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0月2日,山南省,巴州市,巴州第一中学。
夜晚十二点,复读班寝室准时熄灯。
值班老师离开以后,第一寝室里燃起十几支蜡烛,疲惫不堪的同学们围坐在烛光前继续挑灯夜战。蜡烛火焰随风而动,人影印在墙上如妖怪一般。
巴州一中在1994年的高考录取率为34%,比全省高考录取率高。根据现有高考政策,1995年巴州一中高考录取率应该与前一年相近,又由于每间寝室的学生不是以成绩安置而是随机安排,据此可以推断寝室里多数人逃不脱落榜的厄运。
复读生谁都不甘心再次沦为落榜倒霉蛋,他们如溺水之人,拼命朝河岸游去。
王桥比同学们晚一个月进入复读班,被安排到靠近房门的临窗床位。
临窗床位可观风景,最先呼吸到新鲜空气,原本算是好位置。但是第一宿舍并非标准宿舍,而是由老教室改建,设施陈旧,靠近房门的这扇窗在暑假时连窗框带玻璃整体脱落,开学后仍然没有维修。下雨时,雨水随风飘进屋。烈日当空时,阳光直射,床铺变成烤箱。临窗下铺在这种情况下就由好位置变成坏位置,一直空置。
在山南第一看守所度过极为艰难的一百天以后,王桥本能地抵触密闭环境,漏雨、吹风、太阳晒的临窗床位能让他感到心灵自由。初来报到,进屋放下行李时,他暗自庆幸没有人看上这个床位。
熄灯以后,王桥将蜡烛放在跛脚木凳上,借着飘摇昏黄的光线,专心致志地默背英语单词。凌晨一点,王桥吹灭只剩了小截的蜡烛,准备睡觉。寝室里还有六七支蜡烛未熄,烛光照亮了一张张惨白的年轻的脸。
王桥拿着脸盆从走道最东端的卫生间出来时,第一寝室传来一阵“燃起了”的喊叫声,屋内闪出明亮火光。
看见火光,他毫不犹豫拿着脸盆跑向卫生间。
寝室正中一张床的下铺蚊帐燃烧起来,并将上铺引燃,火光熊熊,浓烟滚滚。几个学生站在床边,被暴烈大火吓住,手足无措。王桥端着装满水的脸盆冲到床前,大吼道:“去接水!”同时用力将脸盆的水朝烧起的蚊帐泼去。
床边同学如梦方醒,提桶抓盆朝卫生间冲去。
大火熄灭不久,拿着手电筒的值班老师闻讯赶到,看着被烧毁的两床蚊帐以及床上用品、书本,倒吸了一口凉气。寝室里有二十二张木床和大量易燃物,真要烧起来,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故。他严厉地问道:“谁引起的火灾?站出来。”
一位个子瘦小的同学站在老师面前,低着头道:“我点蜡烛看书,不小心引燃了蚊帐。”
“你叫什么名字?”
“李想。”
“跟我到办公室来。”值班老师见李想站着不动,催促道,“你差点闯了大祸,别傻站在这里。”
一个说着“红旗厂普通话”的同学愁眉苦脸地道:“老师,我的床被烧了,还被水淋得湿透,怎么睡?”
值班老师道:“如果有什么损失,李想将照价赔偿,今天晚上和同学挤一挤,暂时克服一下。”他看到寝室里还有燃着的蜡烛,怒吼道:“快点把蜡烛熄掉,难道还想出事!”
