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乡学校宿舍,李酸酸在晚上十点、十二点以及凌晨五点,起床三次,悄悄拉开秋云帘子,秋云的床空空的,半个人影都没有。这一段时间,她与秋云的关系得到大大改善,改善归改善,她的好奇心就如闻到腥气的猫一样,半点都没有减弱。她知道秋云肯定是到牛背砣去和侯海洋约会,自顾自地嘀咕道:“秋云平常装得冰清玉洁,实质上还是爬到男人床上,和以前的张烂货没有什么区别。”
早上起床,她在学校昏暗食堂打开水的时候,杜老师、赵良勇等人也等在伙食团,她的喉咙里就如有一只手在烧库,有些话不吐不快。她说了秋云之事,见老师们兴趣都很浓,兴致越发地高,唾沬横飞地添油加醋。
在一旁等着打开水的赵良勇实在听不下去,打断道:“李酸酸,你的话太多了。”自从录像室事件发生以后,侯海洋和赵海被逐出了中心校,一直以大哥自居的赵良勇深为惭愧,他从内心深处不愿意侯海洋再受到攻击。
李酸酸驳道:“赵良勇,管天管地,你还管老娘说话。”出了伙食团,遇到汪荣富和另一位女教师,她又将秋云夜不归宿之事说了出去。
回到寝室,李酸酸见到了正在整理床铺的秋云。秋云转过身,指了指旁边的木桶,道:“这是侯海洋钓的鲫鱼,给你熬汤。”进了屋,李酸酸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懊恼地道:“我的话真是多,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巴!”
在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娱乐基本靠手的新乡,秋云夜不归宿是一条绝对劲爆的新闻,以伙食团为起点,不胫而走,在上午十点传到刘清德耳朵里。刘清德急火中烧,握着拳头,猛地擂在桌面上,骂道:“狗日的,好白菜被猪拱了,鲜花插在牛粪上!”
刘清德内心涌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涛汹涌的愤怒,他感觉属于自己的珍宝被一个傻小子抢走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刘清德知道了秋云父亲曾经是茂东有职务的警察,虎死不倒威,他不再敢于向秋云用强,而傻小子侯海洋长着一颗花岗石脑袋,软硬不吃,轻易惹不得。愤怒归愤怒,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狗咬乌龟,无处下口。
接下来的时间,秋云心里着实纠结,她急着要逃离新乡,又格外舍不得侯海洋。在牛背砣小学的日子里,充满着初次体会到的水乳交融的甜蜜,对女人来说,人生初体验是如此刻骨铭心。
不管是否愿意,该来的终究还得来。星期三,秋云离开新乡学校,到岭西参加研究生考试。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将秋云送到巴山县车站。
摩托车穿过几十公里的乡村公路,侯海洋浑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都被灰尘包满。秋云戴着帽子和围巾,脸上基本不脏,她看着一张大花脸上骨碌碌乱转的一双有神眼睛,想笑,又笑不出来。取出餐巾纸,她给侯海洋擦了擦,干涩的餐巾纸在脸上生硬地摩擦着,没有将灰尘擦掉,反而将一张大花脸弄得更花。
走上客车时,秋云悄悄用手背抹了眼睛。
秋云在客车里,侯海洋站在车外,两人目光透过玻璃窗纠缠在一起。客车猛然发动,喷出一股黑烟,浑身抖动,还发出打屁般的轰鸣声。
客车开走以后,年轻的侯海洋充满了惆怅,心里空落落的,他骑着摩托车在城里胡乱逛了一会儿,然后无比惆怅地回到新乡。他去时被灰尘捂得像扫地工人,回到新乡时基本上等同于挖煤工人。
秋云离开了,新乡就如枯萎的水果,失去了鲜活的味道,侯海洋留下来唯一的理由是等待秋云归来。
在接近放假前的一个星期六,学校通知政治学习,并且在通知中明确必须人人到场,不准请假,要请假必须向校长代友明请假。侯海洋接到通知时,还是准备参加这一次学习,即将放假,学校肯定有事情要交代,虽然他不鸟学校,可是牛背蛇小学的学生还是需要管理的。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宁愿得罪校长,却不敢耽误学生的功课,这是当教师的职业道德。
