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提讯,带队者是岭西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刑警队高支队长,他没有什么新招数,就是不停地颠三倒四地反复询问细节。
越狱是获得自由的一种方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想按照正规程序走出去,必须要配合东城分局,侯海洋尽量真实准确地向高支队和胖涂复原当时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当时的心理状态。
从东城分局开始,胖涂无数次审问侯海洋,他都能背下其口供。这一次仍然如此,连细节都没有出入,他对于反复审讯失掉了兴趣。
提讯即将结束时,高支队长点燃一支烟,递到侯海洋手上,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贪麥地吸了一口,才道:“侯海洋,自首在刑法上对量刑有重要影响。你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就算没有你的口供,凭着我们固定的证据链条,一样可以定你的罪,到时就是死刑,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你才二十岁,前途远大,自首以后争取判死缓,两年后死缓改判无期,操作得好,在监狱里住十来年就可以恢复自由。”
生命、春青,这些词语如此沉重,沉沉地压着侯海洋。
高支队长观察着侯海洋的表情,又道:“在号里也可以检举立功……”
自从制定新的侦破方向,东城分局调集精兵强将开始针对光头老三赵岸的关系人进行摸排、查找,这一段时间的紧张工作并没有取得有价值的突破。秋忠勇承受了来自各方的压力,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东城分局刑警队便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摸排外围线索,另一路则试图从侯海洋身上打开突破口。
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侯海洋若是认输,输掉的将是整个人生。他对此有着清醒认识,高支队长的心理挤压只让他的心里起了几圈涟漪,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侯海洋真诚地道:“我说的全部是实话,没有半点虚假,东城分局应该相信我,这样才有可能破案。”
高支队脸色变冷了,淡淡地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从提讯室走出来,侯海洋抓紧时间观察看守所地形。在第三层铁门和第二层铁门之间,有提讯室、教育谈心室、医务室和值班室,在走道边上安装有监控器。侯海洋发现提讯室后门应该是监控器盲角,如果在这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管教打倒,换上其衣衫,不知能不能混出第二道铁门。此时,另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就算顺利将管教打倒,管教身上不一定有第二道铁门的钥匙。”
正在磨蹭着想再仔细观察,赵管教在后面道:“别磨蹭,把手放在头上,往前走。”
前往第三道铁门时,另一名管教带着一位犯罪嫌疑人从教育谈心室出来,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侯海洋用眼角余光瞟着摇晃的钥匙,心道:“为什么赵管教不提钥匙?若是他提了钥匙,我用最快速度将他打昏,抢了他的衣服,就能从第二道铁门走出去。”
他对自己的身体能力很有自信心,像赵管教这种三十来岁的管教,虚胖,别看穿了一身警服,其实没有什么战斗力。他暗自决定:“回去以后我要天天做俯卧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身体垮掉。身体垮了,精神也就完了。”
野蛮身体,文明思想,这是父亲侯厚德从小灌输的思想,侯海洋经常觉得父亲迂腐,可是父亲的思想观点早就暗植于他的心中,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回到内院,院中小花依然漂亮,一群麻雀在空中自由飞动。侯海洋双手抱着头,眼睛如雷达一般努力寻找地上排污管道。院内排水管道口都很小,顶了天能将脑袋挤进去。他还找到了看守所的那口著名老水井,水井恰好在二楼武警的观察范围内。由于不能停下脚步仔细观察,院内景色只能一扫而过,他恨不得眼睛能变成照相机,将院内的情况全部照进脑里。
回到206号时,侯海洋集中精力思考越狱方案,越想越觉得不可测因素太多,他咬着牙,恶狠狠地想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再难,我也要逃出去。”
鲍腾人老成精,观察力极强,当侯海洋踏进监舍大门,他便觉出其神情异常,回头对正在按摩的娃娃脸道:“你把蛮子叫过来。”等到侯海洋走过来,他拍了拍板铺,道:“坐在我身边来。”
