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腰间的传呼机振动起来,随后发出打屁一般的BP声音,尽管失望了无数次,侯海洋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传呼机从腰间取了下来,依然不是秋云的电话。失望无数次以后,失望便成了惯性,他面无表情地将传呼机挂回腰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慢慢下山。

绕过牛背砣小学围墙,侯海洋顺手扯下来一根杂草,将最嫩的部位放在嘴里咀嚼,一股青草的健康香味扑鼻而来。恰好牛背砣小学的女老师从大门出来,她双眼通红,手里提着一个包。

“你是新来的老师,巴山中师的?”在擦身而过时,侯海洋忍不住问了一句。

女老师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相貌平庸普通,气质就如中师班上的大多数女生,她愣了一下,道:“嗯。”

“怎么分到牛背砣,没有留在中心校?”

“今年的中师生全部分到村小,一个都没有留在中心校。”女老师望着侯海洋,略有些迟疑,道,“你是侯海洋?”

“你认识我?”

“你比我高两级。”

侯海洋再看女老师一眼,女孩脸上有几道被马光头老婆抓出来的血痕,道:“你去找王校长,就说在牛背砣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证,坚决要求调回中心校。”

女生有些胆怯,迟疑地道:“我才分到村小,就找王校长办调动,好不好?”

侯海洋瞪着眼,道:“要生存就别在意面子,赶紧去找,你不去找,其他人就要去找。”

女生跟在侯海洋后面,心乱如麻。对于她来说,牛背砣就如林冲经过的山神庙,充满着危机,让人恐怖万分。

作为一个小女孩,独自出来生活,身边没有人拿主意,茫然无助。听了侯海洋一番话,她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情稍稍稳定,道:“师兄,我真的可以去找王校长?”

侯海洋道:“你去买两瓶酒,提到王校长家里。进门只管哭,把伤口拿给她看。王校长心软,十有八九会同意。”

“真的有效?”

“肯定有效。出了学校,就别羞羞答答,要学会争取自己的利益。”侯海洋只比小女生早出来两年,他却经历了沧桑,比起小女生成熟得太多。

沿着乡间小道走上了主公路,侯海洋远远地看到了停在魏官妈妈商店旁的两辆车,一辆是喷有“检察”两个字的警车,另一辆是装鱼的货魏官妈妈见到侯海洋过来,又喊:“侯老师,还要点啥子?”侯海洋朝着魏官妈妈挥了挥手,又对小女生道:“到了牛背砣,没有人能帮你,一切只有自己靠自己。”

彷徨无助的小女生受到鼓励,勇气增加了几分,她发自内心地感谢:“谢谢师兄。”走进商店,她将眼光聚集在烟酒柜台,看了一会儿,道:“买两瓶益杨红。”魏官妈妈注意到女老师脸上的伤,她带着疑惑的神情看了一眼侯海洋,转身去柜台拿酒。

小车旁边,陈树坐在驾驶室抽烟,没有下车。小周站在车旁,热情地和侯海洋打招呼,道:“我给你打了好几个传呼,你都没有回。”

几个月时间过去,侯海洋身上突然多了一份沉郁之气,让人感觉他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仿佛经历沧桑人生。小周在茂东烟厂总裁办工作,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很敏锐地捕捉到侯海洋气质中的变化。

从四方墙出来以后,侯海洋面对公检法略有心理障碍,他没有与坐在驾驶室抽烟的陈树打招呼,只是对小周点头致意,道:“前一段时间太忙。我这次回新乡,收了两百多斤鱼,大多数是一斤到两斤的,还有十来条是小鱼,需要养一段时间。尖头鱼不太好养,水质要好,水温不能太高。”

小周听到有两百多斤鱼,眼前闪亮,道:“太好了,侯海洋真是雪中送炭。”侯海洋道:“我们还是按老规矩,付现钱。”

小周知道货源紧俏,豪爽地道:“钱没有问题,过秤就付款。到你的学校没有公路,两百多斤鱼,加上水,怎么搬?”

