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等待中度过,侯海洋接连打了七八个传呼,秋云是用汉显传呼机,他反复留话:“我才从岭西看守所出来,在里面关了一百多天,见面细谈。”“我进看守所是冤枉的,六月进去,今天出来。”

一条条传呼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回音。

在等待中,他想起曾经说过十天不接传呼就算分手的话,当时是玩笑话,此时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他到楼下为自己的数字传呼机买了电池,安装好小指姆大小的电池,沉寂一百天的数字传呼机终于开始有了光亮。在上楼回家时,他希望数字传呼机能激情响起,显示的是秋云的电话号码。

到了晚上吃饭时间,数字机没有响起,家里电话也没有响起。侯海洋此时心绪已乱,不想参加宴会,只是张家为了自己的事东奔西走,着实费心,不去见面着实有些不妥当。

在赶赴晚宴时,侯厚德特意洗澡换衣服。

在岭西,地域歧视无处不在,作为自尊心颇强的乡村教师,他必须要给亲家留下一个整洁的好印象。

“我和爸回去,你怎么办,要请人照顾吗?”侯海洋来到姐姐的寝室,两姐弟促膝谈心。

侯正丽抚了抚弟弟的头发,道:“忘记给你说了,我平时都住在张家。”

“你的装修公司怎么办?”

“沪岭妈妈嫌装修公司里面有香蕉水等各种异味,不太愿意我去。我平时去得少,生意都是由段燕在打理。目前岭西装修行业竞争不激烈,只是岭西的经济水平比广东低得多,装修意识也不强,还得培育好多年。”侯正丽又问,“你打了好几个传呼,是给女朋友打的吧?”侯海洋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道:“一直没有回传呼。”

“她现在做什么,还在新乡吗?”

“应该到厦门大学读研究生去了。”

侯海洋正打算讲一讲秋云的家世,侯正丽提出一个尖锐问题:“二娃,你现在的状态,凭什么去娶一位研究生。生活环境变了,人的心就会变。你现在最应该考虑的是事业,不要在恋爱问题上陷得太深。”侯海洋闷闷地道:“就算要分手,我也想分得明明白白。”

“你给她打了传呼,她一直不肯回,这就是态度,你还不明白吗?”

侯海洋不愿意再听,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道:“姐,你不用劝我,经历过生死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我会正确处理。”

侯正丽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千万别冲动。”青年人的男女之情也是一个冲突的导火索,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弟弟再冲动,又惹出新的祸端。

这时,客厅电话铃响起,侯海洋三步并两步来到了客厅,拿起话筒听到里面传来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很是失落,礼貌地道:“您找侯正丽吗,稍等。”

姐姐接电话时,侯海洋站在窗前,欣赏着省城的街边风景,心道:“难道十天没有回传呼,秋云真的就这样走了?”

六点,侯家三人来到了预定的餐馆,准备宴请张家人。为了显示诚意,侯正丽特意将宴会安排在了一家川菜馆,这家川菜馆从装修到菜品都属于中档,适合用来招待亲朋好友。进了大厅,侯厚德和侯海洋直接被引导去了餐厅,侯正丽有意留在大堂,背着父亲安排了菜品。她知道父亲习惯了勤俭,若是得知一条青鳝就要八十多块钱一斤,肯定会心疼许久,索性不让他知道价钱,免得其心里难受。

等了一会儿,张仁德、朱学莲和赵永刚一起来到。张仁德进了包房,客气地道:“亲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到这里来破费,明天你要回茂东,应该是我们来给你饯行。”

侯厚德不太擅长应酬,在张家人面前总是有些拘谨,他向侯海洋介绍道:“快叫张伯伯、朱阿姨、赵叔叔,你在看守所的时候,全靠了张伯伯、朱阿姨、赵叔叔他们帮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除了张仁德,张家其他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侯海洋,在他们印象中,侯海洋即使没有杀光头老三,但是他一个人就敢去教训东城区的社会大哥,听说还在号里能镇得住来自五湖四海的坏人,也一定是凶神恶煞之辈,哪知见面却是一个相貌清秀、文质彬彬的大男孩。

