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入东城分局,侯海洋内心有着深深的焦虑。不管在哪一个社会,冤假错案并不罕见,他若真是说不清楚,这一顶杀人大帽子扣下来,肯定要吃枪子。这个残酷无情的事实是他能顶住刑讯逼供最主要的精神动力,也是压在胸口上的巨大石块。

进入看守所,接踵而来的压迫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冤屈,激发出强烈斗志。

侯海洋咬着牙齿站了起来。刀条脸道:“做啥?睡觉!”侯海洋不屌他,艰难地挪到小便池,哗哗地尿了出来。

“我操,还真他妈屌,打他。”娃娃脸平常是老大身边的小跟班,为了表现自己,跟着起哄,他仰着脖子道:“蹲下撒尿,你个新贼还想站着撒尿。”

钟有才反手给了娃娃脸一耳光,道:“睡觉。”他在号里向来说一不二,说了两个字以后,号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侯海洋小便时发出的哗哗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瞧着侯海洋。

侯海洋肆无忌惮地解完小便,见活动无大碍,立即开始报复。虽然挨打时被蒙了眼,并没有看清楚是哪几个人动手,但是他认准一条,若是没有白脸汉子授意,肯定没有人敢动手。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他假意行动困难,半弯着腰,一步一顿艰难地挪动着脚步,走到自己睡觉的位置,猛地直起身体,朝白脸汉子扑了过去。

“他妈的,炸仓。”钟有才最先发现不对,喊了一声,正要撑起来,眼睛上就被狠狠打了一拳,这一拳极重,他眼冒金星,头脑里嗡嗡直响。

侯海洋用膝盖顶着白脸汉子的胸口,左右开弓,发狂猛揍。白脸汉子失去还手之力,双手抱头,双脚乱蹬。钟有才的手下一拥而上,对着侯海洋拳打脚踢。侯海洋打野架的经验丰富,不管不顾横飞的拳脚,把钟有才按在身下,一拳一拳狠揍。

如此激斗,很有可能要出事,号里没有参加打架的人都惊住了,随即兴奋地观战。

“住手。”头顶上传来李澄所长的声音,这个声音就如强大的电流,打架的人全部如触电般跳回各自铺位,不再理睬侯海洋。侯海洋狠狠地又打了钟有才一拳,大摇大摆地回到床板上。

“钟有才,闹啥?”李澄正在二楼走道上巡视监舍,听到这边有异声,又见监控室的值班警察也跑了过来,赶紧来到发出异常响声的101号窗前,隔着铁栅栏向下观察号里的情况。

钟有才用手臂抹着鼻血和嘴里的血,道:“报告李所长,没啥。”人人惧怕的李澄所长已值了一个白班和夜班,料来今天晚上不会当班,所以他才对侯海洋大打出手,没有料到,李澄居然还在值班。

“是不是你们在欺负新来的人,我今天把话扔在这里,谁敢打人,后果自负。”李澄又问,“侯海洋,有没有人欺负你?”

侯海洋素来不喜欢告状,道:“报告管教,没有人欺负我。”他不知道来人是所长,仍然称呼管教。

李澄目光转向白脸汉子,问道:“钟有才,你们还闹不闹?”

“我们不闹了。”

“谁闹收拾谁!”李澄警告一句后,离开了窗户。夜晚值班,警力不够,他巡视这一圈以后还要外出喝茶,就将101的事暂时搁下,准备明天再来追究。

钟有才三十几岁的人,从二十岁起,有一半时间在外面醉生梦死,有一半时间在监管场所,体力远不如侯海洋,被这一顿重拳暴揍,抱着肚子喘气。等到气喘勻,他说了句找场子的话:“新贼,你死定了。”这时,李澄又转了回来,出现在窗口,再次告诫道:“你们老老实实睡觉,再听到动静,别怪我不客气。”