值班老师带着垂头丧气的李想走出寝室后,大家纷纷上床。复读班学生承受着远大于应届学生的压力,每天学习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大家仗着年轻,疯狂地透支体力,只求高考能上线,从此成为一名光荣骄傲的大学生。
烛光全灭后,头靠在枕头上,睡意立刻袭来,同学们顾不得议论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相继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自习时,寝室门口贴上了严禁在寝室点蜡烛的通知。随后复读班负责人刘忠在小操场组织召开了复读班全体同学参加的学生大会,通报第一寝室的火灾情况,强调预防火灾的重要性。
欠缺睡眠的同学在晨风吹拂下,睡意渐渐消去,饥饿又迅猛袭来。散会以后,他们一窝蜂朝食堂涌去。
王桥不愿意去抢馒头和稀饭,独自到小操场旁边的树林里背单词。此前曾在姐姐王晓毫无道理的坚持以及女友吕琪的耐心辅导下,他的英语听说能力在文科班颇为不俗,摸底考试成绩不理想的主要原因是不熟悉高中英语题型,因此有信心在短时间将英语成绩提升起来。
唯独数学,令他十分头痛,没有找到破解之道。
第三节上课铃声响起,詹圆规踩着铃声拿着数学卷子走进教室。他面带寒霜,将试卷往桌上重重一摔,发出惊堂木击打案桌一样的声响,同学们闻声汗毛直竖。
詹圆规是文科班数学老师詹远贵的绰号。被学生取这个绰号的主要原因是他说话尖酸刻薄,每次批评学生就如用圆规刺入学生肉体,还要画个圈,弄一个紧箍,让被批评者肉体疼痛、精神紧张。
绰号极为传神,又巧妙地利用了原名詹远贵的谐音,迅速在巴州教育系统风行,不仅学生用,老师也用。
詹圆规用冷峻的目光打量着五十六名学生。学生们都感觉詹圆规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脸上肌肉不约而同僵硬起来。
坐在最后一排的王桥低头看着数学书,目光没有与詹圆规交接。读过中师,却没有读过高中,突然来到巴州最好学校的高考复读班,前几次数学测试绝对难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詹圆规用眼光在教室里扫来扫去,缓缓开口:“出考题的时候,我将难度降低了2/3,窃以为及格人数应该比上一次多一些。人类历史就是不断地挑战智力极限的过程,偶尔出个把挑战下限的也不奇怪,考10分、20分的相当于挑战下限,我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奇怪,哎,怎么能不奇怪!大家都那么谦虚,不肯将分数超过别人。谦虚固然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可是到了你们这个水平就不要谦虚了,过于谦虚其实是愚蠢的表现……”
考砸锅的同学们都低下头,脸皮薄的红了脸,胆子小的青了脸。
在山南第一看守所经历了炼狱生活,王桥心理素质远远强于班上其他同学。他将詹圆规的讽刺打击当成耳旁风,抓紧时间看书。距离高考只有实打实的九个月,必须争分夺秒才能将数学成绩提起来。
詹圆规拿起一份试卷,道:“今天表扬两位同学,一位是晏琳,这次考了93分,一枝独秀,希望以后继续保持。另一位同学是王桥,上次考了9分,这次13分,增加了4分,有所提高,从倒数第一前进到倒数第二,比所有退步的同学都值得表扬。”
班上所有同学都哄笑了起来,不少同学还将目光投向了晏琳和王桥。
“晏琳,你站起来,让同学们看看他们追赶的对象。”
在倒数第二排右侧站起一位梳着马尾辫的女生,身高在一米六七到一米七左右,高挑匀称,相貌姣好。
巴州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俗语,文科班总人数大大少于理科班,最后一排只有三人,王桥独占一张课桌,清静自在。他正在打量高挑修长的全班第一名,詹圆规把战火烧了过来,道:“王桥同学也请站起来,让同学们认识一下他们后面的追兵。”
