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个破旧小镇以后,一个小型水库出现在路边。侯海洋停下摩托车,在水库边上撤了一泡野尿。沿着小道走上水库坝顶,水库坝上用白色瓷片镶嵌出“红星水库”四个大字。这是五六十年代大兴农田水利的产物,在当时有力地促进了农业生产,到了八十年代这些水利设施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在侯海洋家乡也有类似的水库和渠道,包产到户后,这些属于集体的水利设施破坏得很彻底,特别是长长的条石水渠,由于缺乏维护而毁坏严重,逐渐失去了作用,成为了历史遗迹。

侯厚德是看了很多古书之人,看重农田水利,每次经过断掉的高大条石水渠,就会长长叹息,不停摇头。父亲叹息次数多了,侯海洋对这些水利设施也就有了深刻印象。

水库名为红星水库,面积不大,罕见地并没有网箱养鱼,水质颇佳,清澈见底的库水如美女一样向岸边人发出召唤。侯海洋将六千块钱锁进摩托车后箱,钥匙则放在水库靠水的石头下面。做好准备以后,他脱下衣裤,只穿着一条宽大内裤。看着左右无人,他干脆将内裤也一并脱了下来。来到水边,用冷水将全身浇湿,让身体适应水温,免得突然入水而抽筋。作为水边长大的野孩子,他对这些套路很是熟悉。

九月中旬,气温在二十度左右,并不是野泳的好时机。侯海洋入水后,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挥动双臂,用并不标准却极有效率的侯氏自由泳朝对岸游过去。挥臂时,他用尽了全力,似乎与库水有仇而拼命搏击。游到对岸,他胸口起伏,不停地喘粗气。稍事休息,便又快速地游回对岸。

在游第三个来回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站在库边,跺脚骂道:“这里不准游泳,龟儿子,快点起来。”

侯海洋不理睬他,继续在水库中畅游,甚至还有意变化了游泳姿势,用仰泳的姿势躺在水中,在微微摇晃的水中看着无限广阔的蓝天白云,还看到远处几丛红色树叶,景色宜人,让人心胸变得宽阔起来。

老头见水中人猖狂,在岸上跳脚大骂:“你不上来,我把你的摩托车扛走了。”他高声骂着,用脚猛地踢摩托车。

侯海洋这才游了上来,赤身裸体走到老头身旁,没有急着穿衣服,而是从裤子包里掏出香烟,散了一支给老头,从容地道:“水库的水不错,难得这么清洁。”

野游者从容不迫、不慌不忙的态度感染了老头,老头接过香烟,拿出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侯海洋凑过去接了火,这才穿内裤。

老头抽了侯海洋的烟,拿人手短,抽人嘴软,解释道:“八月份有几个娃娃来游泳,淹死了一个,找到我家来闹得好凶。”

野游之后,皮肤红红的,身体发热,侯海洋环顾四周,道:“你可以立一个牌子,此处严禁游泳,违者后果自负。”

老头道:“我不识字,娃儿去打工,就有一个孙子,才上二年级。”

侯海洋豪气地道:“有墨汁没有,有墨水也行,拿张白纸来,我给你写好,你找块木板贴起来,以后再淹死人,就和你们没有关系。”老头看着侯海洋腹上几块肌肉,以及双臂鼓起的肉,好奇地问:“你是做啥的?”

侯海洋道:“以前是老师。”

“老师?是体育老师?”

“也算吧。”

老头郑重地点头道:“只有体育老师才有这么好的身板。”

侯海洋看着不远处的房子,道:“能骑车过去吗?”得到肯定答复以后,他从水库旁边的石头下取出钥匙,又将后座箱的小皮包挂在腰间。老头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摩托轰鸣,一会儿就来到小屋里。

老头四处都找不到孙子,气呼呼到孙子房间一阵乱翻,找出几本皱巴巴的作业本,还有一瓶墨汁以及秃顶毛笔。

用饭粒将撕下的作业纸粘在一起,侯海洋挥笔写下“此处严禁游泳,违者后果自负”,老头不识字,可是见这几个字龙飞凤舞,猜到是好字,脸上便有了尊敬神情。

水库只是暂留之地,侯海洋写完字便离去。临走时,老头用塑料袋装了两条草鱼,放在尾箱里。

车行至岭西郊外,懒惰的传呼机终于发出欢快响声,侯海洋感受到腰间振动,赶紧停下摩托。号码倒是熟号码,只可惜不是秋云家的号码,而是康琏家里的。这就让其很失望,好在失望的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又骑行一段,在路边小商店停了下来,拿起电话话筒时,侯海洋调整好状态,道:“康叔,你好,上午是我打的电话。”康琏心情不错,在电话里呵呵笑道:“上午回家看到未接电话,打回去,店主说是一个瘦高年轻人,我便想到是你。怎么,从广州回来了?”

