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早上8点30分,管教在二楼巡逻走道的小窗户前方开始点名。

陈财富被暴打一顿,精神委靡不振,但是没有任何告状的企图。

管教点名完毕,号里开始坐板。坐板是号里基本功,口诀为“坐板时,要用功,抬起头,挺起胸,眼看前,不放松”,206室坐板规矩更严,坐板时有三不准,即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任何动作,不准靠墙。

坐了不到四十分钟,侯海洋就感觉腰酸背痛,双腿发麻,可是鲍腾没有发话,号里人就不能变动姿势。侯海洋还没有适应长时间坐板,为了分散注意力,又开始背监规,他记忆力原本甚好,早将监规和报告词背得熟悉,反复背诵以后,更是滚瓜烂熟,差不多达到了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境界。

一缕太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形成一条光柱,落在师爷肩膀上,师爷很自然地挪动身体,将光点位置让了出来。206的窗户迎着东方,每天,太阳光射入狭窄阴暗空间的时间有限,鲍腾格外珍惜短暂的时间,他如一株仰着头的绿树,虔诚地迎接太阳光抚慰。

侯海洋明白了鲍腾将上铺选在中间的妙用,一是可以从最好的角度观看电视,二来可以迎接早晨珍贵的太阳。鲍腾作为值班组长,手里的权力和掌握的资源实在有限,如何将有限权力和资源最大化,鲍腾经过了精心计算和考虑。

光柱里漂浮着些许灰尘,随着不知从何处溜进来的微风轻轻地浮动。阳光很快上升,从下巴升到额头,在鲍腾额头上形成圆圆的光圈,看上去颇为庄严肃穆。

韩勇没有与鲍腾争夺这一缕阳光,他最不喜欢坐板,屁股在板上扭来扭去,但是他亦不敢破了坐板的大规矩,在老大没有发话且没有找到合适理由时,仍然盘着。

窗外那缕阳光彻底离开以后,小屋骤然就暗淡了下来。鲍腾头上的光环亦消失,他变成了一位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侯海洋将目光收回,微闭着眼,如人定老僧,眼观鼻,鼻观心。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鲍腾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侯海洋道:“这个时间刚好交班结束,估计要开始提讯了,你在101住了一个晚上,在我这里住了一天一夜,十有八九是提讯你。”

侯海洋想着自己在东城分局的遭遇,道:“刑讯逼供我都不怕,还在意他们提讯?”其实他心里打定主意要与警方配合,只是故意装作一副愤愤的模样,用来维持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

鲍腾道:“年轻人不要当愤青,当愤青会变成傻瓜。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如何应付提讯,而不是抱怨,抱怨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我们不是知识分子,不讲究虚头虚脑的东西,要讲究实事求是,一切以办成事为准绳。”

鲍腾话音未落,铁门被打开,赵管教站在门口,道:“侯海洋,提讯。”

客观来说,侯海洋觉得鲍腾所言很合自己的胃口,朝着鲍腾点头表示感谢。从床上下来时,因为盘腿时间太久,血脉不通,双腿发麻,差点没有站稳。扶着墙,抖了抖酸麻的脚,他才挺着腰走到房门。

走出铁门后,侯海洋戴着手铐的双手抱在头上,在赵管教前面沿着一条黄线行走。

进入看守所就是两天时间,他感觉在里面过了很久,往常平淡的天空也觉得很是稀罕,晒在头顶上的阳光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和力。看守所内院花园里有一群麻雀,当侯海洋走过时,麻雀轰的一声向天空飞去,它们越飞越高,越过高墙和铁丝网,掠过武警的岗哨,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蓝天。

自由就如身体的某一个器官,平时并不显得珍贵,只有病变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必不可缺的器官。而很多时候,发现病变就意味着某种方式的失去。

在武警注视之下,侯海洋立正报告后越过警戒线,走进第二道铁门。提讯室被一道半米宽的铁栅栏分成了两块,提讯的民警从正面进来,犯罪嫌疑人则由管教民警从后面押进来。

狭小的空间里有一张黑色铁板凳,这就是206室里戏说过的“老虎凳”,凳子前方有一块铁板,能拉开,在离地大约十公分有两个铁环。侯海洋坐下来以后,赵管教把铁板拉开,铐住侯海洋的手,下面铁环铐住了脚。