星期六上午,放学以后,侯海洋一个人站在二楼的顶部,看着衣衫土气的学生们陆续离开学校。新乡学生住在山区,但是穿补丁衣服的学生还是不多,多数学生穿着在新乡场上卖的衣服。这些衣服绝大部分是廉价地摊货,布料、工艺、颜色都比城里商场卖的衣服差了档次,一眼就能看出是乡镇小孩的衣服。
北风吹得头发凌乱,往日总是热气腾腾的水桶失去了生命力,变得僵硬、冰冷。牛背砣小学孤悬于河边,学生离校以后,冷冷清清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越是冷清,他越是想念秋云火一般的激情,几天时间,心理还没有调适过来。感情这东西是奢侈品,由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没有秋云也就没有如今的不适,他可能会找到新的玩法,钓鱼、打牌或是喝酒。
老教师马光头在楼下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侯海洋,无意中抬头,看到在二楼上迎风而立的年轻人,急急忙忙走上来,道:“小侯老师,我又听说民办教师转正的消息了,今年要转一批,考得有教师资格的,可以在内部竞争。”
侯海洋毕业只有短短半年时间,这半年里,他学到了三年中师都学不到的社会知识,他尖刻地道:“内部竞争?还不是领导说了算!”
马光头无奈地道:“有什么办法,现在办事就得送礼,以前不懂这些,满了四十岁才回过神来。这一次估计是最后一次民转公了,你爸和我是同样的情况,要多想办法。”风吹来,光头顶上几十根头发随风摇动,他用手将飘逸的头发梳理整齐,一股风来,又凌乱了。
侯海洋看着马光头脸上略带着讨好的笑容,就知道他的想法,道:
“马老师,水缸里还有几条尖头鱼,你要用,随便拿。”
马光头上楼来就是这个想法,还没有开口就被侯海洋说破,他尴尬地笑道:“小侯老师,我们代课老师都是苦命人啊,工资低得咬卵,你回去也要给老侯老师出出主意。”这一次,得到了又有民转公指标以后,他就开始不断送礼,前一段时间,他找了校长代友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上个星期,他又找了分管副校长王勤,仍然不安稳。这个星期,他准备找副校长刘清德,除了新鲜的尖头鱼以外,还要加上手榴弹。
来到了水缸前,马光头看着水里快速窜动着的尖头鱼,暗自纳闷,他是牛背砣本地人,偶尔也能钓到尖头鱼。但是,他也只是偶尔钓到这种稀少的尖头鱼。侯海洋的水缸里永远都会有几条尖头鱼,他打破脑袋都想不通是何道理,将鱼捞起来,自语道:“真是日了怪,侯海洋就能把尖头鱼变出来,真是日了怪。”
侯海洋眼见马光头提着尖头鱼离开铁门,开始盘算着如何帮助父亲:“卖一百斤鱼就是一千多元,我把钱拿给父亲,让他去送礼。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礼之下定能成事。”
腰间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侯海洋以为是秋云打过来,急急忙忙取了下来,看着是杜强办公室电话,他感到很失望。杜强这个时候打传呼过来,肯定就是尖头鱼的事,侯海洋想着父亲送礼的钱,下楼发动摩托车,十分钟就来到场镇。
杜强在电话里道:“今天晚上有重要客人,尖头鱼不够了,老弟,你务必要送二十斤过来。”侯海洋还没有回话,他又道:“老弟,无论什么情况,都得要送鱼过来,今天是茂东大领导要来,县委刘书记亲自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
“杜主任,下午我们要政治学习,来不了。这么短的时间,我收不到这么多的鱼。”侯海洋耍了心眼,想利用这个机会给杜强一点压力,争取提价。
杜强急忙道:“老弟,一定要帮忙,政治学习就别学了,有什么事情我来处理。尖头鱼能收到多少就收多少,在五点半钟之前一定要送过来。”他开着玩笑道:“五点半,我在门口恭迎大驾。”
