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侧门门口站着刘忠、保卫科金科长等人,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王桥经过东侧门时,刘忠怒气冲天地批评道:“王桥,你以为高考还很久吗?星期天到处乱跑,抓紧时间多看点书才是老正经。”

这一顿指责好没来由,王桥感到莫名其妙。他没有与刘忠争辩,胡乱应了一声,快步朝宿舍走去。

一个年轻老师凑在刘忠耳边,道:“这就是九分?”

刘忠追着王桥的背影看,哼了一声,道:“长得一表人才,谁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草包。”

另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吴老师申辩道:“谁说王桥是草包,他一手钢笔字太漂亮了,我看了都爱不释手。作文也写得很好,遣词用句老练准确,成语丰富,如果偏科厉害考不上大学,那只能说明我们国家选拔人才的机制有问题。”

刘忠没有想到对王桥还会有另一个评价,啧啧两声,道:“字写得再好,数学考9分,也考不上大学。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吴老师是学校有名的书呆子,醉心学问,不通俗务,遇事却最为较真,反驳道:“我们都在说社会的异化以及人的异化,一笔漂亮的书法本身就是价值,难道只有考上大学才有价值?社会上这么多没有考上大学的人,难道他们都没有任何价值?我们的教育方向存在着严重偏差!”

刘忠针锋相对地道:“复读班存在的价值就在于让学生们考上大学,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如果要发展个人素质,那是在工作中或是大学里的事情。”

刘忠和吴老师素来是辩论对手,两人观点差异极大,经常互相看不惯,稍有机会就唇枪舌剑。

金科长觉得眼前两人在学生被砍的重大事件面前争论毫无意义的话题,简直不可思议,终于忍无可忍,道:“两位老师,别站在这里斗嘴皮,你们先到办公室等着,我去医务室看看洪平。”

来到校医务室,好几个昌东籍同学陪着洪平,手里拿着棍棒,脸上皆有愤愤不平之色。洪平胳膊被划伤,伤口不深却很长,鲜血将衣袖完全浸透。校医拿着酒精往伤口上倒,痛得洪平不停吸凉气。

巴州一中的校医历来都是学校的笑话,他有三宝:黄连素、感冒清和酒精。有这三宝,他几乎就胜任了校医职责。金科长从部队转业就来到学校保卫科,算是见过世面的角色,见校医胡乱处理刀伤,暗自在心里骂娘,他眼光从伤口移到几个同学身上,顿时发了火。

“你们这是做什么?打群架吗?把保卫科当成了什么?出去把棍子扔了,有我在还轮不到你们!”震住一帮同学以后,金科长又道,“洪平,你和这伙人结了什么深仇大恨?是用砍刀吧?下手狠毒!”

洪平一脸无辜,道:“我不认识这些人,更没有深仇大恨。”

金科长紧紧盯着洪平,道:“那为什么不砍别人,只砍你?你给我一个解释。”

这是流行于老师之间最无赖的说法,很多学生都被这句话盘问过,洪平对这种说法更是深恶痛绝,道:“老师,我是受害者,怎么能够知道施暴者的理由?”

金科长锲而不舍地问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伙人为什么不砍别人?”看到伤口以后,他先入为主地认定洪平应该和社会上的人有来往,否则杂皮们不会下狠手砍一个学生。

洪平气得够呛,道:“我确实不知道原因,今天与同学们在南桥头那边吃了饭,正在往回走,这群人冲过来二话不说,提刀就砍,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恐怕就交代了。”

金科长双手抱在胸前,不容置疑地道:“我们巴州一中绝对不能容忍学生和社会青年来往,复读班也是巴州一中的一部分,也不能有黑社会滋生的土壤。上一次你和包强打架还算无辜,这一次到底为了什么?农村学生出来读书不容易,要珍惜学习机会,不要和社会人来往。不要狡辩,马上跟我到保卫科。”

被社会混混砍了一刀,还被保卫科指桑骂槐说成黑社会,浑身是伤的洪平嘴巴气得差点儿歪了,怏怏不乐地跟在金科长身后。

离开医务室后,金科长皱着眉头道:“学校校医技术很差,伤口处理得不好。你们几人赶紧到学校隔壁的小诊所,重新去处理伤口,至少要缝十几针。伤口处理好以后,再到保卫科。”

洪平正欲离开,金科长又问:“打架时,你们几人谁在场,到保卫科作笔录。”

洪平这才有机会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金科长走进办公室,吩咐在办公室喝茶的干部,道:“我刚才问过,拿棍棒的同学只有一个在打架现场,另外两个和洪平一起吃饭的同学在寝室,你把他们叫来,一个一个分开问,做好笔录。”

在宿舍里,王桥坐在床边读历史书,有部分同学在睡午觉,还有几个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保卫科干部走到门口,大声道:“跟洪平一起吃饭的是哪两个同学?到保卫科来一趟。”他的声音洪亮,如手榴弹一般在宿舍里炸响,打断了无数人的美梦。

保卫科干部带着两个同学离开宿舍以后,有人骂道:“我正在做梦吃红烧肉,吵这么大声,把红烧肉都弄没了。”

复读班压力大,课程重,伙食团油水奇少,年轻人身体极为缺乏营养,梦中遇到吃大块肉是常见之事。每天早上起床,同学们讨论得最多是晚上梦到了什么美食,其次才是美女。

王桥依旧坐在床边,暂时把历史书放下,专心听着同寝室室友的议论。

一个来自昌东县城的同学愤愤不平地道:“洪平以前在昌东读书,与巴州这边的人从来没有结仇,绝对是包强找人来砍人。”

“没有任何根据,凭什么说是包强?”许瑞是世安机械厂的子弟,出于本能维护着包强。

“这还要什么依据,你看包强提刀砍人的那个样子。”

“不要血口喷人,包强是表面凶,其实胆子不大,小时候还经常被人欺负。”

宿舍里还有好几个世安机械厂子弟,他们在复读班的目的就是考大学,学习十分刻苦,和包强完全不一样。

对外人来说,世安机械厂是一个整体,对内部人来说,世安机械厂分成不同层次。厂领导是一个层次,在破产前早就留了后路,工厂亏钱,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子女们大多进入国家机关。

厂里中干和技术人员原本有一个较为优良的环境,工厂破产是对他们人生的一次重击,经过短暂沉沦后,纷纷开动脑筋找各种门路,他们普遍重视教育,对子女要求严格。许瑞等人就属于中间层的子女,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在拼命学习。

最低层次是工厂的主体——工人,很多工人全家都在封闭的工厂里生活,与外界联系极少,社会关系主要在工厂里。工厂破产后他们失去生活来源,许多家庭陷入困顿,他们的子女以及部分初进厂的年轻工人失去约束,成了一匹匹脱缰野马,在青年群体崇尚暴力和袍哥文化的影响下,不少人愤然变身成为社会人物,刘建厂、包强等人都属于这个范畴。

