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县城号称“七十一条街”,近年来县政府大搞基础建设,不过多数都还是半截工程,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县城格局。
秋云站在县委招待所看了一会儿,里面绿树成荫,对于单身女子来说,大树过多的招待所过于阴森。站在县委招待所门前,正在犹豫之时,看到一幢装有射灯的楼房,颇有现代气息。走到近处,发现这幢楼房居然是财税宾馆。
在前台办完手续,拿着钥匙来到六零七房间。房间是老式暗锁,开门以后,一股说不清是什么味道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她用手捂着鼻子,进屋将窗户打开。在屋外站了几分钟,这才走进了房间。
房间新粉刷过,卫生间铺了地板砖,还算干净。床单和被子都是白色,从成色来看是新近购置。秋云有轻微洁癖,对陌生人用过的贴身用品和床上用品格外敏感,她用两根手指将被子拉开,白色的床单上面有着可疑的黄色斑痕,铜钱大小,四五处。秋云一阵恶心,连忙将被子翻过来,盖住黄色斑痕。她来到卫生间里,打开自来水不停地冲手,接连洗了几次手,仍然觉得手没有洗干净。
坐在椅上看了一会儿电视,秋云下楼,走了一百多米,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商店,买了玻璃水杯、牙膏牙刷和毛巾。正要付钱时,走进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矮个子女孩相貌清秀,神情忧郁,脸上犹有泪痕。高个子女孩道:“老板,打个电话。”商店老板掏出钥匙,把电话机上的木匣子打开。
高个女孩拨通电话,道:“朱财政,我把吕明送回来了。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骂的。才结婚就骂人,是不是以后还要打人?你别跟我解释,回头跟吕明好好解释。我要是个男人,娶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心疼都来不及,还舍得骂舍得打?!”
矮个子女孩在旁边道:“陆红,别说了,他昨天喝了酒。”
陆红又教训了两句,这才挂了电话,气鼓鼓地道:“你在家里总是忍让,这样下去肯定要吃大亏,对男人就不能客气,否则他们要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吕明低着头,将五角钱递给了商店老板,回头道:“我们到外面去等。”她脸皮薄,不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己的私事。
商店老板接过吕明的钱,又收下秋云的钱,说了一句:“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外人插在里面,最终是里外不是人。”
秋云淡淡一笑,没有答话,提着小袋子朝宾馆走去。
一个男人从楼门洞走出来,见到站在路边的两个女子,连忙加快脚步,与秋云擦身而过时,他的目光被美女所吸引,转过头,追看着秋云的背影。高个女子把这个细微动作看在眼里,禁不住替闺蜜抱屈,心道:“放弃侯海洋是吕明作出的最错误决定,朱柄勇要人材没有人材,要知识没有知识,真不知道吕明是怎么想的。”
秋云走到财税宾馆楼前,进门前,朝小商店门口望了一眼。一百米外,昏黄路灯下,只有一个高个子女孩在街边行走,另外一男一女已经没有了影踪,应该是走进了某幢楼某个房间。关上门,两人便是一家,有委屈有争吵与外人无关。
宾馆服务员站在值班室门口,招呼道:“喂,开水瓶在这里,你自己提上楼,我一个人值班,走不开。”
秋云走到值班室门口,道:“能不能换换床单?床单有点脏。”
服务员道:“昨天才换的床单,你要的是单间,茂东财税局领导就是住单间。再说,管钥匙的那位有事先走了,我打不开库房。”