侯海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八月,康叔是不是到‘岭西一看’参观?我当然知道,当时我被关在206,康叔伸头朝里面看时,我恰好抬头看到你。”

康琏被弄得摸不着头脑:“你在看守所上班?”

“不是,我被当成了杀人嫌疑犯,关在206,这件事说来话长……”听罢前因后果,康琏没有料到侯海洋会遇到如此离奇之事,感慨道:“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小侯有这么一段经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回想起看守所的日子,背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不想再进去了。”从理论上来说,康琏的说法没有错,侯海洋亲身经历了面临死亡的恐惧和无力感,他再不希望尝试相同的折磨。

康琏道:“后天我要到岭西人大开会,到时见面聊一聊。”

侯海洋挂断电话,付了七块钱电话费。骑上摩托车,又朝着岭西方向开去。

走走停停,侯海洋骑着摩托车进行了一次贯穿半个岭西省的“北行记”,轰鸣的马达声,扑面而来的野风,快速退后的景色,激发出大量肾上腺,短时间驱走心中阴霾。

经过休整,在看守所留下的心理阴影至少在表面上被洗净。

晚上,睡了一个好觉,无梦。

吃过早餐,杜小花收拾着桌子,道:“昨天你爸打来电话,他让你帮着姐姐做事,你姐姐怀孕不方便到公司去,你得帮着点。”

侯海洋没有马上答话,他一点一点地将腐乳抹在馒头上,咬进嘴里嚼着,又喝了一口稀饭,道:“妈,我不想去装修公司当手艺人。”

杜小花着急地道:“你没有了工作,总得学门技术,要不然以后凭啥子吃饭?”

从小时候起,侯厚德给侯海洋读古书,在墓前讲祖宗的荣耀,潜移默化之中,侯海洋树立了崇高理想,自我认识亦很高。放弃考大学而去中师,让理想第一次受挫,毕业工作以后又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让理想第二次受挫。他不愿意让理想第三次受挫,可是现在应该做什么,颇为茫然。

侯正丽最了解弟弟的心性,和稀泥道:“又不是让你一辈子做装修,反正你手里没有什么事情,到店里去看看。”

侯海洋咬了一大块馒头,闷声道:“我就去看看。”

岭西市分为两大块,东城区是传统老区,西城区是新区,为了扶持西城区发展,不仅政府机关搬到了西城区,近几年新修的住宅楼都集中在此。因此,侯正丽便将装修公司放到新住宅最集中的区域。

摩托车在东城区根本跑不起速度,公路狭窄,行人横穿公路,出租车见缝插针乱窜,侯海洋只得收起野性,沿着交通局划定的白线驾驶摩托车。出了东城区,顿时豁然开朗,西城区的公路最窄都是双向四车道,人行道宽阔,行人稀少,他加大油门,摩托车发出一阵吼叫,如脱缰野马一般在公路上飞驰,不断有小车司机将头伸出车窗,破口大骂。

沿着西城区找了好几圈,终于找到“正丽装修装饰公司”。公司门脸不大,几个艺术字倒挺别致,依着侯海洋的看法,稍微有点轻浮,不够厚重。

大门口有一大堆碎纸,沾染许多颜料,让人觉得乱七八糟。

前台位置放着一块未做完的广告牌,一张大桌子摆着各式工具、杂物,没有摆物品的地方露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刺鼻味在广东时,侯海洋到过姐姐的装修公司。

广东公司门脸宽大,堂内干净整洁,人来人往,一派繁荣景象,与岭西公司的景象有着天壤之别。

他走到写着经理室的房间,敲了敲门。一位年轻女人闲得蛋疼,正在嗑瓜子,看杂志,冷眉冷脸地问:“你找谁?”