王桥没有想到詹圆规会将野火烧到自己身上,面对同学们幸灾乐祸的表情,脸面上有点发烧。他曾经当过小学老师,课前课后挺注意保护差生的自尊心。谁知个别名校的名师却没有基本师德,让王桥感到很纳闷。他抱着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的态度,默默地站起来。
“同学们,你们前有标兵,后有追兵,谁都大意不得。下一次月考,凡是被王桥追上的同学都站起来亮相。”看着低头不语的王桥,詹圆规又对刚刚说出的话感到后悔,暗道:“我这个脾气真得改一改,跟这种没有希望的学生起什么劲,复读班鱼龙混杂,不是每个学生都值得教导。”
想到这里,他让自己尽量平和下来,道:“王桥坐下吧,希望你每次考试都有进步。大家拿起试卷,我逐一讲解。凡是你们做错的题,就是各自的薄弱环节,别想着是失误,做错了肯定有知识点没有弄懂。心存侥幸之心,下次会在同样的地方摔跟头。”
数学考第一的晏琳飞快地回头看了王桥一眼,暗自奇怪:“一中高考上线率也就在30%左右,文科班有五十六人,按比例不超过十七人能够高考上线。这位数学考十来分,无论如何也上不了线,他来复读有什么意义。巴州复读班招生是要看高考分数线的,他能进来肯定是关系户。”
王桥不认同詹圆规对待学生的态度,但是最后几句话丑理端,是有用的大实话。他顾不得腹诽,竖着耳朵,恨不得如海绵吸水一样将每个字都吸进脑里。
客观地说,詹圆规思路清晰,口才不错,除了刻薄点以外算是非常优秀的数学老师。
在现实生活中,有才能的人总是恃才傲物,傲物有很多表现形式,尖酸刻薄是其中一种。如果一个人有才能又谦和,那么不管放在哪个部门哪个单位都是栋梁之材。不幸的是,我们身边栋梁之材很少,詹圆规式的有才能但脾气不好的人亦不算太多,没有多少才能且自视甚高的人为数最多。
下课铃声响起,王桥没有离开座位,拿着数学试卷反复揣摩。这一次数学成绩得了13分,全班倒数第二。值得欣慰的是在13分里有2分填空题和4分选择题不是扔硬币推测结果,而是靠着真本事得出的正确答案。
他初中毕业考入巴州市昌东县中等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昌东县旧乡小学工作。从旧乡小学辞职后在广州短暂停留,后来因牵涉到“光头老三”被杀案被关进了山南省第一看守所。当王桥从看守所被无罪释放出来以后,他痛定思痛,决定弥补让他最为失落的大学梦,通过忘年交杨琏的关系来到巴州一中复读。
复读前,他没有学过高中数学,这一次靠着本事做对6分数学题,是历史性的巨大进步。
看着鲜红的13分,王桥盘算道:“还有八九个月就要高考,要想考出好成绩,每个月都得有进步。高考前必须要上80分。”
除了数学之外,其他课程对于王桥来说并不是特别艰难。
第四节课是历史课,历史老师是复读班负责人刘忠,他与詹圆规的风格完全不同,讲话慢条斯理,喜欢丢些典故将学生们砸昏。王桥自幼在父亲要求下饱读诗书,读小学一年级就将《上下五千年》上下集翻得起了毛边,刘忠的书袋对于他来说缺少技术含量,上历史课时,他有一半时间在偷看英语或者数学书。
十八九岁正是新陈代谢最旺盛的时期,每到第四节课,大家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从食堂飘过来的饭菜肉香,引得众人吸鼻子吞口水。今天最后一堂课恰好是复读班班主任刘忠的课,当下课铃声响起时,他正讲到兴头上,没有下课的意思。
同学们的心早就被饭菜香味勾去了,见刘忠习惯性地不肯爽快下课,恨得咬牙切齿,胆大的同学悄悄敲起课桌,发出噼啪声。刘忠平生最恨催下课的“噼啪”声,冷笑数声,拖长声音道:“最后讲一点,大家记清楚,这是下一次月考的必考点。”
在刘忠慢悠悠的讲课声中,传来隔壁班同学奔向食堂的脚步声,脚步声急促如鼓点,敲得多数同学透不过气来。十来分钟以后,刘忠心满意足地端着水杯离开教室,班上同学如被捅了老窝的马蜂一般,拿起饭盒冲向食堂。