昌东县籍学生和世安机械厂学生在寝室里争执不休。

王桥无意中在烧鸡公餐馆见过包强与砍人的那一伙人混在一起,因此能肯定洪平被砍就是包强所为,心道:“这些学生也太幼稚,这种事情能辩论吗,除了把事情弄得更糟糕,没有任何好处。”他不想听这帮人没有意义的辩论,合上书本,走出宿舍,到楼下树林去转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王桥离开餐馆时,晏琳在南桥头外的小商店里遇到了麻烦。

她在小商店选了几罐健力宝,来到柜台,见柜台里无人,便喊道:“老板,付钱。”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里屋,商店老板哭丧着脸,求情道:“我店小利薄,根本赚不到钱。”

刘建厂道:“我不是讨饭的,五十块钱就想打发,再拿一百。没有我们哥几个罩着,说不定哪天店就被人砸了,砸一次玻璃你要花多少钱,更别说被人泼大粪、撒毒药。”

商店老板听明白其中的威胁之意,又拿了一张绿票子出来。

刘建厂将钞票朝皮夹子里放,他还是嫌钱少,嘴里骂骂咧咧。刚跨出门,一眼瞧见手里拿着几罐健力宝的晏琳,顿时两眼放光。

刘建厂作为生在工厂、长在工厂的年轻人,对爱情的表达直接而朴实。他有丰富的性经验,对女人的态度就是发泄性欲,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女人。但是,他见到站在柜台前一身红裙的晏琳,顿觉内心被一股电流击中,仿佛眼前女子在很久以前见过,让其嘴唇干燥,心跳加速。

麻脸跟在刘建厂后面,被堵在门口,连叫了数声建哥,才将失魂的刘建厂叫了回来。

刘建厂舔了舔嘴唇,非常认真地道:“那个女的是做什么的?谁认识?我要和她耍朋友。”

麻脸道:“看样子是学生,长得硬是有点儿乖。”

刘建厂呸了一声,道:“你是什么眼光,不是有点儿乖,是非常乖,这就是我的梦中情人,老子一定要搞到手。”他是胆大妄为之人,没有经过思想斗争,更没有犹豫不决,跟着晏琳来到柜台前,道:“老板,这几罐健力宝我来付钱。”

晏琳回头见穿吊裆裤和平底布鞋的社会混混,吃了一惊,忙将钱递给老板,道:“多少钱?我自己付。”

刘建厂用手挡住晏琳的胳膊,道:“我叫刘建厂,今天见面就算认识,我们交个朋友。这几罐健力宝是小意思,跟我客气什么。”他又对老板恶狠狠地道:“不收她的钱,我来付。”

晏琳见到从里屋陆续出来流里流气的五个人,个个脸带戾气,便猜到这就是刚才砍伤洪平的五人,她控制着紧张情绪,将健力宝放在桌上,装作平静地道:“老板,我不买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小商店。

一个光头挡在晏琳面前,道:“你别走啊,建哥是我们老大,这条街上都有名。”

老板用无限同情的眼光看着被挡住去路的年轻女子,面对街头暴力,他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沉默。

晏琳转过身,看着刘建厂,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做什么?再不让开我要报警了。”

看着晏琳怒气冲冲的样子,刘建厂更觉其可爱,道:“光头别挡着妹妹,我是真心交朋友,又不做坏事。”

麻脸跟在后面,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刘建厂的神情。

光头挤眉弄眼地把路让开,晏琳趁机夺门而出,走回到小餐馆,气得胸口不停起伏。吴重斌见其脸色不对,问:“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没有买到饮料?”话未问完,就见小店走进五个人,坐在门口第一张桌子,让老板上菜。

晏琳压低声音道:“他们在纠缠我,有个叫建哥的杂皮说是要和我交朋友。”

吴重斌看着五人的衣着打扮,神情紧张起来,道:“麻烦了,这应该就是砍伤洪平的那几个人,他们狗胆包天,砍伤了人,还敢大摇大摆在这里吃饭。”

麻脸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道:“红裙子妹妹,你别跑啊,今天我们老大请你吃饭。”

吴重斌霍地站了起来,道:“你们要做什么?”

光头握着雪亮自制匕首走到桌前,道:“我们不做什么,老大看上红裙子妹妹,让她过来喝酒。”

面对着手持凶器的杂皮,赤手空拳的吴重斌僵在当地,打架没有任何胜算,可是不做出反应则太窝囊。刘建厂走了过来,拍着光头肩膀,用大哥口吻道:“把东西收起,不要吓着这些学派。”

吴重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与田峰、蔡钳工交换眼神。田峰溜到前面找老板结账。三男两女没有再吃,匆匆离开馆子。

刘建厂左看右看都觉得红裙子女孩对胃口,不想留下坏印象,没有强行阻止晏琳等人离开。

麻脸看着几人出门,嘘了一声,道:“建哥,今天怎么惜香怜玉?”刘建厂嘿嘿笑道:“今天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这个红裙子逃不出我的手心,迟早要躺在我的床上。你们几个慢慢吃,我去看红裙子妹妹朝哪里走,她十有八九是一中的,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一中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子。”他走到门前柜台,顺手扯了一张餐巾纸,擦了嘴巴上的红油,扔在门口。

红裙子等人就如羊群,刘建厂就是不紧不慢地追踪羊群的饿狼,远远地看着红裙子走过南北桥头,沿着一中正大门围墙外公路走向东侧门。他看到学校保卫科几个人站在门口,便停下脚步,慢条斯理地抽了支烟,这才走回南桥头。

王桥在楼下围墙边转了几圈,走回教学楼时,恰好遇到吴重斌等人走进东侧门,晏琳走在最前面,满脸怒气,脚步很快,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可、可”声。吴重斌等人满脸寒霜,见到王桥没有打招呼。

王桥没有回寝室,直接来到教室。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书时,恋人吕琪的身影不时跳出来,让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吕琪,不禁神伤,拿起笔,在作业本上写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他曾经用毛笔写过一个条幅,参加过巴州市中学生书法比赛并获奖,此时他将满腹相思寄予笔端,再次用钢笔写了这首诗。

写完这首诗,他心情稍有舒缓,强行收回思路,专心致志看书。他计划用最短时间将高中历史、语文两科通读一遍,然后再随着老师讲授的进度逐步提高。

对于班上大多数同学来说,复读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痛苦选择,对王桥来说,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主动选择,虽然压力大,学习辛苦,可是他内心充实。同时他还有一个隐秘欲望,希望以后再遇到吕琪的时候,他考上大学,以全新的面貌与吕琪见面。