放了电话,侯海洋骑着摩托车从乡镇回到牛背砣,从公路骑上小路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新乡学校在风中飘扬的旗帜。看了这一眼之后,侯海洋决定不去参加政治学习,有马光头参加,也不至于耽误学生们的事。被调至牛背砣学校已经是最坏的境遇,就算是不参加政治学习,学校不能给出更坏的处分,这是典型的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回到牛背砣小学,他从溶洞里捞了鱼,再将装鱼的密闭桶绑在摩托车上。为了送鱼,他特意让镇里的修理工焊了两个铁圈在摩托车后面,专门用来固定密闭桶,两个桶可以放几十斤鱼。有了这些装置,送鱼就变得不再麻烦。
前往县城之前,侯海洋吸取了上一次到县城的教训,特意找了一个毡帽和一副墨镜,在北风中奔驰,他感觉自己就是施瓦辛格饰演的机器人。
来到城郊,还没有到五点,侯海洋没有马上进城,他决定故意拖到五点半以后到达霸道鱼庄,这样才会显得收鱼很困难,给杜强一点压力,好让他主动加价。
他在城外随便找了一家路边店,炒了热菜,要了热汤,慢慢地吃喝起来。
从1993年起,针对工业企业的“分类指导、抓大放小”成了风行全国的热词,县属国有企业特别是效益不好的小型国有企业纷纷实行了改革,出售给集体或个人,或者实行股份合作制,结果是大量工人开始下岗。县丝绸厂受到冲击最大,下岗女工人数已有上千人。少数女工与部分原本就没有工作的女子为了生活,明里暗里被生活逼进了路边店这个泥淖。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进城,满脸风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加上骑了一辆摩托车,更像长期在外面跑江湖的生意人。停车时,见到不远处蹲着一个平头年轻人,他没有在意,进了店。
店里一位女子坐在角落里观察侯海洋,当侯海洋拿出传呼机时,她下定决心,走了过去,坐在侯海洋对面,道:“帅哥,一个人吃饭?”
侯海洋暂时没有明白这位女子是什么意思,看了一眼这个女子,“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想不想耍一盘?”女子问了这句话,脸瞬间就红了,神情颇不自然。
侯海洋愣了愣,随即明白“耍一盘”是什么意思。他每次到县城都住在付红兵所在的县公安局宿舍里,闲来聊天时,付红兵讲了许多在派出所遇到的新鲜事情,层出不穷的路边野鸡就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
女子二十多岁年纪,身材不错,比青春少女丰腴,又没有中年妇女的松垮劲,只是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说话时张着血盆大口,怪吓人。侯海洋注意到这个女子手掌比较大,虎口处略有些老茧,想来也是干过体力活的。
从气质上来说,这个女子像是城里人,不是农村人。城里人干过粗话,又来这种路边店,十有八九是从丝绸厂出来的。侯海洋心里不免暗自感叹,以前丝绸厂女工下班,浩浩荡荡是一大群美女,总是让他这位青涩少年看得目瞪口呆,曾经无数次生出和丝绸厂女工谈恋爱的白日梦。
那女子看着侯海洋不言不语,神色尴尬起来,她是迫不得已才走进这种路边店,没有料到第一次出击就遇到了不配合的男人。
“我们这里便宜,楼上也干净。”女子挤出笑脸,努力想扮出风尘女子的火热神情。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我吃了饭还有事情,算了吧。”那女子失望地站起身,准备离开。侯海洋说了一句:“你别化浓妆,看着瘆人。”那女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愤然站起来,脸红到耳朵边上,她又坐下,再站起来,拿了一张纸,走到厕所里,出来之时,脸上的浓妆都被洗掉。卸了浓妆以后,女子看上去顺眼多了。
门外来了一辆长安小客车,车门打开后,从里面陆续下来几个男子,最先下来的人是瘦瘦高高的付红兵。在店外蹲着的小平头迎了上去,对付红兵身后的中年人道:“里面有四个小姐,三个在楼上,肯定还在交易,应该能抓到现行。”