秋云提起水瓶,道:“不方便,那就算了。”
回到房间,她倒了杯开水,将椅子搬到电视机正前方,准备看到精疲力竭才睡觉。
财税宾馆的服务水平很一般,可是硬件还是不错,电视机是21寸长虹牌,有九成新,这在县级宾馆里很少见。
“千万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熟悉歌声从电视里飞了出来。
《北京人在纽约》在今年大热,很多人坐在家里体验了一把出国的奋斗史,秋云也喜欢这部连续剧,夜晚无事,正好可以打发时间。多数人从剧中看到了奋斗,秋云从剧中看到了爱情纠葛,体会到家庭重组过程中的无助、彷徨和痛苦。
电视剧演到了十一点,结束以后,秋云又继续调台。到凌晨两点,多数台都休息,茂东地方台神差鬼使地播起了地方戏曲,在咿呀声中,秋云又度过了一个小时。
凌晨三点,秋云困得不行,想着那几块黄斑便觉得恶心,无论如何不愿意睡在床上,坐在椅子上进入梦乡。梦里,天与地全部被大雾笼罩,她无论朝什么方向,都走不出一层又一层的白雾。
早上,秋云坐上前往柳河的早班客车。
岭西返回茂东走的是国道,省道有很多窗明几净的大客车,其中还有凯斯鲍尔等进口车。座椅宽大柔软,车头还有电视节目。乘客们大多衣冠楚楚,谈吐彬彬有礼。
茂东市到巴山县是省道,大客车明显减少,多数都是国产车。
客车一般处于超载状态,车内走道上加了些小板凳,超载的人就坐在小板凳上。
巴山县到柳河镇是县道,路上跑的车清一色都是中巴车,外观破旧,沾满灰尘。
客车也处于超载状态,车里有鱼腥味、汽油味和汗臭味。
二十四小时内,秋云从国道到省道,省道再到县道,对于三个层次的鲜明对比深有感触。她并非第一次乘坐乡镇车的城里人,已经能适应车内乱哄哄的状况。车行之时,她将感官深深内敛,沉浸于自身的精神世界之中。
在摇晃中,车至柳河镇。下车后问了三人,便寻到二道拐村小。
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位于无数绿树围绕的小山坡上,长长的青石梯子直上坡顶,坡顶建有带围墙的小学校,房顶有一面红旗随风飘扬。秋云站在被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石梯子底端,向上张望,能够想象出侯海洋小时候在青石梯上调皮捣蛋的情景。由于侯海洋在此长大,秋云对陌生的踩着青石梯子一步一步向上走,到了校门处,秋云失望地发现小院大门紧锁,透过木门的缝隙朝里张望,院子里有几只鸡在院里自由自在地散步。院内有鸡,意味着主人不可能走得很远,否则无人照料喂鸡。秋云坐在青石梯子上,耐心地等待着侯家人回来。
“我怎么这么傻,若是侯海洋变了心,找到他的家人有什么用,我这是自取其辱。
“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结束,一定要找到他,他如果当真变了心,我就再无牵挂,结束这段感情,安安心心去读书。
“难道他出了事?即使出事,也应该和我联系。老天保佑,海洋千万不能出事。”
坐在青石梯子上胡思乱想,转眼到了中午。远处零星散落的房屋顶上有炊烟升起,淡淡的炊烟被风吹得歪歪斜斜,拖得老长。
在围墙外面有许多李子树,多数李子都是青色,唯独有几株李子树上挂着金黄色李子。秋云坐得肚饿,起身到树前摘下几个李子。二道拐空气清新,几乎没有污染,黄色李子表皮清洁,散发着诱人的果香。
秋云用纸巾擦拭了李子,站在围墙外面吃了起来。她对其他人睡过的床铺有着洁癖,却不挑剔生长于自然间的李子。李子好吃,但顶不了饭,而且越吃越饿。到两点过,秋云渐渐失望时,终于过来一位提着旱烟的社员。
秋云迎了过去,问:“你好,请问侯海洋家里有人吗?”
社员四十来岁,挽着裤腿,满脸憨厚,道:“侯家没得人,我帮他们守屋喂鸡喂猪。”
“请问,侯家人到哪里去了?”
“侯老师到省城去办喜事,她女儿找了一个大老板,要结婚了。杜小花娘家屋里有事,回去了。”
秋云听得心直往下坠,扯得胸口隐隐作痛,问道:“你知不知道侯海洋在哪里?”