李澄亲自值班,两次打招呼,钟有才打消了在晚上报复侯海洋的念头。侯海洋就算再能打,在号里毕竟势单力孤,他就是砧板上的一块待宰的肉,早点宰和晚点宰没有什么区别。听到李澄脚步声渐渐远去,钟有才道:“今天给李所长一个面子,就不弄新贼。新贼,你娃死定了。”号中人发现,钟有才两眼被打成了熊猫,嘴角肿得老高,红的、青的、黑的诸种颜色都一起放到了惨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色彩十分丰富。侯海洋脸上也有好几处淤青。

但是这两种淤青的概念不一样,侯海洋是旧秩序的破坏者,他脸上的淤青代表着反抗力量,钟有才是旧秩序的守护者,他脸上的伤痕则意味着旧秩序正在被破坏。

号里,昏暗灯光下,五六个光头恶狠狠地盯着侯海洋,更多的人则沉默无语,用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打量着侯海洋。号里人都知道钟有才手段凶残,在仓里称王称霸,今天居然被新贼打了,这个面子无论如何得找回来。侯海洋打架厉害,可是仓里只有屁股大的地方,好汉难敌众拳,以后的日子绝对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侯海洋对号中事情并不明白,他只认为白脸汉子那一句“给李所长一个面子”是烟幕弹,全心提防着白脸汉子,暗自下定决心:“只要对方再敢动手,我就擒贼先擒王,死磕白脸汉子。”

这一夜,侯海洋始终睁着眼,高度警惕。夜深时,他疲倦之极,无数次低头打盹,随即又清醒过来。

在看守所里,侯海洋随时准备拼命;在看守所外,侯正丽心急如焚,嘴角急起了大泡。

由于身怀遗腹子,此时她成为张家的重点照顾目标。住进张家以后,张仁德和朱学莲特意将他们的卧室让了出来,这个房间带着大阳台,通风良好,早晨能晒到初起的太阳。

朱学莲还亲自到岭西乡下买回来竹编鸡笼和几只土鸡,喂养在另一个小阳台上,鸡屎味满屋乱窜,弄得张家人怨声载道。朱学莲理由挺直:“吃新鲜的土鸡才有营养,冻到冰箱里有什么意思,现杀现吃,沪岭的儿子才能得到营养。”沪岭是张家人心里的痛,提起沪岭大家都不再抱怨。

侯正丽对此事唯有苦笑,她在张家人的眼里似乎就是一个生育机器,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张沪岭的母亲。

从下午起,她就在焦急地等待张仁德。在《新闻联播》刚刚开始之时,响起了钥匙开锁声,张仁德终于回家了。侯正丽赶紧迎了上去,她没有急忙开口询问,而是首先接过张仁德的手提包。

张仁德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主动道:“我去找了沪岭姑父,他托了公安局的朋友,小丽,你别急,警方没有找到凶器,证据链不完整,事情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我弟弟肯定没有行凶,他和光头老三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人?而且他去找光头老三是临时起意,绝对不会行凶!”

张仁德对侯正丽的说法半信半疑,毕竟侯海洋找光头老三的目的就是为姐姐出气,一时失手也是可能的,道:“我和你相信没有用,得让检察官和法官相信,现在的难处在于光头老三虽然是流氓,但他父亲退休前在岭西还算有身份的领导。”

侯正丽心绪不宁,脸色很差,呈现出一种暗淡灰白色,忧心忡忡地道:“听说看守所里面乱得很,我弟弟是个火暴脾气,肯定要在里面吃苦头。其实吃点苦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看守所经常传出打死人的消息,若是弟弟在里面出事,我,我……”

张仁德又喝了一口茶,安慰道:“我通过比较可靠的关系,找到了看守所的头,争取近期见一面。”

侯正丽焦急地道:“海洋脾气硬,最受不得气,能不能在今天晚上就与看守所领导见个面?”