张仁德笑道:“事实胜于雄辩,侯海洋没有杀人这是事实,必然会水落石出。”

大家围坐在餐桌上,聊着侯海洋的案子。此案的前因后果,赵永刚了解得最清楚,道:“我跟老陶通过电话,光头老三的案件能够侦办,有两个因素,第一是运气好,恰好林海新买了一部爱立信手机,爱立信手机还没有巴掌大,可以放到裤子口袋里。绑架的人是土包子,只看到了装在手包里的大哥大和传呼机,根本没有想到还会有另一台通讯工具,这是绑架案能破获的关键因素。

“第二个是东城分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秋忠勇是破案高手,他坚持认为侯海洋不是凶手,顶着赵家人施加给公安局的压力,一直派员清査光头老三的关系人,抓获绑架者以后,能快速将绑架案与杀人案并案,并且准备了细致的审讯方案。如果没有秋忠勇的坚持,说不定杀人案无法破获。”

听到“秋忠勇”三个字,侯海洋脑中轰地如炸了一个鞭炮,短时间有些昏眩,他插了一句话:“以前在茂东刑警队有一位秋忠勇,他调到东城分局来了?”

赵永刚点了点头,道:“就是茂东调过来的秋忠勇,他以前是茂东公安局刑警支队长,有一段时间似乎受了点冤枉,被双规了,检察院也插了手。他的事情弄得省公安厅很恼火,多次派员到茂东市委。最后的结果是因祸得福,洗清冤枉之后,不仅调到了岭西市,而且官升一级。”

侯海洋脸上肌肉有点僵硬,他埋头理着鱼刺,心里在翻江倒海:“秋忠勇调到东城分局,还主管我的案子,秋云难道就不知道我在看守所?”

随后的晚餐时间,侯海洋总是想着秋忠勇和秋云,话很少。大家都知道他才从看守所出来,性格显得怪异些,也没有觉得奇怪。

离开岭西时,侯海洋的数字BP机仍然毫无动静,家中座机倒是响了数次,可惜皆与秋云无关。

第二天,侯厚德早早起床,带着儿子来到岭西长途客车站。

长途客车按时离开了车站,由于客车还有些空位,就迟迟不肯离开岭西,在城郊转来转去,惹来乘客一阵抱怨。磨蹭了四十来分钟,终于将空位填满,这才离开了岭西。

侯厚德捧着本《刑事诉讼法案例精选》,看得津津有味,对客车的赖皮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侯海洋脑子里想着秋云,充满了愁绪,对乘客的抱怨充耳不闻。早一个小时和晚一个小时回茂东,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车至茂东,侯厚德急着回家,两人没有出站,转乘到巴山县的客车。

前往巴山的旅客颇多,客车倒是没有赖站,直接就出了城。侯海洋屏气凝神,眼睛如雷达一样在城中搜索着,希望奇迹发生,能在城中看到秋云。

茂东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伤感的元素,秋云曾经生活在这个地方,在此读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客车经过的很多地方都似乎留着秋云的身影。

车至巴山,父子俩出了车站,都饥肠辘辘。随便找个小餐馆,一人要了一碗豆花。侯厚德看着儿子清瘦的脸颊,对着老板道:“再来一份黄豆烧肥肠。”等到黄豆烧肥肠端上桌,侯厚德将荤菜推到儿子身前,道:“吃吧。”侯海洋咽了咽口水,又将黄豆烧肥肠往父亲面前推了推。

两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侯厚德放下筷子,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想好。”

“你辞职后就没有正式工作,跟着姐姐学点实用技术,技术好,也能有碗饭吃。”

侯海洋并不想在装修公司学手艺,敷衍道:“姐姐以前在广州发展,现在搬到岭西,业务开展不太顺利。”

