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洋将杜强看成了谈判对手,在上车时,他将男女私情留在了车下,集中精力应对比自己年龄大、阅历深、钱更多的杜强。

他是第一次坐小车,坐小车的感觉和坐客车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新乡镇的长途客车上,前后左右都会挤满充满乡村气息的村民,车内总会有鸡鸭鱼等活物,有的时候车顶上还会装上几百只鸭子,鸭子们不停地呱呱乱叫,其排泄物会从上而下流到窗沿上,让车内充满了鲜活腥臭的味道。

坐在小车的副驾驶位置,可以俯视街上步行或是骑自行车的芸芸众生。侯海洋甚至幻想着在街道上遇到吕明的场景:“自己驾驶着一辆小车,停下来,透过车窗平静地看着站在街边的吕明,此时天空下着雨,吕明头发被淋湿,贴在额头上,颇为狼狈,眼中透出的神情中有愧疚不安,更多的是后悔。”

这是一个典型的白日梦,十八九岁正是白日梦最丰富的年龄。在中师上课感到无趣时,侯海洋就经常会做白日梦,把自己幻想成不同的角色,演绎不同的人生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白日梦渐渐会减少,多数人将会失去梦想。

小车出了县城,没有遇上任何熟人,更别说吕明。乡镇公路多数是泥结石公路,小车开过,灰尘铺天盖地,侯海洋短暂的白日梦就此醒来。杜强道:“小侯,关下窗,灰太大。”

皮卡车的车门处有手柄和按钮,侯海洋是第一次坐小车,不知道关车窗是用手柄还是按钮。经过思想深处短暂交锋,权衡利弊,他决定放弃不必要的面子观点,坦然承认没有坐过这种皮卡车,问道:“杜主任,我没有坐过这种车,哪一个开关是关窗户的?”

杜强指了指车门,道:“上面那个塑料柄,摇上去就行了。”

侯海洋试着摇动塑料柄,车窗缓缓升起,关上了。他见杜强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轻视表情,觉得自己没有死要面子是正确选择,他大大方方地又问道:“杜主任,开车很难吗?”

“开车简单得很,没有什么难度,油门、离合、刹车、方向,翻来覆去就是这几样东西。”杜强开着车,给侯海洋讲解汽车基本构成。

了解完汽车构成,气氛更融洽,两人开始随意聊天。杜强道:“今天差一点去不成新乡,老水泵厂的职工昨天将厂长、副厂长抓成了人质,扬言若是县政府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同归于尽。局里将所有能抽的瞀力全部抽去了,若是高局长带队,我就得去。”

侯海洋听说过县水泵厂的事,道:“我刚读中师的时候,水泵广还红火得很,招过几十个工人,怎么说破产就破产?”

“现在是市场经济,产品不搞统销统购。县水泵厂几爷子有屁屎个本事,哪里搞得赢外面的大厂。以我的观点,锁厂、氮肥厂、水瓶厂、酒厂这些县属厂迟早要完蛋,街道企业更别提。这几年,公安局都在和破产企业的工人纠缠不清。公安要保持社会稳定,必然要抓有过激行为的工人,不抓,公安局脱不了爪爪,就是失职。这些工人都是破产企业工人,饭都吃不起,抓了他们,公安局的背都要被骂肿。公安名声好听,其实是个受气包,日子不好过哟。”

侯海洋道:“日子再不好过,都比在村小当老师要强。”

杜强笑了笑:“借调没有办成,老弟还在怄气。这事可不怪我。其实凭着你的那手字和写文章的水平,任何一个机关都需要,你别太着急,机会多得很。”

侯海洋分配到新乡镇以后,错过了两次借调机会。他在秋云鼓励下,下定决心去考大学,借调到其他单位的想法渐渐淡出脑海。他客气了一句:“谢谢杜主任关心。”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彻底轻松下来,他在心里作了一个自我总结:

“我承认没有用过这个手柄,并没有尴尬,不懂装懂、装腔作势却又被人识破。才是真正尴尬。这是一个值得总结的经验,以后应该诚恳的时候就要诚恳,千万别装腔作势。”

