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正丽、张仁德和侯厚德在街边餐馆吃完晚饭。
张仁德道:“亲家累了一天,赶紧回家休息,改天我们两家正式见面。小丽不送我,我坐出租车。”
侯厚德道:“那不行,先送亲家,再送我。”
张仁德坚持自己的意见,拦下一辆出租车。侯厚德只得依了亲家,他站在出租车门前道:“大妹把我送到家,很快就回来。”张仁德在出租车上挥了挥手,出租车发动机轰响一声,猛地向前一蹿。
来到张沪岭家,侯正丽忙着为父亲铺床。心绪不宁的侯厚德站在阳台上,手里夹着半截烟,两天之内,手指被熏得明显发黄。侯正丽走到阳台前,用手扇了扇飘在空中的烟,道:“爸,少抽一支。你这样突然抽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侯厚德狠狠吸了一口,他没有将烟头扔下阳台,而是拿着香烟屁股走进房间,在烟灰缸里按灭。
走进客厅时,眼睛不由自主扫向客厅正面的墙壁,墙壁上有一张双人彩色大照片,照片上,张沪岭西装革履,神采奕奕,鲜活得仿佛能从照片中走出来。照片中的侯正丽如花似玉,幸福笑容仿佛要透过相片飞出来。
侯正丽低头进门,根本不敢看照片。
侯厚德头朝上仰,将即将涌出来的泪珠子赶了回去,原本一个万分幸福的家,因为张沪岭纵情一跳而崩溃,还牵连儿子进了大牢,他暗自埋怨张沪岭:“一个事业有成的大男人,为什么不能忍受一点点挫折?轻易抛弃生命,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爱人,对不起祖宗。”
在岭西,死者为大,侯厚德努力将点滴埋怨消解在心里,他走到寝室门口,道:“大妹,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觉得这张照片不宜挂在这里,天天看到照片,会对你的心情造成不好影响,不利于胎儿成长,我帮你收进卧室,好好地珍藏起来。”
侯正丽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着照片,道:“东西不能丢,可以挂到小房间里。”
侯厚德道:“空气中灰尘重,挂在外面的照片还容易毁坏,我去找点纸,把照片包起来。”
“爸,那麻烦你了。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与沪岭虽然没有办结婚酒,但是有结婚证,是合法夫妻。”
“我知道,大妹,有什么话就说,在爸面前就别绕圈子。”
“刚才沪岭妈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间回去,我答应晚上九点左右回去。张家在岭西根深叶茂,要救弟弟,得靠张家。”虽然侯厚德早就表态要侯正丽住在张家,可是当真要将父亲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她知道父亲最要面子,若是父亲倔强脾气暴发,不肯接受张家的救援,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侯厚德道:“与亲家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说好了。现在我找到水电气的位置,冰箱也会用,你别担心。我倒是有话给你说,住进公婆家里,和在自家屋里不一样,要孝敬老人,尊兄爱幼,特别是你这种特殊情况,千万要让着亲家夫妻,他们失去了儿子,心理上肯定受到创伤,要多多体谅他们。”
侯正丽作为女儿,从小崇拜父亲,进了大学校园以后,她有了新的参照物,眼界打开,思维开阔,渐渐发现父亲有很多缺点。但是,这一次父亲来到岭西,在危难时期表现了镇定、自制、勇敢的优秀品德,让侯正丽对父亲刮目相看。她发现父亲一直没有用空调,便拿出空调遥控器,做着演示,叮嘱道:“岭西夏天热,晚上关上窗户,记着开空调。”
茂东巴山县,少数条件好的人家开始使用窗式空调,但是像这种能用遥控的小型空调还基本上没有出现。侯厚德拿着空调遥控器,把老花镜拿出来,仔细看着上面的小字,不明白的地方就询问女儿。
父亲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衣,洗得干净,衣领和袖口稍有些发毛发黄,显得陈旧,在柳河镇尚觉得与环境协调,到了省城就与周边人群的穿戴显得格格不入。侯正丽想起在衣柜里还有几件新衣服,这才走进了另一个许久都没有进去的房间。房间衣柜里面散乱放着一堆未开封的衣服,皆是为弟弟所准备。提起衣服,从衣服里掉出一个小黑包,她觉得这个小黑包很熟悉,又想不起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黑包里面是好几个避孕套,上面有外文标签。侯正丽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这包东西是当时他们在国外旅行时所买。回国以后,这包东西离奇失踪,随便怎么找都找不到,如今无意间找到了这包东西,让她一下就想起了与逝去丈夫的缠绵往事。