中年社员吧嗒两口旱烟,喷出一口浓烈的烟气,道:“侯海洋跟着姐夫去赚大钱了。”
旱烟的味道刺鼻,秋云微微朝后仰,她强忍着不舒服,又问:“你有没有侯海洋的联系方式,比如电话,具体的地址。”
中年社员摇着头,道:“不晓得,我就是过来帮他家喂鸡。”
与中年社员交谈以后,基本可以排除侯海洋出事的可能性。那么,侯海洋不与自己联系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真心想离开自己。
二道拐青山绿水,风景美丽,空气清新。可是秋云只觉得日月无光,六月天似乎要飞雪。她最初认识侯海洋时,压根没有将只有中专文凭的小伙子看到眼里。在新乡中学,两人一起经历了许多事,终于碰撞出刻骨铭心的爱情火花。
恋爱很美满,现实很骨感,她考上研究生,没有嫌弃中专文凭又没有工作的侯海洋,但是侯海洋却不发一言就抛弃了自己。
一路流着眼泪,抽泣着走回到柳河镇。到了柳河镇,秋云不愿意让镇上的人瞧见自己哭过,她将眼泪擦掉,将自己扮成冰美人。她想起了侯海洋曾经读过的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真正的好诗能深入人的精神世界,千年之后都能打动人心,秋云在此时感受到了唐人李白内心的痛苦与精神的慷慨豪放,产生了共鸣。坐着中巴车回巴山,沿途风景实在无趣,秋云感觉自己的心麻木了,她不愿意回想往日的温馨缠绵,可思绪如小偷,总是悄悄溜回到往日,让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心痛。
回到巴山车站,望着站台上“新乡”两字,秋云到底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这一段感情,脚步仿佛不受大脑控制,买了一张前往新乡的客车秋云拿着车票又有些犹豫。侯海洋是带着愤怨离开新乡,应该不会与新乡的老师联系。而且,新乡老师都知道两人在谈恋爱,现在自己居然不知侯海洋的下落,肯定会引来无数人暗中的耻笑。
她在车站里,一会儿想去新乡,一会儿又不想去,两种想法激烈交锋,最终她选择了离开。
“秋云,真是你啊。”李酸酸刚从客车下来,一眼就瞧见了在车站候车室里徘徊的秋云。
以前两人住在一个套间时,为了小事冲突不断,隔了这么些时间以及如此远的距离,李酸酸几乎忘记了以前的矛盾和冲突。
李酸酸身旁站着副校长王勤。王勤穿着黑裤白衬衣,提着小包,严肃中带着些拘谨,微笑道:“秋老师,你怎么在这?”
秋云将手里的客车票悄悄放进小包里,道:“我回来办点事情,办完了,正准备回茂东。”
李酸酸道:“你就别回去了,赵良勇和邱大发也在城里,我们一起吃饭,明天再回去。”她见秋云没有马上同意,说道:“到了大地方,你就瞧不起我们小地方的人了。”
秋云实在没有心情与他们在一起喝酒吃饭,推托道:“明天还要到岭西办事,今天得回去,我正准备去买票。”
王勤也劝道:“秋老师,难得聚在一起,明天一早就回去。”
“实在对不起,我有事还得回去。”秋云婉拒了两位老师的邀请,准备去购买到茂东的车票。王勤见她神情憔悴,情绪低落,道:“既然有事,那就改天再聚,我们陪着你去买票。”
三人一起来到售票窗。售票窗坐着一位无精打采的中年妇女,穿着一件皱巴巴制服,制服上还有一片陈年污渍。她面无表情地道:“茂东的票不卖了。”秋云还以为自己看错时间,退后一步又看了看客车发车表,又到售票窗口道:“还有两班客车。”
售票员仍然面无表情地道:“不卖了。”
售票员的态度让秋云很不满,秋云道:“凭什么就不卖了?”