从巴山县城到新乡镇,客车要走两个半小时,皮卡车只用一个半小时。到达新乡场镇时,侯海洋产生了轻微自卑感,心道:“杜强这才是享受人生,他是政府官员,又是霸道鱼庄的老板。我不能永远当一位不受人尊重的村小老师,一定要考上大学,实现人生理想。我现在十九岁,读四年大学,再出来工作也只有二十三岁,现在努力为时不晚。”

小车进入新乡场镇后,杜强道:“我们先去钓鱼,吃中午饭的时候,让派出所朱操蛋请客。”新乡尖头鱼为霸道鱼庄带来了良好声誉,不少县领导和老板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他到新乡就是为了确保春节期间新乡尖头鱼供应。为了达到此目的,他就要笼络侯海洋这个村小年轻教师,笼络的方法有两条:一是投其所好,送一辆摩托车给他,摩托车是公安局收缴的盗车,成本不高,对侯海洋这种年轻人应该有绝对杀伤力;二是有意带他与新乡派出所朱操蛋见面,以后若是在收购鱼时遇上什么事,朱操蛋可以帮助解决。

凭着这两手,他相信小年轻侯海洋一定会服服帖帖。凭他阅人的经验,侯海洋是热血青年,晓之以理不是上策,最好的办法是动之以情。等他动了感情以后,不仅货源能得到保证,而且他这种性格的青年就很难开口提价。

杜强使了个软绳索,来套侯海洋这匹野马。

侯海洋听说要与朱所长吃饭,心道:“我太傻了,早就应该利用杜强的关系。若是当初说清楚有这层关系,朱操蛋想必不会为难我,聚众看黄色录像一事可能会不了了之,我极大可能调到了县公安局,真是太可惜!”

牛背砣小学不通公路,皮卡车只能停在场镇外的公路边。侯海洋和杜强下了车,并排而站,对着青山吐烟圈。杜强用手抹了抹被风吹乱的头发,道:“新乡山清水秀,工厂少,没有什么污染,难怪尖头鱼的品质好,我们去甩两钩。”

侯海洋道:“我的鱼竿比较原始,水竹做的竿,不太好钓。”

“水竹竿,我用过。”杜强又问,“会骑摩托吗?”

“不会。”

“我给你弄了一辆嘉陵70摩托,你找地方练习,以后可以骑摩托送鱼,方便得很。”杜强拉开皮卡车后面的一块篷布,一辆八成新的嘉陵70露了出来。

摩托车是现代化的象征,一辆新的嘉陵70的市面价要三千多块。读中师时,侯海洋和付红兵、付军等人经常在街道边上观赏摩托车,对市面上摩托车的性能和型号了如指掌。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嘉陵70得好几千块钱,我一个月就100多块的工资,而且镇里还拖着欠着,买不起。”

杜强伸手拍了拍摩托车,道:“公安局里这种无主摩托车多得很,有的是被盗的,有的是被罚没的,坝子里都放不了,隔一段时间就搞一次拍卖,我这是按拍卖价给你弄来的。嘉陵70是好车,省油,百公里耗油0.9升。”

这辆摩托车有八成新,亮锃锃的漆面和发亮的排气筒透着现代气息,侯海洋从内心深处是向往现代生活的,此时他就如一只被面筋粘住的婢,无法逃脱摩托车的诱惑。终于,他收回目光,咽了咽口水,道:“镇里几个月的工资都没有领齐,就算拍卖价,我也付不起钱。”

杜强微微一笑,道:“这车就算八百,你先用着,什么时候有钱再给。”

这个价钱比市面上要低得多,很划算,侯海洋盘算道:“在春节期间,我多卖些鱼,就可以付清这八百元钱。”打定了主意,道:“杜主任,那我先付三百,春节过后就付剩下的五百。”

牛背砣小学不通公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学校。杜强在派出所当过所长,会骑摩托车,他与侯海洋一起将摩托车卸下来,发动摩托车,沿着小道和田坎路朝牛背砣小学开去。侯海洋提着杜强带来的收缩鱼竿,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扑面而来的山风让他能感受到现代工业带来的速度。