“你姐怀孕,是遗腹子,张家人的命根子,她不可能放太多精力在公司上。我让你到姐姐公司,帮助姐姐只是其中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学技术,有了技术,一辈子就有饭吃,这也是从古至今很多手艺人的人生安排。”

侯海洋从小有远大的梦想,到姐姐的装修公司临时工作可以,可是按照父亲的说法就是去学门手艺,这种人生安排如一桶冷水,让侯海洋从头冷到脚。他郁闷地不再说话,想着自己晦暗不清的前程。

吃完饭,父子俩各怀着心事,到县汽车站坐车回柳河。在柳河客车上,熟人多了起来,不少人都与侯厚德打招呼。

有一个从半途上车的中年人,站在车头看见坐在车尾的侯厚德,用力地挤了过来,与侯厚德打招呼。“侯老师,你才安逸,娃儿和闺女都有工作,听说女婿是大老板,在柳河小学那边修了别墅。”来人姓宋,曾经是侯厚德的学生,在柳河邻村当文书,中午喝了点酒,脸红红的,说话高声武气,引来全车人侧目。

侯厚德是最爱面子的人,在全车人的注视下,不愿解释家里发生的事,只能是有苦往肚子里吞,道:“哪里,哪里。”

宋文书继续大声地道:“侯老师,过于谦虚等于骄傲。我以后不在村里干,就到你的女婿那里打个小工,到时你要帮忙啊。”

提到女婿,侯厚德心里如吃了黄连一般,他决定换个话题,道:“宋文书,你娃儿满二十了吧,现在在哪里工作?”

宋文书道:“这个兔崽子,老子给他在政府找了份临时工,他还嫌是八大员,不是正式工,非要跑到南方去打工,在浙江找了一个湖南妹子,把老子气得够呛。”

所谓八大员是指镇乡政府根据事业发展需要,聘用的部分事业单位性质的临时人员,各地称呼不同,大体上有农民技术员(水利技术员)、动物防疫员、林业员、计划生育管理员、公共卫生员、国土资源和规划建设环保协管员、文化协管员、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协管员,统称为乡镇八大员。八大员不是正式职工,工资不高,但是有机会进入镇政府,一般是有关系的人才能成为八大员。

侯厚德道:“八大员大多要转成正式工,可惜了。现在娃儿都是心比天高,有工作不珍惜。”

宋文书对此深有同感,道:“原先我气得很,后来小兔崽子到浙江找到工作,工资还不错,我就再不管他了。”

侯海洋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在火车上遇到的几个老乡,心道:“别人都可以卷床铺盖就到南方去打工,我为什么不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创业,非要依附在姐姐身上?”转念又想道:“既然姐有了一个平台,段燕都知道要利用,我不去利用,就是犯傻。”

从小,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之下,他树立了远大理想,现实却逼迫他踏踏实实做个手艺人,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心甘。

整个路上,宋文书不停地问东问西,几乎要将侯厚德家里的隐私向全车公布。侯海洋恨不得要堵住他的嘴巴,碍着父亲的面子不好下手,只有将头扭到一边,看窗外风景,不与宋文书答话。

终于到了柳河,父子俩下车。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熟悉的山风和风景扑面而来。

路边有树林,还有小块田土。田坎被铲得干净,没有一丝杂草,体现了社员的勤劳,但是让山坡少了些风姿。朝远处看,客车屁股后面冒着长长黑烟,已经变得只有课桌般大小。

上了坡顶,就能看见柳河小学上空飘扬着红旗。侯厚德停下脚步,久久地注视着随风而动的红旗。

省城集全省的人财物为一体,比柳河繁华,更比柳河方便。轻轻旋转天然气灶的开关,就能打燃火,不必上山打柴,也不要煤炭。出门就是各种商店,只要有钱,什么稀奇的玩意儿都能买到。但是在省城走过一趟以后,侯厚德这才真正意识到省城是属于别人的城市,繁华中处处喧嚣,让内心颇不宁静,完全没有归属感。只有站在柳河的土地上,他的心灵才彻底平静下来,有一种湿润温暖的感觉在全身流淌。