“找段燕。”

“段经理不在,有事改天。可以留下传呼机,段经理回来我告诉她。”女人接话很快,侯海洋话音刚落下,她便说了一串。这一串话的潜台词是“正主不在,别耽误我”。

侯海洋原本就不是太愿意到装修公司学手艺,见到装修公司这个状态,更是无心留在此处,道:“你忙,我改天再来。”

他走出门店,发动摩托车就走。

在距离“正丽装修装饰公司”略有几百米处,一家“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已经开业一个星期,“西城装修”将四个门面打通,全透明玻璃窗,设有前台迎宾。进入室内,有一个旋转楼梯可以上二楼,二楼设有一间会议室和两间办公室,设有独立的卫生间。

二道拐村支部书记段三和女儿段燕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段三从柳河镇基金会贷了十五万,又从亲朋好友那里借了六万块钱,加上段燕工作一年的积蓄,开了这家装修公司。

段三顾虑重重地道:“燕子,你开这个公司,挤了侯大妹生意,以后我们两家人咋见面?”

段燕身穿白色连衣长裙,显得颇为素雅。一年前的乡村气息消失得干干净净。她耐心地劝说着父亲:“张沪岭跳楼以后,侯正丽就没有管过装修公司。其实没有跳楼之前,主要工作都是我在做,算是对得起侯家了。我不可能一辈子给别人打工,总得有自己的事业。再说,开公司的钱是我们自家的,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值得内疚。”

段三始终觉得不安,道:“公司里的员工,有一半都是侯大妹的,这样总不好,以后让我咋跟侯老师见面。”

段燕拉长了声音,道:“爸,你是个老好人。这些员工愿意到我的公司,是他们信任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也不希望我一辈子给别人打工。”

她还有很多细节没有给段三讲,比如岭西正丽装修才开业时,生意挺不错。后来,她有意将大部分生意引到了还没有挂牌的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将少量没有油水的工程留给了正丽装修。几个月下来,段燕有了自己的人马,底气稍足,这才正式挂牌。

“你什么时候辞职?”

“今天就辞。”

支书段三靠在沙发上,想着侯厚德的好处,越想越觉得不是味道,沉默良久,道:“我这一辈子做事都耿直,唯独这一回对不起侯老师。古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事呢,我再也不管。”

两人正说着,一辆摩托车从门前公路开过,段三眼尖,道:“那是侯二娃?”

段燕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愧疚,不愿意多提侯家人,道:“没有看清楚。”

骑车而过的人正是侯海洋,看到西城装修的门面,并没有太在意,暗道:“这个西城装修挺有气势,至少看上去清爽,比姐姐的公司强。”他平时很少到西城区来,骑着摩托车将西城区彻底转了一圈,然后才回到东城区。

进入家门,见姐姐脸色格外难看,道:“姐,身体不舒服?”

侯正丽将侯海洋叫到里屋,问道:“沪岭妈妈不希望我到装修公司,怕甲醛、香蕉水这些化学品伤到娃儿,我有两三个月没有去装修公司了,你觉得情况如何?”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当然听真话。上阵父子兵,打仗还得亲姐弟。”

“很糟糕,毫无生气,段燕管理水平不行。”

杜小花在厨房剖完鱼,走到门口时听到这一句,骄傲地道:“段燕没有读过大学,当然比不过姐姐。”

侯正丽道:“现在当大老板的人,很多都没有读过大学。”

杜小花说了一句话,又到厨房忙碌。侯正丽用自嘲的口气道:“我还真是小看了段燕,刚才她打电话过来辞职。我随后打电话到店里问问,一半的人都要辞职。你猜是怎么回事?”

侯海洋摇了摇头。

侯正丽脸上依然带着自嘲的口气,道:“段燕开了一家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公司一半的人都跳槽了。”她阻止侯海洋插话,继续道:“以前我一直让段燕多学习,放手让她参加管理。经过一年多培养,现在翅膀硬了,自立门户。”

侯海洋容不得别人欺负姐姐,火气上涌,怒道:“段燕这是趁火打劫。”

侯正丽苦笑道:“生意场上,这种事情太常见,终究还是我太大意,太相信段燕,同时也小看了她。沪岭妈妈一直劝我不开装修公司,现在她终于如愿了。”

“姐,就这样算了。”

“又能怎样?我肯定不会服输,可是生小孩、坐月子,至少得耽误一年多的时间,想要东山再起,也得生了小孩以后。如果你来管公司,能不能把公司搞好?”

侯海洋回想着装修公司乱糟糟的状况,道:“肯定能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公司清洁卫生做好。”

侯正丽打断他的话,道:“二娃,我想问你一个实话,目前你最想做什么事情,是帮我管公司―,还是做其他事情?我想听真话。”

“姐,你最了解我。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去读大学,这个心愿永远无法实现了。明天我就到公司去,凭着侯家人的智商,不会输给段家。”

“公司重振旗鼓不忙于一时,我不急。你想进大学校园,这个理想凭什么永远无法实现。你才二十岁,可以去读复读班,读一年不行,读两年,总能考上。”

侯海洋进入中师以后就陷入一个思维误区,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考大学,听姐姐这么一说,突然间有拨云见日之感,追问:“姐,我当真还能考大学?”