“你放心,我们会尽力帮助侯海洋,他是我孙子的亲舅舅。据公安方面的朋友说,像这种情况,他在里面住的时间或许还不短,得有思想准备。”张仁德见到侯正丽的神情和祈求的目光,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电话。

很快,对方回了电话。张仁德接完电话,道:“约到了看守所李澄所长,他大约九点多钟才离开看守所,回城时,顺便到金星大酒店坐一坐。”

侯正丽急忙站起来,道:“多亏了张叔,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张仁德听着“张叔”的称呼格外刺耳,道:“你和沪岭有结婚证,又怀着孩子,别叫叔,叫爸,我们是一家人。”自从张沪岭出事以后,侯正丽见惯了冷漠和势利,这是最暖心窝子的一句话,只是“爸爸”两个字分量挺重,她费了挺大劲,才低声叫了一声:“爸爸。”

张仁德努力忍住眼角的泪水,他不想继续刺激侯正丽,换了一个话题:“你在广东的装修公司怎么办?”

“广东那边讨债的人很多,公司肯定开不下去了,我让一个叫段燕的老乡去办后续的事。准备把装修公司转到岭西。”在张沪岭死后,侯正丽在几天里是万念俱灰,多次想跟着矣人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后来有了身孕,弟弟又惹上杀人案,诸多压力反而让她从绝望中走了出来。来到张家以后,她意识到以后肯定还要用钱,便让段燕去广东收拾残局,转移到岭西继续从事老本行。

朱学莲听到最后几句,走过来道:“你开啥装修公司,安安心心在家里养胎,装修公司里有香蕉水和各种有毒有害物品,对胎儿不好。”张仁德道:“小丽不亲自管,她有个老乡在具体管事。”

朱学莲道:“又不是什么大公司,不亲自管,公司哪里搞得好。我觉得别去做什么公司,专心生娃儿。”

夫妻俩斗嘴,张仁德十有八九不是妻子的对手,他此时更不愿意在侯正丽面前争论,便不再争论装修公司之事,道:“老太婆,等会儿我和小丽要出去,见看守所的头。”朱学莲看了一眼挂钟,道:“都什么时间了,小丽得早点休息,休息不好,娃儿就长不好。”张仁德朝朱学莲递了好几个眼色,才阻止朱学莲继续往下说。

侯正丽回到房间,快速地化了淡妆,以便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遮掩多日以来堆积的憔悴和内心的不安。

到了约定时间,张仁德、侯正丽来到金星大酒店十一楼茶室。金星大酒店是新近建成的星级酒店,据说还是五星级。大酒店金碧辉煌,地板、前台、灯光以及侍应无一不透露着五星级酒店的奢华,张仁德肺部一直发炎,痰多,进入了五星级酒店,看着衣冠楚楚的侍者和光洁如玉的地板,只得忍着吐痰的冲动,平时吐得自在,此时忍得辛苦。

张沪岭的姑爷赵永刚在省政府办公室工作,虽然只是个处长,可是长袖善舞,颇有一些横七竖八的关系网,他最先到茶楼,等到张、侯两人进屋,道:“李所长还在看守所,我们还得等他一会儿,市局陶主任也要过来。”

张仁德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道:“这么晚打扰你,还要麻烦陶主任出面,实在不太好意思。”

“看守所的日子不好过,能快点找关系就快点找。”

“多亏了老弟。”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赵永刚从茶壶里倒出一些茶,细细地品了一口,道,“喝茶我还是喝普洱茶,普洱越放越陈,这个茶室的普洱茶至少有二十年。”

侯正丽在广州时经常喝下午茶,对普辉也不陌生,她没有与赵永刚聊茶,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两位长辈聊天。

“陶主任和李所长关系不浅啊,这个时候都能够把人约出来。”

“老陶和李所是同一年的兵,一起提干,一起转业,都分在岭西市刑警支队里,关系好得可以穿同一条裤子。老陶这把钥匙恰好能开李所长的锁。”

“李所长以前是刑警支队的支队长,怎么就到了看守所?”