回到家,杜小花挑着粪桶在淋菜,她穿了一件圆领的汗衫。这是侯海洋在中师穿过的旧衣服,汗衫有几个破洞,侯海洋中师毕业以后不愿意再穿烂汗衫。杜小花舍不得扔掉,夏天在院里劳动,穿上带破洞的圆领衫,通风又透气,恰好合适。

“你们还知道回家?”杜小花满心欢喜,用嗔怪的口吻表达了出来。她见着儿子又白又瘦,丈夫又黑又瘦,两人的表情都怪怪的。她的眼光在两人身上轮换了几遍,最后停留在侯厚德新增的一圈白发上。

侯厚德咳嗽一声,道:“老太婆,你到里屋来,有一件事情要给你说。”他又看了侯海洋一眼,安排道:“帮你妈浇菜去。”

在回家之前,父子俩达成了共识,为了不给母亲更大的刺激,要彻底隐瞒掉看守所之事,等以后再找时间说。侯海洋说了句:“妈,哪些菜浇过?”

杜小花道:“你浇什么菜,等会儿吃了饭,我再涕。”

侯海洋没有一点浇菜的兴致,将小提包搬到了自己屋里。久违的小屋干净整洁,床头是那本熟悉的《中外名著选编》,墙角是姐姐大学毕业后留下的吉他。

在读大学时,侯正丽将吉他当成了宝贝,离开校园以后,吉他就失去了魅力,连带到广东的兴趣都没有,直接扔给了侯海洋。

手在琴弦上滑动,琴弦发出清脆的声音。久违的琴声猛然间让侯海洋回想起往事,陆红、吕明、付红兵、沙军曾经相约到柳河玩耍,五人喝酒以后,陆红抱着吉他乱弹,大家轮流唱歌。往事如烟,侯海洋与吕明好过又分手,想起吕明心中仍然有着淡淡的惆怅。

淡淡惆怅很快被更深的痛苦所替代。他摸出数字机,又失望地放下。数字机散发着耐看的金属光泽,不过它徒有外表,里面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当真就和秋云分手了?”想起秋云,侯海洋又烦躁不安,他将吉他放在床头,走到院里。

父母的房门锁着,侯海洋走到近处听了听,里面传来母亲压抑的哭泣声。他不想多听父母谈话,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以后,走出院子。

走下青石梯,穿过李子林,沿着小河走了一会儿,来到曾经红火的工地。一幢两层小楼已经完工,宽大的阳台、时尚的蓝色玻璃以及四方形的白色小瓷砖,让这幢小楼显得与众不同。围墙上着锁,侯海洋围着围墙转了转,然后寻了一处合适的位置,助跑两步,猛地往前一蹿,双手搭在了围墙顶部。

翻墙而入,这才发现小楼设计与寻常农家大不一样,没有考虑晒稻米、苞谷等功能需要,纯粹为了休闲。站在宽大的顶楼上,能看见蜿蜒小河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茂密的竹林和树木,河边农家烟囱里飘着炊烟,沿着河风朝远处飘去。

修这幢房屋时,张沪岭隐约意识到了危险,但是他那时有强大的自信能将危险消灭于萌芽状态。商场如战场,激战后需要休息,传统的富足宁静的田园生活便是最好的休息场所,张沪岭见了此处风景,毫不犹?象地为自己和爱人修建一幢修养心灵的场所。

侯海洋想着姐夫指点江山时的风采,禁不住学古人,将楼顶栏杆拍了个遍。回想着失去工作身陷看守所一百天,秋云消失在身边等烦心事,心情格外沉重,站在楼顶如经过风吹雨打的石像。

“难道我就这样与秋云分手?

“难道我就跟着姐姐学装修,成为一个手艺人?”