侯海洋人高马大,很轻松地单腿跨上板铺,然后盘腿坐在鲍腾身边。鲍腾道:“怎么样?东城分局接连提审,他们很重视你的案子。”打定主意要越狱,侯海洋的精气神反而被提了起来,他故意装作淡然地道:“问来问去还是那些事情,我不知道他们想要挖出什么细节。”
“你这个案子不好办。警察在现场捉住了你,你有杀人的重大嫌疑,他们肯定不能放人。可是现在证据有缺陷,反复提讯就是为了从口供上有所突破。而且,我感觉东城分局受到了两方的压力,光头老三家里人显然也在案子上用力。”久病成了医生,长期犯罪就成了法律专家,鲍腾从十八年前开始与警察打交道,目前在与公检法打交道中,他基本上能猜出对手下一步棋。
侯海洋在与鲍腾打交道时,有时候会觉得鲍腾神神叨叨像个巫师,他无法验证其所言,因此总是将信将疑,道:“坦白从宽就要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老大的教导我记在心上,不管他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被他们诓进去。”
鲍腾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这个案子比较复杂,若是花钱能解决问题就简单了,我估计花钱都难以善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能否过这一关,靠天意。”
侯海洋见鲍腾说得如此悲观,心情也跟着冰凉起来,越狱两个字又在脑子里迸了出来。
鲍腾用手抚了抚稀疏的头发,道:“到了这种地步,你多想也没有用。家里多找些关系,打通各种关节,或许还有转机。”
侯海洋对这种说法实在没有底气,一边与鲍腾说话,一边想着越狱之事。
鲍腾见侯海洋颇有些心不在焉,便不再谈案子,道:“赵老幺还没有完全心服,你把他盯紧点,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们对这种烂人,不仅要打倒,还要踏上一脚,让他永不翻身。若是打蛇不狠,必被蛇咬。”
鲍腾的青春时代在文革中度过,改革开放后又长期冒充髙级官员,说话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语言代表着一个人的思维,他学会了语言,也被语言格式化。
侯海洋盯了一眼赵老粗。不到十天时间,赵老粗瘦了整整一圈,往日挺起的肚子瘪了下去,脸上肥肉不翼而飞,颊间皮肤松弛,再无铁州老大的神采。
赵老粗表情麻木地走到便池边,准备擦拭便池。每天三点是放大茅的时间,放完大茅,就得由赵老粗去彻底清扫一遍。
“妈的,谁干的?”赵老粗走到便池旁,突然爆发出来,将毛巾朝便池边猛地一丢,大声骂了一句。
鲍腾道:“你去看看,这小子炸啥刺。”
侯海洋不紧不慢翻下板铺,道:“赵老幺,又是啥事。”
赵老粗到了206室以后,数次反抗都被镇压,天天只能吃半个馒头,他哭丧着脸道:“蛮子,你来看看,这是谁弄的,太过分了,欺负人也不能这样。”
侯海洋伸头看便池,差--点笑了出来。
便池很干净,只是在便池口有一截粗壮的黄白物,将小碗大小的便池口塞得严严实实。看守所伙食差,油水少,经常吃红苕、玉米等粗粮,后果就是大家的黄白物特别粗实,但是粗到堵住便池口,还是第一次遇到。
听闻这种奇事,师爷、韩勇、青蛙都过来看热闹。
韩勇笑弯了肚子,道:“是谁,谁最后一个放大茅?就是你赵老幺嘛,还能有谁。”
赵老粗道:“不是我,轮到了陈财富时,他让我先放大茅。”
陈财富脸上红一阵黄一阵,道:“最后一个上大茅的是我。”
韩勇笑得脸上青筋暴露,道:“你上的大茅,就要将大便抓起来,免得将管道堵死了。”
陈财富道:“我把大便弄下去就行了。”
韩勇道:“你的大便这么干燥,弄下去肯定要堵管。”他伸手拍了陈财富的脑袋,道:“赶紧,臭得慌。”
陈财富正准备去弄便池,师爷突然发难:“陈财富,现在是谁打扫便池,你是不是想做别人的事?如果做了,以后所有的事都要你来做。”
赵老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用目光看了看号中人,所有人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态度,没有任何人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依着侯海洋的看法,这次就应该由陈财富打扫便池,没有想到师爷会提出这么一个让赵老粗难堪的要求。只是作为上铺集团的一员,他还是要在公共场合维持上铺集团的利益。上铺集团是一个利益共同体,维护大家的利益也就是维护自己的利益。
师爷、侯海洋、韩勇三个人虎视眈眈地围着赵老粗。赵老粗最先还有一股刚气,渐渐地,他的刚勇之气如破了洞的皮球一样迅速漏掉,暗地里使劲骂道:“出去以后杀你们全家。”
他蹲下身,将手伸向便池。未经过完全消化的粗粮大便硬邦邦地堵在了便池口,经过水泡仍然没有软下来,赵老粗最初还有几分恶心,只是由于没有油水的大便没有恶臭,他勉强能够应付,将粗硬的大便一块一块掏出来,然后弄成更小块,放水往下冲。出了一身大汗以后,完成了任务。
赵老粗被饿得没有了半点脾气,对师爷道:“干了半天脏活,晚上能不能加点馒头?”