赵管教将侯海洋铐好以后,道:“你是聪明人,要想解决问题,就得好好配合公安破案,这是唯一出路。”

“我一定会配合。”侯海洋坐在老虎凳上,完全失去行动自由,既觉得屈辱,想着自己的案子更觉得忐忑不安。

老涂和一名年轻民警走进提讯室。

胖涂走得浑身是汗,坐在提讯室时直喘气,接过年轻民警递过来的矿泉水,猛地喝了一大口,将矿泉水喝了半瓶。喝完了另外半瓶矿泉水,只觉浑身凉快,身体舒坦许多,他打开笔筒,开始例行询问,记录了时间、地点、询问人姓名、单位、刑拘时间等基本情况,然后询问侯海洋陈述有罪情节或者无罪辩护,简洁明了地走完基础程序。

做完规定动作,胖涂将笔放下,拿出经过研究的提讯要点,盯着侯海洋看了几眼,道:“有几个问题。你去找光头老三,在公司门口,与前台说过几句话,你把这个经过再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让犯罪嫌疑人反复叙述犯罪经过,这是秋忠勇喜欢用的招数之一,若是犯罪嫌疑人说谎,重复次数多了,十有八九会在细节上出现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不一致的地方就是薄弱环节。

对侯海洋来说,与光头老三见面的细节如刀刻斧凿地留在脑海里,他眼光飘过胖涂的头顶,又迅速收了回来,再次如实描述当天发生之事:“前台问我找谁,我说找光头老三。然后前台说是在楼上,我就上去了。”

老涂对比着前面笔录,看着“老三哥”三个字下面的红杠,道:“你平时怎么称呼光头老三?”

“我称呼老三哥。”侯海洋意识到刚才的陈述略有瑕疵,补充道,“我向前台小姐询问时,称呼老三哥。”

“光头老三打了你姐,你还称呼他为老三哥,这么亲热。”

“姐夫带着我见过光头老三,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叫光头老三。当时要向前台问话,当然不能称呼光头老三。”

胖涂翻开笔记本,上面记着秋局、高支开会提到的几个细节,又问:“你知道光头老三在张沪岭公司上有多少股份?”

侯海洋摇了摇头:“公司里的事情,我毫不知情。我到广州以后,在姐姐的装修公司工作。实际上我到广州也没有几天,姐夫就出事。”胖涂道:“你和光头老三熟悉吗?光头老三的贸易公司没有几笔业务,还处于亏损状态,他怎么有钱投到你姐夫的公司?”

“我是跟着姐夫与光头老三见过一面,当时姐夫的公司在北海被套住,他想让光头老三继续投钱。”

胖涂一下来了兴趣,道:“你谈谈当时的具体情况?”

为了有利于警方破案,侯海洋在提讯前就打定主意向警方讲实话,他将自己看到、听到的事情尽量完整地讲了一遍,甚至还有姐夫伪造机密文件之事。

胖涂按照事先制定的策略,突然打断侯海洋的叙述,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你回想一下,光头老三家里电视是央视还是湖南台?”

“我在门外没有听见电视机的声音,进了屋更没有注意到电视机。”

“你是怎么进屋的,按门铃,敲门,还是事先约定?”

“没有预约,我问过前台以后,就直接上楼。发现房门本身没有关,留着有一条缝,我拉开门直接进去了。”

“你当时也不想动手,光头老三是不是骂了你?”

“光头老三坐在沙发上,背朝着门,我能看见他的头顶。他没有说话,我进门以后,揪着他就打。”

“他反抗没有?”

“我抓住他以后,才发现手上有血,是从光头老三肩膀上沾上的。”

“你从厨房出来以后,是先进的卧室还是到卫生间?”