这两个问题盘旋在心头,挥之不去,让他陷入矛盾之中,不管是对秋云还是前途,总觉得不甘如此。

天快黑时,侯海洋回到小院。院里飘着油炒豆瓣的香味,随后传来嗤的一声,从油炒豆瓣香味和肉菜人锅声音,他判断母亲做了一道红烧白鲢鱼,这是母亲的拿手菜,同样也是侯海洋最喜欢的菜品。很多人嫌弃白鲢剌多,往往忽视了其肉质细嫩的特点,杜小花的家常鱼将肉嫩特点发挥得很好,让侯家诸人忽视了细小的鱼刺。

自从走出四面高墙,侯海洋的胃口就特别好,吃什么都香,他走进厨房,道:“好香。”

杜小花不理睬儿子,依旧专注地看着大锅。在农村里,大锅是名副其实的大锅,三斤多的肥大白鲢鱼,下到锅里只有小小的一团。

侯海洋一只手放在妈妈的肩膀上,道:“妈,事情已经发生了,别太难过。”

杜小花犹在生气,道:“你爸是个老犟拐拐,你是个小犟拐拐,出了事情,就瞒着我一个人。家里有电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

“你的身体不好,怕你担心。”

杜小花道:“沪岭这个娃儿,平时精精灵灵,怎么做了这么大一件傻事,丢下孤儿寡母和自己的爸妈,让他们以后怎么过日子?我跟你爸说好了,明天要到岭西看小丽,你跟着我一起去。”

侯海洋吃惊地道:“妈,你要到岭西?”

“闺女怀了娃儿,当妈的总得去看看,难道都不得行。”

“姐住在张家,你去了不方便,姐还想着照顾你。”

杜小花突然抽泣了几下,道:“小丽怀孕,你们都去看了,就不准我一个人看,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她越想越伤心,哭出了声儿。

侯海洋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不仅是女友的眼泪,还包括老妈的眼泪,忙道:“你想去就去,我明天就陪着你去。”

儿子劝说了一会儿,杜小花这才收了泪水。她手脚麻利地将红烧白鲢鱼起锅。豆瓣、泡菜和白鲢鱼的混合香味格外剌激嗅觉,侯海洋流着口水接过鱼碗,端到隔壁饭桌上。

吃晚饭时,气氛压抑,侯厚德回到了二道拐,恢复了以前的尊严,满脸严肃地坐在桌边,沉默地吃饭。杜小花想着明天要到省城,对于很少出门的农村妇女来说,到省城是一件大事,这给了她颇多压力,忐忑不安。侯海洋心里装着自己的前程和女人,充满了青年人特有的愁绪,他不停地吃鱼,妈妈的红烧鱼很对胃口,多少能缓解焦虑和忧伤。

回家的夜里,侯海洋枕着少年时代用惯的老枕头,闻着习惯的味道,呼吸着山间的新鲜空气,比起看守所要舒服百倍。只是睡觉时他不太习惯关灯,没有灯光的黑夜里,他辗转反侧很难入眠。入睡后,一夜很多梦,醒来全都记不得。

早上吃着家里的红苕稀饭,侯海洋禁不住想起看守所里清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稀饭,经历过那一段物质极端匮乏的日子,他不忍心浪费掉任何一点美食,把稀饭和红苕都吃得干净。

吃过早饭,杜小花急着出门。侯海洋看到母亲携带的行李,顿时头大,道:“妈,你带几大包东西做什么,岭西啥都有,不缺这点吃穿用品。”

杜小花脚下有两个编织袋和一个筐,里面全是产自当地的山货,她对儿子道:“外面的东西哪里敢吃,全部是农药和化肥喂出来的。”她摸着花生袋子,道:“这些花生都是后坡产的,啥药没有,炖点猪蹄子,汤是白色的。”

侯海洋道:“多少带点意思一下就行了,别带这么多。”

杜小花不同意,道:“我都是减了又减,哪一样都用得着。”侯厚德在旁边道:“算了,装好的东西都带上。要不是我劝你妈,她还要抓几只土鸡到岭西。”