到了牛背砣学校,门前坡陡,无法骑上去,侯海洋主动将摩托车往上推,累得一身臭汗。学校铁门从里面锁着,里面有哗哗水声。侯海洋知秋云在院里,敲了铁门,喊道:“我回来了,开门。”

“今天这么早。”秋云听到喊声,赶紧出来。

“小侯老师,白天还锁着院子,太小心了吧。”杜强听到里面的回话声音很年轻,开玩笑道:“小侯老师是金屋藏娇啊。”话音刚落,铁门打开,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杜强所说的金屋藏娇半是玩笑半是调侃,他根本没有想到牛背砣村小会出现一位如此漂亮且有气质的年轻女子。

互相介绍以后,秋云态度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不卑不亢地招呼一声,继续洗衣服。秋云将侯海洋脱下来的脏外套放进盆子里,又倒了些热水进去,盆子里冒出腾腾热气。

杜强疑惑地问:“这是你媳妇?”他眼睛余光打量着秋云,只觉秋云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城市女性魅力,相较之下,自己的老婆还真是个黄脸婆。俗话说,儿子是自己的乖,老婆是别人的好,虽然是短暂几眼,他就再次深刻体会到这一句话的含义。

漂亮女朋友让侯海洋的自尊心得到了小小满足,他嘿嘿笑道:“是中学老师。”

“谈恋爱?”

“嗯。”

女人弯着腰搓衣服,露出一段修长脖子,杜强暗自发了一句牢骚:“怎么好白菜都叫猪拱了,这么漂亮的女人与村小教师谈恋爱,划不来。”

现代社会以财富和官位来决定地位,侯海洋长得高大帅气,这一点对于女性择偶来说是一个优先条件,但不是决定条件。在杜强心目中,如果不是侯海洋能收购到霸道鱼庄最急需的淡青色尖头鱼,而仅仅只是一个村小教师,他绝对不会处心积虑与他打交道。

侯海洋的心思没有杜强复杂,他的目光一直被摩托车吸引,心痒难耐地道:“杜主任,你能不能教我骑摩托车?”

杜强道:“你以前没有骑过摩托车吧,其实骑摩托车很简单,和开车一样,千万别想得太复杂。”

秋云在旁边支着耳朵听,她这才知道侯海洋居然弄来了一辆嘉陵70型,看着这种型号的摩托车,她脑中闪现出父亲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心情暗淡下去。

侯海洋心灵手巧,学习能力强,半个多小时就基本弄清楚摩托车是怎么一回事,开始骑着摩托车在院里转圈。

杜强看了看手表,道:“摩托车就这么简单,熟能生巧。走,甩两竿。”

侯海洋恋恋不舍地从摩托车上下来,拿了自己的水竹鱼竿,带着杜强来到附近回水沱。回水沱常年都有人钓鱼,他们多数都认识钓鱼高手侯海洋,纷纷打招呼。

“今天有没有搞头?”侯海洋来到自己的老窝子前,随口问一位钓友。老钓友将鱼竿插在土里,过来散烟:“今天运气好,整到一条尖头鱼,还有几条鲫鱼。”

杜强一直在观察侯海洋,听到两人对话,眼前一亮,道:“弄到尖头鱼,让我欣赏一下。”

老钓友兴致勃勃从河里提起一个鱼篓子,扯开竹盖子,里面有几条鲫鱼,还有一条两斤左右的淡青色尖头鱼。

牛背砣小学教学楼后面溶洞的暗河里有一股水流人地面的小河,小河里的尖头鱼主要来源于此暗河。侯海洋见到尖头鱼淡青色的脊背,便明白肯定是从暗河里出来不久的鱼,若是留在小河里的时间长一些,脊背上的淡青色便会消失,变成土褐色的普通尖头鱼。

杜强亲眼看见了河里钓出的尖头鱼,他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为什么新乡尖头鱼颜色就是不一样?真是奇了怪!”他到了河边,看到了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淡青色尖头鱼,兴趣大增,对于妻子笼络侯海洋的建议,暗地里伸大拇指。