“我没有进厨房,在客厅就发现了光头老三。”

……

胖涂问得很快,问题没有什么逻辑性。侯海洋答得不快不慢,他识出了胖涂的意图,保持着高度的警锡心,完全依实回答,没有掩饰,没有被胖涂装进筐里。因为全部是讲真话,回答起来并不费劲,显得十分从容和沉着。

胖涂按照秋忠勇的意思,除了例行询问以外,反复追问诸多细节,一个小时以后,结束提讯。

提讯结束之后,赵管教带着一位白大褂女护士走进提讯室。年轻女护士态度严肃冰冷,眼神中带有对待阶级敌人的不屑和愤怒,额头上的四五粒青春疸散发着骄傲神情。经历过东城分局和看守所两个关口,侯海洋心理承受能力大大提高,他没有在意女护士高高在上的态度,反而偷窥了几眼这位来自外面世界的女子。女子相貌一般,比起秋云差了许多。可是在206室天天面对着一群奇形怪状的臭汉子,审美必然发生扭曲,普通女子也变成养眼的大美女。“当兵过三年,母猪赛貂蝉”,部队里流传甚广的一句俗语很准确说出了此种心理状态。

年轻女子感受到侯海洋的目光,瞪了他一眼,然后拿着一块小钢片扎进侯海洋手指里。鲜血迅速流进了试管中,将试管填满。年轻女子看着满管子鲜血,很解恨地冲着侯海洋冷笑。

抽完血,侯海洋双手抱着头,走在赵管教前面,慢慢朝着铁门走去。值班室警察进行核对以后,将侯海洋放人铁门。门前地面上黄颜色的警戒线格外醒目。

侯海洋动作已经熟练,不用赵管教提醒,抬头向上报告道:“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武警喊道:“走。”赵管教就将侯海洋带进院子。

每一次要到提讯室或者教育谈心室,必须要过一道道这种程序。看守所用一系列严格的规定,限制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体自由,同时牢牢地束缚住他们的心灵自由。在这种特殊环境下,看守所的管教会形成职业威权,让局中人不敢反抗。

走过警戒线,便是看守所的内院,内院开满了鲜花,还有无数的小麻雀在院内跳跃飞翔,赏心悦目,让人更不愿意回到黑暗肮脏的房间。可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更何况是看守所内院短短的小道。

回到内院,看守所正在放风。监室里传出高喊列队口令的声音,在押人员在放风场跟着口令列队操练。

每个监室的放风场都是独立封闭的,面积十几平方米。放风室与监舍相连,平时隔着铁栅栏,管教干警在二楼走道上对铁栅栏实施控制。到了放风时间,干警在二楼打开铁栅栏,让犯罪嫌疑人从号里走到放风室。放风室里有一些小格子,号里每个人都拥有一格,除了肥皂、衣服等必需品以外,所有东西都得放在这个小格子里。

号里人在放风室里站成两排,仰着头,整齐地背诵监规,整齐的背诵声音透过隔离的栅栏,射向被栅栏隔离开的狭窄天空。

看守所带班领导和值班民警在二楼巡视,检査。李澄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也来到了二楼,巡了一圈以后,刚好看到侯海洋走进内院。

侯海洋进了监舍,赵管教被叫到二楼。

李澄问道:“侯海洋在206表现如何,摸清楚他的思想状态没有?”

赵管教道:“他坚持自己是冤枉的,不过情绪还行,愿意与警方配合。在今天早上还和人发生了一次冲突,把人压在铺上揍,我正好在监控室,看得清清楚楚。刚要去看看,被鲍腾喊开了。”

李澄道:“侯海洋年轻气盛,野性重,你要多谈话,盯着点,别弄出事情来。”

“岭西一看”,谈话是管教民警一份重要的任务。所有新来的在押人员,管教民警必须要在24小时内对其谈话,所有谈话内容都要记录在案。还有换监室的、开庭、提审、会见回来的在押人员,管教民警都必须要找其谈话,掌握其思想波动,了解情绪,以便及时劝解开导。