这时,刘忠拿着一块牌子走进教室,将牌子钉在墙角。牌子上写着“五严禁”,一是严禁打架;二是严禁谈恋爱;三是严禁夜不归宿;四是严禁赌博偷窃;五是严禁与社会青年来往。

钉好牌子以后,他道:“各位同学能在教室坚持学习,这是值得表扬的。最近复读班有不好的苗头,有同学在外面打架,有同学喝酒抽烟,还有同学耍朋友。我真是替大家着急,你们要清醒地认识到复读的目的,这五严禁是学校提出来的,是高压线,绝对不准同学们去触碰,如果发现,一定严罚,甚至劝退。”

刘忠离开后,王桥抛掉所有的胡思乱想,渐渐潜入历史书中。历史书有一种神奇力量,陷入其中会产生时空错乱的奇妙感觉,他时常感到秦时弯刀从脖子砍过,随后又被汉初战马飞踏。

不知不觉到了下午三点,他合上书本,站起身,双手上举尽量让全身舒展。中午吃了大量肉食,身体需要水分,他做着伸展运动回寝室。

当他离开座位时,窗外吹过一阵穿堂风,将放在桌上的历史书吹开,夹在书中那张写着“弃我去者”的纸条被吹得飘在空中,晃晃悠悠地落在前排同学的椅子上。

王桥在寝室补充水分以后,又到楼下操场旁边香樟树林里的小坝子,准备做半个小时的运动,再回教室继续学习。

小操场尾端密林里,吴重斌、田峰、蔡钳工聚在一起抽烟,三人神情严肃,忧心忡忡。王桥没有注意到密林深处的三人,在小坝子上,拉开架式,打起青年长拳。

吴重斌等人透过树叶看着王桥,最初不以为然,随着王桥拳架展开,三人渐露惊讶之色。虽然三人都不懂拳,可是王桥打拳显然非一日之功,举手投足颇有大将之风。

打完套路之后,王桥压压腿,弯弯腰,然后来了三个干净利索的侧空翻,再做了几十个俯卧撑。这一系列动作完成,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水。他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密林深处有三股轻烟冒起,凝神细看,才发现围墙边上站着三人。

吴重斌见王桥朝这边看,就从林子里走出来,道:“你练过武术?”

王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花架子,瞎玩儿。你们怎么躲在林子里抽烟?何必躲,复读班老师似乎不太管抽烟。”

吴重斌道:“晏琳在南桥头的小商店被一伙人调戏了,我们正在想对策。”

王桥脑袋转得极快,瞬间就想到了答案,道:“一伙人,五个?”

吴重斌脸露疑惑之色,道:“你怎么知道是五个人?”

王桥直截了当地道:“洪平就是被这伙人砍的,这伙人不是学生,是真正的社会人。如果只是调戏,这事最好就到此为止。”

田峰道:“凭什么?我们不服这口气!”

王桥简单直接地道:“他们是流氓杂皮,是无业人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砍了人一走了之,你们是学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事情就这么简单。还有,学校制定了五严禁,其中一条就是严禁打架,这是高压线,触碰了有可能要被劝退,你们慢慢聊,我走了。”

望着王桥背影,田峰道:“吴重斌,你怎么把这事告诉王桥?这是我们哥几个的糗事。”

今天,晏琳被追到小食店时,吴重斌最初还试图反抗,当光头流氓亮了匕首以后,三人退缩了,在五个流氓的调戏声中狼狈地逃回学校。两个女生并没有责怪三个男同学,但是深深的自责困扰着三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怯懦行为如一根烧红的钢针,扎在了三人心中,还不停搅动,让他们难以安心。

吴重斌答非所问地道:“那天包强和洪平打架,王桥劈手将板凳和砍刀夺了过去,我就发现他出手不凡,原来是个练家子。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但我肯定他有不同于我们的经历。他说得有道理,我们只能忍下这口气。”

蔡钳工犹在愤愤不平:“考9分的家伙能有什么经历?我就是不服气,如果当时手里有家伙,绝对跟他们干。”

田峰道:“在晏琳和刘沪面前掉链子,以后绝对要被她们看扁。”

三人站在小林子里,抽着烟,既激昂,又垂头丧气。

七八个老师从大门进来,带头的人是复读班负责人刘忠和保卫科金科长,走在最后的人提着一个竹筐。

老师们直接走到男生寝室,逐床翻找,一个多小时后,竹筐里装满了收缴之物,有香烟、匕首、小说等。金科长拿了一个小本子,记下了十几个重点人的名字,生气地道:“这些学生不得了,还带着刀在学校,是读书还是参加黑社会?”

一个年轻老师道:“社会上乱得很,这些学生带刀都应该是用来防身。”

金科长挥着手中的名单,道:“有保卫科,哪里需要学生们防身,多此一举,甚至是用心不良。他们不出去惹事,地痞流氓怎么会找上他们,老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学生变坏的事情我见得多了。”

年轻老师不服气,道:“明明是地痞流氓追砍学生,怎么在金科长口中就变成了互殴?不能因为打架就各打五十板,总得有个是非曲直吧。”

金科长道:“你把《治安处罚条例》拿起来学学。”

刘忠见年轻老师还要争论,立刻打断他道:“不仅是学生要学,我们老师也要拿起法律的武器。学法以后,我们抽时间开个主题班会,专门讲一讲《治安处罚条例》,免得同学们不懂法吃亏、出事。”

在寝室休息的同学没有想到寝室里会有这么多“违禁品”,围观时不停地发出啧啧之声。

老师们只是在男生寝室里搜查,没有到三楼翻查女生寝室。

在女生宿舍里,晏琳和刘沪缩在蚊帐里讲悄悄话。晏琳道:“你要劝劝吴重斌,别让他们去打架。那一帮子人都是混社会的杂皮,全都带着刀,和学生用拳头打架不一样。”

热恋中的人,关心另一半甚于自己,刘沪自然不愿意男友冒险,道:“最近我们尽量不要上街,别给他们惹麻烦,过几天自然就没事。”又道:“谁叫你穿一身漂亮红裙子,杂皮就像是斗牛场的公牛,看见红色就发疯。”

“我穿一件红裙子惹了谁。刚才你的说法就好像不怪小偷,而是怪被偷的人有钱,逻辑是混乱的。”晏琳那一身红裙子是父亲到外地出差时买来的新款时装,样式简洁,颜色艳丽,比山南见过的所有红裙子都好看。买来以后,她欢喜得紧,平日舍不得穿,今天穿出去吃饭,不料惹出一场风波。

聊了一阵,又睡了一会,晏琳还是克服了躺在床上的欲望,起床到教室自习。

她换下高跟鞋,穿上球鞋,再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换下红裙子。这是校园里最常见的打扮,由于身材出众,仍然卓尔不群。

教室里有二三十位同学在复习,非常安静。晏琳轻手轻脚走到倒数第二排的座位,看见桌子上有一张白纸。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纸上抄着一首诗,字写得非常漂亮,成熟中带着优雅,优雅中又有棱有角。诗的意境也好,忧伤中带着豪放。晏琳小时参加过美术班,字写得一般,鉴赏力还行,拿着这幅字爱不释手。