侯海洋早就将细节考虑清楚,道:“有一条新修的路,距离学校不远,我在前面带路,一会儿就到。”

刘清德为了运送矿石,扩修了一条公路,客观上改善了牛背砣村的交通条件。两辆车从场镇公路转到了机耕道,机耕道铺有片石、碎石和泥土,被大车压出深沟,小货车勉强能通过。

陈树开着小车无法通过机耕道,只得把车停了下来,抽着烟,看着妻子坐着货车朝牛背砣学校开去。最近检察院破天荒要在中层干部中搞竞争上岗,这种新型选干部方式是机会也是挑战,想着即将到来的竞争上岗,他就对老婆的生意不感兴趣,也没有心情与侯海洋这位小鱼贩子聊天。

装货时间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马蛮子婆娘看到两大桶尖头鱼,吃惊得嘴巴合不拢,自从刘清德开矿以后,尖头鱼的数量越来越少,最近基本上没有。她实在搞不懂侯海洋回来半天就能弄到这么多尖头鱼。她去追问侯海洋,侯海洋笑而不答,弄得马蛮子婆娘在家里大骂侯海洋办事不耿直。

下午六点,货车和小车这才离开新乡场镇。

侯海洋腰包里装了六千多元,生活暂时不成问题,他搭乘陈树的小车前往巴山县城。

陈树来到新乡以后,多半时间是阴着脸。小周则态度热情,一路上与侯海洋相谈甚欢。侯海洋下车时,她特意交代:“海洋,下回收到尖头鱼,一定记得通知我。新乡尖头鱼,我全部都要收。”

小车再次启动以后,陈树道:“叫得还挺亲热。”小周给了丈夫一个白眼,道:“小心眼,乱吃醋。侯海洋就是财神,我叫一声海洋,也是应该的。”陈树道:“你选几条最好的尖头鱼,我要请几个科室的头头吃顿饭。”

陈树没有再说话,他瞅了瞅右侧的反光镜,反光镜中还有侯海洋的身影。

六千块钱把裤子口袋胀得鼓鼓的,侯海洋行走不便,在路边顺手买了一个能套在皮带上的人造革小包。

腰上缠小包,这是巴山县小生意人的标准打扮。衣着打扮是外在形象,往往能在无意中折射出人的心理,此时辞去公职的侯海洋下意识将自己当成了小生意人。

以前侯海洋到巴山县,落脚之地是付红兵的宿舍。如今成为警界英雄的付红兵到省城岭西读书,他就没有了落脚点。他与沙军的关系也还不错,可是从来没有在沙军家里留宿,一来沙军家里有父母,他过去会受到拘束,二来两人在学校读书期间就从来没有钻过一条被窝,离开学校,更难以钻进同一条被窝。

为了取回摩托车,侯海洋来到沙军家里。

沙军不在家,其父母很热情地接待了侯海洋,但是他们不知道摩托车钥匙放在哪里。侯海洋在沙军家中稍作停留,抄下沙军新的传呼号,告辞而去。

在小杂货店的公用电话亭打通了沙军的传呼。很快,沙军将电话回了过来,他在电话里声音很大,道:“蛮子不够意思啊,到了广州发大财,就忘了兄弟们。”侯海洋苦笑道:“木柴都没有捡到,发啥子大财。”沙军道:“我在小钟烧烤,赶紧过来,斧头刚从省城回来,没想到哥几个今天倒能聚在一起。”

“斧头也在,我马上过来。”侯海洋没有想到斧头也回来了,放下电话,快步朝天然气附近的小钟烧烤走去。

巴山县城号称“七十一条街”,其实只有一条主街,从客车站到小钟烧烤也就需要走十来分钟。

小钟烧烤地段好,味道不错,生意一直挺红火。隔着老远,侯海洋就看见小钟烧烤醒目的红色招牌和篷盖。小钟穿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长长马尾巴辫子上有一个蝴蝶压发。她带着侯海洋朝里屋走,道:“他们哥几个喝上了,正在等你。”

侯海洋见小钟喜气洋洋的神情,心道:“小钟一直在追求斧头,看小钟神情,此事应该成了,这样说来斧头肯定是在陆红面前碰了壁。”里屋最大包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沙军比读书时略有发胖,发型变成三七开的分头,头发上喷有摩丝,油光水滑。付红兵没有多少变化,仍然瘦得像根竹竿,脸色黝黑,留着平头,精气神挺足。

付红兵站起来,抬手就给了侯海洋当胸一拳,道:“狗日的蛮子,跑到哪里去鬼混,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这一拳相当有力,侯海洋稍稍朝后仰了仰,道:“落魄江湖,不说也罢。”付红兵转身抽了一张椅子,加在自己身旁。