擦干眼泪以后,侯正丽拿着衣服来到爸爸房间。侯厚德拿着空调遥控器,对准挂在墙上的空调,一丝不苟地调试着空调。
“这是给弟弟买的,爸穿上稍微大一些,暂时可以应付。”
侯厚德压根不愿意换新衬衣,可是明天要到看守所,晚上还要跟亲家见面,他这才勉强换上新衣服。在换衣服时,他取下了绑在身上的小包,里面装着两千元钱,小包紧贴着肌肤,被汗水浸透,里面的钱全部被打湿了。
关上窗,侯厚德将湿钱一张接着一张贴在桌子上,以便尽快晾干。他精心挑选了一些稍微干燥的钱,凑成一千元。
将钱放在要来的信封里,他才试着穿上新衣服。新衬衣稍长,扎在皮带上也就将就能穿。侯厚德饱读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脱下老旧得起毛边的衣服,换上合身新衣,顿时变成一位儒雅的知识分子,和乡村小学教师形象相差甚远。
见到穿新衣的父亲,侯正丽眼前一亮,道:“爸,这身衣服很合身,气质也好。有的人穿了新衣服,就像是偷别人的衣服。”
“其实穿旧衣服还自在一些。”
“人是桩桩,全靠衣装。城里人眼窝子浅,最喜欢以貌取人,要办事还得穿好点,否则很多地方连大门都进不去。”
侯厚德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实则极度焦虑,他担忧地问道:
“大妹,第一看守所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可是听说看守所里面黑得很。”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第三遍,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侯正丽耐心地道:“看守所是省级模范看守所,所内设施最好,制度健全,看守所民警素质高。我见过看守所李澄所长,很有知识水平和修养。”
侯厚德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千块钱,道:“我打听过,看守所给每个人建得有账号,平时可以用来买东西。这是一千块钱,你给二娃去存上。”
侯正丽跟着张沪岭见惯了大钱,瘦死的胳蛇比马大,并不在意一千元钱,她将钱还给父亲,道:“爸,不用你出钱。在省城不比家里,出门就得花钱,这些钱你留着,我给弟弟打钱在看守所的账上。”
再三交代了寝室里各种设施,眼见着要到十一点,在侯厚德的催促之下,侯正丽才出门。在院子里,她回望着寝室,想着爸爸一人住在不熟悉的房间,心里非常不安,可是为了救弟弟这个大局,她没有选择,必须住到张家。
侯正丽回到张家时,张仁德和朱学莲都还没有睡,在客厅等着。见侯正丽进屋,朱学莲端了牛奶,递到侯正丽手上。
夜里,侯正丽再次失眠。
第二天,她七点就醒来,但是在床上躺到八点才起床。吃过早饭,开车接父亲侯厚德。
坐在女儿的小车上,与看守所越来越近,侯厚德感觉有一双大手紧紧揪住心脏,血液输送不出,浑身僵硬,连说话都变得困难。侯正丽专心开车,紧闭着嘴,不说话。将车停在看守所门前,侯家父女俩都不说话,看着前方的庞然大物。
看守所有四面高墙,墙上有铁丝网还有岗哨。家中没有亲人关在看守所时,看守所就是一个丑陋的冰凉的落后的建筑,路过行人甚至会觉得里面的人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很可怜。当家中人不幸走进了灰扑扑的四方墙时,四方墙就变了脸,高耸围墙顿时拥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威严,让人必须得仰望,让人感觉到单个人的渺小,让人知道自由的可贵和法律的无情。
侯厚德从来没有想到侯家人会走进四面墙,他生活在柳河乡下,处于穷乡僻壤,物质财富不丰富,却处处得到尊敬,与村民接触时有心理优势。此时来到省城岭西,住在价值不菲的商品房里,睡在没用稻草铺床的席梦思上,穿着名牌衬衫,换上据说是名牌的皮带。但是,他总是感觉自己是无根之萍,漂浮在钢筋水泥丛林里,这里的繁华永远属于城里人,与自己无关。
父女俩在车上默坐了一会儿,侯厚德学习过《刑事诉讼法》,知道在看守所里见不到儿子,艰涩地道:“大妹,你去办手续,我就不下车了。”
在女儿即将迈进看守所时,他还是决定下车,紧走几步,追上了女儿。走进看守所大厅,女儿办理相关手续,他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警务人员审慎的目光,冷淡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他感到屈辱。如果不是为了拯救儿子,他肯定会拂袖而去。
存完钱,送了衣服,侯正丽和父亲一起走出看守所。坐回小车,在厚厚的铁壳包围之下,逃离了众多鄙夷的目光,侯厚德这才感觉心安。
