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六部大卡车的引擎在十字街口骤停,戴化章走下驾驶室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两具卧在街边的男尸,一具男尸的手中还攥着一把棉衣上的套子放在嘴边;第二眼看到的是一个浑身肿得又黄又亮的青年妇女,拎一个小竹筐,筐里搁一把镰刀,正从一个门坎里趔趄着迈出来,显然是要去剜什么野菜;第三眼看到的是一个浮肿的男孩,正在街边大便,他显然是吃了糠和树皮一类的东西,大便干结得厉害,怎么也拉不下来,他哭着喊了一声妈妈,一个中年妇女出来,手中拿一根一头削尖了的筷子,伸进孩子的肛门里慢慢地拨着。剩下的就是寂静,一种彻底的寂静,不仅没有人的歌声笑声骂声话声,连鸡叫鸭鸣狗吠猪哼都没有,镇子完全如死了一般。

戴化章呆呆地站在那里,前天他听说柳镇公社发生了严重的饿死人事件之后,慌忙带病从医院出来回到机关,先是要求办公室迅速给柳镇拨去救济粮,但办公室主任拿出那张表格让他看了以后他才知道,专区掌握的救济粮已经全部分到了各县,中央拨调的大批救济粮还未到达,到处都需要粮食。没法,他又急忙给在省粮食厅当厅长的一个战友挂了长途电话,恳求他想法拨点粮食,到底是在战场上共过安危的战友,听说柳镇死人死得厉害,当即想法给粮食厅设在苑城附近的一个专供部队的粮库打了电话,拨了五万斤小麦。戴化章随即在地区运输公司要了六辆四吨装的卡车,连夜向柳镇赶来。在路上他还想着,车到镇上人们会欢呼着迎上来,现在方知道,人们已经饿得连迎上来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去,叫各大队的干部都来!他阴着脸对站在一旁的怀宝和其他公社干部说。戴化章从专区动身走时给怀宝拨了电话,让他也到柳镇。戴化章想弄清柳镇这次的饥荒为什么这样严重,怀宝是县长,他应该参加。

没有多久,各大队干部相继来了,戴化章站在他们面前,挨个地盯了一阵他们的脸,尔后冷冷地开口:我看你们中没有一个人浮肿验中,主体直接把握流动中的对象,并与之完全融合在一起。,这证明你们这些人还能吃到粮食,但我告诉你们,如果有谁胆敢把这些救济粮贪污一粒,我戴化章决不饶他!你们应该晓得,我姓戴的说话算数!现在,你们上车,去挨队分粮,粮分完后你们仍来这里!还有,请顺便转告乡亲们,中央调拨的大批救济粮就要到了让大家不要绝望,想办法坚持下去!

六辆卡车分头向几个大队驶去,戴化章眼望着汽车走远之后,无言地走进近处一家院子,怀宝默默地跟在身后。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正手拿一个早抠去了米粒的玉米棒芯啃咬着嚼着,嚼满一口吞咽时,粗糙的玉米棒芯憋得她流出了几滴眼泪。戴化章无言地站在那里看着,眼泪慢慢地漫出眼眶,顺颊而下……

当六辆汽车陆续返回十字街口把那些大队干部又带来时,戴化章缓步走到大家面前声音嘎哑地问:你们这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们去年秋季玉米不是获了特大丰收了么?究竟是什么原因?

人群一片寂然。

你说!戴化章指了一下公社书记。

我们工作没做好。公社书记啜嚅着。

放屁!戴化章暴怒地跺了一下脚,你的工作当然没做好,我现在不是间你这个,我问具体原因!你说!他又指了一下站在近处的一个大队干部。

我们那里去年的秋粮……亩产……不高……是说得……高了。那大队干部话语吞吐。

怎么叫说得高了?戴化章瞪大了眼睛。

就是虚报了亩产……我们那儿玉米亩产只有几百斤,但说成了五千七……

哦?戴化章惊得退了两步。你们呢?你们也是这样,戴化章那越来越冷的目光在另外的大队干部们脸上一一扫过。

大队干部们都或先或后的把头点了。

是你们公社干部叫干的?戴化章猛地扭身抓住了公社书记的衣领。

不……不是,我们是按县上廖县长的指示——

戴化章的手一哆嗦,松开了,尔后极缓地转过身,望定了怀宝,冰冷的目光中搀了一点困惑:你?!

哗。怀宝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脏被辘护那样的东西一下子吊上去。从戴化章最初从汽车上下来那刻,从一看到他脸上那副暴怒而痛心的神色,怀宝就担心他要查问造成饥饿的原因,终于,担心的事来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戴化章的声音变得狞厉无比。

我——怀宝一时竟忘了辩护的话该怎么说。

给我绑了!戴化章突然朝身后随来的两个干部吼。那两个干部始而一愣,继而上前,用汽车上绑麻袋的一截绳子,将怀宝的双手反绑上了。

怀宝被眼前的这一幕骇呆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戴化章性格的这一面。受批评、挨骂、降职,这些后果他刚才都想到了,却独独设想到竟会把他绑了。他被戴化章这种冷酷的处置完全震住,竟一句辩解没说就被拉上了车。

上车,去县城!戴化章猛挥一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