到了十二点,侯海洋用简陋的水竹竿接连钓了好几条鱼,遗憾的是没有钓到尖头鱼。尖头鱼原本就稀少,没有钓起来很正常。杜强平时很少在野河里钓鱼,每次钓鱼都有人请客,请客地点多数在鱼塘,鱼塘里的鱼同河里的鱼相比就如傻瓜一般,没有丝毫灵气,轻易就能上钩。他每次钓鱼都是以桶来计算,自我感觉技术高超。今天来到小河边,用上可伸可缩的高档手竿,一条鱼都没有钓起来。相比之下,他才知道自己的钓鱼级别其实很一般。

收了手竿,杜强拿出腰间的大块头,给派出所老朱通了电话。打完电话后,道:“我们到新乡酒店,朱所长在等我们。我等会儿还要开车,中午的酒你就多喝几杯。”他拍着侯海洋的肩膀,描绘起美好目标,“牛背砣是风水宝地,老弟在这里工作几年,光是卖尖头鱼,就能在城里买房子。我年轻时候在云南当过知青,那时候的生活才叫苦,比起现在的劳改犯都不如,说出来你不相信。”

说话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杜强接了电话,脸上立刻带出笑容,腰也下意识弯了弯,道:“高局长,没有问题,绝对是正宗新乡尖头鱼。”挂了电话后,他对侯海洋道:“镇里面乐彬书记很有眼光,率先在全县提出畅通新乡的口号,畅通新乡不仅是公路畅通,也包括通信畅通。去年县移动基站开通,今年新乡这种偏僻镇建了站,全靠乐彬在县里呼吁,功不可没。要不然,我带着大哥大过来就是一个废物。”

“杜主任和乐书记熟悉吗?”

杜强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道:“乐彬在县里工作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是好哥们儿。他是实干家,也有想法,很受县里重用。”侯海洋原本是想与杜强认真进行一次谈判,至少要将春节期间的尖头鱼涨到25块钱每斤,他跑了好几次县城,知道新乡尖头鱼最贵卖到了60块钱一斤,他涨到25块一斤也在常理之中。可是杜强亲自开车送他回新乡,还附带着送了一辆便宜的摩托车,人情味道十足。

“若是春节我送200斤鱼,每斤多收10块钱,就多2000块钱的收入。杜强从公安拿这种摩托车,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要钱。”坐在皮卡车上的侯海洋开始纠结起来,他人年轻,面子观点重,坐在杜强车里,实在无法开口要求涨价。

到了新乡酒店,朱操蛋和派出所民警们都等在门口,除了朱操蛋知道侯海洋和杜强有关系以外,其他民警见两人在一起都大吃一惊。吃饭时,酒店老板刘清德端着酒杯进屋,他猛然间看到侯海洋,顿时瞪圆了眼睛,胸口一起一伏,恨不得将酒杯向着侯海洋脑袋上砸过去。

朱操蛋最了解两人恩怨,给刘清德使了一个眼色,介绍道:“刘校长,这位是县公安局办公室杜主任。”

县级机关的办公室主任多数都是八面玲瑰之人,杜强当过城区派出所所长,接触的人更是三教九流皆有,他与刘清德碰了两杯酒以后,脑子里就想起了组织部新任常务副部长是新乡人,问:“我记得刘部长是新乡人?”

朱操蛋道:“刘部长就是刘主任的大哥。”

杜强证实了自己猜测,拿起酒杯道:“今天开车下来,原本是不喝酒,没有想到会遇到刘部长的老弟。我和刘部长是老朋友,以前搞社教的时候分在一起。”

刘清德暂时将侯海洋丢在一边,豪爽地道:“杜主任难得来一次,按新乡规矩,第一次见面得喝三杯。”他倒了六杯酒,递给杜强三杯,两人如老朋友一般喝了三杯酒。

侯海洋坐在一旁,看着杜强与刘清德碰酒,心道:“这些老江湖为人圆滑,提得起放得下,很有可取之处。值得学习。相比之下,我爸太酸腐了,现在是九十年代,还死抱着早就不存在的书香门第所谓的传统。”

刘清德与杜强碰完酒,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倒一杯酒。

他是新乡土霸王,从小到大基本上没有吃过亏。牛背蛇村小之战,让他蒙受了重大耻辱,将侯海洋恨得牙痒痒,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只是在新乡酒店里,他反而不能发作,团团地举了杯,道:“各位,我打个批发,我喝完,你们随意。”