她疑惑这幅字的来源,前后排只有三四个人在自习,谁都不像是能写一笔好字的人。另外,谁会将这样的纸条放在自己的桌上。

中午遇到流氓骚扰,让她郁闷,下午收到莫名其妙的诗,让她心烦。原本想将纸条撕掉,又着实喜欢这幅字,想了想,将纸条夹在书中。

王桥拿着课本走了进来。

晏琳看着高大帅气的王桥,心道:“不会是他吧?”随即想着他只考9分的成绩,断然否定。

前面一排是一个长相斯文的同学,成绩不错,在班上排名前五。晏琳目光停留在这位同学身上,暗自摇头:“长得像个丝瓜,成天暮气沉沉,我才不喜欢这种没有阳刚气的书呆子。”

教室不时吹来一阵阵秋风,吹得桌上的书哗哗直响,也让拿到纸条的晏琳一颗心如小鹿般乱撞。这个年龄的女子对异性充满着憧憬,收到这种条子,尽管理智认为不妥,甚至还会心烦,但是在内心深处总是高兴的。

王桥拿着书找了几遍,没有找到写着诗的那张白纸。这是他偶尔流露出真情实感而写下的书法作品,最好不让其他人看见。翻遍了课桌各个角落,仍然没有找到那张纸,地面上亦没有,只能作罢。

下午时间过得很快,闻到饭菜香时,王桥抬起头来,发现教室里只剩下五个人,前排晏琳戴着耳机还在看书。

离开教室,走到寝室门口时,王桥听见一个人在里面大声说话。

包强拿着一部摩托罗拉翻盖手机,站在寝室中间,旁若无人地道:“没有事,能有什么事,谁敢啃我两口,砍死他。建哥,下回整点儿新鲜的,老是喝酒,你又不准我多喝,没有什么意思。明天我们跳舞去,那个洞洞舞厅流行跳贴面舞,我们跳贴面舞。”他额头上有一块黑红肿块,配合着得意扬扬的表情,显得滑稽可笑。

今天老师进来搜查,重点之一就是包强的床。包强将刀一直放在身上,因此没有被搜走。

寝室里的同学们奇异地保持着沉默,没有人接近包强。王桥最看不惯包强装腔作势的模样,没有理睬他,斜躺在床上,回想今天下午复习的功课。

包强出现在寝室以后,昌东县籍的学生便将此消息告诉了洪平,洪平赶紧去找保卫科。

金科长和另一名保卫干事闻讯而来。

金科长火气很大地道:“你还敢回来,跟我到保卫科去。耶,还有手机,是在哪里弄来的?”

包强将手机收回到衣袋里,梗着脖子道:“到保卫科好吓人哟,我凭什么到保卫科?总得找条理由。”这次刀砍洪平,他一直躲在暗处,没有出面,因此理直气壮,态度强硬。

看着包强挑衅的神情,金科长气得想扇他的耳光,只是并未有人指证包强参与砍人,忍着气道:“到了复读班就好好学习,别到外面胡混,你妈下岗了,辛辛苦苦卖肉赚钱,不是给你挥霍。”

话音未落,包强勃然大怒,跳着脚骂道:“你妈才是卖肉的!”

金科长瞪着包强,道:“劳动致富光荣,你有什么资格嫌弃你妈卖肉?”

如果不是面对保卫科长,包强恼羞成怒之下,恐怕就要动手了,他喋喋不休地道:“你妈才卖肉,你全家都卖肉!”

寝室里有同学忍不住笑了起来。包强转头骂道:“笑个锤子,再笑,老子砍死你。”

金科长这才醒悟过来“卖肉”在包强耳中的意思,指着包强鼻子道:“你小小年纪,一脑门子坏思想。你妈卖猪肉赚钱,凭劳动吃饭光荣,我们大家都尊重她。你别在这里扯皮,跟我到保卫科。”

金科长带着包强走出寝室门后,同学们笑成一团。

在保卫科里,包强自然不会承认与打人者有关系。金科长教育他一番后,只能放人。随后金科长到派出所反映学校周边社会治安问题。

李所长对这些小案子根本不在意,他把矛头对准了把江湖好汉当英雄的电影,生气地道:“现在电影里打打杀杀,脱衣服解裤子,没有教一件好事。学生们都想学电影里的烂仔,为什么宣传部门会同意这些电影播放出来,这些电影毒害青少年,颠倒了是非观!”

李所长义愤填膺地痛骂电影市场,金科长只能陪在一旁苦笑。李所长痛痛快快地骂了一会儿,才把话题转了回来,道:“巴州一中是全市重点中学,治安重点单位,我们肯定要管这些扯皮事。找时间我派人把那几个小子提溜过来,教育教育。”

“李所,这不是学生斗殴,而是流氓砍杀学生,性质不一样,如果这一次只是教育,不严厉打击,以后类似事件会越来越多。”金科长虽然在老师面前一直说是打架,但是到了派出所,他就坚持是流氓欺负学生。

李所长扔了一支烟给金科长,推心置腹地道:“老金,我们所还算得上大所,二十来个正式民警,看上去人不少,可是辖区有十来万人,鸡毛蒜皮的事哪里管得过来。前些天有个入室抢劫杀人案,昨天是出租车遭抢劫,今天有枪案,所里每个民警两条腿跑断了也忙不过来。学生打架这种事情,关键在预防。呵,关键在预防,在于教育。”

金科长见李所长浑不在意的态度,郁闷了几秒钟,道:“小年轻猖狂得很,经常提起砍刀在大街上转,稍不如意就大打出手,这股歪风邪气不加制止,迟早要出大事。”

他和李所长配合多年,熟悉对方性子,便赖在办公室不走。

李所长无奈地道:“不管是哪个时代都有社会渣滓,别看他们现在跳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哎,这样吧,明天,明天我派两个民警到学校了解情况。”医生见惯了疾病,警察见惯了犯罪,普通人觉得很严重的事情,到了他们眼里就变得轻描淡写。

第二天,两位民警来到学校,看了保卫科询问笔录,都觉得学校小题大做,在金科长的再三请求下,勉强同意再将洪平和包强分别叫过来谈话。谈话结束,两位民警算是交了差事,急匆匆回去忙手中的正事。

金科长感觉很是无奈,直叹:“人心不古,世道变了。”

包强最初还担心砍人之事被公安追究,几天之后,见派出所根本没有将砍人之事当成一回事,胆子更大了。

隔了两天,包强被刘建厂叫出学校,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

“包皮,你给红裙子交一封情书,一定要交到她的手里。要当面交,给她说清楚。”刘建厂本是粗蛮的男人,偶遇红裙子后怦然心动,他想起了写情书的文明办法。

包强拿着情书,吃惊地道:“建哥,不会吧,你当真喜欢晏琳?这个小妞是不错,可是写情书恐怕不行,得约出来。”

刘建厂拍着包强的肩膀,夸道:“包皮出了一个好主意,哥这件事情就拜托给你。你在学校混得这么好,把红裙子约出来应该没有问题吧。今天晚上,我请她吃饭,不论多晚都行。”

包强只是见过晏琳,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更没有交情,约晏琳到巴州饭店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任务。他平时在刘建厂面前经常吹嘘在学校如何混得开,如果直言约不到晏琳,将在刘建厂面前丢掉面子。因此,他虽然心里没底,嘴巴还硬,道:“我等会儿就去约晏琳。”

刘建厂笑眯眯地道:“约了晏琳,建哥请你去打炮。”

包强道:“建哥,我们直接打炮就行了,还玩什么情书,太麻烦了。”

刘建厂道:“直接打炮和谈恋爱是不一样的,你哪里有这么多废话,是不是在学校混得不好,约不到人?”