女子见到这几个人,脸色顿变,她急忙坐到侯海洋身边,道:“我叫杜敏,你帮我一下,说是和我一起的。”侯海洋向外瞧了一眼付红兵,道:“我叫侯海洋。”
几位警察进门以后,一人守在门口,其他的人在小平头的带领下,直奔二楼。老板灰头灰脸跟着公安上了楼,他拿着烟不停地发,几位警察都没有理睬他,更没有人接他的烟。
侯海洋将最后一口炒肉丝吃完,喊了一声:“老板结账。”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女子,道:“二十五。”
侯海洋道:“这么贵,我才点了一个炒肉,一个素菜汤,炒肉最多六块钱,素菜汤两块,顶了天十块钱。”那女子见到守在门口的公安,心里烦躁不安,顺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木板子,上面写着价钱,其中炒肉二十,素菜汤五块,气呼呼地道:“我们是明码实价,现在菜价涨得这么高,收你二十五也不多。”
侯海洋在中师读了三年书,对馆子的价钱熟悉得很,被路边店敲了竹杠,满肚子不高兴。他抽出两张十块票子,放在桌上,道:“给你二十。”
横肉老板娘拿过两张十块钞票,嘴巴里咕哝着:“没得钱,就别出来吃饭,好批意思。”
侯海洋盯了老板娘一眼,看见门口的公安,忍着气没有发作,抬腿往外走。卸妆女子杜敏赶紧跟了出去。
门口守着的公安伸出手,将门拦住,道:“你们先别走。”
侯海洋道:“为什么?”
“我们是派出所的,例行检查,请配合。”
“要多长时间,我还有事。”
那个公安不耐烦了:“让你留下来就留下来,废话多。”
侯海洋道:“我在这吃饭,没有做违法的事情,我知道你们查什么,哪里有人在一楼做那种事。”
从守门公安表情上看,他同意了这种说法,不过并没有放行,道:“你还是等会儿。”他的眼光在杜敏脸上曝来腰去。
楼上的公安很快就回来了,带着衣冠不整的三男三女下来。付红兵刚才上楼之时只顾往上冲,没有注意到吃饭的侯海洋,下楼时一眼就见到了侯海洋,他有些吃惊,走过去道:“你怎么在这里?”
侯海洋道:“我进城,顺便在这里吃饭。”
付红兵低声道:“你怎么到这种路边店来吃饭,楼上就在那种干活。”
杜敏听到两人对话,着急地对着侯海洋使眼色,她是第一次出来做这事,没有料到会遇到扫黄,如果真的被关进了派出所,被家人或是邻居知道,那就真的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侯海洋瞧见杜敏眼神,他心里涌起一种拯救弱女子于水火之中的侠义之情,道:“没有人规定我们不准在这里吃饭,杜敏,我们走。”
付红兵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杜敏,他和侯海洋知根知底,凡是与侯海洋有交往的女子,他几乎全部认识或者听说过,这个“杜敏”还真是第一次冒出来。怀疑归怀疑,他还是走到中年人身旁,耳语了几句。
侯海洋这才带着杜敏顺利地走出了路边小店。出了小店,杜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侯海洋见几个公安还盯着这边,干脆好事做到底,对杜敏道:“你要到哪里?我送你回去。”
“麻烦送我到东方红中学。”杜敏坐在了摩托车后座,她下意识地朝后仰,让身体与侯海洋保持适当距离。
“如果家里人知道我干这事,如果被派出所抓了现行,我应该怎么办?”她越想越后怕,对眼前这个男子更是心存感激之情。
到了目的地,杜敏下了摩托车,对侯海洋道:“谢谢你。”脱离了路边店的环境,她重新变成良家女子。
侯海洋自觉做了一件侠义之事,很有些豪气,道:“我看你也不是做这行的,以后别去了。”
这一句话如子弹,一下就击中了杜敏最敏感的神经,她咬着嘴,硬邦邦地道:“你以为我想做这事?还不是没有办法!要是有钱,谁愿意做这种事情?”
侯海洋还是没有想明白是什么压力能让这个干净素洁的女子做皮肉买卖,道:“你可以做小生意。”
“没有本钱。”杜敏看着侯海洋摩托后面的桶,问,“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卖鱼的。”
“什么鱼?”