其他民警不依,要与刘清德单独碰酒,朱操蛋招呼道:“算了,今天还有几桌客人,别把主人家灌醉了。”

侯海洋作为村小教师,社会地位实际上低于镇政府干部、公安民警以及信用社干部等,可是他内心高傲自负,在这种环境下,他保持着沉默,没有主动敬酒。但是只要有人敬酒,他来者不拒。

杜强喝了一圈以后,便以开车为由不再喝酒,把酒端给了坐在一旁的侯海洋。

这一顿酒喝了两个小时,侯海洋醉了。

在离开新乡酒店的时候,侯海洋与黑着脸的刘清德擦肩而过,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刘清德,冷哼一声,表达自己的轻蔑。刘清德将这一次冷哼听得格外清楚,杜强在场,他没有当场发作。等到侯海洋与杜强上了皮卡车,他摔掉了一个酒杯,骂道:“给脸不要脸!”

杜强扶着侯海洋坐在副驾驶位置,道:“我送你回去,喝醉没有?”

侯海洋摇着头,道:“这点酒,没问题。”

杜强心道:“这一顿酒,侯海洋至少喝了一斤以上。小伙子能喝酒,会写文章,还有一笔漂亮书法,为人处世也机灵,若是放到办公室,还真能顶点事。至少比现在办公室几个人要强。”转念又想,“若是把侯海洋弄到办公室,谁来给我收购尖头鱼?”在他的天平里,私事比公事更加重要,侯海洋留在新乡显然比借调到办公室更有价值,他表面上向侯海洋承诺继续办借调,实际上是一根好看却吃不到嘴的胡萝卜。

“好好练习骑摩托车,春节一定要给我送货过来。”

侯海洋带着醉意,耿直地答道:“没有啥子问题,我保证送货。”脑中闪现出是否提高价钱的时候,一个行人突然间横穿街道,杜强猛踩刹车,对着外面骂道:“妈的,找死啊!”

行人原本想回骂,看见是警车,便住了口。警车开过以后,受惊吓的同行人道:“现在警察管得严,只有社会混混才怕警察,你又不是混混,骂他几句,他敢做啥子。”横穿公路的行人想想有道理,对着警车远去的屁股大骂起来。

出了场镇,侯海洋下车时,杜强跟着也下车。两人再次并排对着青山绿水,痛痛快快地解小便。侯海洋年轻力壮,一泡尿射出去好几米远,杜强长期泡在酒里,前列腺不好,尿水滴滴答答地就落在脚边。两人的小便顺着公路路肩流进了小水沟里,转眼间便融入了大地。

杜强感慨地道:“年轻真好,年轻时逆风尿三尺,中年人顺风打湿鞋。趁着年轻,多过点性生活,否则想日都没有力气。”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放在侯海洋肩上,又道:“老朱说你和社会上的渣渣娃儿有些矛盾,有啥子事情就去找老朱,我给他打了招呼的。还有借调的事,今年或许还有机会。”

侯海洋感激地道:“谢谢杜主任。”

杜强在侯海洋肩膀上拍了拍,道:“我们是兄弟伙,别客气。”上了车,按了声喇叭,开车走了。

沿着田坎小道回到牛背砣小学,侯海洋暗道:“杜强给我带了摩托车过来,还帮着给朱操蛋打招呼,是个耿直人。看来春节必须得送足够的鱼,否则不够哥们儿。”

随后,他又想到了老问题,琢磨道:“我到底涨不涨价?不涨价,我吃亏,若是涨价,则显得不耿直。”一路纠结于此,侯海洋心里明白,拿人手短,吃人口软,经过今天这事以后,他手短又口软,很难向杜强开口。

牛背砣小学,秋云老远就闻到侯海洋满身酒味,转身回到厨房,端出一碗热汤,道:“中午喝了不少吧,来碗酸菜鱼汤,解解酒。”

侯海洋一口气就将酸菜鱼汤喝完,将碗朝桌上一顿,兴致勃勃要去骑摩托车。秋云急眼了,使劲将侯海洋从摩托车上拉了下来,埋怨道:“你懂不懂交通规则,喝了酒,绝对不能开摩托车,而且这辆摩托车没有多少油,你开不了多远。”

侯海洋着实喜欢散发着汽油味道的摩托车,求道:“我就在摩托上骑一会儿,不开走,就坐一会儿。”

平时侯海洋总有一股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这个动作才是不满二十岁年轻人应该有的动作。秋云打量了八成新的摩托车,问道:“杜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送你摩托车?”