师爷外表文质彬彬,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这是老大的规矩,等来了新人再说。”
赵老粗在206室如孤魂野鬼,没有人敢于跟他说话,也没有人对他抱有同情之心。心情恶劣,肚子空空,体力消退,意志磨损。让一位老大变成了有气无力的饥民,别说反抗,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时间如水一般流逝,侯海洋初进看守所时,左边睡一个人室抢劫犯罪嫌疑人,右边睡一个故意伤害嫌疑人,这些人往常都躲在社会的阴暗角落,如今一股脑地来到了面前。在为自己命运担忧的同时,最初也带着青年人的好奇。十来天后,号里人是什么状况也就一清二楚,好奇心消失以后,他大多数时间开始沉默,渐渐地融入到了看守所独特的环境,成为嫌疑犯群体中的真正一员。
侯海洋这才发觉在看守所最难熬的事莫过于漫长的等待,困在里面的日子没有希望,长得没有尽头。随着时间推移,他对生命被有可能剥夺的恐惧感越来越重。
赵老粗没有侯海洋幸运,他受到了特殊照顾,就算想沉默也办不到,每天被人喝来喊去,吃得比猪都不如,做得比牛都还多。
盼星星,盼月亮,6月25日,终于又有新人到来。
新来者是交通厅的一位领导,交通厅厅长被抓,牵出萝卜带出泥,厅长被异地关押,肖强则被关到“岭西一看”。
依例蹲在鲍腾面前汇报了案情,肖强再次为自己辩解,道:“我和案子关系不大,很多事情都是根据领导批示办理的,有时是电话,有时是亲自安排。”
鲍腾坐在板床上,打断了肖强的陈述,道:“凡是第一次进号的人,都说自己没罪。蛮子杀了东城区的黑道大哥,牛人啊,他也说自己冤枉。”
肖强愁眉苦脸地道:“我确实是冤枉的,最多就是不明是非,同流合污,没有抵制领导的腐败。在厅里,厅长一手遮天,我们当下级的还得讲究服从。”
鲍腾道:“不管你是不是冤枉,和我们没有关系。进了206号就得认罪伏法,遇到事情可以瞒管教,绝对不能瞒我们,听到没有。”
“听到了。”
“我们号里有了四毒,加上你这个贪官,终于五毒俱全,以后就叫你贪官。”鲍腾稍停,叫了一声,“贪官。”
肖强没有回答,韩勇上来就是一耳光,道:“你他妈的耳朵打蚊子了?老大叫你,回答一到,大声一点。”
鲍腾对韩勇的表现很满意,他又叫了一声:“贪官。”
肖强吸取了教训,答道:“到。”参加工作以来,谈不上养尊处优,可是作为厅级机关的领导,所到之处十有八九是鲜花和笑脸,如此侮辱性的话语如一把尖刀,给他精神上狠狠地划了一个口子。
鲍腾道:“你的精气神不足,以后回答还要大声点。我们号里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革命没有高低贵贱,不管是飞天大盗,还是他妈的贪官,都得过板。你是第一次进看守所,过板的意思肯定不懂,不懂没有关系,朝闻夕死嘛。”
肖强听着鲍腾一口官腔,感到很是诧异。以前他最痛恨官腔,可是这一口官腔倒很亲切,多多少少消除了不安和忐忑。
鲍腾耐心地解释道:“你看过《水浒传》,过板就是杀威棒,这是从古至今的传统,如今讲究兼容并蓄,传统的优点更要继承。”
长期养尊处优,肖强早就不知挨打是什么滋味,用祈求的口气道:
“我身体不好,心脏有问题,杀威棒是不是可以免了?”