少数同学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将饭盒带到教室,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直奔宿舍。
王桥在山南第一看守所里熬过了艰难的日子,尝够了饥饿滋味,并不觉得十二点钟没有吃到饭是一件可怕的事,每次都是先回宿舍拿饭盒,然后不慌不忙地到食堂打饭。
今天中午姐姐王晓要从山南省省会南州过来,他更不用慌张,拿支烟在走道上慢慢地抽。他当过老师,跑过广东,进过看守所,早就没有高中生心态,对他而言吸烟是稀松平常之事,没有刻意回避老师。
巴州一中复读班所在的教学楼和住宿楼位于校区东侧,是一中在1990年停止使用的老校舍。新校舍在西区,与老校舍相隔甚远。
学校开办复读班以后,重新启用老校舍。为了让复读班和应届班互不打扰,西区和东区之间修了一道三米高的围墙,围墙彻底将校区分成了应届区和复读区,应届班从正大门进入西校区,复读班从东侧门进入东校区。
东校区建有独立的食堂,可以满足复读班数百人需要。在围墙左侧有一个小操场,打羽毛球或篮球尚可,上体育课就显得拥挤。复读班每周有两节体育课,上体育课时,学生们要先走出东侧门,从校外道路走近两百米,才能从正门进入巴州一中校园,到达体育场。
这道围墙给复读班学生以极强的心理暗示,让他们产生了被歧视和被侮辱的感觉。
老校舍只有一幢宿舍楼,宿舍楼共有三层,顶上一层是女生宿舍,一层、二层为男生宿舍。为了维护女生宿舍安全,在三楼楼梯入口处加装一道铁门,每天晚上十一点,管理员准时给铁门上锁。
王桥住在二楼第一宿舍,寝室由老教室改成,二十二张上下铺将房间塞成沙丁鱼罐头,住了理科班和文科班的四十四位学生,密集程度与山南第一看守所的房间不相上下。看守所实施严管政策,纪律严明,室内整洁有序。而第一宿舍四处堆着书、杂物,凌乱不堪,充满着各种难以想象的怪异气味。
王桥在走道外面抽了一支烟,进屋喝了杯水,然后坐在床上看数学试卷。
这时,进来一个身高与王桥相仿的年轻人,穿着夹克衫,颇为帅气。他从床底拖出来一只皮箱,从箱中取了钱,直起腰,道:“王桥,再不去打饭,等会儿就剩点渣渣了。”
王桥眼睛没有离开试卷,随口道:“我姐要来,我和她到外面去吃。”
吴重斌是理科班学生,成绩中等,他实在想不明白数学只能考9分的人为什么还要复读,复读是为了考大学,这种基础明显考不进大学,复读有什么意义?临出门时,他看了一眼正在专心看试卷的王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吴重斌下楼,走出东侧门。
巴州一中正大门管理严格,随时有两个穿制服的保卫处人员值班,将每个不符合学生身份的外来人员视为“侵略者”。东侧门管理松散,进出随意,守门人充满眼屎的眼睛总是半眯着,放任外人自由进出。
吴重斌想着王桥的分数便哑然失笑,无形中增加了自己参加高考的信心。走出东侧门,迎面开过来一辆小车,嘎地停在身前,吓了他一跳。他正要生气时,车窗摇下,一个端庄漂亮的女子挺有礼貌地问道:“请问复读班是不是在这里?”
吴重斌升腾起来的火气顿时消失一半,朝身后指了指,道:“前面是教学楼,后面是住宿楼,男生一、二楼,女生在三楼。”
问话女子是王桥的姐姐王晓,她原本想自己开车见弟弟,其公婆家坚决不同意怀有身孕的儿媳妇自己开车,派公司蓝鸟车送其到巴州。小车从东侧门朝里开去,守门人没有任何反应,脑袋都没有抬起来。青年人对漂亮的异性有着天然好感,吴重斌回头目送小车,直到小车绕过教学楼,才继续前行。
听到小车喇叭声,王桥从房间里出来,几步跨到楼下。
王晓的丈夫李湘银曾经在南方开发房地产,摊子铺得挺大,原本准备一飞冲天。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大环境突然发生剧变,导致资金链断裂。李湘银从小一帆风顺,素来是天之骄子,难以承受生意失败的重压,跳楼身亡。
丈夫跳楼之后,王晓才发现已经怀孕。
转眼间,王晓怀孕五个月,已经显怀,行动不太方便,下车以后双手叉在腰上,道:“巴州一中挺有名,绿化不错,你不请我到寝室看看?”