“李所长办案时遇到持刀拒捕,开了一枪,结果运气不好,一颗子弹从地板砖上弹起来打到一位行人。结果,他被调到了看守所。李所长很有本事,到了‘岭西一看’以后,大搞基础建设,现在‘岭西一看’成了全省看守所的一面旗帜。”

张仁德转过头对侯正丽道:“李所长和陶主任关系很铁,照顾侯海洋应该没有问题。”

赵永刚补充道:“老陶说,李所已经值了一个夜班和一个白班,这种情况下能出来喝喝茶很不容易,一般人办不到,也只有老陶才有这个面子。”

侯正丽原本想称呼“赵主任”,听到刚才的谈话,她觉得赵永刚挺实在,心生好感,称呼也就变了,道:“姑父,今天与李所长见面,主要目的就是让弟弟在看守所不受苦不出事。我有位朋友从中政毕业,在岭西当律师,据他分析,弟弟的案子会拖很久,看守所环节很重要。”一声“姑父”的称呼,拉近了赵永刚与侯正丽的距离,让赵永刚想起神采飞扬的侄儿张沪岭。他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温言道:“小侯,你是在北京读的大学?”

这是第二次与侯正丽见面,第一次见面时,侯正丽披头散发,满脸憔悴,他对其没有太好的印象。今天见面,见侯正丽气质沉静,谈吐文雅有条理,与前一次大不一样,便生出了询问的兴趣。

“我和沪岭在一个学校。”

“毕业后,没有要工作吗?”

“我和沪岭都在广州,我打理一家装修公司。”

侯正丽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加上靓丽的外表,让赵永刚真正地动了恻隐之心,他安慰道:“我听业内人士分析,你弟弟之事大有推敲之处。但是公安也有正当理由,毕竟公安进屋时,你弟弟在现场。目前之计就是先让侯海洋在看守所安稳下来,千万不要出事,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做工作。”他特别强调:“要解决问题得在案子上有突破,或者说是在庭审阶段有突破,这都是下一步的事情。这方面的事就不用麻烦李所长,今天晚上的关键是请求李所长关照,这在他职责之内,对他来说就是举手之劳。”

大家都等得疲惫时,又进来两位便装中年男子,两人一胖一瘦,都剪着短发,举手投足颇为干练。稍胖的一位是政治处陶主任,长期坐办公室,平时车来车往,缺少锻炼,加上进入中年以后新陈代谢减缓,肥肉不可阻挡地从腹部积累起来。

清瘦者是看守所所长李澄,他是民间俗称的筋骨人,无论如何吃都不会长胖,虽然清瘦,却让人感到身体里蕴含着力量,并不是小风就能吹倒的弱者。在岭西第一看守所里,李澄向来一言九鼎,令出禁止,不容反对。有经验的犯罪嫌疑人特别憷他,只要他当班,都会变得规规矩矩,不敢稍越雷池。

众人坐定,互相介绍以后,赵永刚直奔主题:“李所,侯正丽有一个弟弟叫侯海洋,刚送到‘一看’,在你的地盘上。”

李澄每天都要记日志,对所里情况了如指掌,道:“我知道,他是因为光头老三被杀案进来的。”

赵永刚道:“侯海洋以前在巴山一所学校教书,后来辞职来到广东,和岭西的社会人没有任何接触。这次回岭西办事,莫名其妙陷入杀人案中,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侯海洋才二十岁,没有什么社会经验,还请李所长多多照顾,免得他被人欺负。”

李澄脑海里浮现出侯海洋将钟有才按倒在板上的画面,道:“侯海洋会被人欺负吗?他入所不到一天,按照犯罪嫌疑人的称呼,还是标准的新贼。进所只一天的新贼狂揍老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侯正丽对弟弟打架并不吃惊,她头脑里充满着看守所的阴暗传闻,道:“我弟弟年轻,做事没有分寸,还请李所长多教育。”

陶主任对看守所情况极为了解,闻言吃了一惊,道:“刚进去一天就敢打架,不可能吧?”