鲍腾很有领导气概地挥了挥手,道:“这要问大家,手续可以免吗?”
号里所有人都喜欢这个游戏,有人道:“不能免,大家都走板,凭什么他不走板?”
“凭什么啊,这个贪官!”
“狗日的想好事。”
其中,深受压迫的赵老粗的喊声最为强烈,他没有读过《水浒传》这本小说,可是评书倒是听得熟悉,激动地道:“打倒贪官,我们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走板加倍,十个胃捶,再来细水长流。”
鲍腾就是需要这样的效果,他对肖强道:“我想免手续,可是这是群众的呼声,当领导的就需要听群众的话,有句话叫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我没有办法。”
赵老粗是社会人物,凡是当到大哥的人物都有一股子狠劲和牛劲,只是在206这个特殊场所,狠劲和牛劲都被鲍腾零敲碎打地卸掉了,根本没有显现出来。此时和肖贪官相比,他的社会性便充分显露了出来。
侯海洋和韩勇不一样,韩勇对痛打新人有一种偏执喜爱,总是跃跃欲试,主动请战,就算被赵老粗折了面子也不在意。侯海洋不愿意折磨任何人,出手制服赵老粗不是为了私利,纯粹是为了号里大局。
鲍腾把师爷叫到身边,交代道:“贪官细皮嫩肉,禁不起打,不要让天棒、青蛙出手,打出事了还麻烦,还是让蛮子去打。”
师爷有些不解,道:“打架最凶的就是蛮子。”
鲍腾摇头道:“你观察得不仔细,蛮子头脑灵得很,做事有分寸,应该不会把人打出事。天棒和青蛙都是邪劲上来就把握不住的人。贪官背后都有关系网,我们别弄出事情。”
简单商量几句,鲍腾宣布道:“小杂种给贪官洗澡,消消晦气。蛮子打五个胃锤。”
娃娃脸雀跃着来到肖强身前,用力拍着其脑袋,道:“跟着我过来,哈哈,不干啥子,给你洗个澡,别把梅毒带进号里。”
到了便池边上,娃娃脸又拍肖强的脑袋,道:“你还是当官的,怎么像个木锤子,给你洗澡,你得把衣服脱完。”
肖强就将外套脱了下来,剩下了内裤。人到中年以后,新陈代谢速度大大减慢,如果缺少锻炼,身材百分之百会变形。肖强就是典型的缺少运动的中年人身材,松弛的脸,细细的腿,鼓鼓的啤酒肚子,全身都是肥泡泡肉。娃娃脸用轻蔑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中年人,道:“大家都是带把的,你留下内裤做鸡巴。”
在岭西,有“男不摸头,女不摸腰”的传统,被稚气未脱的年轻人连续拍脑袋,肖强既愤怒又深觉屈辱。可是看守所颠覆了外面世界的行事规则,他只能打脱牙齿和血吞,脱下衣服,闭着眼,站在便池边。
一盆极凉的水迎面而来,肖强浑身打了几个哆嗦。那个可恶的小孩用装腔作势的声音道:“蹲下,把脖子伸出来。”
肖强伸长脖子蹲在地上,样子就如一只乌龟。一滴又一滴凉水从天而降,落到了肖强脖子处,把其身体的热量一点一丝地带走。很快,肖。强感到全身发冷,身体禁不住开始筛糠,鼻涕随之涌出。
韩勇最喜欢折腾,以前每次有新人人号都由他动手,这次例外让其很不爽,见肖强用手不停地揩鼻涕,吼道:“手放到地上,不准乱动。”肖强就将手放在地上,鼻涕挂成一条银色的丝带,在空中摇来摇滴水穿石结束以后,肖强脸青面黑,如患了重感冒一般。侯海洋见到他这个熊样,既鄙视,又心生恻隐。他让肖强喘了一口气,才道:“站到墙壁边上,腰挺直。”
侯海洋见到肖强的体型,没有敢用力,试探着挥拳打去。肖强弯着腰,抱着腹部,压抑地呻吟着。脸上除了鼻涕以外,还有一粒粒冷汗。
第二拳力道稍稍重些,肖强抱着腹部,滑到地上,昏了过去。侯海洋实在没有打人的兴趣,走到鲍腾面前,道:“老大,贪官身体太虚,再打两拳要出事,我看算了。”
鲍腾想起冒充中央领导行走八方的畅快场景,骂道:“这些贪官天天过生日,夜夜当新郎,狗日的都要折寿。”