这一制度原本就有,只是执行得不太严格,李澄来到看守所以后,首先是贯彻落实原有制度,其次才是制定新制度。

谈话是被抓得最紧的工作之一。最初管教干警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谈话可有可无,没有多少必要。实施了一段时间以后,看守所管教们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对在押人员的情况了解得很全面,比号里“耳目”的效果还好。这项制度便被坚持下去,干警们都有了自觉性。两人边走边谈,来到了206窗前。隔着窗前栅栏,能看到号里全貌,唯独见不到便池。看守所大修以后,站在窗边能见到便池,也就是说,号内做到没有一点死角。一年后,一群层次很高的学者来参观,大加赞扬以后,提出看守所也应该尊重人权,便池应该是在押人员最后一块遮羞布,所以应该遮蔽。

由于提出意见者在国内太有名,岭西省陪同领导接受了他的观点,于是,在监舍便池旁边加了一道矮墙,二楼栅栏也用毛玻璃封掉一块。人权倒是得到尊重,结果便池成为监控死角,无数打架事件发生在便池李澄站在栅栏前,没来由想起了此事,骂了一句:“书呆子害死人不偿命。”

放风结束以后,李澄和赵管教离开了二楼。

号里的人有一小时时间打扫卫生、洗衣服。鲍腾将侯海洋拉到身边,道:“案子进展如何?”侯海洋道:“还是在东城分局的老一套,没有什么新玩意儿。那个胖子公安翻来覆去想套我的话,我没有上他的当。”鲍腾也是折在东城分局手里,对分局的人挺熟悉,道:“讲具体点,我帮你分析。”

听完细节,他双手叉腰,脑袋以四十五度的角度看着天空,思索了一会儿,推断道:“莫非东城分局换了分管领导,以前他们是猛张飞,不是现在这个风格。”

侯海洋的思维还无法跟一位能冒充中央领导的骗子相提并论,茫然道:“换了领导?怎么能看出来。”

鲍腾没有多解释,道:“每个人放的屁都不同,你经历的风浪少,还体会不到,慢慢琢磨吧。”

侯海洋脑中有一个大问号:“难道东城分局真的换了局长,我怎么看不出来?”此时,他压根没有想到,鲍腾所言极为准确,东城分局确实换了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而且是秋云的爸爸秋忠勇。

此时,秋忠勇将全副精力集中到“光头老三”的案子里,胖涂刚回来,就被他叫到了办公室。

秋忠勇、高支队、胖涂和年轻民警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围成一圈。秋忠勇抽着烟,皱着眉,不说话,翻看着胖涂的提讯笔录。当看到张沪岭曾用假机密文件去骗取光头老三信任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高支队素来烟不离手,在秋忠勇看笔录时,他不停地吞云吐雾,问:“有收获吗?”

年轻民警道:“没有什么收获,侯海洋今天说的和以前的笔录差不多。”

秋忠勇反复翻看过前后几份笔录,道:“一模一样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犯罪嫌疑人有意编造,这需要有极高的智商、有丰富的犯罪经验、有对法律的深入研究;要么是犯罪嫌疑人确实所言为实,无论我们如何诱导,他都是据实而言。我们分析前后多份笔录,能不能判断侯海洋属于哪一种情况?”

经过反复现场勘查以及数份笔录,他对侯海洋作案的可能性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世界上有许多偶然事件,侯海洋十有八九是误人光头老三的房间,阴差阳错成为替罪羊。

推理能促使案件工作朝着正确方向前进,但是破案最终是一个寻找并固定证据的过程,秋忠勇将几份笔录扔在桌上,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我们的思维要有开拓性,不要被禁锢,不能老是盯着侯海洋,否则要陷人死胡同。从今天起,抽调五人补充到专案组,从赵岸的关系人査起,不要怕辛苦,梳子理完再用篦子,绝对不能漏掉一条线索。我提个大原则,具体方案和抽调人员名单由高支队来定。”

增调人员专査赵岸外围关系,案件方向便发生了微妙变化,高支队对此是心知肚明,他没有多说什么,点头道:“那我就拿个方案出来。”高支队、胖涂离开以后,秋忠勇背靠着沙发,头朝上仰着,陷入沉思。苦思冥想近四十分钟,电话铃声响起,是女儿秋云的电话。