沙军道:“跟你介绍几个新朋友。这位是马科长,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他瞅见侯海洋没有什么表情,料知其根本不知道干部科科长是什么职位,解释了一句:“干部科科长是实权派,管着巴山几千干部。”马科长三十多岁年龄,戴了一副眼镜,矜持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沙军又介绍道:“这是县府办王岩,和我一起进的机关。”王岩年龄不大,性情活泼,主动伸出手,道:“你好,我是王岩。”侯海洋礼貌地道:“我是侯海洋,沙军的同学。”

另外两人则是城郊所民警,曾经与付红兵住过一个寝室,与侯海洋见过面,三人互相点头致意。小钟美女拿了一些排骨过来,然后坐在付红兵身旁,一只手放在了付红兵的肩膀上。

除了侯海洋,在座之人都有单位,他们喝酒吃菜,津津有味聊着巴山县官场的趣闻逸事。侯海洋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夹了一条烤好的鲫鱼,放在盘子里慢慢地理刺。

众人聊得热闹时,付红兵侧头低声问道:“这一段时间跑哪里去了,跟你联系不上。”侯海洋苦笑着道:“说来你不信,我到‘岭西一看’待了一百天。”付红兵吓了一大跳,道:“‘岭西一看’都是大案,你怎么进去了?”侯海洋道:“一句话说不清楚,晚上细谈。”

沙军端着酒杯,走到侯海洋身边,道:“蛮子来碰一杯,你的摩托车还放在我家里,再不拿走,都要生锈了。”侯海洋一扬脖子,将杯中酒倒进嘴里,道:“明天我过来取。”沙军喝得微醺,从额头到脖子的皮肤红得透亮,他用手揽着侯海洋的肩膀,道:“那天我和陆红送你到车站,陆红还说肯定要有好几年才能看到你。”

“谁在说我。背后说人小话,舌头要长疮。”包间外传来了陆红的声音。沙军在吃饭前,给陆红打了电话,约她一起吃饭。陆红恰巧在天然气公司附近有一个饭局,两个饭局都有外人,便没有凑在一起。

陆红原本是想和从省城回来的付红兵碰杯酒,没有料想起侯海洋居然会坐在里面,惊讶地道:“蛮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从广州回来吗?上次我到广州,给你打传呼也不回,一点都不耿直。”

付红兵一直暗恋着陆红,中师毕业以后,他数次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却没有得到陆红的回应,让其暗自痛苦万分。前些日子,小钟专门到省警校来看望自己,男追女,隔堵墙,女追男,捅破窗,失意中的付红兵与小钟牵了手,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此时猛然间见到陆红,心肝尖不由得微微颤抖,只觉得小钟放在肩膀上的手掌很是沉重。

小钟是很有心计的女子,她没有将陆红当成情敌,拖了一张椅子拼在沙军身旁,道:“陆红,你坐。”

沙军接连喝了几杯,舌头在口腔里打转,说话开始含糊不清:“这是我们班上的大美女,在西郊小学。”

陆红道:“小钟,倒五杯酒,我们几人一起喝。”

小钟连忙到另外一张桌子倒满了五个杯子,陆红端着酒杯,豪爽地道:“我们四个同学,加上小钟,干一杯。”侯海洋、沙军、付红兵、小钟都站了起来,五个围成了一个圈子,将酒杯碰得砰砰作响。

酒入喉,辣中带着苦。陆红定眼看着侯海洋,一肚皮话,在这种场合里表达不出来,故作豪迈地拍了拍侯海洋的肩:“传呼还在用吗?”

“在用。”

“记着回传呼。”陆红怕吕明跟着进来,与侯海洋碰了一杯酒,就朝外走。还未走出门,朱柄勇和吕明便端着酒杯进来。

吕明非常不喜欢端着酒杯四处串台,只是想到沙军和付红兵都在,这才跟着朱柄勇来到小钟烧烤。

朱柄勇在财政局工作,财政局管着各部门的钱,一般情况下都是别人来敬酒,只是想和未婚妻的同学搞好关系,加上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也在这一桌,他有心结识,因此敬酒非常主动。

走进里屋,朱柄勇满脸带笑地打起招呼:“马科长、王秘,敬你们一杯。”沙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介绍道:“这是财政局预算科的朱柄勇,他的老婆吕明和我们几个是同学。”