包强不想丢面子,道:“怎么会约不到,我这就去。”

包强揣着情书走进东侧门,脑子里想着如何约人,以及没有约出来如何在刘建厂面前撒谎。

校园内吹着乱风,将几片树叶吹到他的头顶,顺着树叶的方向可以看到稍远处有几株橘子树,挂着青涩果实。

几个女同学在树下漫步,其中的高个女生似乎是晏琳,包强赶紧追过去,想趁机将信交到她手上。追到近处,发现高个子女生不是晏琳,很失望。

包强回到寝室,找到同厂子弟许瑞,道:“你和红旗厂几个人熟悉,红旗厂那个晏琳耍朋友没有?”

许瑞有一个堂兄是世安机械厂的青工,跟着巴州胡哥一起混社会,是胡哥的得力干将。许瑞通过堂兄的关系偶尔也和胡哥在一起吃饭,因此他在包强眼里被当成了自己人。

许瑞道:“我只晓得刘沪和吴重斌在耍朋友,晏琳好像没有耍朋友。怎么,你对她有兴趣?这个小妞性格泼辣,是带刺的玫瑰,弄不好要扎手。”

包强吐露了实情,道:“是建哥看上了晏琳,你能不能帮我带一封建哥写给晏琳的情书?他对晏琳是一见钟情,现在想得不行,犯了相思病。”

许瑞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道:“被建哥搞大肚皮的女孩我都认识好几个,他是个风流鬼加野兽的性子,怎么会突然看上学生妹?这种事情我不干,缺德啊,别把学生妹糟蹋了。”

包强道:“许瑞,你别走,帮个忙。”

许瑞道:“要混社会别在学校,有本事找外面的女人。”

很有个性的许瑞自顾自走掉,剩下包强在寝室里抓耳挠腮。

晚自习还差十来分钟,文科班学生陆续进了教室。文科班女生比男生多,教室里一片红花,比起理科班教室养眼许多。包强在二楼宿舍门口等到上课铃响,也没有见到晏琳出现。为了完成建哥的任务,他只得到文科班教室去寻找晏琳。

第一节课时大家精力尚佳,都在认真看书,沙沙翻书声、轻轻咳嗽声,在安静的教室里都能听得很清楚。突然,教室门从外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咣当”声。此声若放在白天嘈杂环境里并不会引人注目,在安静的环境下异常刺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包强在教室门口伸出头朝里张望,不料迎来文科班全体同学的注目礼。他尴尬地退到教室外面,想到刘建厂还在等着今天的约会,鼓足勇气,再次推开教室门,大摇大摆地来到晏琳身旁,道:“晏琳,到外面来,我有事给你说。”

晏琳诧异地看着包强,随即警惕地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包强道:“这有一封信,我们大哥在外面等你,想约你吃饭。”

包强在复读班早就臭名远扬,晏琳干脆利落地将信推到一边,道:“这封信我拒绝接收,请你拿走。”

包强在众人面前被扫了面子,便故作流氓相,嬉皮笑脸地道:“就是交个朋友,何必这个态度。你和我们大哥见过面,怎么这么快就把别人忘记了。”他还有点儿小聪明,有意在众人面前要将水搅浑。

晏琳不想与地痞流氓在教室里纠缠,影响同学们读书,拿起书本就准备躲回宿舍。包强见晏琳要走,伸手拦住她,道:“你把信拿着,和建哥见一次面。见面以后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不谈,你不会这点儿面子都不给吧?”

晏琳不是任人随便揉捏的弱女子,冷冷地道:“让开,别挡着路。”

包强陷入了众同学围观之中,焦急起来,绷着面子,厚起脸皮道:“你给个准信,我就让你走。我曾经帮过你,你不能做过河拆桥的事。”最后一句话他仍然在胡搅蛮缠,造成一种两人曾经接触过的印象。

全班同学都抬起头,看着包强和晏琳。

王桥胸口起伏数下,忍住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看书。

晏琳提高声音道:“什么过河拆桥的事,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她见包强挡在前面,厉声道:“让开,好狗不挡道!”

包强彻底尴尬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恼羞成怒地对教室里的人大声道:“今天我宣布一个事,晏琳是我们老大的女朋友,你们谁都不许碰。谁要敢勾三搭四,小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一下犯了文科班众怒,即使对晏琳没有想法的男生们都开始愤恨不平,只是惧怕地痞流氓,敢怒不敢言。

王桥最不想管闲事,免得打扰学习,可是事至如今,若是再不站出来,他的良心会不得安宁。他轻轻叹息一声,将钢笔轻轻放在桌上,冷冷地说道:“包强,同学们都在学习,你别在课堂闹事。”

王桥在寝室里素来沉默寡言,不引人注意,包强认识王桥,但是从来没有把他看上眼,浑没在意地道:“没你的事,少废话。”

王桥不再啰唆,离开座位,快步上前,一只手抓住包强皮带,另一手卡着其脖子,用力朝教室外面推去。包强没有提防王桥说动手就动手,脖子被卡得出不了气,脚上完全用不上力气,蹬蹬不停朝后退。

来到教室门口,王桥将包强朝着墙壁猛地一推,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包强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半天缓不过气。

来到复读班一个多月时间,王桥一心只读圣贤书,谁知巴州一中这所全市闻名的学校居然并不是读书的净土,不良社会青年如苍蝇一样围在学校周边,垂涎着校园内的清纯美女。王桥无可奈何之下终于愤而出手,出手则没有留情。

包强平时总是一副逗猫惹狗的地痞相,还经常提刀威胁同学,谁知在王桥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如被老鹰提着的小鸡。

晏琳万万没有想到王桥如此威猛,吃惊地捂住嘴巴。

文科班同学们见到王桥痛打包强,都觉得十分过瘾,有人开始拍桌子,有人趁乱叫好。

王桥指着包强鼻子道:“今天给你说清楚,晏琳是我的朋友,你再敢乱来,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包强缓过劲后,伸手去摸挂在腰带上的砍刀,叫嚣道:“老子要砍了你。”