俯身坐在摩托车上,双手握着车柄,侯海洋口里发出“喔喔”之声,道:“我借调公安局就是找的他,他有个鱼庄,春节期间想要我继续给他供鱼。”

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就和幼儿骑木马差不多,秋云觉得挺好笑,道:“你下来,我来骑。”跨上久违的摩托车,她短暂地适应了一下,然后右脚猛踩了几下,摩托车在女人脚下发出了轰鸣声,喷出烟气,开动起来,在小院子里转起圈来。

侯海洋完全没有想到秋云会骑摩托车,在他的印象中,会骑摩托车的女人只有电视中才有,他被彻底震住了,眼见着秋云长发飞扬,状若飞仙。

等到秋云停下,侯海洋半张的嘴巴还没有闭下,往外喷着酒气和崇拜之气,结巴地问:“你会骑摩托?”

秋云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道:“骑摩托有什么难,唯手熟耳。”

“你教我。”

“今天你喝了酒,不教。”

侯海洋趁着秋云不注意,跳上了摩托车,试着去发动。秋云将其强拉下来,推进屋,道:“喝醉酒,老老实实睡觉。”

进了屋,侯海洋拉着秋云的手不放,秋云问:“杜强送了这么大一个礼物,你春节还能回家吗?”

侯海洋说了句:“山人自有妙算。”便凑过去准备亲热。

秋云用手将侯海洋嘴巴封住,道:“浑身酒臭,还不老老实实睡觉。”她挣脱了侯海洋的手臂,到厨房端来开水,侯海洋已经呼呼大睡。给侯海洋盖好被子,她托腮看着熟睡中的英俊男子,眼光中全是温柔之色。

侯海洋醒来时,已是下午时间,他走出院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找秋云。秋云坐在厨房的大灶前,膝间放着一本书,注意力却不在书上,只是看着熊熊炉火发呆,红红的炉火将其脸部线条映照得分外柔美。

?“没有想到你还会骑摩托车。”

秋云思绪被打断,抬起头,道:“醒了?你在酒桌上太耿直,也不知道耍赖。”

侯海洋眼中闪着热切的光,道:“你休息一会儿,别看书了,教我骑摩托车。”秋云神情中藏着心事,可是侯海洋光顾着骑摩托车,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变化。他继续兴高采烈地道:“有了摩托车,到巴山县城就方便了,还可以送你到茂东。”

“我来教你吧。”秋云暗自叹息一声,放下书,来到院中指点侯海洋骑车。侯海洋动手能力和领悟能力都强,在秋云讲解下,很快就能骑着摩托车在院里转圈。唯一遗憾的是摩托车里的汽油不多,若要继续练习,肯定不够。

侯海洋从摩托车上利索地跳下来,对秋云道:“晚上你煮饭,我把马蛮子约起,把小路修整了,这样我就可以骑摩托直接进校园。”

秋云态度格外温柔,道:“晚上吃鱼,想吃什么味,麻辣、红烧还是酸菜味?”

“随便。”侯海洋提着铁锹来到围墙边,将铁锹往地上一插,然后爬上围墙,对着隔壁喊:“马蛮子,有空没有,帮我修小路。”

隔壁传来马蛮子的声音:“你修小路干什么鸡巴卵?”

侯海洋道:“我说你废话多,帮不帮忙?”