售票员扬着头,提高声音道:“没有长耳朵吗,不卖了,这是上面的电话通知。”
秋云满肚子委屈,正要爆发,李酸酸很仗义地打起了帮忙锤,她将脸凑到了售票窗口,骂道:“谁没有长耳朵,你是售票员,还有两班车凭什么就不卖了?不卖了得有理由吧,不公布理由就不卖票,你妈的还有道理了,是不是在家里受了气,男人在床上弄得不舒服,把火气撒在顾客头上?顾客是上帝,懂不懂,不懂就重新去读一个小学,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李酸酸为人素来尖酸刻薄,在新乡与人吵架是家常便饭,她一口气骂得畅快,每个字都变成一粒子弹,朝着敌人的心脏射去,而且准确地说中了售票员的心事。
售票员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昨夜,丈夫在床上马虎了事,她便怀疑丈夫在外面养了女人,两人先吵架,再打架。家里带出来的恶劣情绪不由自主地反映在工作之上,一个上午就与好几个顾客发生了口角。
等到李酸酸稍停,售票员将桌子一拍,手指李酸酸,也;了起来。开始,双方还在争论是非曲直,中间,两人开始互相人身攻击,最后,互相开始侮辱对方的隐秘部位。一时之间,污言秽语在空中相互交错。围观旅客大觉过癒,一些人伸长脖子看热闹,少部分人开始起哄,唯恐天下不乱。
吵架声大作终于惊动车站领导,一位领导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先吼住了售票员,然后对吵架的李酸酸道:“这位同志,有什么事能不能到车站办公室去说,站里一定会公平对待。”
来到站内,领导男子几句话就问清楚吵架的原因,道:“确实是车站通知不卖票,原因是到茂东的路出现塌方,今天晚上要抢修。”
李酸酸在站上骂得痛快,此时心情舒畅,显得很宽容,道:“你把原因说出来,我们都理解,难道售票员说出这个原因很难吗,是国家机密还是军事机密?”
领导赔着笑道:“车站工作人员工作不到位,站里会严肃批评。”车站领导一阵温言软语,让李酸酸顺了口气,秋云不想把事情闹大,主动道:“谢谢站长,既然这样,我明天再走。”
车站领导站在窗口看着三个女人离开,骂了一句:“一群泼妇!”秋云以前一直讨厌李酸酸,今天偶遇,李酸酸至少在表面上将往日的不快一笔勾销,还主动替自己出头与车站售票员大吵一架。秋云心地善良,很少主动攻击他人,她和别人发生争吵都是被动应战。当李酸酸表现出善意时,她便觉得李酸酸并不是太让人讨厌。
李酸酸并没有因为吵架而影响心情,走出车站便有说有笑,道:“人不留客天留客,这下你不能走了,跟我们吃饭。”
秋云不再推辞,跟着王勤和李酸酸一起前往县教育局餐厅。
餐厅里,赵良勇、邱大发见到秋云,眼睛都瞪圆了。赵良勇道:“稀客啊,秋老师。”在秋云离开新乡以后,新乡的单身汉们都一致哀叹“秋云走后,新乡再无美女”。如今再见秋云,两人暗自兴奋。
秋云坐下以后,发现眼前这几位都是新乡学校新起的领导干部,王勤如今是新乡小学的校长,李酸酸成了教导主任。赵良勇是新乡中学的教导主任,邱大发在管后勤。他们齐聚巴山是参加巴山教育局的基层干部培训会。
秋云坐在一群学校领导干部中间,身体距离也就一两米,心理距离相隔则有十万八千里。新乡学校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新乡政府的腐败事,新乡场镇的稀奇事情,四人说得津津有味,她却感到索然无味。她唯一感兴趣的是侯海洋,在谈话中试探了几句,结果发现新乡老师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侯海洋的一点消息,侯海洋仿佛人间蒸发,无影无踪。
听着熟悉的人讲着陌生而遥远的话题,细密的忧愁渐渐充满了全身。她端起了放在身前的巴山老高粱,大大地喝了几口,火辣感觉贯穿了整个身体,差点让她吐了出来。
酒是好东西,喝酒可以调节气氛,暂时消除人与人的隔阂。李酸酸大声讲着刘清德的糗事,惹得众人笑个不停。刘清德作为新乡学校领导,行为多有不端,但是不可否认,他在体制内和体制外都获得成功,权、财双收,在新乡算得上一个人物,大家表面上对其不屑一顾,实质上恨不得也变成刘清德,至于其做过的可恶事,大家都不在意。
“刘清德如今在新乡都是横着走路,乐书记和蒋镇长都要给他面子。我想来想去,这个霸道人唯独被侯海洋收拾过,想起这事就觉得过瘾。秋老师,你的那位侯海洋能干得很,肯定在广州找了大钱。”李酸酸讲了刘清德,又开始把话题转向了侯海洋。
李酸酸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如一把把匕首,用力地扎在秋云脸上、心口。秋云又喝了一口巴山老高粱,含糊地道:“在广州,还不错。”
“肯定发财了,他是做哪一行?”