“除了正规大学,还可以读电大、自修、党校。”

“我要读就得进正规的大学校园,其他大学没意思。”

“我记得读大学要年龄小于25岁,具有高中或者高中同等学力,你是中师毕业应该算是同等学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中师毕业再考大学的,具体还得去咨询教育局。”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海洋对前途和个人命运一直处于焦灼和迷茫状态,姐姐的话却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念头一旦产生,便如熊熊烈火燃烧起来,扑之不灭。

下午四点钟,张仁德和朱学莲夫妻俩提着些水库鲫鱼来到侯正丽家。平时,侯正丽都住在张家,母亲来到省城以后,她暂时搬出张家。朱学莲三天没有见到侯正丽隆起的肚皮,心里慌得很。夫妻俩提着水库鲫鱼到侯家,一来给孙子补充营养,二看探听虚实,瞧一瞧杜小花要住多久。

坐下来,得知装修公司的现实难题,朱学莲如释重负地道:“这个装修公司最好关掉,里面啥化学物质都有,现在得白血病的人这么多,就是过度装修搞的。”她看到丈夫朝着自己瞪眼珠子,改口道:“即使要搞,也得等到生了小孩以后。那个段燕我见过,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杜小花道:“段燕小时候挺乖的,没有想到会这样。”

朱学莲快言快语:“这个年头,忘恩负义的人多了去,不缺段燕这一个,她是趁着我们家缺人手,火上添油,落井下石。”

段燕是从柳河二道拐出来的,被朱学莲痛骂,侯家人都感到脸上无光。“火上添油,落井下石”用在段燕身上比较贴切,细细品品却觉得不是味道。侯海洋暗道:“我是过于敏感了,张家对大姐够好,对我、我爸、我妈也不错。”

今天最高兴的便是朱学莲,她最担心大孙子闻到各种有毒有害气体,巴不得装修公司没有生意,又道:“我们张家还有几样生意,做得也不错,等到生了娃儿,都可以做。你是张家的媳妇,绝对不能让你们一家人受委屈。”

杜小花面对着在岭西做官加上有生意的张仁德、朱学莲,总觉得压抑得很,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得罪亲家。

看到这个场面,在这一瞬间,侯海洋打定主意绝对不能依靠大姐。此时大姐怀有遗腹子,处境极为特殊,他不愿意给大姐增加一点负担,更不愿意因此而受到张家人的白眼。侯家祖上是书香门第,近代破落,可是一代一代还是将傲气传承下来,侯厚德如此,侯海洋亦是如此。

朱学莲很热情地安排着晚餐:“晚饭别在家吃了,朋友新开一家馆子,一起去尝尝鲜。”

侯海洋并不是太愿意跟张仁德和朱学莲在一起吃饭。每次吃饭,张、朱都很热情,照顾侯家人很周到。侯海洋觉得侯家人不需要如此照顾,被照顾得太好同样是负担。可是又没有合适理由拒绝张家提议,正在琢磨着,腰间传呼响了起来,是来自岭西的陌生号码,他赶紧回电话。

“小侯啊,我是康琏,明天到省人大开会,提前来了。你在岭西吗?有空就过来吃饭。在省人大旁边的一家特色餐馆,就我一个人。”

侯海洋道:“我马上过来。”在侯海洋请假时,杜小花疑惑地问:“康老是谁?”

“茂东的文联副主席。”

侯正丽知道弟弟的心思,替母亲表了态,道:“省人大就在东城区,走路去就行了,别开摩托车。”

侯海洋礼貌地与张仁德和朱学莲打了招呼,走出家门。

得知是茂东文联领导请侯海洋吃饭,几人都很惊奇,朱学莲问:“地区的文联副主席是什么级别?”张仁德道:“我和文化系统没有什么联系,算起来应该是副处。”

杜小花最留意儿子的情况,骄傲地介绍道:“二娃曾经参加过茂东市的书法比赛,获得第三名。”

张仁德“喔”了一声,没有再说康琏之事,道:“我们也早点出发,新餐馆在西城区。”