侯正丽对这样离开看守所心有不甘,双手握着方向盘,考虑了十几秒钟,毅然决定与李澄联系,若是往常,她不会将见过一面的人当成朋友,如今她必须将只见过一面的李澄当做朋友,而且要当成好朋友。
为了照顾父亲的面子和情绪,她下车,用手机给李澄打了电话。
“李所长,我是侯正丽,还记得我吗?晚上有空没有,请你吃饭。”
李澄只与侯正丽见过一面,但是清楚地记得侯正丽的样子。女人与男人相比,在公共活动中具有相当的优势,一般情况下,雄性气质越强的男人越是喜欢优雅女子,而雄性气质强的男人往往事业比较成功。李澄对楚楚可怜又具有古典气质的侯正丽颇有好感,这是雄性男人对漂亮女性的好感。深层次的意识是性幻想和占有欲,表现出来则是好感。
从心底里,李澄愿意与侯正丽吃饭,但顾忌其身份,最终还是拒绝了美女的邀请,道:“下回吧,我有安排了,谢谢你。”
作为高学历美女,侯正丽很少被男人拒绝。为了救弟弟,她顾不得懊恼,因为李澄拒绝得不是太粗暴,她决定亲自去拜访李澄。她将后视镜朝下拉了拉,补了口红,然后对父亲说:“我到看守所找找李所长,看能不能请他吃饭。”
侯厚德下意识理了衬衣,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上次沪岭爸爸请他喝过茶,我们认识,你就不用去了。”
看着女儿化妆后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找看守所的民警,侯厚德脑门子直冲血,感到格外屈辱,可是儿子在看守所关着,所有屈辱都只能忍着。
侯正丽挺胸昂头再次进入看守所,前次进来她纯粹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这次进来就不仅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还是李澄的朋友。她边走边给自己鼓劲:“二娃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并不是罪犯,我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去找李澄。”在大厅里观察了几分钟,她发现了左侧通往二楼的小木门。上楼时,高跟鞋跟在地板砖上敲击出清脆的声音。
李澄坐在办公室,听到外面走道上传来的脚步声,心道:“这是谁的脚步声?”
李澄对所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了如指掌,今天这个脚步声的主人绝对不是看守所工作人员。听着脚步声,他在脑中迅速勾勒出来者的形象:“来者步频快,有力量,应该是25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她是谁,来找谁?”两个问题还没有自我回答,脑中莫名其妙地闪出那个忧伤女子。
李澄从警以后,就听说过“精刑警、强经警、马马虎虎监管警”的俗语,平时的接触也印证了这个说法,他就把看守所归入养老的地方。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正在事业高峰期,被不阴不阳地扔在了第一看守所。转眼间就来到所里四年,在他执政的四年里,第一看守所由混乱、肮脏变得规范、井井有条,成为省级文明单位。看守所被评为省级文明单位甚为罕见,至少在岭西还是头一遭,这让岭西公安局的分管头头很高兴,大会小会表扬了好几次。尽管获了不少殊荣,李澄仍然觉得留在看守所对自己并不公平,格外郁闷。
侯正丽来到了门口,见房门打开,轻轻敲了敲门框,道:“李所长,您好。”
来者果然是侯正丽,李澄是第二次与侯正丽见面,他知道自己对这位年轻女子有好感,或许是因为年轻漂亮,或许是因为令人仰视的髙文凭,或许是对方楚楚可怜的优雅气质。
李澄清了清嗓子,道:“请进。”
侯正丽走上二楼时还在担心着李澄的态度,听到“请进”两个字,她知道自己冒失拜访不会太难堪。
“我刚才在大厅给弟弟侯海洋上了钱,送了衣物。”
“嗯。”李澄是第一次在这间办公室单独接待犯罪嫌疑人的亲属,他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上去好一些,可是到了看守所这个地盘上,职业习惯让他变得严肃、生硬。
侯正丽见到李澄不冷不热的态度,又觉得心中无底,她抬头挺胸,用目光平视对方,这样就不至于显得太卑微,道:“我弟弟还没有满二十岁,很年轻,还请李所长关心,不至于受欺负。”
李澄笑了笑,让脸上绷紧的线条舒缓,道:“受欺负,侯海洋能受欺负?我找人问了他的情况,你弟弟性子够野,脾气够暴。”
“我们全家人都怕他经受不住压力,做什么傻事。”
“最锻炼人的地方除了军队就是看守所,经历过看守所,你弟弟就由小男子变成了男子汉。”
“我希望他平平安安,哪怕平庸一些都无妨。我一直坚信弟弟是被冤枉的,他胆子虽然大,可是头脑清楚,绝对不会去杀人。”
李澄有着职业警察的特有毛病,闻案心痒,问道:“你凭什么坚信,有理由吗?”