“搞装修公司。”
李酸酸对装修行业并不熟悉,故作老练地道:“装修公司很赚钱,现在城里人的房子有很多是私房,自己的房子肯定要装修好一点。以前大家装新房子地板都是用瓜米石,做成水磨石地板,就算是很高档了。现在城里人时兴用地板砖,地板砖比瓜米石漂亮得多,做清洁也方便。”
王勤不同意李酸酸的说法,道:“我还是觉得水磨石地板好用,越拖越光滑。地板砖滑得很,搞不好就要摔跟头。”
李酸酸道:“秋云,你们家里用地板砖吧?”得到肯定回答以后,她很得意地道:“王校长,秋老师家里就是用的地板砖,什么时候我们到茂东去,到秋老师的家里去参观。”
得知秋云父亲调到岭西,众人的嘴巴都合不拢。对于居于新乡的老师们来说,省城是遥远而神秘的存在,在座的新乡老师,除了赵良勇读大专时曾经到省城去玩过,其他人都没有到过省城。
在三个女人讨论研究岭西和地板砖时,赵良勇和邱大发不停地喝酒,他们谈到在广州发大财的侯海洋,充满羡慕,也谈到了在监狱劳动改造的赵海,充满惋惜。
酒足饭饱,李酸酸提议:“楼上歌厅的音响效果不错,我们去唱歌。邱大发,今天王校长在这里,我们中学要办招待,不要太小气。”邱大发一只手摸着脑袋,支支吾吾地道:“唱一首歌要两块钱,啤酒贵得咬人。”
李酸酸用招牌式的撇嘴道:“别人当后勤主任,吃香喝辣,你管后勤就这么抠门。”
在酒精作用以及李酸酸的激将之下,邱大发终于勇敢了一回,道:“唱歌,去唱歌。”
秋云原本无处可去,又不愿意显得太矫情,也就跟着上了楼。
“红叶红”原来是教育局宾馆,如今教育局推行承包制,以前搞三产的一位科长成了总经理,里面包括宾馆、餐厅、歌厅、舞厅等,在巴山城内不算最高档,但是最火爆。
歌厅就是唱卡拉OK的地方,一台电视机,一台卡拉OK机,顶上是旋转灯,墙上还有几个射灯。厅里有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配有沙发。点歌时,需要拿一张纸写出顺序号与歌名,递交给吧台。在“红叶红”最火爆时,唱一首歌要等待许久,经常发生为唱歌顺序而大打出手的情况。“红叶红”歌厅在巴山挺有名气,秋云在新乡工作时,经常听老师们谈起“红叶红”,老师们都以在此唱过歌而自豪。
此时到了鼎鼎大名的“红叶红”,李酸酸兴致最高,要了一沓点歌纸,给自己点了一首,然后又帮着大家点。邱大发的嗓音比弹棉花还要剌耳,因此他根本不敢唱歌,当点歌纸转到他的桌前时,他就如躲着一块烧着的火红铁块。作为主人,没有一点主人范,依然如此猥琐,始终保持着一种讨好别人的笑容。
赵良勇当了新乡中学的教导主任以后,渐生官相,矜持起来,坐在沙发上喝啤酒,没有点歌。
秋云坐在沙发的最里端,将身体躲到黑暗中。她原本想专心听歌,可是“红叶红”完全是跑调比赛,几乎没有一个人唱到调子上。
轮到李酸酸唱歌时,她走到歌厅中央,拿起话筒,等待音乐响起。《草原之夜》是世界著名小夜曲,也是中国民歌经典,原唱是孟贵彬,李双江等人亦唱过。秋云小时候在茂东少年宫学过这首歌,马头琴特有的琴声响起以后,脑中便浮现出一幅幅草原风光。
李酸酸拿起话筒,如歌星一般走到了场子中间,电视屏幕上出现字幕后,她声情并茂地唱道:“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差来传情……”秋云正在喝茶,听到李酸酸的歌声差点将茶水喷了出来。李酸酸唱歌就如醉汉走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是不走中间的道。美丽的草原之夜变成了新乡小学教室旁的垃圾堆。