侯正丽平时在家里都穿很宽松的衣服,要出去吃饭,就到里屋换衣服,换好新衣服后站在窗边透了透气,目光所及,隐约能看见省人大的方形建筑。

侯海洋步行来到了方形建筑之下,东张西望时,康琏出现在一家鱼馆面前。

“那天吃了你煮的尖头鱼,经常回味,几次给你打传呼,都没有回音,当时只是想广东收不到岭西的呼唤,没想到,你被关进鸡圈,呵呵,鸡圈的味道如何?不错吧。”

康琏穿了一件宽大T恤衫,长得包住了屁股,如此随性的穿衣打扮在中老年里面并不多见,加上几句幽默的话,让侯海洋如沐春风,轻松自在。这种亲和力有天生的性格成分,更多则是人生修炼到某种程度的外在反应。只有成功的人才自信,自信的人才随和,随和的人才具有亲和力。

在走进餐馆时,侯海洋道:“我也没有想到会被关进鸡圈。在里面这一段时间,想着不久就要被枪毙,很久时间都是万念俱灰,心如止水。”康琏笑呵呵地道:“我点好了菜,一边喝酒,一边听听在里面的经历。作为人大代表,我参观过好几个看守所,都是走马观花的表面功夫,你有这一段经历,太宝贵了。”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梅洋数次听到此种说法,他一般都不想理会,敷衍过去,由于康琏有着独特的亲和力,他就说了真心话:“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不要这一段经历。这次破案很偶然,破不了案,我极有可能被判死刑,若是被枪毙,生命失去,所有的挫折和失败便失去了意义。若是要让挫折和失败有意义,必须要让当事人有翻本的机会。”康琏把这句话听了进去,脸上笑容消失,郑重地道:“小侯在看守所吃了不少苦头。”

就着看守所话题,两人聊得很深入。当听到侯海洋总结出来的“看守所生存发展三大要点”以后,康琏不禁拍了大腿,道:“这其实是我们社会生存发展的要点,在现在这种竞争环境下,哪一行都得遵循这个要点,第一是看守所有关系,这可以理解为有某种背景,背景很复杂,可以是家世,可以是学历,可以是某个集团;第二是下面有兄弟伙,这可以理解为有群众基础;第三是拳头要硬,这可以理解为有本事,有技术。从这一点看来,看守所还是遵循着人类社会混得好的普遍规律,由于看守所里空间狭窄,物质匮乏,精神紧张,这三点就显得更加突出。”

这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敞开心扉谈看守所的经历和心路历程,侯海洋积在心中的块垒似乎消解不少,主动与康琏碰了酒。康琏年龄长,酒量浅,象征性地喝酒,端着的那一杯酒始终没有喝完。

“小侯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在酒意朦胧之中,侯海洋想起了与姐姐的谈话,用无比遗憾的口气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读大学,最遗憾是这一辈子没有进过大学校园。”

康琏道:“进入大学校园,你或许会后悔。”

侯海洋自顾自又喝了一大口,叹道:“我现在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酒醉时有可能说假话,更多情况下是真心话,康琏听出侯海洋心中的真意,笑道:“你不用说得如此苦大仇深,二十岁,多美好的年龄,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年龄,想读大学就去考。中师毕业没有学过高中课程,考大学有点困难,你可以选择学文科,难点是数学和英语。”

姐姐侯正丽在今天上午也说起过同样话题,此时康琏再次提起,他认真地询问道:“康叔,我当真可以读大学?”

“有什么不可以,中师亦是同等学力。”

“那我马上去读复读班。”

“多想想,不要草率作出决定。”

侯海洋咬着牙,腮帮子鼓得硬硬的,道:“我想好了,想了二十年。”他又道:“康叔,我不想回巴山读书,能不能想办法在茂东读复读班?”

康琏一直欣赏侯海洋的才华,大有提携之心,曾经想过把侯海洋调到茂东的文化馆,如今侯海洋想读复读班,他在文教系统当过多年领导,人脉广,让侯海洋读最好的复读班都没有问题,高考报名若是遇到什么问题,想必也不成问题。

他沉吟片刻,道:“我有一位得意门生在茂东一中当校长,你就到茂东一中去插班,这个学校师资力量强,学生都是精挑细选,你要有心理准备,没有读过高中,插班进入高三,估计够呛,敢不敢到这个学校去?”

“有什么不敢?蹲过看守所的人,还怕蹲重点班。”另一扇门眼看着就要被推开,侯海洋不由得激动起来。

康琏道:“那我等会儿就打电话。”

侯海洋试探着道:“能不能现在打?”