“尖头鱼。”
杜敏苦笑道:“尖头鱼是好东西,就是贵,一般的馆子用不起。你劝我别做那事,我想开个尖头鱼小馆子,没有本钱,行吗?”
侯海洋动了恻隐之心,道:“你煮鱼的手艺如何?”
“巴山人谁不会做鱼,说实话,我做鱼的水平还不错。”
“你就开个小馆子吧,可以用尖头鱼作为招牌。”
杜敏仍然摇头:“我妈妈在医院里,天天要用钱,说实在话,我家里连十块钱都没有。”
霸道鱼庄装修豪华,没有大资金肯定不行,侯海洋建议道:“你就做个家庭式的小餐馆,生意说不定也能做起来。你去拿个盆子,装两条,试一试。”
杜敏没有料到第一次到路边店会遇上这种事情,她下车地点距离家里还有些远,绕过几幢楼,又上了一段石梯子,这才回到家里。进了门,父亲坐在椅子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张着嘴,艰难地呼气,“呼哧、呼哧”如抽风机的声音,已经在家里响了好几年。
“今天好点吗?”杜敏明知道这是废话,每当冬天,父亲的肺气肿就格外难过,呼吸起来就如破旧的老风箱,听着让人难受。
“妈到哪里去了?”
“到,厂里,去报账。”
杜敏知道找厂里报账是个奢望,叹息一声,在家里翻了一个盆子,匆匆出门。出门以后,又返身回来,抄了一个附近商店的电话号码。
来到东方红中学侧门,高个子男子骑着摩托车还在原地等待。当两条淡青色尖头鱼在盆子里活蹦乱跳时,杜敏鼻子一酸,差点控制不住眼泪,道:“我没有钱,只能赊账。”
侯海洋耿直地道:“我下个星期六还要过来,如果你真的想开鱼馆,就过来取,先赊着,等赚钱以后再说。不要给任何人说是我给你的鱼。”随即,他发动了摩托车,如古代骑马的侠客一般,眨眼间就离开了杜敏的视线。
侯海洋毕业时被评为茂东市三好学生,市级三好学生的招牌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荣誉和境遇,毕业后屡受挫折,但是在内心深处,父亲从小种下的理想主义并没有泯灭,仍然躲在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在不知不觉中跳出来。
做了一件大好事,他心情格外愉悦,甚至有一种和秋云亲热时相当的快感。来到霸道鱼庄,他才将笑脸收敛起来。
杜强的小姨子见到侯海洋,马上拨打电话:“姐夫,侯海洋到了,我还没有看货。摩托上有两只桶,应该有不少。”
杜强拿着电话站在会议室外面,叮嘱道:“侯海洋就是财神,你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别说什么难听的话。”
放下电话,杜强小姨子换上了笑脸,道:“小侯老师,你来了,我正在等你。”她第一次主动给侯海洋倒了一杯茶水。
侯海洋从小姨子笑脸中意识到尖头鱼的价值,暗道:“新乡尖头鱼已经成了招牌,15块钱一斤,确实便宜了。”
侯海洋为了给杜强送货,没有参加政治学习,他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也准备用不屑一顾的态度来对待校领导批评。等了几天,也没有人过问是否参加政治学习之事。
转眼间,又到星期六,中心校再次发通知,四点钟政治学习。侯海洋在院里摆弄着心爱的摩托,马光头凑了过来,道:“侯老师,我打听清楚了,过了寒假,开学就要确定民转公的名额,你爸要转正,寒假还是得走一走关系。大家都不想这样做,也是逼得没有法子。转正的大权被几个当官的捏着,要我们扁就扁,要我们圆就圆。”
侯海洋深为同情马光头,他知道马光头是什么意思,直截了当地道:“寒假以后,我去弄几条尖头鱼放在水缸里。”
马光头表示感谢以后,试探着问道:“今天要政治学习,又不参加?”