宾馆和家到底不一样,秋云觉得在宾馆做饭很别扭,道:“爸,我妈要从茂东过来,中午在外面吃。”

秋忠勇将思绪从侯海洋案转了回来,道:“在外面吃吧,你妈喜欢吃川菜,找个中档餐馆,不要找大馆子,大馆子的味道不一定地道,就找那种环境一般,人特别多的小店。”

“嗯,你下班就打我的传呼。”付了电话费,秋云没有马上离开公用电话亭,她有几分钟的时间大脑处于空白状态,有一个念头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为什么侯海洋不和我联系,为什么?”她时而愤怒,时而伤心,对这个结局总是心有不甘。

在离开前,她再次拨打侯海洋传呼,然后又打了广东的电话,仍然和往常一样,传呼没有反应,电话打不通。

东城区步行街是岭西全省高档服装店最多的地区,秋云平时颇为喜爱逛街,现在她没有走进商店的心情,孤寂地走在岭西繁华的步行街道上。行走之时,她下定决心:“回一趟巴山县,到柳河家乡去找侯海洋的家。”

作出决定以后,秋云阴郁的心情反而慢慢地舒展开来,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来到公共汽车站。

赵艺提着大包小包从汽车站走出来,在候车厅里看见了亭亭玉立的秋云。省城岭西车站来来往往人流中有不少时尚的省城美女,女儿仍然是里面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女儿接过两个小包,赵艺便不再把包交给秋云,而是自己提着,她用爱怜的眼光打量着女儿,道:“岭西的水不养人,才几天时间,你都瘦了一圈。”

与妈妈见了面,秋云暂时忘掉侯海洋,振作了精神,亲热地道:“爸安排在外面吃饭,宾馆的菜不好吃,门口不远有个川菜馆,我们今天中午吃川菜。”

赵艺望着满街的人群,顿时头皮发涨,道:“还是茂东好,走到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安静舒适。岭西满街都是人和车,一下车我就觉得心烦意乱。”

“妈真是老土,别人都想搬到大城市,你还留恋茂东那个鬼地方。”

“到了岭西,一个人都不认识,过年过节都没有朋友走动,太孤单了。”

“以前我也有这种想法,爸爸蒙冤的时候,院子里有这么多熟人,谁来关心过我们家,朋友都是假的。”

“你这个孩子别这么深刻,郑板桥说过要难得糊涂,糊涂一点好,否则真没有办法过日子。”

母女俩说着话,朝着公安宾馆走去。在宾馆楼下,秋云故作轻松地道:“妈,下午我要回一趟巴山县,办点事。”

赵艺最担心成为研究生的女儿与村小教师纠缠不清,警惕地道:

“你早就调回茂东了,回巴山做什么?反正这几天我没有事,明天陪你去。”

秋云道:“爸到了东城分局,比在茂东压力大得多,为了办案子天天连轴转,你还得留在岭西照顾爸,我只去一天,明天就从巴山回岭西。”

赵艺知道女儿是在撒谎,没有点破,道:“问问你爸再说。”

中午,一家三口人在一家小小的川菜馆吃了一顿团圆饭,秋云特意点了三道正宗川菜。这三道川菜是小店的拿手菜,还在墙上写着拿手菜的来历。

第一道菜是麻婆豆腐,麻婆豆腐是清同治初年成都市北郊万福桥一家小饭店店主陈森富之妻刘氏所创制。刘氏面部有麻点,人称陈麻婆。她创制的烧豆腐,则被称为“陈麻婆豆腐”,其饮食小店后来也以“陈麻婆豆腐店”为名。豆腐雪白细嫩,点缀着棕红色牛肉末和油绿青蒜苗,外围一圈透亮红油,如玉镶琥珀,具有麻、辣、烫、嫩、酥、香、鲜的独特风味。

