道:“我弟弟特别聪明,学什么都快,比我强得多。当年家里困难,他只是读了中师,这是我最觉得欠他的地方。到了广东,你得好好培养他。”

张沪岭道:“这个自然,他也是我的弟弟。有一点我得强调,海洋过来以后先得从最低层做起,这样功底才扎实,你能理解吗?”

侯正丽幸福地将头靠着张沪岭,道:“我理解,都听你的。”

张沪岭扭头亲了亲侯正丽的额头。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小道上拐了过来,张沪岭急打方向,小车差点就与摩托车撞在了一起。摩托车驾驶员被吓傻了,当小车走远,他才破口大骂。

在接近柳河时,小车超过了摩托车,侯海洋不服气,他猛轰油门,咬住了小车。

到了柳河镇,小车底盘低,难以开进机耕道,侯海洋的摩托车就占了便宜,直接开到柳河二道拐学校的青石板下。

侯厚德正在围墙外的林子里忙活,远远见到儿子骑着摩托车,很惊讶。在他心目中,只有镇政府骑三轮摩托的干部才是好人,除此以外骑摩托车的人要么是社会青年要么是暴发户。

侯海洋拔出摩托车钥匙,一路飞奔跑上青石梯子,还没有等到父亲问话,就道:“姐姐回来了,还带了男朋友。”

杜小花挑着粪桶从李子树林里回来,听到儿子的声音,她赶紧将粪桶放在一边,道:“二娃,还没有放假,你怎么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