财政局预算科的同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几分薄面,骄傲的马科长抬起了屁股,将椅子朝旁挪动,给朱柄勇腾出一个位置,道:“老朱,坐这里。”

朱柄勇在马科长身边坐下来以后,这才跟付红兵打招呼。

酒桌子是巴山县城社交活动的重要场所,夜幕降临以后,县城很多机关企事业干部就涌向了高档酒店或者很江湖的大排档,在这些场所里总会遇到许多熟人,在一轮轮的串台和敬酒中,完成了感情交流。在一次又一次的酒局中,一个又一个小圈子便形成了。朱柄勇深谙此道,不用沙军多介绍,主动与马科长、王岩等圈子人聊了起来。

侯海洋是巴山酒场的局外人,融不进他们谈话之中,吕明进来后,他心情变得忧伤,但是没有愤怒。

猝不及防地遇到侯海洋,吕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朱柄勇与侯海洋在躲无可躲的地方迎头遭遇。她的心、肺、喉仿佛被一把大铁钳夹住,夹得如此之紧,她无法呼吸,有一种缺氧的昏眩感。

陆红、沙军、付红兵等人都知道吕明和侯海洋的故事,他们紧张地注视着侯海洋,担心侯海洋在现场爆发,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脸面上都极不好看。陆红没有挡住吕明,只能站在一边叹气。吕明身体微微颤抖,如暴风雨中的一株小草。

朱柄勇酒量不错,在沙军的介绍下,依次与在座之人敬酒。

在巴山,敬酒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年长者、官大者或女士敬酒,一人可以敬全桌人,俗称批发;另一种就是敬酒之人依次与桌上的每个人都碰酒,俗称单碰,适用于同辈以及酒量好者。

当沙军介绍“这是侯海洋,我的同学”时,朱柄勇笑容明显僵滞,随后嘴巴上翘,故意摆出居高临下的高傲笑容,道:“我是朱柄勇,在财政局预算科工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

若是在一年前,侯海洋绝对无法面对这种情况,经历过看守所一百多天的生死考验,经历了遍寻秋云不得的苦涩,心理历练得很强大,他懒得与朱柄勇多说话,举着酒杯,“砰”地碰了碰。仰着脖子,一杯酒没有与舌和齿发生纠缠,直接倒进喉咙里。

朱柄勇喝了酒,上下打量着侯海洋,目光停留在其腰间的小皮包,道:“听沙军说你辞职了,做生意肯定找了大钱?”

侯海洋从对方言语和目光中看出未加隐藏的俯视态度,他没有回答朱柄勇的话,拿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吕明已经作出了人生选择,对此他无能为力。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没有大度到对抢走女朋友的情敌报以笑脸,丝毫没有掩饰对朱柄勇的冷意。另一方面,他和吕明曾经有过真挚的感情,为了吕明着想,他不会与朱柄勇发生冲突。

吕明将朱柄勇的挑衅和侯海洋眼里的冷意看在眼里,不愿意再留在房间里,低头往外走。陆红怕她有意外,紧跟其后。来到屋外,吕明双肩耸动着抽泣起来。陆红取了纸巾,递给她,劝道:“别哭了,事已成定局,再哭也没有用。哭红了眼睛,朱柄勇会不高兴。”

吕明与朱柄勇已经办了结婚证,正在筹办结婚酒,陆红所言“定局”便是指此事。吕明接过纸巾,擦掉眼中泪水,站在路灯下,脸上神情有着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

陆红握着吕明的手,劝道:“别想了,我们得现实一点,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要强。”劝人的话容易说,放在自己身上未必就容易解脱,她暗恋侯海洋多年,原本以为经过这一段时间,已经将侯海洋放下,可是当真见面,才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将侯海洋的影子从心灵深处赶侯海洋与酒桌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不停地吃,填了一肚子的烧烤。付红兵善解人意,寻了个理由,提前离开了酒席。

喝得半醉的沙军将付、侯两人送到门口,他很豪放地张开双臂,与侯海洋来了一个热情拥抱,然后道:“蛮子,明天到家里来取摩托车,再放,我要收管理费了。”

侯海洋推开沙军,道:“明天早上上班前我过来取,不见不散。”沙军打着酒嗝,道:“我七点半出门到广播电视大学,明天见。你睡晚了,就找我妈。”