王桥打架经验极为丰富,不等包强将刀抽出来,一个跨步抵近包强,右手狠狠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没有等到包强软倒在地,左手猛扣其脖子,紧接着再打了一个胃锤。

这一招来源于山南第一看守所,专打腹部最柔软的部位,被击中以后五脏六腑疼痛难忍,又不会留下伤痕,很多强硬的汉子进了看守所都在胃锤下吃过大亏。包强成天想混社会,其本质上还是个未经历风雨的学生,更没有经历过血腥场面以及痛苦搏斗。他感到小腹如被一柄铁锤连续击打两次,五脏疼得挤在一起,抱着肚子坐在地上,眼泪鼻涕齐出。

两拳打倒包强,王桥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与晏琳擦身而过时,他叮嘱了一句:“这伙人是货真价实的流氓,你最近别到校外去。”

晏琳一颗心扑通通跳动得厉害,她甚至没有说谢谢,从倒地呻吟的包强身边飞快地跑了过去,直奔寝室。

包强坐在教室门口,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悄悄用衣袖擦掉眼泪和鼻涕,然后站在门口,提着刀,骂道:“王桥,你这个龟儿子给我等着,老子要找人砍死你。”

等到王桥走过来时,包强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嚣:“王桥,你死定了。”

晏琳站在三楼的女生寝室,躲在阴影里,能清楚瞧见日光灯下的教室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将包强吓得狼狈逃跑,酷得很有男人味道。

晏琳等到高大身影消失以后,来到理科班教室,将刘沪从教室里叫了出来。

“这些人没完没了,晏琳,怎么办,怎么办?”刘沪胆子比晏琳要小得多,听完事情经过,被吓得不知所措。

晏琳渐渐镇定了下来,道:“等会儿把吴重斌他们叫到小操场,我们商量对策。”

刘沪想到那伙地痞手中寒光闪闪的砍刀就不寒而栗,不太愿意男朋友吴重斌牵涉此事,可是大家都是红旗厂的,一起长大,一起来到巴州读书,不帮助晏琳无论从哪一方面都说不过去,她暗藏焦虑回到理科班教室,找到了吴重斌等人。

吴重斌、田峰、蔡钳工、晏琳、刘沪齐聚小操场。他们五人从红旗厂来到巴州一中,又一起读复读班,关系紧密,被外人称为“五人帮”,晏琳被社会青年纠缠,三个男生曾经受辱,自然生出同仇敌忾之气。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包强欺人太甚,我们只有和他们打一架,否则别人会说我们红旗厂的男人没有血性。”吴重斌对上一次在商店的怯懦行为深感后悔,这一次他要坚决反击。

田峰自告奋勇道:“包强后来扬言,说是今天晚上要带人收拾王桥,还要将晏琳带走。他有可能是说的真话,我们得防着点。我先到外面侦察,如果那伙人真在外面,就要做好打架准备。王桥是练家子,我们找他帮忙,胜算更大。”

吴重斌道:“先看看情况再说,他愿意帮忙最好,如果他不愿意出手,就得靠我们自己。大家把家伙带到教室,放在教室抽屉里藏好。不要放在寝室里,有可能老师还会搜查寝室。”

男生们真要使用凶器打架,刘沪恐惧得说不出话。晏琳也打起退堂鼓,反而劝道:“这一伙人都是亡命徒,我们不值得和他们拼命,我想去报告老师,让学校出面解决。”

吴重斌道:“洪平被砍了一刀,校方连个屁都没有放,解决问题还得靠自己。”他看见女朋友刘沪害怕得脸色苍白、牙齿发颤,道:“晏琳和刘沪最近少到校外去,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男人。”

刘沪陪着晏琳回到寝室,她们站在三楼走道最黑暗的角落,俯视下方。教学楼灯光明亮,光线射出,将地面照亮。在稍远的围墙处,高大香樟有着巍峨树影,沉默而严肃。

三个男生商量一会,决定由田峰先到外面去侦察情况。

田峰贴着黑暗的墙根朝外走,鬼鬼祟祟恰如一只机灵的田鼠,沿着围墙走到了正大门,在北桥头时看到南桥头边上有六个人。五个人一溜并排坐在桥头,包强在五人面前走来走去,不停地吸烟。田峰不敢露面,躲在北桥头的阴影里,观察着南桥头的情况。

刘建厂瞧着包强的狼狈样子,语带不屑地道:“包强,你约不出来人,还被学派打了。我看你在学校混得不怎么样,平时吹牛吹破天。”

包强将烟屁股扔到地上,又用脚踩熄,道:“建哥,他们几个人打我一个,特别是有个叫王桥的人,出手最狠。他数学只考9分,哪里算是学派,不晓得哪根神经搭错了,跑到复读班来读书。他还自称是晏琳的男朋友,让你以后别来烦他,来一次就打一次。”事情搞砸,还被人揍了一顿,包强再不敢吹牛,老老实实讲了挨揍经过,顺便添油加醋地增加了一人大战王桥和吴重斌等人的情节。

刘建厂道:“那个王桥晚上住在哪里?”

包强道:“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教室。这个崽儿是个闷头蛇,平时话很少,和我住一个寝室,我没有听他说过几句话。”

刘建厂道:“不叫的狗才咬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才做大事。我就想问你一句,你以后还是和他一个寝室,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敢不敢打?”

王桥如暴风骤雨般的打击,让包强心生阴影,嘴里犹不肯服输,道:“我是不小心被他偷袭,真要扯开架式打,谁怕他?一个寝室又怎么样,晚上趁他睡熟,几刀子捅死他。”

包强的话语中透露出明明白白的怯意,刘建厂嘿嘿笑道:“刚才还说几个人打你一个,现在怎么变成偷袭了?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既然王桥要挑衅,今天晚上就干他。要想扬名立万,闯出名气,绝对不能让一个学派骑在头上。”

几人商量好,等到熄灯时摸进学校,要给王桥一个深刻教训。

正欲行动时,街上开过一辆警车,警灯闪烁,接着又开来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刘建厂看着不断开过的警车,心一下就悬了起来,道:“今天撞了鬼,这么多警车在外面,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众人猜疑时,手机响了起来。刘建厂拿着手机来到一边,道:“胡哥,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们几兄弟都在,一会儿就过来。”放下手机,他对几人道:“胡哥有事要找人帮忙,我们去一趟。今天便宜了王桥,改天收拾他。”

包强听说不进校打王桥,暗自松了一口气。想着胡哥要找人帮忙,他就要参加胡哥的行动,不觉肾上腺素分泌加速,既紧张又兴奋又害怕,一颗心似乎要蹦出来一般。

几个人拦下两辆出租车,朝着火车站方向奔去。

田峰在阴影里躲了一会儿,偷偷来到南桥头,这时又见一辆闪烁着警灯的警车驶过,他确信包强等人已经离开,这才溜回东侧门。

吴重斌站在小树林边上不停地来回走动,与包强团伙打架是在情绪激动时做出的决定,冷静下来以后,他觉得这个决定太草率了,说不定会让几人惹上大麻烦,渐渐开始烦躁不安。

蔡钳工人如其名,是个干实事的家伙。他如变魔术一般找了一把小铁锤和十几根铁钉,在小树林里一阵敲打,短木棒上被钉上十几根铁钉。铁钉露在木棒外约有五毫米,就和狼牙棒一样,若是打在人身上,杀伤力远超单纯的木棍。蔡钳工得意地拿着简易狼牙棒在空中挥了挥,想象着木棒打在对手身上的畅快感。

见到田峰身影,吴重斌赶紧上前,道:“你看到什么情况?”