李澄道:“一般情况不可能,但是总有特殊情况。”

陶主任道:“侯海洋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放在101,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好汉难敌双拳,独虎难敌群狼。你得赶紧把他们分开,否则侯海洋肯定要吃大亏。”

李澄道:“我准备明天调他到206去,那个号比较文明,没有什么严重的暴力事件。”

在离开看守所前,李澄特意到监控室里将101的录像调了出来,这才完全了解当时发生的事,就算老战友没有找来,也准备将侯海洋调出101号。但是,他原本打算让侯海洋在101多留一天,吃点苦头,学点规矩,未必是坏事。既然老战友找来,他就做一个顺水人情,答应明天调号。

李澄爽快地同意调号,让侯正丽心存感激,她端起精致的紫砂茶壶,亲自给李澄续茶:“李所长,请喝茶。”

侯正丽既满脸忧愁楚楚可怜,又古典优雅楚楚动人,李澄看惯了监狱粗鄙男子以及粗线条女警,侯正丽如一股清风袭来,让其耳目一新。他收回目光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普洱茶的醇香留在了口舌之间,渐渐有了味道。

谈完正事,大家就随意聊天。

侯正丽强忍着内心焦虑,假装轻松,多数时间在认真倾听,偶尔也插两句话。在李澄眼里显得格外淑女。

晚上十二点,张仁德和侯正丽回到家。张仁德先到厕所里吐了口痰,出来在客厅里对着电风扇吹一会儿,道:“今天与李所长见面很及时,明天调号以后,侯海洋在看守所的日子应该好过了。”

侯正丽脸上仍然布满忧郁,道:“案子不破,我的心就悬在半空中,无法落下去。”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步一步地做。今天与李所长见了面,至少能让你弟弟在看守所里不受罪。”

“谢谢爸爸。”

张仁德见到儿媳仍然郁郁寡欢,又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忍不住长叹一声,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话说。过了半晌,张仁德才道:“海洋的事,无论如何还得给父母讲,你一人兜不起,也不应该瞒着父母。”“我不知道怎样给父母说。”

“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们——”张仁德原本想说“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话到嘴边,又变成,“我们一起想办法,效果更加好。”

“让我再想想。”

张仁德知道事情急不得,劝道:“吉人自有天助,海洋一定会没有事。时间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免得你妈啰唆。”

侯正丽道:“爸,你辛苦了,早点休息。”

刚推门进去,朱学莲便睁开眼睛,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张仁德脱掉衣裤,坐在床沿:“见了看守所的头,看守所方面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问题的核心不在看守所,而是在东城分局,案子不破,此事一时半会不能了结。”

朱学莲抬起头,严肃地道:“正丽情绪如何?如果情绪长期不好,会影响肚子里娃儿的健康。”

张仁德拍了拍老婆的肩膀,道:“遇到这种事情,谁的心情能够好。我想让正丽通知她的爸妈来,她的爸妈来了以后,作为姐姐的责任就要少些。”

朱学莲道:“侯正丽有心理障碍,不愿意面对现实,说服她有些困难。”说到这里,她又开始抹眼泪:“老天保佑,一定要给张家留个健康的后代。”

张仁德最怕听见老婆说这样的话,就要翻身上床。朱学莲从床铺里伸出脚,阻在床前,道:“洗澡去,别偷懒。”张仁德情绪也不佳,他走出里屋,听到卫生间有水响,就走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支烟。他戒烟许久,最近一段时间才开戒,开戒以后,烟瘾突增,一人独处时,嘴里没有烟就会觉得空荡荡的。

抽掉两支烟后,侯正丽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听到张仁德的招呼,来到阳台边上。

“正丽,不能回避发生的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的父母有权利知道,不应当瞒着他们。”

侯正丽低头不语,发丝上有一粒粒水珠向下滑动。张仁德推心置腹地道:“最初听到噩耗,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挺不过来。现在我们又有了新希望。你不能太悲观,事情还有很大转机,关键是我们要坚持。”

侯正丽低着头,不同意,也不否定。张仁德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再劝。侯正丽抬起头,道:“爸说得对,我爸妈有权利知道。”