他这样骂了一句,算是默认,侯海洋没有再理睐肖强,回到板上,盘腿养神。娃娃脸伸手摸了摸肖强的鼻子,跑到鲍腾身前,汇报道:“还有气,没有死。”
鲍腾没有理踩娃娃脸,对师爷道:“我们这个号穷人多,得让贪官多出点血,大家都享受享受不义之财。”师爷对贪官怀着天然的仇恨,建议道:“采取饥饿疗法,饿他三天,让贪官尝尝劳动人民的生活,免得他爱财如命,舍不得放血。”
侯海洋听着两人议论,心道:“从公安局到看守所,嫌疑人精神极度紧张,营养严重缺乏,睡眠欠缺严重,此时身体最虚弱,这种状态下再饿三天,真是狠毒的招数。”
赵老粗是最欢迎肖强的人,当肖强进门之时,双手做了一个向天祈祷的动作。看到肖强挨打,更是绽放出了春天般笑容。贪官来了,黑社会的好日子也就不远了。
肖强醒过来以后,脸颊还残留着鼻涕痕迹,头发蓬乱,双眼无神,神情憔悴,再无当领导时的半分风采。主动请战的韩勇将肖强带到便池边,道:“以后就由贪官洗便池,赵老幺负责教会肖贪官,教不会,连你一起打。”
赵老粗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将擦便池的毛巾高高举起,道:“贪官过来,我教你洗便池。”肖强缩手缩脚接过了毛巾,蹲在地上,刚抹几下,赵老粗重重一巴掌拍在其头上,斥道:“这是洗便池吗?你是在耍把戏,要像我这样洗。”他抓过毛巾,撅起屁股,麻利地做起示范。
肖强全然没有反抗的念头,默默地接过毛巾,蹲下来开始擦便池。人胖怕蹲,肖强的将军肚子实在妨碍行动,不一会儿便觉得头昏眼花。赵老粗在背后踢了他两脚,道:“贪官想偷懒?在我面前不得行。”肖强迫于无奈,干脆跪在地上擦地。
侯海洋作为旁观者,全过程见识了赵老粗的表演。此人不愧为社会人物,心黑皮厚,转眼间就变换了社会角色,没有过渡,极其自然。
午饭时间,韩勇将肖强的馒头克扣了下来。赵老粗被饿了十几天,终于拿到第一个完整的馒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又见到肖强一个馒头都没有吃上,只是喝稀汤,顿时觉得鲍腾办事公道,一碗水端得平,是好老大。
肖强拿着馒头的手半天没有放下,表情最初是震惊,随后变为迷茫,最后变为深深的绝望和麻木,他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将手慢慢地放回去。
进入看守所以后,侯海洋见识了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这些人或粗鄙,或贪婪,或无耻,或狠毒,他们都有一种“到什么山头唱什么山歌”的草鞋劲,关注于眼前利益,敢于为了眼前利益而马上翻脸,也敢于为了蝇头小利而血战街头。肖强却与韩勇等人明显不一样,他是一位知识分子,被突然来到的逆境打蒙了,毫无应对困境的准备和手段。
侯海洋从肖强身上隐约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同情归同情,侯海洋并没有为肖强出头。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自己不强,就别想他人为你拼命,只能接受被践踏的命运。
侯海洋习惯性地陷人对自己前途和命运的担忧之中,见缝插针地思考着越狱的方案。在能够想出来的几套越狱方案之中,最可行的是装病。侯海洋脑中浮现出了好几部电影里的镜头,电影里主人公为了越狱吞食过戒指、黄金、玻璃、铁钉等东西,然后在前往医院的途中逃跑。看守所情况特殊,平常普通的物件成了稀罕物,戒指、黄金自然找不到,能看到的玻璃至少离地五米高,板床是简朴水泥床,要弄到一根铁钉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无聊的坐板中,到了晚饭时间。饭菜送进监舍,一碗碗铺在板上。师爷道:“贪官,你肚子里油水多,馒头就让出来。要是渴了,可以喝点汤,洗洗肠子。”