侯正丽表面上镇静,忙里忙外应对自如,可是内心深处充满着焦虑,她将多次在家里讨论的观点抛了出来:“光头老三与我们有生意上的来往,为了讨债,到我家来闹过一次,还动手打了我。我弟弟眼里揉不得沙子,跑去揍光头老三。”
李澄用指头敲了敲桌子,道:“这就是杀人的动机。”
“我弟弟空手出门,没有带任何凶器,他怎么会突然割了光头老三的脖子?”
“这一点最关键,凶器,凶器在哪里?”
“东城分局没有找到凶器。”
“没有凶器,就能定案?东城分局不会办这种糊涂案吧?”
“我弟弟是小年轻,若是激情杀人还说得通,可是怎么会弄得像个杀手,而且,时间也不对。”这个案子的细节,早有行内人向侯正丽作过详细分析,她一条一条记得清楚。
李澄一点一点陷入了案子里,最后他在心里对此案判断,凶手十有八九另有其人。他办事素来稳重,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观点,道:“我是看守所监管警,不具体管案子,刚才只是凭着你所说进行分析,作不了数的。我听说新来的刑侦副局长秋忠勇在省内是破案高手,是从茂东公安局调过来的,你可以找他。”
侯正丽便记下“秋忠勇”的名字,告别时,诚恳地道:“李所长,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能否抽个时间,我请你吃饭。”
经过交谈,李澄脸上没有冷硬表情,笑起来线条还挺柔和,道:“改天吧,‘岭西一看’是省级文明单位,严格执法的同时我们会人性化管理,看守所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配合东城分局破案。”
谢过李澄以后,侯正丽没有在办公室过多停留,告辞而去。
侯正丽离开以后,空中仍然飘着淡淡清香,李澄暗道:“我这是怎么了?对她的态度这么好,话也特别多,这可不像李澄的风格。”想着侯正丽落落大方的态度,暗想道:“侯正丽不愧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遇到这种事情还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若是换了其他女人,要么畏缩,要么变泼妇。”
侯正丽进入看守所以后,侯厚德在车里坐不住,站在车旁边,朝看守所方向张望。在热浪袭击之下,大股大股的汗水从背上往下流,聚积在皮带处,将裤子和衬衣打湿了一大块。见到女儿出来,他急忙迎了上去,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侯正丽道:“李所长为人不错,看守所这块没有什么问题,弟弟在里面不会被欺负。像弟弟那个体格和性格,也不会被欺负得好厉害,在里面受点苦其实也没有什么,说不定还有好处。关键还是在案子,只有破案,真相大白后,弟弟才能走出看守所。”
侯厚德点头道:“当今之计,就是要让公安局抓获真凶。可是,这事我们只能眼睁睁等着。”他想用尽全力帮助儿子,可是岭西太大,让他失去了方向感,增加了无力感。他是柳河乡的小学教师,在乡村时常以书香门第自我安慰,也能得到乡邻尊重。此时来到高楼林立的省城,需要为了儿子奔走,他才发现现实是如此残酷,乡村教师的身份是多么不值钱,曾在心中支撑自己的书香是多么虚弱。
侯正丽道:“我刚才探听到一个信息,东城分局新调来一位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是茂东人,叫秋忠勇,他是一个破案高手。等会儿我请沪岭爸爸找一找关系,最好能联系秋局长,在一起吃顿饭,讲一讲我们的想法,说不定还有点用处。”她心里闷着事,说完之后,就去开车门。
从小到大,女儿心中最伟大的人就是父亲。此时儿子身陷囹圄,女儿根本没有向自己求助的意思,还要维护自己的脸面。无情的现实,让侯厚德格外难受。默默地坐上了小汽车,看着窗外街景向后而去,侯厚德体会到独在异乡的苦涩和艰难。突然间,他猛地想到“秋局长是从茂东公安局调来的”这个信息。
“大妹,你能不能找到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能。有事吗?”