田峰严肃地道:“包强没有说假话,南桥头确实坐着几个人,后来开过来几辆警车,他们就走了。”

吴重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将烟头踩灭,道:“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还是去把王桥找过来,大家一起商量。”

等了一会儿,香樟树林里出现两个移动的红点,红点到近处,变成两个瘦高身影。与蔡、田两人会合后,王桥明确表态:“我不赞成与包强等人打架,不值得。”

蔡钳工手握狼牙棒,反驳道:“难道就让他们骑在头上拉屎,任由他们宰割?我们不愿意当懦夫。”

王桥道:“打架之前得想后果。他们随身带着刀,要想和他们打架就得用武器,除了棍棒就是砍刀,这样极容易打出问题。出了问题,那些杂皮一跑了之,屁事没有,学生怎么办,难道一跑了之不参加高考了?如果能够承受不参加高考的恶果,完全可以大打一场。”

经过在旧乡的历练,又熬过看守所艰难的100天,王桥犹如涅槃之凤凰,思考问题明显比同龄人周全,一席话,浇灭了三人的战斗热情。

王桥反对打架,吴重斌暗自卸下隐在心里的重担,道:“你今天仗义出手,我们红旗厂的人都非常感谢。你说得也很有道理,我们在复读,确实不适宜打群架。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如果再遇到他们骚扰,是反抗还是忍受?”

王桥道:“这得看具体情况来定。我的想法是最好不要主动打架,但是要有必要的自保手段,迫不得已打起来就必须打赢,而且不能吃官司。”他指着蔡钳工手上的狼牙棒,道:“你这种兵器绝对不能用,随手拿起一根普通的木棒打伤了人,和用带铁钉木棒打伤人,从性质来说是不一样的,如果想进看守所,就把这根棒子留着。”

蔡钳工知道王桥所说有理,他万分不舍地挥动着狼牙棒,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古代人多潇洒,能快意恩仇,我们太苦逼,被人欺负了,还得在复读班熬着。”

王桥平时像一个独行侠,独来独往,很少与寝室同学接触,与蔡钳工就是点头之交,今天是第一次面对面聊天,听到两句岳飞的《满江红》,不由得对粗中带着细的蔡钳工心生好感,道:“现在是法制社会,哪里有快意恩仇的地方。在复读班就得当缩头乌龟,把学习搞好才是王道。迫不得已才防守反击,目的还是获得良好的学习环境。”

吴重斌道:“我的想法和王桥一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如果他们敢跑到学校来打人,就一起跟他们干。”

王桥道:“洪平被这伙人砍过,他现在还敢留在一中的复读班,说明此人有血性,可以主动与他联系,有什么事多一个帮手,打群架时人多总要占上风。而且巴州自古就有法不责众的传统,若是真打起群架,我们全体指认罪魁祸首是逞强霸道的包强,他将吃不了兜着走,我们的责任就要轻得多。”

上课铃声响起,王桥舍不得过多浪费宝贵的时间,道:“已经上课了,我要回教室了。我有个建议,大家要牢牢记住派出所和保卫科的电话,刘建厂那伙人敢到学校,我们在应战的同时,还得有专人躲在旁边打电话。”

吴重斌道:“这事就交给你田鼠,见势不对,你赶紧去打电话。”

谈完之后,王桥最先回教室。吴重斌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才回教室。

吴重斌正在楼梯上,就被等待多时的女友拦下。刘沪满面愁容,道:“你跟我到小林子去,有话给你讲。”吴重斌道:“晏琳在哪?”刘沪道:“她在寝室里没有出来,你别光想着别人,也得为我们自己考虑。”

来到小树林,刘沪开口说话时声带哭腔:“我左想右想都觉得你不能去打架,打出了事,我怎么办?我看见你和九分在一起,他是不是要帮你们打架?这个人经历肯定很复杂,看上去就像个黑社会,你别跟他混在一起。”

在黑夜中,吴重斌把刘沪抱在怀里,上下左右亲吻了一阵,道:“王桥是路见不平才帮助晏琳,怎么会是黑社会?刚才他劝我们不要打架。”

刘沪仔细问了王桥说的话,感叹道:“我就觉得王桥不简单,他有头脑,懂得保护自己,只有你、田鼠和蔡钳工傻乎乎的。我再问你这个问题,如果打出了事,你还参不参加高考,我们的将来怎么办?”

吴重斌道:“我们绝对不去打架,你放心。”

女人心是海底针,刘沪和晏琳是闺蜜,闺蜜无论关系多铁也比不上拥有肌肤之亲的亲密恋人,听闻吴重斌要打架,刘沪越想越焦急,越想越担心。一颗石头落地以后,她依在男友怀里,沉浸在甜蜜的亲吻之中。

“手别进去,好像那边有人。”

“哪里有人?是风吹树动,你眼花了。”

“嗯,轻点儿。”

“沪沪,我爱你。”

“斌斌,我也爱你。”

两个年轻男女身心沉浸在爱河里,融入周边景物之中,远处教室的灯光、刮过树梢的轻风,都成为爱情的背景。

晏琳独自留在寝室里,脑海里总是回闪着王桥打架时的剽悍身影。在晚自习即将结束时,她来到走道前,趴在栏杆朝教室张望。教室灯火通明,寝室灯光暗淡,由暗处往明处看,教室情况一清二楚。

终于,下课铃声响了起来。同学们陆续从教室出来,大部分回寝室,少部分到小操场运动。她一路快走来到教室,王桥果然还没有离开。

晏琳走到王桥桌前,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王桥抬起头来,迎面见到一双闪闪发亮的漂亮眼睛。

“谢谢你。”

“别客气。”

晏琳指着王桥身旁的空位,道:“我能坐下来说话吗?”

王桥合上地理书,道:“当然可以。”

晏琳在寝室时有很多感谢的话,面对王桥时,满肚子的话仿佛被堵住,不知从何说起。憋了一会儿,她问道:“你以前经常打架吗?这么厉害。”看着王桥略显惊讶的神情,她自嘲地笑了起来,道:“我刚才那句话是不是问得很蠢?”