肖强饿得厉害,肚子里的馋虫闻到饭菜味道以后,不要命地往外爬,他强忍着不去看,免得再失尊严。
韩勇是不肯消停之人,吃着馒头,又开始挑事,道:“贪官低着头做什么,是不是对老大不满,赶紧去洗便池,老子都闻到了一股尿臊味。”
肖强拿着毛巾,刚蹲下来,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两眼发黑,跌倒在便池上。号里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吃着饭,没有人理睬摔倒在地上的贪官。侯海洋看着一动不动的肖强,实在看不过去,对鲍腾道:“肖强不太对劲,别出什么事,我去看看。”
鲍腾美滋滋地喝着方便面汤,道:“这些臭知识分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一天到晚就知道唧唧歪歪,活该倒霉。”
侯海洋来到便池边,将肖强扶起来,让其靠墙坐着。肖强背靠着墙,低垂着头,只是喘气,气息忽长忽短。
侯海洋问道:“有问题没有,喝不喝水?”进入看守所以后,第一次有人用平等的语气说话,肖强眼睛一红,哽咽道:“谢谢,不用了,我歇会就行了。”
“有没有心脏病,或者其他的病?”
“没有,就是血压高。”
“每个新进来的人都有这个过程,过了这个坎,也就习惯了。”侯海洋见肖强脸色灰暗,给他出了个主意,“像你这种情况,只有花钱买平安,在看守所多上账,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肖强太阳穴一直在突突地跳动,第一次感到身体不属于自己,似乎灵魂和肉体就要分离,他看着侯海洋的眼睛道:“你是好人。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牢房,请你帮我带句话给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在岭西十四中读高中,家住省交通厅家属院,你就说爸爸不是坏人,爸爸爱他。”
侯海洋自以为心肠很硬,谁知听了几句话便联想到了自己的命运,又想起了二道拐的父母,鼻子发酸,道:“没有这么恼火,多几天就适应了。”
坐在一旁的赵老粗慢慢地嚼着馒头,他舍不得吃完,尽量让粮食在嘴巴里多停留一会儿,直到粮食没有滋味,才喝一口黑中带着黄色的菜汤。他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肖强,还暗自抱怨侯海洋有妇人之仁,暗自想道:“反正是贪官,弄死了算个鸡巴。”
吃完晚饭,大家可以稍稍放松。按照传统,由赵老粗教导和监督肖强进行室内清洁,主要内容是擦地。
赵老粗见肖强没有跪下,狠狠地在背上敲了一拳,道:“你还以为自己是领导,到了看守所,啥屌毛都不是。老子在铁州还是大哥,一样要跪在地上擦地。”
鲍腾在一旁点评道:“到底是当过大哥的人,能屈能伸,只要有机会欺负人绝不手软。贪官是当过领导的人,按理说应该学过厚黑学,怎么看上去像个臭老九,等会儿要问问他是什么领导。若是冒牌领导,岂不是白叫了一声贪官。”
师爷就如鲍腾的影子,对其心思总是在第一时间领会,喝道:“喂,赵老幺,让贪官过来。”
肖强费力地撑起身体,来到了鲍腾铺前。韩勇上前踢了一脚,骂道:“你的脑子是糨糊,又忘记蹲下了。”肖强只得蹲下,头朝上看,就如一只随时准备捕捉害虫的青蛙。
鲍腾道:“刚才没有问清楚,你在交通厅具体做什么事情?”