侯海洋用无所谓的态度道:“政治学习有狗屁个作用,我不想参加。”
在上一次政治学习结束后,校长代友明将马光头叫到一边,严肃地道:“今天侯海洋怎么不来参加政治学习?你是牛背砣的老教师,有责任和义务教育年轻同志。回去以后,你要批评他。”马光头强烈要求转正,有求于代友明,受批评以后,心里就如压了一块大石头,总觉得转正要受到此事影响,有了重重的心事,害得他茶饭不思。等到侯海洋回来,他好几次都想把代友明的话直接转述给他听。他心中隐隐有些害怕侯海洋,还是没有直接转述。马光头想起代友明的脸色,心情极端郁闷,问:“骑车到县城要多长时间,冬天有点冷,寒假回不回家?”
侯海洋听到这样颠三倒四的问题,道:“马老师,你有什么事吗?”
马光头委婉地道:“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政治学习都要安排具体事,你不参加吗?”
侯海洋压根没有想到马光头肩负着教育、批评和帮助他的使命,随口道:“到时有什么事,马老师你给说一下就行,我不想看那几爷子的嘴脸。”
马光头无法说服侯海洋,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他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到学校参加政治学习,脸青面黑,几乎不敢面对代友明。
点名以后,仍然只有侯海洋一人没有参会。代友明像个没事人一样,拉长了声音道:“今天的政治学习要对全年工作进行阶段性的小结,也要简单谈一谈寒假期间的要求。”
马光头总是觉得代友明的眼光扫向自己,他躲避着代友明的眼光,整个政治学习时间都精神恍惚,代友明声音稍稍大一些,他便觉得是批评自己。政治学习结束,他鼓足勇气找到了代友明,道:“代校长,侯海洋有急事回去了。”
代友明没有责怪马光头,深沉地道:“年轻人要走上邪路,我们只能规劝,他不听,吃亏的是他自己。”
“代校长,这事我有责任,没有帮助年轻人。”
代友明早就将上次顺口说出来的话忘掉了,道:“你有啥责任,刘清德都治不住那小子。还是那句话,要乖自己乖,年轻人非要跳崖,怪得了谁。”
马光头心头压着的重石这才被搬开,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愤怒起来:“以前若有哪位老师不参加政治学习,代友明、刘清德这些领导总要狠狠批评,好几次甚至要缺席老师交了检查才过关,侯海洋屡次不参加政治学习,别说写检查,校领导甚至没有批评一次。侯海洋敢和刘老七打架,是个恶人,恶到了一定程度,校领导们也就不敢招惹。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
“如果我是正式教师,也不怕刘清德。”马光头接连拍着自己的光头,小声骂道,“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好人活得艰难,恶人越活越滋润!”
侯海洋被踢到牛背砣村小以后,他变得格外叛逆,不在意学校的看法,根本不管是否政治学习,骑着摩托车直奔巴山县城,给霸道鱼庄和偶遇的杜敏送鱼。送到霸道鱼庄是赚钱,送给杜敏则是满足侠义之心。
到了城里,侯海洋首先给霸道鱼庄送了鱼,这一次只是象征性地送了十斤,得了一百五十元。拿了钱,来到东方红中学时已是七点钟,他按照杜敏给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话筒里传来了一个急切的声音:“喂,你好,我是杜敏。”
侯海洋道:“我送鱼过来了。”
在上个星期,杜敏只是给了侯海洋一个电话,忘记要侯海洋的联系方式。结果,她在下午四点钟就坐在店里等侯海洋这个电话,四个小时以后,她才听到电话传过来的天籁之音。
见面之后,杜敏道:“我在商店里坐了接近四个小时,就为了等你的电话。”