唱完以后,场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秋云为了照顾李酸酸的面子,也违心地拍了手。
随后的歌唱者多数与李酸酸的水平接近,他们对卡拉OK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喜爱。在卡拉OK没有出现之前,多数人都只能当拍手鼓掌的观众,一辈子都没有到台上表演的机会。有了卡拉OK,隐藏在身体某处的歌唱欲望便被引诱出来,他们纷纷走上前台,展开歌喉。
歌喉就如铁水管,长期不用就会生锈,生锈歌喉自然不会有清新优美的歌声。以前很多人认为汉族是不会唱歌的民族,从卡拉OK横扫大江南北来看,汉族骨子里还是喜欢唱歌的,只是以前被人为压抑了。
又轮了几首,张学友《情网》的音乐声响起,李酸酸咋咋呼呼地道:“秋老师,是你的歌。”秋云不喜在公众场所过于张扬,听到李酸酸大惊小怪的喊声觉得很尴尬,她上前拿过话筒,没有站在歌厅中间,而是站在了沙发边上。
秋云的音色宽厚,唱起男人情歌别有一番风味。她刚唱第一句就镇住了全场。今夜卡厅里跑调的歌声将大家的耳朵折磨得够呛,终于来了一个唱得准的,声音还那么好听,寂静几秒钟以后,各个角落都爆发出掌声。
“请你再为我点上一盏烛光,因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我掩饰不住的慌张,在迫不及待地张望,生怕这一路是好梦一场。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我愈陷愈深愈迷惘,路愈走愈远愈漫长,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秋云正是陷入情网中的人,唱着张学友的情歌,想着与侯海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
掌声热烈,让王勤、赵良勇、李酸酸都觉得很有面子。李酸酸抓着点歌本,大声道:“秋老师,还唱什么,我给你点歌。”
“红叶红”生意好,点歌的人挺多,要依着点歌顺序排轮子。当音乐声再次响起时,赵良勇站起来,礼貌地邀请秋云跳舞。
卡厅中间有一小块舞池,有几对跳舞者在舞厅里慢慢地移动,也不知是一步两步还是四步。赵良勇读过大专,学校每周三都要开舞会,他跳舞的水平还不错。秋云没有心情跳舞,是出于礼貌才接受赵良勇的邀请。跳起来后,觉得还行。
又等了几个轮子,才轮到秋云唱第二首歌。
醉醺醺的刘清德走进了“红叶红”歌厅。
邱大发平生最憷刘清德,当刘清德摇晃着踏进歌厅,他条件反射地嗔到了老虎的味道,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迎过去,道:“刘校长,你来了。”刘清德打着酒嗝,拍着邱大发的肩膀,道:“没有想到邱大发也要耍歌厅,你那破嗓子也要唱歌,得罪一屋子人哟。”
邱大发心里格外紧张,他这个后勤主任是刘清德的提线木偶,今天事前没有得到刘清德的同意就请大家来唱歌,完全是擅自做主。若是刘清德拿此事做文章,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幸好刘清德的注意力被一个亭亭玉立的背影吸引,夸了一句:“咦,谁在唱歌,身材不错,唱得好听。”
邱大发结结巴巴地道:“是秋老师。”
刘清德陡然提高声音,问:“谁?”
