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闷热漫长的秋季终于把太阳的热量耗尽,冷风开始漫天掠着的时候,饥饿怪兽的狰狞潦牙已开始露出来了。起初只是柳镇公社的几个大队报告,公共大食堂的存粮已经不多,希望上级给以解决。这时,怀宝心里虽然有些发慌,——他知道这是虚夸之后高征购的恶果开始暴露,但还不是很着急,毕竟面积不大、人数不多,他下令从其他公社给那几个大队调去三万余斤小麦、包谷。但当第一场大雪埋地不久,局面严重了,整个柳镇公社所有的食堂都已无了存粮,告急电话一个接一个。这时从县内其他公社调粮也已经很困难了,因为其他公社夏秋两季的粮食产量虽没有柳镇公社浮夸的幅度大,但也都有浮夸,上交公余粮后所剩都已不多。怎么办?向上级伸手要粮?如何开得口?大丰产之年竟无粮吃,如何自圆其说?打开国库赈济?谁有这个胆量?

身为一县之长的怀宝,此时是真正地慌了!他一面强令其他尚有不多存粮的公社匀粮救急,一面用电话通知下边,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可吃的东西。榆树皮碾碎可以做糊汤喝;麦糠磨碎可以做窝头吃;牛皮、猪皮去毛经开水暴煮后可以充饥……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电话通知到了下边。

当太阳经过一冬的歇息,慢慢缓过气来开始发热,地上错错杂杂地出现青草时,饥饿怪兽露出了它整个吓人的身形,遍及全县的粮荒开始了。全县所有的食堂都已经没有存粮,人们全靠吃树皮、野菜度日,大批人身体开始出现浮肿、柳镇公社个别生产队已有老年男性因饥饿开始死亡。

怀宝此时方知县长这副担子的沉重,怎么办?他开始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感到一种无所措手足的恐慌。只有向上级真实反映情况了,再隐瞒下去,后果更不堪设想。他找到县委书记名实指辞、概念或名称与事实、实在的关系。孔子从政,两人边叹息边商量,最后决定向专区汇报饥馑情况,请求上级拨调救济粮。但当通往专区行署的电话挂通后,怀宝揉了揉发烫的脸刚准备说话时,未料接电话的行署秘书长先开了口:廖县长,我正要找你哩,全地区已有七个县发生了粮荒,我们准备从你们县调出十万斤粮食来救济他们……天啊……怀宝没听完对方的话就呻吟似地叫了一声,他不敢再犹豫,一口气把本县的情况说了出来,说完之后,电话那头出现了一阵长长的沉默,许久许久,对方才说:好吧,我马上向领导汇报,不过我先告诉你,你们不要对由外地调粮抱太大的希望,这次粮荒是全国性的……

全国性的?怎么会是全国性的?他昏昏沉沉地回到家,看见妻子晋莓正在由笼屉里向竹筛中拣刚蒸好的雪白的馒头,还好,家里倒不缺吃的,这要感谢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他在刚入冬不久的一天,让人送来了十袋面粉,当时怀宝还嫌保存这么多面粉麻烦,未料到这倒是一种先见之明。来,尝尝!晋莓腆着怀孕几月的肚子把满满一筛雪白的东西朝他递来,他惊慌地向门外看了一眼,尔后接过筛子快步向里间走去,进了里屋后扭身对晋莓交待。今后吃饭一律在卧室,不要端到外间,明白?晋莓先是一愣,随即把头点点……

当天晚上半夜,专区来电话通知:无力拨调大批救济粮,你们可先从本县的国库粮中调出二十万斤解急。同时告诫:加强对国家粮库的保卫,严防抢粮事件发生!

二十万斤粮食对于一个有五十五万人口的县来说,杯水车薪,能解什么急?不过七天之后,各公社就相继来电话报告:已经开始死人,死者多为壮年男性。半月之后的一个头晌积极的批判,而不是一种政治经济学或历史决定论。以匈牙,柳镇公社社长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里,他一拿起话筒,那惊慌的声音就掉到了桌上:廖县长,今天早晨,仅柳镇四条街上,就发现饿死的男尸十一具,女尸五具,如此死法,怎么办?你快给想个办法呀!……

怀宝长久地捏着话倚,直到对方没有了声音仍在捏着。他的目光穿过对面的墙壁分明地看见了柳镇,看见了他熟悉的柳镇街道,看见了一个个横躺着的尸首,大片的水雾漫上他的眼睛,那些水雾很快凝成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