俗语说,人与人交往,有男女之间一见钟情的,也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康琏与侯海洋年龄差异三十多岁,见面就觉性情相投,因此,康琏愿意帮助侯海洋。

打通电话以后,茂东一中郑正东校长听说侯海洋没有读过高中,颇为迟疑,只是看在康琏面子上,勉强答应。

晚上,侯海洋给家里打了电话,将此事告诉了父亲侯厚德。侯厚德向来看重书香门第的传统,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支持侯海洋考大学,只是根本不相信没有读过高中的儿子能考上大学。只是读了复读班,即使考不上,也不会额外失去什么。

侯厚德对儿子的选择进行了鼓励:“二娃,人生能有几回搏,你就放心一搏,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丈夫和女儿都支持,杜小花也就支持了。

侯海洋是个急性子,第二天一大早,拿着康琏写的介绍信,直奔茂东。

茂东一中创建于清光绪二十一年,新中国成立后就是岭西省重点中学,位于茂东城内虎山之上,站在校门,可俯视半个茂东。茂东一中夙富革命传统,文化底蕴深厚,治学严谨,校风淳朴。百年来,辉煌业绩享誉岭西。岭西第一任省委书记便毕业于茂东一中,侯海洋堂叔公侯振华曾经短暂在此求学。

进了大门,校内有亭榭楼阁、绿树繁花、恢宏建筑,连巴山师范这等中专学校都远远不及。

侯海洋知道堂叔公曾在此读过半学期,此时走在校园内,想起先辈英姿,觉得自己插班复读实在有愧先辈。前往办公室时,恰好下课铃响,一群群年轻的学生擦肩而过。重回校园,让侯海洋有恍惚之感。

茂东一中郑正东校长看完信,严肃地问道:“侯海洋,你没有读过高中,确信能跟得上进度吗?你不急着回答,我给你半年时间学习,如果任课老师评价不高,就算康老师推荐,你也得另谋高就。”

侯海洋下巴微扬,道:“一言为定。谢谢郑校长给我半年时间。”眼前的年轻人经过社会历练,青涩褪尽,比起某些年轻老师还要沉稳,郑正东蹙着眉,道:“茂东一中今年办了第一期复读班,质量很不错,你没有读过高中,最好到复读班去。”

侯海洋微微思考,接受了建议,道:“郑校长,我到复读班去。”茂东一中东侧有一幢停止使用近三年的老教室,今年重新启用,作为复读班单独的教学场所。今年,一中招收了四个复读班,一个文科班,三个理科班,总计三百多人。

侯海洋拿着郑正东校长写的条子,找到了复读班负责人朱光中。朱光中看到郑校长的条子,没有为难侯海洋,和蔼可亲地道:“复读班正在月考,你去参加考试,我看看你的底子。”

没有任何准备的侯海洋参加了茂东一中文科复读班的第一次月考,月考如洪水猛兽,将猝不及防的侯海洋撕得粉碎,来了一个凶狠的下马威。朱光中将侯海洋的数学、地理试卷拿到了校长办公室,苦着脸道:“郑校长,你看看这成绩。”

郑正东拿起两份试卷,浏览之后,道:“字写得还不错。”

朱光中一副苦大愁深的表情,道:“我的大校长,字写得好不顶用,高考看的是分数线,侯海洋数学考了九分,这种学生我教不了。”他大学毕业分配到茂东一中对,郑正东还在当教导主任,两人关系很不错,没有外人时,说话就随便一些。

数学老师很有些幽默感,把“9”字写成了一个细长的蝌蚪形状。郑正东指着长蝌蚪,道:“这是什么意思?”

朱光中道:“这是表达不满的一种艺术。”

郑正东道:“我给了侯海洋半年时间,也就是说,这学期期末还是这个水平,他就走人。”

朱光中不停摇头:“这个底子,期末能考得到五十分,我手掌心煎蛋。”

郑正东道:“做人要大气,别像个小脚媳妇,只看到堂屋那块地。你把这一届复读班带好,明年我会考虑给你安排新职位,但是这一年必须给我顶上。”

在文科班教室,月考成绩表贴在了墙上,侯海洋总成绩排在倒数第一,数学分数低得出奇,引来全班同学围观。数学科代表发卷子时,他将每一组的试卷放在最前面,依次往后传,全组同学都在寻找传说中只考了九分的试卷,讥笑声不断响起。除了侯海洋,同学们都很快活。

侯海洋参加考试以后,就知道是这种结局。经历过生死,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大大增强,并不理睬同学们的异样眼光,心道:“一次失败算什么,高考上线才是最终目的,我一定会笑到最后!”

——本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