此事对于杜敏来说,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对于侯海洋来说,他只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两人的重视程度是不一样的。
“我决定开一个家庭餐馆,选好了位置,你帮我把把关。”
在这一个星期里,杜敏把全城所有的尖头鱼餐馆都跑遍了,她惊讶地发现不管是最大的霸道鱼庄,还是简陋的小餐馆,只要有尖头鱼,生意都还不错。经过这个考察,她决定做尖头鱼生意,就算那个小伙子不赊,她也要借钱做餐馆。
侯海洋跟着杜敏转了两条街道,来到一片比较集中的街区。
杜敏指着一幢幢红砖房子介绍道:“这是税务局家属楼,这一幢是县委、县政府的,这是交通局的。那边一片楼,也是各个机关的,他们是食店的主要客人。”
在一片红砖楼的中心位置有一幢青砖楼,杜敏将侯海洋带进了青砖楼,道:“这是以前百货公司的家属楼,百货公司垮了以后,很多房子卖了出来,我租了一家底楼,改装成家庭餐馆。”
青砖房底楼有一间房子,上面挂着“尖头鱼馆”的招牌。招牌是用塑料布上贴着的手剪白纸字,算得上巴山城里最简陋的餐馆招牌,白纸剪成的字工整娟秀,出自女人的手笔。
房屋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套内不超过五十平米,一共四张桌子。客厅不大,刚好能摆得下两张桌子,两室也不大,各摆得下一张桌子,厨房和卫生间都没有,是打开窗台增加的临时建筑。
餐馆用的是最便宜的家具,铺上了雪白的桌布,加上墙壁重新刷白,显得干净整洁。尽管餐馆极简陋,投资不多,但是仍然让杜敏跑遍了城里所有亲戚和朋友,受够了白眼,哭了两场,这才勉强借来。她是将一个陌生男人的并不靠谱的几句话当成了救命稻草,成功了,她或许逃脱了残酷命运的考验,若是抓不住这根稻草,她或许将沉沦于社会的最底层,永难翻身。
两人正在参观时,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是相貌普通的中年人,掉进人群中就找不出来,唯一能让人记住的是他微微朝前挺的肚子。
“你们这里有尖头鱼?”他带着疑问的神情,微紧着眉毛,对小店的环境不太满意。
杜敏赶紧道:“我们有尖头鱼,最新鲜的。”
男子道:“我先看一看,别是冒牌货。”
此时,尖头鱼还在侯海洋的摩托车上,侯海洋道:“稍等,我马上提过来。”
揭开小桶的盖子,里面有六条尖头鱼。中年人凑近小桶看了会儿,他是识货人,道:“嗯,尖头鱼还不错,晚上就在这儿吃饭,八点,煮一份辣子尖头鱼,来一盆酸菜尖头鱼。”
这是杜敏的第一单生意,中年人吩咐的时候,她双手一直在颤抖,等到中年人离开以后,她在屋里激动地转圈。
看着她不停地转圈,侯海洋脑子有点昏,道:“你别转了,赶紧准备。”一语惊醒了转圈人,杜敏惊慌地道:“我会做辣子鱼,但是酸菜尖头鱼没有把握。这怎么办?怎么办?”
侯海洋是帮人帮到底,他到厨房里看了看,道:“你赶紧出去买一包新乡酸菜,商店里都有,你这种辣椒不行,赶紧去找点二青条或是朝天冲。”
杜敏这才回过神来,急匆匆到外面去找二青条,等她提着辣椒和酸菜回来时,案板上剖好的鱼已经洗净,并且还码了盐、料酒和青花椒。她恳求道:“我只会做麻辣味的,酸菜鱼没有做过。”
侯海洋道:“麻辣味的,你的手艺如何?”
杜敏说了实话道:“只是会做,谈不上好吃。”由于准备不充分,也因为本钱不够,她只能自己充当厨师。
“这一顿我帮你对付,你得赶紧多学点,下次得自己来。”侯海洋住在牛背砣,吃尖头鱼就如吃白菜一般,和秋云一起想了各种办法让尖头鱼更好吃,做尖头鱼还是很有把握的。
杜敏如一个小跟班,紧紧跟在侯海洋身后,眼睛都不眨。一大盘麻辣尖头鱼和一大盆酸菜尖头鱼如变魔术一样出现在桌上以后,她心更忐忑,站在门外,眼睛盯着屋外的一桌人,盯着那一张张嘴巴以及连在嘴上的脸颊。
巴国方言,放屁。
在巴国风俗中,将瓶装酒形象地比喻为手榴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