“姐,男生寝室有什么看头,臭气熏天。”
“既然来了,总得看看。我不仅代表我,还代表爸妈,他们也要关心你的生活。这些年没有管你,他们其实很内疚。”
“姐,你以后给爸妈说说,我跑广东是自己的决定,还害得全家人担心,这是我的错,爸妈不要把事情揽在身上。”
“二娃,你懂事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还和青屁股娃儿一样,这几年历练就白费了。”
跟着弟弟走到宿舍,尽管王晓有心理准备,仍然被臭脚丫子气味熏得差点呕吐出来,连忙退到走道上,干呕数声才缓过劲,道:“二娃,你们同学都不洗脚?完全是恶臭。”
王桥久处其中,早已闻不到其中真滋味,笑道:“男生宿舍都是这样,以前读中师时,全寝室都打篮球,气味比这里还要鲜。”
巴州一中在巴州算得上赫赫有名,王晓完全没有料到住宿条件这么差,道:“寝室住了多少人?”
“二十二张上下铺,四十四人,比山南第一看守所还要挤。这是专门给复读生住的房子,应届生的住宿条件要好得多,十个人一间。”
王晓批评道:“巴州一中的校领导是死脑筋,复读班高考上线率比应届生要高,校方为复读生创造好一点的条件,能有效提升高考升学率,是很划算的事。”
王桥对住宿条件并不在意,道:“在看守所里,我天天盼着能够啥事没有平安出来,最大愿望就是当个与世无争的环卫工人。现在能有考大学的机会,我就心满意足了。”
王晓从随身挎着的小包里取出一张纸,道:“今天找你有急事,省建行要招临时工,只招收内部子女,李叔为你弄了个名额。机会难得,我知道你和爸一样是犟拐拐,特意到巴州来征求你的意见。”
王桥正在雄心勃勃考大学,完全没有参加工作的打算,断然拒绝道:“虽然在看守所里曾经想过当环卫工人,可是人的心态是会随着环境改变的,既然走了出来,还是专心考大学,不去当临时工。”
王晓耐心解释道:“李叔动用了多层关系才弄到这张表,一般的人根本没有到省建行当临时工的机会,转正可能性很大。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否则也不会从南州急匆匆过来让你填表。”
王桥接过申请表,半晌没有说话。
王晓观察着弟弟的表情,道:“你不愿意?如果真不愿意,也不要勉强。不过你要想明白,没有读过高中,八九个月想要学完三年的课程,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这一次确实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经过短暂思考,王桥下定了决心,道:“李叔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既然决心参加高考,就不能中途退场。以前有一句被你嘲笑过好多次的话,叫作‘人生能有几回搏’,你说很酸,但是我觉得不酸,现在就要破釜沉舟,搏上一次。”
王晓苦口婆心地道:“你以前在旧乡当小学老师时,费了不少心思想要到镇政府和县公安局,还不过是借调。你经历过社会历练,和在校园里长大的学生不一样,能够理解当前激烈的社会竞争。如今是到省建行当临时工,转正可能性很大,就算你以后读了大学也不一定能进省建行。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必须面对现实,指望不上家里,得靠自己。”
“姐,若是以前,我肯定求之不得,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现在我不愿意将命运交给其他人掌握。我们王家不能永远依附于李家,在山南第一看守所时是迫不得已,如今获得自由,我不愿意再求他们,否则你在李家会没有地位。更重要的是在省建行当临时工,是否转正说不清楚,就算转正了也是最低级的职员。当年堂叔公王振华十来岁就敢孤身闯世界,我们做后辈的不能堕了前辈威名,现在社会上很多成功人士往往十来岁就敢孤身闯世界,我不能说比他们强,至少不能比他们更弱。我主意已定,你不要再来动摇军心,如果现在放弃高考,我会后悔一辈子。”
王桥觉得不能拂了姐姐的好意,又道:“我已经打过工,坐过看守所,但年轻时还有两件重要事情要做,一是当兵,二是读大学,总得完成一样,我选择完成读大学。”
王晓来之前就想到这种情况,不再多劝,将表格收进包里,道:“二娃,以前我们觉得爸爸太倔,不会变通,其实你的性格很像爸爸,说好听点叫作清高,难听点叫‘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原先一直担心你从看守所出来会意气消沉,或者行为乖张,现在看你还有闯劲,我很高兴,不愧是王家儿子,姐姐尊重你的选择。”
“姐,像我们王家这种不识时务的性格到底是好还是坏?”