马蛮子被骂了一句,也不生气,提要求道:“那晚上喝酒。”

“要得。”

秋云脸上浮起一阵笑意,侯海洋这个年轻男人很有些男子汉的个人魅力,马蛮子这种人居然被侯海洋支溜得团团转,而另一位老教师马光头看到马蛮子就胆战心惊。

侯海洋、马蛮子都是光着膀子,挥动着锄头和铁锹。论打架,马蛮子打不过侯海洋,论干活,就算侯海洋有一把子力气,也会干农活,但是他没有马蛮子来得自然和地道。晚上六点,一条像模像样的小道就修好了。

侯海洋穿着一件背心,提着铁锹一路小跑来到院中,大冬天里,他就如冒着白烟的蒸汽机。“扑扑”几声响,侯海洋发动了摩托车,就朝院子外面开。

秋云原本坐在灶火间,默默地看着侯海洋,没有料到他跑进院子,二话不说就发动了摩托车,直接开出了院子,她赶紧跟着跑了过去,喊道:“侯海洋,不能骑到外面去,你的技术不过关。”喊话间,侯海洋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学校门口。

马蛮子扛着锄头,一脸崇拜地看着侯海洋远去的背影。

秋云追到校门口,只见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开下小路,小路虽然被修整过仍然很陡,摩托车歪歪扭扭地冲了下去。秋云的心悬得老高,追下小路,使劲喊,眼见着摩托车冲下小路,又沿着田坎向前冲,看着远去的摩托车,她气得泪珠在眼眶打转。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见摩托车回来,她的脸变得煞白,在院中不停地转圈,自语道:“太莽撞了,出车祸怎么办?”

又等了一会儿,秋云想着侯海洋技术太菜,实在不能在院子里等下去,她出了院子,沿路寻找。远远地见侯海洋推着摩托车过来,他只穿着一件背心,被冻得浑身发抖。

见侯海洋没有出事,秋云怒气难止,道:“这是怎么回事?”

“摩托没油了。我先回去穿衣服。”侯海洋嘴唇乌青,将摩托车推给秋云,一溜烟跑了。

秋云推着摩托车,看着侯海洋的背影,怒气渐消,忍不住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内心隐藏的忧郁又涌了上来。她赶紧将这股折磨人的情绪压住,推着沉重的摩托车进了院子,侯海洋已经穿好衣服,迎了过来。

“你又要出去?”

“到场镇买点汽油。”

“早点回来。”

“一会儿就回来。”

侯海洋吸了吸鼻子,迎着寒风,到场镇买汽油。秋云站在大门旁,看着年轻男子充满活力的身影渐渐远去,她为了即将到来的研究生考试愁肠百转,而那位大男孩却沉浸在拥有摩托车的简单快乐之中。对此,她有着淡淡的抱怨和忧伤。

半个小时以后,侯海洋提了汽油桶回来,匆匆将汽油倒进摩托车,然后骑上摩托车,道:“我再出去溜一圈,到镇里买包酸菜,晚上喝酸菜鱼汤。”

秋云跺着脚,道:“晚上有菜,不用去买酸菜。你在院子里多转圈,别出去。”

侯海洋发动摩托车,学着电影里常见的动作敬了一个潇洒军礼,道:“你放心,我掌握技术快,没有任何问题。半个小时回来,我们吃酸菜。”

秋云只得道:“早点回来,我有事要给你说。”又叮嘱道,“你开慢点,才学会开摩托车,而且是三无产品。”

侯海洋驾驶着摩托车离开小院,他没有食言,半个小时就开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包酸菜。

在牛背砣小学,吃猪肉不容易,价格很贵的尖头鱼却成了大路菜。餐桌是从教室里搬来的断腿课桌,桌面带着破洞,一盆酸菜、粉条丝和鱼汤混合煮成的大絵菜,冒着腾腾热气。

秋云终于说出了心事:“后天,我要去参加考试。”

侯海洋知道秋云要在本月参加研究生考试,他的思路明显与秋云不合辙,没有注意其心事,舀了点鱼汤,端起来,道:“你准备得很充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碰一杯,祝考试成功。”

秋云知道侯海洋的祝福是真诚的,她给饭碗里舀了鱼汤,轻轻地碰了碰,两只瓷碗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暗道:“与侯海洋相比,我矫情了,为了参加研究生考试,我准备了一年多时间,志在必得。不管与侯海洋的感情如何发展,我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既然如此,又何必东想西想,现在最关键的事情就是一心一意考好,别在这里自寻烦恼。”