离开小钟烧烤,喧嚣和浮华也就远去。侯海洋和付红兵走在人行道上,踩得落叶沙沙作响。侯海洋看着行走的路线不太对,奇怪地道:“怎么,不回公安局宿舍?”付红兵道:“很久没有回宿舍,太脏,我住在小钟家。”

看着侯海洋惊奇的眼神,付红兵道:“我和小钟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家里有两套房子,我平时回来就住在另一套,小钟过来煮饭,她晚上还得回爸妈家里。”说这话时,他并不是太兴奋,甚至还有隐隐的失“别解释,一切我都理解。”

“你混得如何?我给你打过几次传呼,你都没有回。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姐夫张沪岭因为生意原因跳楼自杀……被误认为杀了人,被东城分局逮去狠揍,然后被扔到‘岭西一看’。后来真凶因为其他案子落网,我才出来。”

付红兵半天回不过神,道:“你被关进‘岭西一看’,居然能无罪释放,真是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东城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以前是茂东公安局的支队长,姓秋,他到了分局以后,还特意请在省警校学习的茂东学员吃过一顿饭。秋局长办案能力强,如果不是他,你的案子或许还结不了。”

提起“秋”字,侯海洋内心隐隐感觉有针刺感,满嘴苦涩,道:“我的案子就是他负责。”他很想找人倾吐胸中积郁许久的压抑之情,关于“秋云”的话题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下一步怎么办?”

“我也没有想好,走一步算一步。你读了警校出来会不会回巴山?”

“警校读完,可以拿到专科文凭,我想走秋局长的路子,最好能进茂东公安局。”

大学,对于侯海洋来说是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想,付红兵拿到了大专文凭,虽然省警校在他的心目中不算是正宗的大学,可是毕竟还是迈入了大学的门槛。想到这一点,侯海洋就觉得自己很失败。

付红兵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些瓜子花生,又扛了一件啤酒到楼上,他知道侯海洋心情不爽,准备再喝点啤酒,哥俩好好聊一聊。

小钟房间的客厅、厨、卫都很小,但是功能完善,这在巴山县城很难得。房间装饰具有明显的女性风格,墙上贴了些女明显的画像,最多的是王祖贤照片,还有半裸的港台女星照片。

付红兵将瓜子花生放在桌上后,到厨房里拉开冰箱,将一盆未吃完的鸡汤拿出来,放到天然气灶上。

侯海洋坐在桌前,用嘴将啤酒盖子咬下,感叹道:“以前看到穿警服的,感觉稀松平常,在看守所走了一回,才明白什么是专政机关。看守所里最牛的牢头狱霸遇到最幼稚的小警察都得点头哈腰。”

付红兵笑道:“这很自然,牢头狱霸都是警察放纵出来的,稍稍管理严点,就没有头板什么事。”

听到“头板”这个专业术语,侯海洋仿佛时光倒流进了看守所时期,道:“我再待几个月,也要坐上头板。”

付红兵道:“别吹牛了,看守所头板也不是这么容易当上的,你的资历还差了点。”

“这事有什么好吹牛的。我进去打过几架,居然又被老大鲍腾取了一个蛮子的绰号,难道我真是蛮子?”

“能在‘岭西一看’走一遭,你当然蛮。今天我还以为你会在朱柄勇面前发作,捏了把冷汗。”

“不说这事,我们喝酒。”

聊着天,两人喝了四瓶啤酒。

付红兵道:“我和沙军与吕明、朱柄勇吃过好几顿饭,朱柄勇以前在铁坪镇财政所,后来调到县财政局,吕明已经跟着调进城。吕明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是老大,下面还有兄弟。”他讲这件事情时用语非常小心,担心揭开伤疤,侯海洋会受不了。

侯海洋剥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提出一个问题:“那个朱柄勇,看起来年龄不小了,至少有三十岁,他有小孩吗?”

“好像没有小孩,或者是没有要小孩,这个不是太清楚。”

侯海洋其实听说过此事,如今谈起吕明的选择,仍然气得说不出话,猛地用拳头捶了桌面。吕明是他的初恋情人,纵然两人已分手,纵然他心里有了秋云,可是听说吕明找个离过婚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仍然很难受。在侯海洋眼里,这等同于吕明为了换个工作环境、为了钱财,将自己贱卖了。

想到此,侯海洋捶着桌子,道:“吕明为什么这么急,再等十年,她一定会后悔。”他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混出名堂。”只是,不管将来如何,吕明嫁给朱柄勇成为定局,无法改变,就算离婚,也改变不了现在嫁人的结局。