在谈案情时,肖强只是谈了交通厅具体案子,对自己的身份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并没有说清楚,此时被鲍腾细问,仍然觉得羞愧,道:“我是交通厅总工。”
鲍腾语重心长地道:“果然是知识分子。一个知识分子混到这一步不容易,何必当贪官,害了自己,害了家庭,更对不起组织对你的多年培养。”
肖强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这些话从省纪委办案人员口中讲出来毫不稀奇,可是从号里犯罪嫌疑人口中讲出来就让人意外,他好奇心起来,道:“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鲍腾脸色一正,道:“我是中央巡视组的。”
肖强吓了一跳,抬头看着鲍腾,发觉倒真有几分大领导的架势,随即又觉得不对,他在交通厅当总工,也见过大世面,在印象中没有中央巡视组的人犯事。
鲍腾见肖强脸上有着将信将疑的神情,笑骂道:“难怪天棒说你是猪脑子,我若真是中央巡视组的人,岂能在这里?不过在外面的时候,我说一句来自中央巡视组,岭西十来个大干部争着请我吃饭,这事不假。”
肖强还是没有想明白鲍腾是因为什么案子进“岭西一看”,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如何冒充中央领导去诈骗高级领导,想一想都觉得心脏要从胸腔中迸将出去。
“贪官,到了206号也要发扬螺丝钉精神,好好把卫生做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哄得了我,哄不了号里这么些群众。”鲍腾很久没有和官场中人讲话,以前刻苦钻研的绝技都有遗忘的趋势,今天终于见到一个正宗官场人物,而且级别还不低,顿时将冒充中央领导时学习到的业务发挥出来,极为过瘾。
被训了一顿,肖强又跪到地板上,头埋下,屁股抬起,一点一点地擦地板。206室就是屁股那么大一块,天天有人在擦,且没有人在外面行走,水泥地面早就被擦得油光水滑。肖强还得按照号里的要求继续擦,否则又将受到羞辱。
侯海洋用怜悯的心情看着这位交通厅的总工,自小受到父亲影响,总觉得如此对待知识分子实在有辱斯文。
夜里,肖强照例是值了深夜班。赵老粗和肖强一组,他欺负肖强软弱,缩在其右侧,利用肖强肩膀的遮掩打瞌睡。此时他完全承认了鲍腾、师爷、侯海洋等人在206室的权威性,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充分利用各种机会为自己争取利益。
肖强在事业的巅峰期遭遇挫折,一下子就从天上落到凡间的肮脏下水道里。他的心还留在岭西省交通厅里,绝望、愤怒和悔恨等各种负面情绪涨满,根本没有真正来到“岭西一看”。他忘掉了身上的痛,只记得思想上的伤。从最深的夜逐渐过渡到了浅白的天,他一直睁着眼,往事如车轮一般辗过,留下深深的沟壑。
侯海洋洗漱完毕,从肖强身边经过时,发现他一夜之间有了白发,一小团一小团的白发点缀在黑发之中,很刺眼。
整理内务、洗漱以后,大家便等着门外的响动。在众人的期盼之中,小方孔打开,馒头、稀饭送进号里以后,肖强肚子里不断地发出响动,思想可以麻木,肚子却是讲究现实,饿了好些日子,身体作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韩勇来到肖强面前,笑嘻嘻地道:“贪官,你肚子还有油水,馒头给我吃。”他抓过馒头就放到嘴里啃,另一只手拿着照得出人影的稀饭碗。走到板上时,大半馒头已经被咬进嘴巴里。