“我有个学生在茂东公安局工作,好像在政治处工作,还是个领导,我找找他,应该能联系上秋忠勇。”
父亲平生最怕办事找关系,此时为了儿子,他主动寻找各种能够用得上的关系。人生有一种理想的境界叫做万事不求人,人不求人就一般高,可以傲视权贵和金钱。这种境界只能是理想境界,绝大多数人在社会生活中都得求人,很难真正清高。
侯正丽最了解父亲的性格和人生态度,听到他要主动去找关系,倒有些姥异了,随即又释然,如果为了救儿子都不肯放下面子,这就不是自己亲爱的父亲。
“爸,是你什么学生?”
“他在柳河小学读的小学。”
听到是这种遥远的关系,侯正丽便不抱希望,敷衍着道:“回家后,我再找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侯厚德在脑中回想着杜杨的模样,虽然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他坚信只要自己提要求,杜杨肯定会帮忙。回到房间,客厅大墙没有了侯正丽和张沪岭的大照片,显得空空荡荡,让人感觉缺了点什么。侯厚德心思细腻,观察到女儿眼光一时看着那面空墙,就有意找事情分散女儿的注意力,道:“大妹,你帮我找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侯正丽对父亲所说的关系很没有信心,她没有将怀疑表达出来,道:“电话很好找,等会儿给你。”
侯厚德在电话机前坐着,等待着女儿将茂东的电话拿过来。很快,侯正丽拿了一张纸过来,里面有两个号码,一个是茂东公安局办公室的电话,另一个是政治处的。
侯厚德郑重地拿过了纸片,他没有急着打电话,而是屏气凝神地坐在电话旁边,思考着应该怎么说话。侯正丽对这种人际关系不抱希望,不愿意看到父亲受挫,转身走到里屋。
完全平静以后,思路清晰起来,侯厚德郑重地提起了话筒,坚定而缓慢地按了公安局办公室的号码。铃声响起以后,侯厚德专注地听着,等到对方接了电话以后,道:“你好,请找杜杨。”
对方是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打政治处。”
听到对方电话的忙音,侯厚德自尊心受到了挫折,若不是为了儿子,他肯定会放弃与杜杨联系,如今为了儿子,他将所有的自尊心全部放下,拨打了政治处的电话。
“你好,请找杜杨?”
“找杜主任。你是?”
“我是他的老师。”
对方喔了一声,道:“我给你说政治处杜主任的电话,记一下。”打通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我是杜杨。”
“我是侯厚德。”
“啊,是侯老师,难得,难得,真没有想到侯老师给我打电话。大妹都大学毕业了吧,二娃工作了吗?”