第二道菜是回锅肉,回锅肉是四川民间的传统菜肴,俗话说“入蜀不吃回锅肉,等于没有到四川”。久居外乡的四川人,回川探亲访友,首先想到要吃的就是回锅肉。如今连山回锅肉、干豇豆回锅肉、红椒回锅肉、蕨菜回锅肉、酸菜回锅肉、莲白回锅肉、蒜苗回锅肉、蒜苔回锅肉等等品种都进入了岭西。其口感油而不腻,不会让人吃了觉得很难受。今天秋云特意点了一份蒜苗回锅肉。

第三道菜是小白菜豆腐汤,此菜的特点是一清二白,关键是蘸碟,蘸碟和咸菜一样,家家有,家家都不一样。此家的蘸碟是用熟油海椒,加上麻油、花椒油和小葱,味道鲜香。

一家人吃着川菜,香气四溢,温情满桌。赵艺嚼着一块麻婆豆腐,想起在远处的儿子,道:“也不知道秋劲在吃什么,他根本吃不惯加糖的饭菜。”秋忠勇对儿子的态度相当硬朗,道:“别管他吃什么,男孩子就得离开父母,否则就是软蛋。”

吃了半碗饭,秋云放下筷子,道:“爸,我要回巴山县城一趟,要到教育局办点事情。”

赵艺不停地给秋忠勇眨眼睛,秋忠勇心领神会地道:“你妈刚来,路都找不到,多陪陪你妈。”

秋云顽强地坚持:“我只去一两天,明天或者是后天回来。”

秋忠勇知道侯海洋正在看守所里熬着,他也不想让女儿与侯家发生联系,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你有什么事情?我给巴山县公安局老高打电话,他是地头蛇,大事小事都可以帮你办,何必亲自跑一趟。你多陪陪你妈,你妈的胃病越来越严重,痛起来不得了,趁着这几天,陪着你妈到医院去检査,岭西大医院的医疗水平比起茂东还是高出一长截。”秋云“嗎”了一声,没有再多说。吃过饭,她收拾了小包,留了一张纸条,出门前往岭西市汽车站。

赵艺发现了纸条,接连叹气,道:“你猜,小云到巴山去做什么?真是女大不中留。”

秋忠勇了解最多内情,没有附和赵艺,道:“我不猜,女儿都要读研究生了,我们别操太多心。”虽然他不愿意女儿与侯家人见面,可是此事只能引导,还不能强迫,依着女儿的性格,越是强迫越要起反作用。

赵艺再看纸条,对丈夫略有微词:“小云肯定是去找那个乡村教师侯海洋,女人痴,无药医,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每一代女人都是一个样子,你就不应该同意她去。”

“我没有同意她去。”

“你没有坚决反对,就是默许。”

秋忠勇宽慰着开始强词夺理的妻子:“每个人的成长都会受到磨难,当父母的不能完全代替。她想去,难道我把女儿的腿绑在身上?儿孙自有儿孙福,小云会作出正确选择,我们不必太过操心。”

赵艺愤然道:“话说得轻松,小云是研究生,那个小伙子是中专生,又在乡村当老师,太不般配。女儿真要跟着那个村小教师,我们怎么办?”

秋忠勇脑子里装了杀人案子,渐渐失去耐心,道:“怎么办,凉拌!小云性格倔,她想做的事情,我们拦得了?若是真拦得了,当初就不会到巴山。”

下午三点钟,秋云坐客车回到茂东。她没有走出客车站,下了岭西的豪华大客车,立即坐上前往巴山的普通大客车。坐上巴山客车以后,一颗芳心评评乱跳,恨不得大客车能长出翅膀,马上就能到达侯海洋身边。她心里很清楚,侯海洋百分之九十都不在巴山,可是打不通广州电话,就说明他还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回到了家乡。

“若是侯海洋在广州过得不顺利,故而回到家乡,我要鼓励他重整旗鼓,绝对不能消沉。”秋云有意回避了侯海洋若是发展得很好的情景,她从小对爱情抱着美好希望,不愿意让现实的无情酸雨损伤娇美柔弱的爱情之花。