肖。强麻木着脸,想说话,嘴巴翻动,话音却没有出来。
侯海洋总觉得肖强与父亲在神情气质上相似,不由得产生了恻隐之心,对鲍腾道:“知识分子身体弱,昨天贪官就饿得站不起来,而且昏倒了,再饿一天,说不定要出事。”
鲍腾道:“饿三天,在看守所是常事,没有出过事,不用怕。”
侯海洋想着父亲的行为模式,道:“知识分子表面柔弱,但是容易认死理,我担心贪官想不开。”
鲍腾冷笑一声:“你错了,知识分子都是软骨头,随便踩,没事。”近些年,为了冒充中央领导读了不少书,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知识分子,而且对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然的歧视。
侯海洋没有放弃自己的意见,坚持道:“肖强表情不太对劲,我们真的要缓着点,出了事,大家都划不来。”来到206号以后,侯海洋在打架上显示了天赋,但是平时很少就号里的日常管理发表意见,这是第一次坚持自己的意见。
鲍腾有些意外地看了侯海洋一眼,道:“你认识贪官?”
侯海洋道:“不认识,我是实事求是提点建议。”
鲍腾脸色平静地道:“你学过达尔文的进化论,适者才能生存,社会和森林一样是弱肉强食,你不欺负人,就会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内心不开个钢铁公司,别在这个社会上混。”
侯海洋暗道:“开个钢铁公司,这是什么意思?应该是要强硬的意思。”
上午坐板时,肖强体力不支,几次把盘着的腿松开。娃娃脸领了师爷交代的任务,一双眼睛就如探照灯一般,始终粘在肖强身上。当肖强松开腿,他就上前推了一把。韩勇唯恐事情搞不大,道:“小杂种,你去给贪官按摩吗?下回贪官再敢靠墙,上去就给一巴掌。”
肖强第二次松开腿时,娃娃脸冲上去就是一巴掌,清脆的掌声回响在狭窄的房间里。娃娃脸从很小起就无依无靠,混迹江湖中,受尽了大孩子和大人的凌辱,今天扇了大人的脸,而且大人还是一位大官,终于扬眉吐气,喜笑颜开。
肖强被打到第四巴掌时,脸上有几条清晰的血痕,他为了不再受辱,用尽全力挺起腰,咬着牙坚持坐板。
终于,熬到吃午饭的时间。午饭是黑黄的米饭,还有几片南瓜。诱人的味道让肖强的肚子再次咕咕响了起来,这个响声如此清晰,号里人皆听得清楚。面对着众人或调笑或诧异的目光,肖强低下了头。他抬起头来时,向着强权发起了挑战。
肖强撑起身体,一步又一步走到鲍腾身边,道:“我犯的是国家的法,不是你们的法,为什么抢走我的饭?这是国家给我的,不是你们给的。不还给我,我要向管教报告。”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正在进行的动作,206号安静得只剩下吸呼声。看守所是独特的社会,存在着许多潜规则,其中重要一条就是“犯罪嫌疑人之间的事情内部解决,不能向官方报告”,违反了这一条会成为公敌。肖强无力的威胁之语,恰好违反了这一条。
鲍腾的至高权威受到了挑战,脸上麻子完全聚在一起,断喝道:
“妈的,给你脸不要脸,还要造反了。”
就连官方耳目闷墩也对肖强的说法表示了不满,难得地开了金口,道:“饿几顿饭有什么了不起,当初老子在矿下,好几天都没有吃过饭。”
鲍腾这次直接发话,道:“脱裤子,打板。”
师爷弯腰到水泥床的角落,拉出一双布鞋,然后浸了水。青蛙、韩勇一人拉着肖强的一只手,将肖强按在了监控器盲区,三下五除二脱掉肖强的裤子。师爷将浸水布鞋丢给了韩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