“秋云,秋老师。”
刘清德也不管跟着自己的两人以及迎上来的赵良勇,揉了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正在唱歌的秋云。
王勤知道刘清德与秋云、侯海洋之间的恩怨,此时见到突然出现的刘清德,暗叫糟糕,道:“刘校长,你们来坐。”
刘清德眼光似乎要将秋云生吞活剥,站了十几秒钟,才和另外两个粗劣的汉子坐在了沙发上。邱大发急忙点了一件啤酒,还加了牛肉、鸡爪以及花生瓜子。
秋云唱完以后,卡厅里又响起一片热闹的掌声,卡厅管理员还特意送上一杯免费饮料。下一曲恰好轮到了李酸酸,她与刘清德打了个招呼,兴高采烈地抓起话筒,唱起了《草原上升起红太阳》。
“秋老师,好久不见,唱得真好。”刘清德知道秋云父亲是茂东刑警,不好惹,可是酒精上头以后就顾不了许多,见到貌美如花的秋云,内心欲望开始蠢蠢欲动。
秋云没有理睬刘清德,来到王勤身边,道:“王校长,你们唱,我先走了。”王勤没有挽留,道:“好吧,以后多联系。”
刘清德瞅见秋云冷冷表情,凶劲又上来,他伸手拉住正欲往外走的秋云。
秋云的手臂被刘清德拉住,挣了几下,没有挣脱,顿时变了脸色。王勤见情况不对,急忙站起身,劝道:“老刘喝醉了,先把手放了。”刘清德握着秋云的手腕,喷着酒气,道:“就是跳个舞,这点面子都不给。在牛背砣就和小杂种一起睡觉,别在这里装得这么清纯。”以前,他开煤矿开饭馆,没有赚到大钱,这一次他在牛背砣开矿,腰杆硬邦邦的,把胆子撑得越发大了。加上酒后乱性,开始说起粗话。
赵良勇觉得刘清德说话做事完全是流氓做派,可是他从内心深处还是挺惧怕这位黑白道都走得通的副校长,小心翼翼地劝道:“刘校长,喝杯啤酒,这两位老兄怎么称呼?”
另两人都是刘清德矿上的负责人,他们同样喝了不少酒,靠在沙发上,不停地吞云吐雾,刘清德酒后发飙的行为,他们见怪不怪,连劝解的想法都没有。
秋云心中有一块不能让人触动的逆鱗一那就是侯海洋,受到刘清德如此侮辱,她不眨眼地盯着刘清德,冷冷地道:“放手。”
刘清德嬉皮笑脸地道:“请你跳个舞。”
自从侯海洋人间蒸发以后,秋云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和幽怨,只差一个火星便要爆炸,刘清德粗野和无礼的行为成为点燃怒火的火星。她脑海里快速闪过发生在新乡学校的点点滴滴,恨意猛升,眼睛寻着合适的武器,表情却平静下来,道:“你是校长,请自重,放手。”
刘清德皮笑肉不笑道:“放啥子手,我请秋老师跳舞。”
李酸酸放下话筒,由于全场没有什么掌声,她愤愤不平地走了回来。见到刘清德拉着秋云,大声地道:“刘大校长,你咋开始爱好音乐,要请秋老师跳舞,也不能拉着不放。”
她的话音未落,便吃惊地捂着嘴巴。
秋云趁大家不备,飞快地拿起一个啤酒瓶子,朝着刘清德头上抡了过去,“砰”的一声响,啤酒瓶在刘清德的头上炸开。刘清德压根没有想到秋云会暴起伤人,头脑一片嗡嗡声,天旋地转,短时间丧失了思维能力。
趁着刘清德被打蒙了的瞬间,秋云猛地摆脱他,快步向门外走去。
鲜血顺着额头流了出来,流过鼻尖,进入嘴巴里。刘清德尝到自己腥腥的鲜血,清醒过来,踢了一脚坐在沙发上的男子,骂道:“愣着做啥,把人给我拦住。”
王勤、赵良勇、邱大发等人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王勤赶紧拿了干净的纸巾,道:“刘校长,擦擦血。”
赵良勇面对着刘清德,身体却有意挡着两位矿上负责人的路,道:“刘校长,要不要紧,赶紧到医院去。”
李酸酸没有看清楚赵良勇的动机,她站在赵良勇旁边,看着刘清德脑袋上的血,顿时惊声尖叫起来。
周边的客人都围了过来,看热闹是岭西人特有的爱好,街上有人打架出了车祸,总是会迅速围上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纯粹看热闹,有的时候围观者还会起哄,将一件小事弄成大事。