张仁德道:“我来打这个电话。”

侯正丽摇头道:“我自己来打。爸,你别担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生命,我会好好照顾身体,绝对不会放纵和任性。”

张仁德见到侯正丽表情中透出的坚定和执著,感动地道:“正丽,我张仁德在岭西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是也有几个烂朋友,一定会为侯海洋周旋到底。”

第二天,天边亮起鱼肚白不久,岭西第一看守所内广播突然响起,院内一群麻雀霍然飞起,扑扑地扇起翅膀,在空中翻腾挪转。

侯海洋努力想睁开眼睛,保持警惕状态。可是,不间断审讯、挨打、缺乏睡眠、营养不良、高度紧张等几个因素累积起来,让其强壮的身体变得虚弱,虚弱得感到眼皮沉重如山,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阻止眼皮向下耷拉。短暂小睡时,昏沉沉的脑海中蹦出无数凶神恶煞的人,有光头老三、东城分局警察以及101白脸汉子。他孤身一人不停地与这些人打斗,拼命挥出重拳将对手打倒,手上软绵绵没有半点力量,打出去的拳头慢如龟速,根本无法伤到对方。

正在着急时,广播声如一根针刺人了耳中,眯眼打盹的侯海洋猛然惊醒,睁开眼睛,抬起头,下意识就去寻找白脸汉子,恰好与白脸汉子阴沉沉的眼神对视。好汉不吃眼前亏,侯海洋不想主动与白脸汉子发生冲突,将眼光移开。

白脸汉子鼻端还残留着血迹,右眼乌黑,状如熊猫。在101里吃了大亏,让他心里充满比大海还要沉厚的怨毒。他至少想出了十种方法来收拾侯海洋,不仅有想法,而且有实施的细节。比如,等到李澄不值班时再用群狼战术揍他一顿,彻底将他打服;每顿饭克扣半个馒头;每天晚上让他值班……

黑托塔凑在钟有才面前,道:“老大,新贼要翻天,什么时候弄他?”

钟有才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道:“好事不在忙上,内班和外班在八点钟要换班,等到内班巡过监以后再动手。把新贼弄到便池,用被子蒙住,别整出伤痕。然后弄点屎尿来,给他来个屎尿穿肠过。”

想到如此美景,黑托塔两眼发光。

早饭时,没有人来抢夺侯海洋的馒头和稀饭。

侯海洋知道与白脸汉子必然还有一场恶斗,没有体力则无能力,他咬着馒头,暗自盘算:“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今天打不赢,我就要向警察求救。”有了东城分局经历,他对警察有了看法,一般情况下不会向警察低头,可是面临生死关头,他还是选择信任警察。

钟有才冷眼看着大口吃馒头的侯海洋,想象着把他按在便池里吃屎喝尿的情景,无限快意。

他的意淫很快就被管教打破。九点,铁门响起,赵管教站在铁栅栏门口喊:“调号,侯海洋和李小兵收拾衣物。”

调号来得突然,不合常理,钟有才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站到铁门前,笑嘻嘻地道:“赵警官,侯海洋才来,还没有训练,李小兵也才十几天,刚学了一点点,这么快就下啊。”

赵管教没有理他,道:“拿起东西赶紧走,别啰唆。”

李小兵就是娃娃脸的大名,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调号,好不容易将钟有才侍候舒服了,在101里有了一席之地,至少一个月不会再挨打,调号后还得重新走板,让他好生郁闷。

侯海洋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转仓后暂时安全,精神松弛下来,不禁感到双腿发软,背上冒出一股股冷汗,在心中暗叫侥幸。在离开时,心情完全放松下来的侯海洋趁着赵管教不注意,挑衅地向着钟有才竖起中指,以示轻蔑。

看着侯海洋向上竖起的中指,钟有才眼睛猛地睁圆了。侯海洋调号,他的报复计划全部落空,就如万分内急时忽然发现肛门被缝上,难受得想发疯。

眼睁睁看着侯海洋和娃娃脸走出仓门,钟有才的怨气和怒气如长江洪峰一样不停上涌,不停地冲击着堤坝,急需找一个发泄口。他几步跨到便池旁边,朝着一个矮小中年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骂道:“狗日的强奸犯,外面小姐这么多,非得糟蹋良家妇女,你他妈的傻逼!”