万事皆是欲速则不达,客车行至泥结石公路时,在转弯处与一辆货车擦刮,两位司机都指责对方,差点动起手。争吵的结果是几十辆客货车被堵在公路上两个小时。秋云无奈地看着两位壮实的司机争吵,无能为力。

来到巴山县城,天已黑。

秋云背着小包,独自在巴山县城的街道徘徊,县城空中飘荡着临街门面飞出的饭菜香味,香味飞到秋云鼻尖,无端端地生出些伤感。

县城里有高音喇叭,播放完县城的新闻以后,开始播放流行歌曲。老狼演唱的《同桌的你》从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朝着大街小巷扑了过来。词曲皆富灵气,懵懂美好的青春恋情发展到最后总会令人伤感。听着歌曲,想着勇敢中带着野性的侯海洋,秋云眼泪一下就喷涌而出。听到“从前的日子都远去,我也将有我的妻,我也会给她看相片,给她讲同桌的你,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她想起与侯海洋在火车站一别居然就是永别,想着两人在一起的欢喜缠绵,顿时悲从心来。

随意走着,来到县教育局附近,秋云来到曾经与侯海洋一起吃过的小馆子,点了份侯海洋也喜欢的麻婆豆腐和小白菜汤。小餐馆做的麻婆豆腐很地道,可是她食欲不佳,吃得很慢。热恋中的女人会选择性地忘掉男友的缺点,只是想着对方的好,沉浸在自己的哀愁之中,吃着吃着,眼泪珠子开始往下掉。

餐馆老板娘眼窝子浅,嫌弃顾客没有点肉菜,端菜上桌时,没有好脸色。再加上累了一天,没有赚到几个钱。她很是鄙夷莫名其妙掉眼泪的女子,端来小白菜汤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扭着屁股,回到柜台前,低声斥责正在偷看秋云的老板:“你看什么看,不许看年轻女娃儿。”

老板道:“那个女娃儿在哭。”

老板娘道:“我累了一天都没有哭,她哭个鸡巴。”对于质朴到粗鲁的老婆,老板素来畏惧,他离开柜台,又钻进厨房,此时并不需要为客人炒菜,他的眼神钻过小窗偷窥哭泣中的女孩子。

饭菜剩了大半,秋云到前台结账。

饭馆的一台黑白电视正在播放巴山新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彭家振陪同茂东市某领导参观巴山中师,彭家振穿衬衣,打领带,风度翩翩,意气风发。

秋云知道彭家振是侯海洋的宿敌,更准确来说,侯海洋还没有资格作为彭家振的敌人,两人地位差距太大,彭家振翻了翻手掌,就轻易改变了侯海洋的命运,让其不断承受生活的打击。

“衣冠禽兽,巴山县委瞎了眼,居然让这种人当领导。”爱屋及乌,彭家振曾经伤害过侯海洋,秋云对其深怀愤恨。

一个年轻女子的愤怒只能是愤怒,对彭家振没有丝毫伤害,世上的事往往有因果循环,在心中种下仇恨,终究不是好事。

刚从岭西回来,便觉得巴山夜晚的街道格外暗淡,没有霓虹灯,没有轮廓房屋灯,没有射灯,街道上有一种朦胧的昏暗感。这是小县城的弱点,却也造就了另一种特有魅力。街边人家将凉板支在街边,老人、小孩在竹制凉板上歇凉,妇女们聚在一起聊东家长说西家短,青壮男人则切了巴山卤肉,坐在小凳上喝啤酒。

思念如无孔不入的风,旋转着进入秋云身体,在牛背砣小学发生的点点滴滴小事是如此温馨,她想道:“我去读什么研究生,就和侯海洋一起留在牛背砣,才是真正的幸福。”

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她习惯性停住脚步,再次拨打了侯海洋的传呼,在等待的过程中,又拨打广东电话。

轻风拂来,头发乱了,心更乱。

侯海洋就如送灯塔的王小二,一去不复返,再也不肯露出一点信息。思念太深便是怨念,她想起侯海洋说过接连打十天电话的玩笑话,越琢磨越觉得他肯定有所指,是为提前离去埋下的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