此时见到黑汉子头上的鲜血,又听说是刚才唱歌的女孩子打的,一群看客顿时被刺激得血脉激昂,恨不得帮着刘清德把女孩子捉回来,让两人再闹一场。
刘清德和两位矿上人被耽误了片刻,等到他们走到门口,已不见秋云的踪迹。刘清德如疯狗一般,手捂着头,在街边窜来窜去。
秋云其实并没有走远,距离“红叶红”宾馆十几米处就是县教育局办公楼。这是她在巴山最熟悉的建筑,走出“红叶红”以后,她毫不犹豫地直奔县教育局办公楼。
教育局办公楼有一个值班室,只有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在值班守候。老人盯着黑白电视目不转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办公楼。秋云凭着隐约的光线,快步走上五楼大会议室。在她的记忆中,五楼大会议室有好几个小门,平时不会关上,缩在大会议室后排的黑暗角落,相对比较安全。
王勤万分焦急,紧紧拽着刘清德的手臂,道:“刘校长,赶紧去包扎,说不定还有玻璃渣子。”
刘清德挥着手,将王勤的手划拉开,道:“找到那个小婊子,老子要弄死她。”
王勤一直轻言相劝,刘清德蛮横的态度将她彻底惹恼了,骂道:“喝不得马尿就少喝点,一个老爷们抓着小姑娘的手还理直气壮,活该挨打。秋云爸爸是茂东公安,你找到秋云敢把别人怎样。是个男人就去医院治脑壳,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刘清德在新乡学校很有霸气,唯独敢与其争锋的人便是小个子的王勤,此时王勤发怒,让其稍稍冷静。但是他不可能在王勤面前认怂,他骂骂咧咧地走到教育局办公室门口,道:“刚才有人进去没有?”
看门人很警锡地看着屋外,认出这个黑大汉是哪个乡的校长,道:
“没有人进来,你脑袋做啥子,流了这么多血?”
刘清德回头看着紧跟着自己的王勤,为自己找起了台阶:“下次遇到小婊子,老子一定要搞她。”
王勤道:“少说废话,去包扎。”
在教育局五楼大会议室里,秋云独自坐在会议室的黑暗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窗外街道。进入县教育局躲避刘清德,是秋云急中生智之举。透过玻璃窗,她清楚地看到门口的刘清德,紧张地抓着椅子背。刘清德离开以后,她的汗水已经打湿了衣襟。
这一番紧张,让秋云不由得想起了侯海洋在牛背砣大战刘清德的情景,回想那一场战斗,秋云仍然感到荡气回肠。
很快,她满脑子都是侯海洋的身影。那个充满野性的男孩子如一把尖刀,插在了她的心窝里,让她难以呼吸,全身血液不停地冲击着那把尖刀,发出哗哗声。
早上,秋云离开了巴山县城。
回到茂东,秋云来到了公安家属院,她不愿意与其他人碰面,低着头匆匆穿过院子。开门后,她卸掉所有伪装,扑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哭声被关在屋里,在屋内墙壁上撞来撞去。一个多小时以后,积累许久的委屈全部哭了出来,秋云情绪稍稍恢复平静,擦掉眼泪。拿出侯海洋送给自己的传呼机,狠狠地扔在了墙上。传呼机砸在了墙上,发出“啪”的一声,反弹回来,落到了秋云脚下。秋云上去踩了几脚,道:“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发泄过后,地上一堆残片深深剌痛了秋云的心。这一刻她格外后悔,仿佛自己亲手打碎了这一段感情。世上有很多药,唯独没有后悔药,传呼机碎了就是碎了,即使换一个同样品牌的传呼机,也不再是侯海洋所送的传呼机。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将碎片收集起来,翻开抽屉找了一个小盒子,将传呼机的碎片全部装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