侯海洋只能作罢,提着筐,背着一个编织带,朝柳河镇走去。杜小花一直坚持劳动,体力甚好,背着另一个编织带,紧跟在儿子身后。侯厚德没有送行,他准备到中心校报到、销假,准备明天就上课。

坐客车从岭西到巴山县柳河二道拐,要转三次车,花七八个小时。由于车次安排的原因,从二道拐到岭西则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侯海洋从早上六点钟出发,车过茂东时又被耽误了时间,晚上六点钟才站在了岭西市街道上。在不停转车过程中,带着编织袋的母子俩受了不少白眼,所幸侯海洋身高体壮,脸上表情隐隐有些凶狠,只是受到鄙视,并没有遭人欺负。

杜小花完全被岭西这座大城市所震撼,扑面而来的灯光让其感觉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未知地方,她畏缩地跟在儿子后面,甚至产生了拉住儿子衣角的想法。

侯海洋感受到母亲的不安和恐惧,主动挽着母亲的胳膊,道:“妈,岭西繁华吗?”杜小花摇头道:“不安逸,好多人,车也多。”

坐进女儿开来的小车以后,杜小花才觉得安全。看着女儿微微突出的腹部,想起跳楼的女婿,她偷偷地抹起眼角。

一路上,侯正丽不停地给母亲介绍岭西的情况。

杜小花来到岭西就被不断出现的高楼弄昏了头脑,女儿的介绍从左耳进从右耳出,根本听不进去。直至回到家中,关上窗户,杜小花这才觉得胸口出气顺畅了。她打开带来的编织袋,里面有米,米里有蛋,还有花生、核桃、蜂蜜等。

杜小花特意道:“蜂蜜是发物,暂时还不能吃,等生了小孩才用得上。”

侯海洋站在一边道:“我给妈说,岭西是大城市,啥都有,不要带鸡蛋,她非要带。”

杜小花道:“你懂个啥,这是家里鸡下的蛋,营养特别好。我当年怀你和你姐时,啥都没有吃,就吃了几十个鸡蛋,把你们姐弟俩养得这么壮实。”

侯正丽感受到朴实的家庭温暖,道:“妈,坐了一天车,挺累的,你别收拾了。晚上简单吃点,我下面条。”

杜小花是极勤劳的人,哪里肯让怀孕的女儿做事,道:“你们煮的面都不好吃,我给你们煮。有点肉就好了,我给你们做肉臊子面。”侯正丽打开冰箱,在急冻室拿出一块肉,道:“家里还有肉,只是要解冻。”

杜小花来到冰箱面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箱光滑的外壳,道:“这就是冰箱,听你爸说,吃不完的东西放在里面不会坏。”

侯海洋就将冰箱拉开,将母亲的手拉到急冻室里,道:“这是零下几度,绝对不会坏。”

杜小花有些怕冰箱,急忙将手从冰箱边上抽回来,道:“大妹用上冰箱,成有钱人了。”看着冰箱,她想起了女婿,欢喜之情便无法流露出来。

在母女俩在厨房聊天时,侯海洋站在阳台上抽烟。在中师时代,他并没有烟癮,抽烟只是为了表达和追随时尚。在看守所里,他偶尔从鲍腾手里接过烟嘴,反而时时都想抽两口。在青烟袅绕之中,他做出“明天回茂东找秋云”的决定。他知道秋云有可能去读研究生,在茂东十有八九找不到人。可是若是不去找秋云,就意味着彻底放弃,肯定会留下终生遗憾。

在吃晚饭时,杜小花听到儿子要独自到茂东,就用蒲扇敲侯海洋的脑袋:“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个娃儿没有娶媳妇就忘了娘,把我一个人丢在省城。对了,是不是谈媳妇了,带回来让我瞧瞧。”

侯海洋躲着敲来的蒲扇,道:“明天由姐姐陪你,我只去大半天,晚上就回来。”

侯正丽知道弟弟要去做什么,帮腔道:“谁还没有点私事,二娃早去早回。”