吃完晚饭,洗了饭碗。秋云用火钩在灶孔下面利索地钩了数下,随着空气涌人,木块和煤炭发出通红火苗,呼呼燃烧起来。她以前在家里都是用天然气,从来没有用过农村的大灶台,在牛背砣,她学会并喜欢上这种传承多年的老式灶台。

侯海洋将冰冷的井水倒满大锅,随后又将燃烧的煤块放进自制的简易蜂窝煤炉子,蜂窝煤炉子不久就变得红彤彤的。

秋云将木凳子搬进浴室,将换洗的内衣裤放在発子上。牛背砣的浴室很简易,可是密闭得挺好,比起四处漏风的新乡澡堂要强得多。

侯海洋提着火红的炉子进门,将阴冷的浴室照得明亮起来,他关心地道:“马上就要考研究生,这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伤风感冒。里面温度升高一些,你再进来,我会把水烧得足足的。”

秋云被侯海洋的阳光心情所感染,道:“你多烧点水,我要洗久一点。”

侯海洋抱了干柴和煤炭,堆在灶边,不停地加进灶孔。灶火烧得极旺,锅里水很快就烧开了。烧开一锅,他就提着装开水的大桶一口气跑上二楼,倒进大桶里,然后继续烧开水。

提着大桶奔跑在楼梯上,他如铁臂阿童木一般神勇。

秋云没有考虑水量问题,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奢侈的新乡热水澡,每个毛孔都舒展开,身体异常舒服。

从澡堂出来,秋云脸色红润,洗发香波混合着青春少女的体香,比平常更有女人魅力。侯海洋看得呆了,挪不开眼睛。秋云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她伸出手在侯海洋面前晃了晃,道:“不认识我了?”

侯海洋摸着后脑勺,掉了一句书袋:“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父亲侯厚德素来以书香门第自居,从小逼着侯海洋和侯正丽两姐弟背唐诗宋词,他六岁就将句子超多的《长恨歌》背得滚瓜烂熟。读了中师以后,自以为懂得了《长恨歌》的意境,直到此时,长恨歌的词句脱口而出,他才领悟其中真意。

秋云道:“你怎么掉起了书袋,酸。”又笑道,“这几句诗很黄。”

侯海洋明知故问:“这是白居易的千古名句,怎么在你面前成了黄诗?”

说笑间,两人都情意绵绵了。

“你不洗澡吗?”

“你稍等,我马上就去。”侯海洋如离弦之箭直奔简易浴室。

等到侯海洋洗澡出来,两人相拥着上床。秋云比平常更加主动,缩在被子里如八爪鱼一般粘住光溜溜的侯海洋,用手指在他腹部肌肉上滑动着。激情洋溢时,她咬着侯海洋的耳朵道:“今天晚上,我要两次。”侯海洋雄风正盛,战意昂扬,道:“两次不过瘾,三次。”

“说话算话。”

“当然。”

一个小时之内,侯海洋酣畅淋漓地爆发了两次。两次过后,两个躁动的年轻人平静下来,相拥而眠。晚上八点半,按照常规,秋云就要离开,今天到了离开时间,她没有起床的意思。侯海洋提醒道:“八点半了。”秋云不说话,将侯海洋抱得更紧,“我不走,就住在这边。”“李酸酸在,她要说闲话。”

“我不怕闲话,你难道怕?”

侯海洋被发配到了牛背砣村小,已经成为边缘人之外的边缘人,他反而没有任何担心,道:“我怕个狗屁。”

“我反正要考研究生,就让李酸酸说去吧。”秋云到新乡是主动选择,她不愿意留在茂东看某些人的嘴脸,甚至不愿意留在巴山县城。新乡只是她的跳板,在父亲受到不公正对待以来,她一直在为考研究生做准备,为此也付出了许多。她对此次考试很有信心,作为英语专业的师范本科生,要转考教育学专业,最大的优势就是英语,当众多非英语专业学生抱着单词苦记的时候,英语专业的学生可以有大量时间攻读专业书。

侯海洋抱紧了秋云,道:“缸里还有几条鲫鱼,给李酸酸提过去。”“我才不提。”

“搞好邻居关系很重要,免得她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