两人喝了六瓶啤酒,花生剥了一地。

等到沙军等人离开以后,小钟就离开烧烤店。离开时,她特意烤了些羊肉串、豆腐干和韭菜,用小盒子装了拿回家。

“你们果然在喝酒,我给你们弄了点菜。红兵,你怎么把剩鸡汤煮来喝,真是的。”小钟把烧烤放下后,煮了盆黄瓜皮蛋汤,忙里忙外,手脚麻利,贤惠得很。

侯海洋中午喝了白酒,酒精还在身体里没有分解,晚上先喝白酒,回来再喝啤酒。酒入愁肠愁更长,当黄瓜皮蛋汤端上来以后,侯海洋醉了,第一次比付红兵先醉。

在吐出来之前,侯海洋捂着嘴跑到卫生间,蹲在坑边,吐了个酣畅。中午未消化的腊肉、晚上的烧烤,全部吐到了蹲坑里。

吐完后到小屋睡觉,醒来,拿起皮带上的传呼机瞅了瞅,已经是晚上十二点。虚掩的小门还透着些光亮和电视的声音。小门恰好对着侯海洋的头,他不需要抬头,便能看见客厅的小沙发和电视。

小钟和付红兵并排坐在小沙发上,看电视,聊天。小钟双腿侧放在沙发上,靠在付红兵怀里。付红兵一只手从小钟领口伸进去,不停地揉捏着。

侯海洋见到小夫妻亲热,赶紧又躺了回去,眼睛望向天花板。小夫妻的对话则没有阻碍地飘了过来。

“把手拿出去,侯海洋看得到。”

“没事,他今天喝醉了,正在呼呼大睡。蛮子酒量好,但是喝醉后不容易醒,绝对要睡到明天。”

“红兵,你从省警校回来,真的想分到茂东刑警支队?那我们就要两地分居。”

“茂东也流行吃大排档,可以到茂东去开馆子。开大排档能找钱,但是太辛苦了,应该考虑其他生意。”

“那我去开个KTV。”

“别开这个,要打擦边球才赚钱,我们不赚这种钱。”

“你当公安,谁敢来査我们的店?”

侯海洋喝了不少啤酒,尿意颇盛,只是付红兵正在沙发上与小钟亲热,便强忍着,没有起身。他不想多听人家的隐私,准备用咳嗽来提醒正在亲密中的小夫妻。他刚吸了一口气,还没有咳嗽出来,恰好听到小钟提起自己,就将用来咳嗽的那口气缓慢地释放出去。

“侯海洋辞职出来,没有什么职业,好像又没有做生意。难怪吕明要找朱柄勇,从相貌谈吐来说,侯海洋肯定要强得多,可是从现实角度来说,朱柄勇能帮吕明调工作,能在县城分房子,女人就是要个家,朱柄勇能给,侯海洋不能,所以我能理解吕明的选择。”

“难怪别人说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了解蛮子,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从事什么行业都会出类拔萃,现在只是暂时受挫折,我相信他肯定能成功。拿蛮子和朱柄勇相比,蛮子是一只鸟在天上飞,朱柄勇就是一只黑狗在地上追,吕明迟早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小钟笑了几声,道:“我听说朱柄勇喜欢赌钱,还打得挺大。”

“我也听说过,得找时间提醒吕明。”

“他们扯了结婚证,别人家的事情,叫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少管。”

听到付红兵对自己的赞赏,侯海洋觉得挺感动,随后听到朱柄勇赌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为吕明担心。

等到许久,小夫妻终于走进了房间,侯海洋的膀胱几乎被撑破,当另一间房屋透出来的灯光消失以后,他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到了卫生间,痛快淋漓地放水。回到客厅时,里屋传来间断低沉的呻吟声。呻吟声如会传染的烈火,将侯海洋的身体点燃,躺在小床上,脑子里浮现出牛背砣的小院,秋云肌肤如玉,热情似火,眼里之媚惑直达身体深处。

天亮时,侯海洋起床,小钟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付红兵拿了一对哑铃在阳台上锻炼。

“不多睡一会儿?”小钟肤色白里透着红,气色相当好,说话亦轻声细气,比平时温柔。

侯海洋脑中顿时想起昨晚的呻吟声,赶紧将龌龊念头赶到一边,道:“昨天喝了三顿酒,喝多了。”

付红兵提着哑铃走进客厅,比划着肌肉,道:“我练了半年,你看有没有进步。”他以前是一个竹竿身材,除了“斧头”这个绰号以外,还有一个四大恶人之云中鹤的绰号。如今在省警校坚持锻炼,腹部和胳膊都有了鼓鼓的肌肉,魅力指数直线上升。

相较之下,侯海洋感觉自己是逆水行舟不进而退了。

三人坐上餐桌,付红兵问:“我昨天是回县局参加统一考试,今天要回省警校,你怎么安排?”