中年人以前是一位公司经理,因强奸而进入看守所,最让全号人瞧不起的是他居然强奸了一位孕妇。每当号内人物受气时,总是把火气发泄在他身上。钟有才使劲踩踏中年人脑袋,骂道:“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孕妇也强奸,没有人性的东西!”

将中年人暴打一顿,仍然不能发泄心中怒火,他命令道:“打飞机。”跟在后面的黑托塔等人一齐嚷着:“打飞机,打飞机。”

打飞机和扎飞机是两种动作,前者是男人特有的自慰动作,后者是弯腰低头,双手朝后高举,像飞机一样飞,是让做者难受、他人快慰的动作。

中年人在外面还算得上人物,进看守所以后,辉煌归零,所内实行另一套以实际利益为核心的森林法则,他不断受折磨,近于崩溃。他嘟囔道:“昨天才打了飞机,实在是打不出来。”看着逼过来的黑托塔,他露出恐惧目光,屈服于暴力之下,哭丧着脸,将手伸进裤子里。

“见光。”黑托塔发出一阵阵淫荡邪恶的笑声。

看守所天天盘腿坐板,大家都无聊得紧,弄点恶作剧,日子才好过。尽管让中年人打飞机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大家仍然乐此不疲。

中年人将裤子里那个东西拉了出来。动物发情分季节有规律,人比动物高级,不分季节就可以发情。但是在看守所肮脏的环境里,经受了饥饿和恐吓,中年人早已失去正常情欲。

钟有才恶狠狠地发了话:“飞机打不好,不准停。”在众人威逼之下,中年人不停地撸着自己的下身,下身麻木得如塑料管子,哪里有一丝快乐的成分。

十来分钟以后,“管子”被撸得发亮发肿,大家看得亦无趣。钟有才火气渐消,眼睛转了几圈,又出了主意,指着旁边另一个粗汉,道:“他硬不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你们两人亲嘴。”

在号里亲嘴自然是两个大男人亲嘴,对于多数人来说想起就会起鸡皮疙瘩。当游戏进行时,号内人都感到一阵阵肉麻,钟有才“嘎嘎”怪笑,把侯海洋带来的不快丢到一边。

侯海洋同样也将钟有才扔在了脑后,走出铁门时,他如贪婪的孩童,深深地呼吸外面的空气。李小兵是二进宫,懂得里面的规矩,出门时就把手抱在头上。赵管教看了一眼侯海洋,沉声道:“侯海洋,双手要放在头上,没有报告,不准放下来。”

侯海洋进了看守所便没有看见完整的天空,趁着调号之机,他希望眼睛变成照相机,将外面的景色全部吸进脑子里。

看守所内院呈凹字形,沿墙是一排排房间,犹如狗舍,间或能听到嘈杂声。走到206监舍门前,赵管教停了下来,打开监舍,透过栅栏朝里面张望一眼,道:“李小兵先进去,侯海洋把东西放下,跟我走。”等到李小兵进屋,他吩咐道:“鲍腾,新来两个,不准欺负人。”

里面传来中年人的应答声:“赵管教放心,206是文明号,绝对会按规矩办。”

赵管教道:“啥子规矩?得是所里的规矩,不是你鲍腾的规矩。”侯海洋脱离了101号后心情明显放松,暗自琢磨鲍腾与赵管教的对答:“鲍腾应该比白脸汉子要油滑,只要他不是欺人太甚,我也要学会适应看守所的规矩,否则还真没有办法生存。”

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虽然只有几天,仍然让侯海洋深刻地感受到了自由的无比可贵。他不停地深呼吸,让新鲜自由的空气吸进充满着肮脏空气的肺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