侯厚德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道:“杜杨,我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侯老师,跟我别客气,只要办得到,一定办。”
听说二娃侯海洋因为杀人案子被关到了看守所,杜杨知道事情严重,急道:“秋忠勇和我关系很好,我马上开车到岭西来,晚上叫他出来吃饭。”
“谢谢你,杜杨。”
“侯老师,你说啥,这么大的事才来找我,在东城分局的时候就来,事情好办得多。”
放下电话,侯厚德从杜杨的态度中总算找到了一丝温暖,走到卧室门口,道:“杜杨晚上要到岭西,请秋忠勇吃饭。”他看着女儿迷惑的眼光,解释道:“杜杨是柳河人,小时候读不起书,经常在家里吃饭,那时你和二娃都还小,没有什么记忆。杜杨很聪明,当兵以后就进了公安局,刚才别人叫他杜主任,应该是茂东公安局的领导。”
侯正丽确实对杜杨没有什么记忆。
张沪岭出事以后,许多原先以为不错的朋友在事件前后态度反差之大,让侯正丽迅速品尝到人情冷暖,自此事件以后,她对人性持有怀疑态度。杜杨是父亲二十多年前的小学学生,她甚至没有听父亲谈起过此人,这种关系对弟弟的案子能有什么帮助,很值得怀疑。
联系上杜杨以后,侯厚德神情略显轻松,换下被汗水完全打湿的衬衣,新衬衣穿在身上总觉得有一种隔膜感,远不如穿习惯的旧衬衣舒服。只是,在柳河穿衣服是为了自己舒服,在岭西穿新衬衣完全是为了让他人舒服。
侯正丽给沪岭父亲张仁德打了电话,将晚上两家人的正式会面暂时朝后推。
朱学莲已经准备了在饭店吃饭时的衣服,闻言就发起了牢骚:“一个乡下人能有什么关系,能起多大作用。”
张仁德批评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乡下人?岭西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城里人,往上数三代都是乡下人。新来的东城分局副局长是茂东人,老乡找老乡办事,效率最高。”
朱学莲道:“侯正丽有身孕还跑来跑去,一点不安心,可怜我的孙儿要跟着受苦。”
张仁德道:“弟弟被关在看守所,当姐姐的能不着急吗?我多帮侯正丽跑一跑,本质上是帮沪岭的子女,你要理解。”
桌上的电话铃猛地响了起来,张仁德接过电话:“永刚,有消息吗?”赵永刚道:“有消息,不过是坏消息。”朱学莲见丈夫神情越来越凝重,便坐在丈夫身旁,把手放在丈夫肩膀上,等到丈夫打完电话,问:“怎么回事?”
张仁德道:“光头老三的父亲跑到省政法委领导办公室,掉着眼泪翻来覆去说一现场捉住的手上有血迹有动机的人难道不是凶手?让省政法委领导很有压力。他以前也是风光一时的领导,为了儿子跑到政法委去求情,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一点很要命。”
朱学莲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黯然道:“儿女出生就是为了折磨父母,只要生下来,一辈子就脱不了手。这个事暂时不要给侯家父女说,胎儿前三个月最重要,容易受影响。”
张家暂时封锁了让人沮丧的消息,侯厚德自然不会知道光头老三父亲跑到省政法委哭诉之事。就算知道,以他的社会关系和背景,知道此事也是于事无补,徒增烦恼。
侯厚德洗澡后换了新衣,便一直坐在电话机旁边等待着杜杨传来的新消息,并且不开电视,担心电视发出声音会让人听不到电话铃声。到了下午五点半,电话铃声终于响了起来。
通话以后,侯厚德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快步来到侯正丽的房间门前,道:“六点钟到市公安宾馆,到了给杜杨打传呼,我们和杜杨要与秋局长见面,晚上一起吃饭。”
从商以来,侯正丽看到了太多尔虞我诈、见利忘义,闻言不禁有些感动,道:“今天才联系,杜杨晚上就请秋局长吃饭,看来他是真心为爸办事。”侯厚德平静地道:“杜杨是我的学生,帮助老师也属正常。”
侯正丽近日睡眠不佳,脸色灰暗。为了晚上能精神些,她抓紧时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睡在床上,脑海里一会儿是弟弟的事,一会儿是沪岭的影子,让她不得安宁。听到父亲敲门声以后,侯正丽从床上撑起身,对父亲道:“稍等一会儿,化妆以后,我们就出门。”
为了压制弥漫在身体每个毛孔的阴郁,她在镜前仔细化妆。在读大学时,她的化妆水平不高,妆化得很浓。后来跟着张沪岭出席了一些比较高级的社交场所,她才知道最好的化妆是有化妆的效果而没有化妆的痕迹。
出门后,见到父亲在客厅里转圈。
见女儿出来,侯厚德停止转圈,用商量的口气道:“大妹,今天是杜杨帮我们办事,晚上的生活应该由我们来安排,你说安排在什么地方?”