杜小花性格随和,从小到大,凡是娃儿们提出的请求,能办到的都会尽量满足,她一边给侯正丽苗了蛋汤,一边交代道:“你姐身子不方便,管不了生意,自家人的生意还得自家人管着,交给外人不放心,从茂东回来,你就去帮大妹。”

侯正丽道:“妈,你别这样说,自从沪岭出事以来,生意上的事情就由段燕在打理,没有段燕,生意早就做不走了。”

杜小花道:“你爸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就认为他一点都没有防人之心,生意让别人管着,想起来就不放心。我虽然没有读过好多书,可是看到那些做生意的人,谁会把生意拿给别人管。”

侯正丽不愿多说这个话题,打岔道:“妈,过几天沪岭妈妈要请你吃饭,换上我给你买的新衣服。”

杜小花知道张沪岭的爸妈都是省城里有权的人,与其见面不免颇为紧张,道:“你给沪岭妈妈说,别在什么酒店吃饭,就在家里吃不行吗?”

侯海洋最了解母亲的心态,道:“请你在酒店吃饭,说明张家人很重视我们家。你别怕,得把面子绷起来。”

杜小花又想起跳楼的张沪岭,叹息道:“沪岭爸妈也真不容易,把儿子养大有出息了,就这样没了。”

此话出口,晚饭的和谐气氛便凝固起来。侯正丽低着头,慢慢地咬着米粒。杜小花想劝几句,又怕惹得大妹更伤心,也只好不说话。

吃过晚饭,在儿女的逼迫下,杜小花换上新衣。新衣服最初穿上身时,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新衣服是偷来的一般。

三人上街,进了灯光明亮、装饰一新的岭西百货,杜小花更是手脚无措,紧张得汗直流。好在女儿和儿子都是城里人的模样,让她有了几分底气。从一楼逛到五楼,她逐步适应了商场环境,仍然不敢靠近任何商品,只是远远看着。

杜小花无意间看到服装上的标价,其价格之高远超出了想象。她默默地将这些服装价格转换成猪肉价格,暗道:“这条裤子值五十斤猪肉,这件衣服值半片肥猪,这条裙子抵得上整头肥猪。”

换算得越是准确,越让杜小花心惊胆战,从六楼往下时,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再逛,直接沿着楼梯下楼。下楼以后,杜小花指着自己衣服问:“这件衣服多少钱?”新衣服是打折品,打折价为280多元,原本是侯正丽为自己准备的,她随口道:“这件衣服不贵,只有100块钱。”杜小花所穿衣服都是在柳河场上所买,皆为十几元到二十几块的价格,100块钱,是她最贵的衣服。

“真是糟蹋钱,我怎么能穿这么贵的衣服。”杜小花将这句话反复了多次,直到回到家中,将侯正丽唠叨得要抓狂,她才作罢。

侯海洋倒是深刻理解母亲,他从大山沟来到广州时也曾经有如此心路历程,只是母亲将心路历程直接表现了出来,而他则将其隐藏在内从街上回来,三人在客厅聊了很久。文化并不等于见识,知识也不完全是能力,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言谈中蕴含着许多朴素的道理,与两个孩子谈得津津有味。

母亲和姐姐上床以后,侯海洋将房间门关上,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部掏出来,认真数了一遍。在牛背砣小学时,每月工资微薄,可是有暗河尖头鱼作为补充,他的生活过得挺滋润,买了摩托车、传呼机,如今身上的钱,还是卖尖头鱼所得。如今走出小山沟,来到繁华大都市,他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在乡村练得娴熟的谋生技能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侯海洋双腿盘在床上,看着几张可怜兮兮的钞票,心道:“明天上午先去找秋云,不管能否找到都得回一趟牛背砣,卖几百斤尖头鱼,赚点生活费,否则还要向姐姐伸手要钱,太丢人。”

夜晚,脑中浮动着无数机灵的尖头鱼,尖头鱼游来游去,形成无数线条,线条变幻莫测,似乎又变成秋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