侯海洋道:“我到沙军家里把摩托车拿出来,然后回岭西。我妈和姐都在岭西,先与他们会面,然后再说下一步的事。”

与付红兵分手后,侯海洋再次来到了沙军家里。沙军母亲对侯海洋一直有好感,见了面,唠叨道:“沙军调到组织部以后,忙得两脚不着地,一个月没有几天回家吃饭。昨天喝了酒,回来吐得昏天黑地。今天要到广播电视大学上课,硬是起不了床。你等会儿,我去叫他。”

沙军家里的餐桌上有牛奶、馒头、鸡蛋和咸菜,还有一本《大学语文》。看到这本书,侯海洋再被刺激了一下。两位中师好友,付红兵读完省警校,能拿到大专文凭;沙军读广播电视大学,也算是大学生;他成绩最好,自视甚高,如今付红兵和沙军的事业发展得很好。他们进步,自己退步。

沙军被母亲从床上拖了起来,睡眼蒙昽地来到了客厅,道:“昨天你和斧头走了以后,又遇到县办几个人过来喝酒,又喝了三瓶白酒,太恼火了。”

往日异常熟悉的同学散发出淡淡的陌生感,侯海洋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而不是往日的同学们。

洗漱以后,沙军道:“吃早餐没有,再吃点。”侯海洋道:“不用,小钟弄了早餐。”沙军哈哈笑道:“读书的时候没有看出来,斧头挺有艳福,小钟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笑时,他又散发出在学校寝室里才有的淫荡表情,这种表情一下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沙袋,还没有谈朋友?”

“倒是有人介绍,还没有看上眼。”自从调到组织部以后,介绍女朋友的人一个接一个,弄得沙军花了眼,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道:“我来取摩托车,然后到岭西。”

“骑摩托到岭西?太远吧。”

“反正没有什么事,慢慢骑,算是欣赏风景,我和你们不一样,没有单位管着,有大把时间来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

离开时,沙军妈妈送到门口,叮嘱道:“侯海洋,有空来家里玩。开摩托小心点,别太快。”

沙军妈妈是个细心人,她把侯海洋的摩托车放在自行车棚里,还搭了一张大帆布。取出摩托车以后,除了有些灰尘以外,居然能够正常发动。

挥手告别沙军母子,侯海洋骑车来到加油站,加满油以后,发现摩托车还是搁出了小毛病,有些给不上油。在修理店清洗化油器以后,摩托车又能正常运行。

骑着摩托车,在巴山县城转了一圈,县城景色依旧,街上行人还是那么悠闲,无数人吃完早餐就开始泡茶馆,泡完茶馆再到豆花店喝小酒,完全没有进入九十年代的紧迫感。

侯海洋怀着复杂的情感围着巴山中师绕行一圈,此次离开,他就要真正告别中师校园以及中师毕业后的生活状态。

骑着摩托车,沿着茂巴公路,一路前行。最初他还控制着速度,车行半小时以后,摩托车速度陡然加速,一路破风前行,惹来路上汽车司机一片骂声。胸中憋着的莫名郁气在高速行进中散发出来,来到茂东郊区以后,心情平和了许多。

秋云在茂东时,茂东在侯海洋心中便有一份特殊感情。如今秋云离开了,茂东顿失颜色。

侯海洋没有在茂东停留,准备直奔岭西,沿着省道开了一段,他想起了康琏,便到路边小卖部停了车,拨通康琏电话。在看守所居然能透过小窗看到康琏,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离开四方墙以后,他就打算与康琏见一面,今天是合适的时机。

康琏家里的电话出现一阵忙音,接连打了三次,均无人接听。

联系不上康琏,侯海洋不愿意在茂东停留,沿着岭茂老公路继续朝着岭西开进。

中途,在路边小店吃了一大碗刀削面,恢复精力以后,继续踏上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