王桥专注于学习,甚少留意班上的人和事,此时与晏琳面对面坐在一起,这才第一次认真打量寝室同学经常评论的班花。如果用花来比喻,晏琳属于那种热情奔放又摇曳多姿的三角梅,让人赏心悦目。他将目光移向教室黑板方向,道:“我是打过很多架,有时是为了无谓的意气,有时是为了反抗,但是不会无缘无故欺负弱者。”

晏琳马上挑了一个漏洞,道:“那有缘有故就要欺负弱者吗?”

王桥道:“有时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

读高中以来,晏琳疯狂地迷上了金庸的小说,最喜欢的人物就是大侠乔峰,王桥无论从身高体形到谈吐都与她心目中的乔峰接近,她好奇地问:“难道你经历过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王桥没有直接回答,道:“包强其实外强中干,现在还没有变成真正的流氓,但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伙人是真正混社会的流氓,你不要大意,平时不要单独外出。”

晏琳想起他在包强面前说的话,道:“你说过我是你的朋友,有你这种大侠做朋友,我不怕那些流氓。”这一番话脱口而出,说完以后,脸上飞快地升起红晕,显了些小女儿态。

王桥道:“快熄灯了,我们走吧。”

晏琳看了看手表,赶紧站起来,道:“这么快就要熄灯了。学校管得太死板,不给同学刻苦攻读的条件。”

此语深合王桥心意,道:“这个规定确实缺乏灵活性,教室熄灯时间应该延长到十二点半。”

走到教室门口,晏琳在与王桥拉开距离之前,叮嘱道:“你和包强住在一间寝室,要小心点儿,防着他报复。”

王桥道:“我不想惹事,不惹事不等于怕事,包强是一个纸老虎,今天被教训一顿,以后绝对不敢在我面前啰唆。恶人就得恶人磨,否则他们得寸进尺,没完没了。”

晏琳道:“你还是得注意一些。”

王桥道:“我会的。你平时最好不要单独外出。”

刚走下教学楼,教室灯光便灭掉,夜风袭来,晏琳只觉得脸上一片滚烫,心跳加速,脉搏加快,暗自想道:“我这是怎么回事?在王桥面前说话随随便便,如果被他误会了怎么办?”

她又想起王桥对包强的藐视,不由得想起那天在商店发生的事情,吴重斌等三人被地痞流氓压制得不敢反抗,两相比较,王桥表现得英气逼人。

接连几天,都没有包强踪影。

复读班里多数人都承受着重压,包强不露面,大家很快就将他抛在脑后。

星期五,包强在晚自习结束时回到寝室。同行还有三人,其中两人提着塑料口袋。

在晚上十点半时,文科班教室还剩下寥寥数人,晏琳站起身,走到王桥身边,落落大方地道:“你还要看书吗?很晚了。”王桥目光从书本中离开,抬起头,道:“还看一会儿,寝室里环境太差,没有办法看书。”

晏琳道:“我先走了,你别看太久,星期五要劳逸结合。”

王桥道:“谢谢,我再看几分钟。”

青春期,男女同学脸皮都薄,虽然心里渴望与异性接触,却是揣着架子,互相不理睬。过完青春期,什么事情都弄明白,再揣架子毫无意义,于是产生了男女搭配工作不累的经典总结。揍过包强以后,晏琳曾和王桥有过一段谈话,这次谈话后,两人超越了“互相不理睬”阶段,见面时会点点头,打个招呼,问声好。

晏琳在教室外走道上遇到匆匆忙忙走过来的吴重斌,吴重斌也不寒暄,问道:“王桥在吗?”

“还在,有事?”

“包强回来了,还带了三个人,你小心一点儿,别到小树林去。”

晏琳脸色表情紧了紧,道:“你们别跟包强打架,和他这种烂人纠缠起来很麻烦。”

“知道。”吴重斌应了一声,快步走进教室,来到王桥桌前,道:“包强回寝室了,还带了三个人。”

王桥压根就没有将包强当盘菜,道:“三个人是什么人?世安机械厂的,还是砍人的人?”

吴重斌道:“我还没有留意,等会我去问许瑞,他是世安机械厂的子弟,凡是包强在世安厂的熟人他全部认识。”

晏琳走到楼下,心里慌慌的,随即折回教室,对两个高大的男生道:“我想去向保卫科报告。”

王桥看着晏琳紧张万分的模样,轻松地笑道:“你向保卫科报告什么?报告包强回寝室?我们不要草木皆兵,包强如果真要打架,应该不会在这个时间大摇大摆回寝室。我和吴重斌商量好了,他只要不挑衅,我们尽量忍耐。”

回到寝室,王桥和吴重斌分别去洗漱,避免与包强面对面接触。

熄灯以后,包强和另外三人坐在床上抽烟,无所顾忌地谈笑。

值班老师拿着强光手电开始巡楼。因为是星期五,值班老师走到第一寝室时,没有进入寝室,只是站在门口用手电朝寝室里晃了晃,道:“大家早点儿睡觉,注意防火。”然后就离开寝室。

王桥斜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吴重斌通过许瑞摸清楚今晚状况:“包强和另外三人都是五中毕业生,三人是来找包强叙旧,应该不是为了打架。”在复读班大寝室,外校同学过来睡觉是常有之事,大家都能够容忍,互相给点方便。

王桥打着手电躲在被子里继续看书。

一阵肉香在寝室里游荡,引得馋虫纷出,躲在被子里的王桥也闻到这股味道,忍不住揭开被子,伸出头来观察。

包强将寝室那张破桌子搬到他的床前,破桌子上面摆上啤酒和一大包卤肉。那张破桌子原本放了许多碗筷,此时全部被放在地上,寝室同学默认了这种行为,没有人出言阻止或者抱怨。

肉香浓烈,让王桥感到阵阵饥饿。读书不仅是脑子活,更是体力活,一天学习超过十小时,到了夜里腹中所有食物都消化殆尽。他流了一阵口水,乏劲上来,头靠在枕头上,渐渐沉入梦乡。

在梦里,他回到了旧乡,与同事们煮了一大锅酸菜尖头鱼,大家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吕琪平时最喜欢吃这道菜,今天却皱着眉毛说没有油水。她从屋里端了块肥腊肉,蒸熟以后咬得满嘴是油。

“一定恭喜你,二月桃花开,三进山南城,四季花儿红,捂(五)都捂不住,扭(六)到起不放,骑(七)匹马儿跑,八上又八下,酒(九)在杯杯头,实(十)在太舒服。”这些都是流行于巴州的划拳俗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串又一串的顺口溜突然间在寝室里爆发出来。寝室里许多同学都被吵醒了,大家能容忍在寝室里喝酒,但是划拳就有点儿超出同学们的忍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