侯正丽道:“等会儿见了面,征求杜杨的意见。”
“岭西的大餐馆贵不贵?”侯厚德带了两千块钱到岭西,这些钱在乡下算是一笔大开支,到了岭西以后这些钱就如小雨落在沙漠里,转眼间就被吞嗤得不见影踪,他想省着用,多给儿子在看守所上点钱。
侯正丽知道乡村教师只有一点死钱,根本禁不起这种用法,道:
“吃饭的事爸就别管,我开有一个装修公司,目前是段燕在帮我顶着,生意差点,但是吃顿饭还没有问题。”
侯厚德宽慰道:“当初让段燕到你公司上班是明智之举,乡里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顶上大用了。”
开车来到东城分局,按照约定,侯正丽将车停在公安宾馆停车场。侯厚德站在车边等待,侯正丽则到外面的公用电话打传呼。
公安宾馆楼上,秋忠勇和杜杨还在喝茶、聊天。
秋忠勇道:“看来你是真心想帮忙,大老远从茂东跑过来,那个侯海洋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杜杨道:“侯海洋的爸爸侯厚德是我的小学老师;。当时我家里子女多,我在柳河小学读书,中午吃不上饭,都是带个红苕扔到学校的灶孔里。侯老师经常给我舀一碗带菜的饭,他们家里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就这样吃了五年。你看我这体格还算强吧,都是当年侯老师喂出来的。老秋,侯老师对我有恩,他家里出事,我肯定要帮忙,就像帮我父母一样。”
秋忠勇也是农家子弟,读过村小,他对杜杨的感受心有戚戚,道:“不管村小老师水平如何,他们始终是农村子弟的启蒙老师。侯家的家教如何,侯海洋的品德如何?”
秋忠勇调到岭西市东城分局以后,遇到的第一件大案子居然是女儿秋云在巴山县新乡学校的男同事,准确来说是男朋友,世事之奇莫过于此,让他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觉得神奇。
“侯正丽和侯海洋这两个小孩我都见过,家教很好,侯正丽还是读的名牌大学,要不是当时家里特殊情况,侯海洋肯定能考上大学。”“杜主任不是外行,这个案子疑点重重,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固定证据,找出真凶。”作为一个父亲,秋忠勇不希望女儿和侯海洋走到一起,此事他在家里闭口不提。作为一名警察,他会全力侦办此案,为了女儿,同时也是警察的职业荣誉。
腰间传呼机响起以后,杜杨从窗边探出头去,看到了站在车边的侯厚德。
秋忠勇听到外面的汽车声,探出头去,恰好看到了岭西牌照的小车开了过来。
“走吧,吃顿饭,别弄得像个圣人,谁还没有亲朋好友。”杜杨与秋忠勇关系很铁,就把话题挑破。
秋忠勇走到阳台,对正在收拾房屋的女儿秋云道:“晚上杜叔请吃饭,我不在家里吃。”
“嗯,爸少喝点酒。”
秋云一直联络不上侯海洋,此时她逐渐相信侯海洋到了广州以后就变了心,故意回避自己,这让处于热恋状态的她异常痛苦。随着父亲来到岭西,一来是可以帮助从来不做家务的父亲布置临时的家,二来可以散心。
秋忠勇随口问道:“你妈急着回去办事,没给你煮饭,晚上你在哪里解决,跟不跟我去?”
秋云道:“爸就别管我,几个分到岭西的校友,约在一起吃饭。”在秋忠勇和杜杨出门时,她将客人送到门口,礼貌地道:“杜叔叔,我不陪你们吃饭了。”
秋忠勇便与杜杨一起往外走,上了车,杜杨道:“我记得秋云以前很活泼,现在还真……真是女大十八变,成了大姑娘。”秋忠勇知道杜杨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道:“这跟前段时间我的经历还有点关系,她当时受了点打击,性格变得内向了。”
杜杨道:“当时发生这件事情,茂东公安局上下的意见都很大,老板到市委汇报过好几次。”
交谈着,杜杨和秋忠勇来到停车场。秋忠勇老远就认出了侯厚德。从相貌上,侯海洋几乎就是侯厚德的翻版,只是两人气质明显不同,侯海洋脸上线条硬朗,蕴含着一股野性。侯厚德虽是农村户口,身上透着文人气息,并非土得掉渣的社员。他的视线从侯正丽脸上扫过时,心道:“侯家的基因都还不错,儿子高大,女儿漂亮,只是略比秋云差一些,也算不错。”
秋云在窗台收衣服的时候,正好可以瞧见父亲,她看到父亲扭头朝自己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
秋忠勇也朝着女儿挥了挥手。
侯正丽顺着秋忠勇视线朝窗边看去,一个抱着衣服的女孩站在窗边。她在公安宾馆曾经与这个女孩见过一面,此时才知道这个漂亮女孩是秋忠勇家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