“不论好和坏,总之是男人性格,不丢王家人的脸。走吧,出去请你吃点好吃的,今天我没有开车,是湘银爸派的小车,他们最宝贝我肚里的孩子。”
“你身子现在不方便,真不应该跑这一趟。”
“谁让你将传呼机停掉,根本不方便找你。而且我还想着当面说服你,所以亲自跑一趟。”
提起传呼机,王桥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消失的恋人吕琪的身影,不由得一阵阵心痛。他强行将吕琪从脑中赶走,自嘲道:“我停用传呼机是与以前的王桥彻底告别,以后有事可以写信。”停用传呼机以后,他还是将传呼机带在身上,只不过传呼机由通信工具变成了电子表。
姐弟俩下楼朝小车走去,几个端着饭碗的学生朝楼上走,不少同学饭菜中没有肉菜,只有淡汤寡水的叶子菜。王晓瞧见同学们的饭菜,怜惜地道:“复读班压力大,营养要跟上,等会儿我去买几袋山南奶粉,早晚都可以喝一杯。你到复读班参加过考试没有,成绩如何?”
“历史、地理、语文,甚至英语都没有太大问题,就是数学有点困难。”王桥露出自嘲的笑容,道:“第一次考了9分,这一次考了13分,总算一次比一次有进步。”
王晓商量道:“你的数学根本没有底子,不想点特殊办法,数学成绩很难快速提高。我想给你请数学家教,没问题吧?”
王桥内心骄傲,但是并不狂妄,知道若不将数学这个短板补上,高考绝无希望,道:“姐,我们两人客气什么。凡是有利于提高成绩的做法,我都愿意接受。”
学生们从食堂端着饭碗,一群群地回宿舍。小车在人群中缓慢穿行,从东侧门驶出校园。透过车窗看着同学们,王桥琢磨道:“复读班的升学率不到20%,大部分学生注定踏不进大学门。我放弃到省建行当临时工的想法是不是太草率、很愚蠢?”此念头刚浮起一个小苗头,随即被他摁死在心底,他给自己打气道:“我能到山南第一看守所完好无缺地走一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想成为不受人欺负的上流人物,必须要有高起点,大学教育是成功的重要途径,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从山南第一看守所无罪释放以后,王桥才知道发生在看守所外激烈的博弈。死者光头老三的父亲曾经是山南省领导,省委政法委针对此案有“要案必破”的批示,他得知全部细节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能从看守所无罪释放,得益于林海绑架案,如果不是因为绑架案牵出真凶,在光头老三父亲的哭诉下,自己说不定真的会被一粒子弹结果了生命。”
走出看守所,王桥再也没有见到恋人吕琪。他发疯一样寻找吕琪,传呼、电话以及工作单位都找不到人,吕琪从此人间消失。
经历了山南第一看守所的一百多天和吕琪消失之事,王桥痛定思痛,对社会的现实性有了深刻认识。第一天走出看守所,他在淋浴时曾经痛哭过一场,痛哭时立下了要成为人上人的誓言。对于民办教师子女来说,考上大学是成为人上人的捷径,这是他断然拒绝到省建行当临时工的重要原因。
学校正大门右侧有一座桥,是同学们进入旧城的必经之路,北桥头与学校正大门有三百米距离,南桥头则连接着人口和商铺密集的旧城。小车经过正大门,穿过大桥,停在南桥头的街道上。沿着街道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十来家餐馆。由于姐姐怀有身孕,还有李家派来的驾驶员,王桥选了一家挂着“廖氏正宗烧鸡公”招牌的中等餐馆。
烧鸡公最先出自于山南省至河西省的老公路上,据说一位司机连夜开长途车,错过饭点,饿得如狼似虎,好不容易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发现一家饭馆。饭店食材用尽,正准备关门。老板为人豪爽仗义,见司机确实饿了,便将自己养的鸡宰掉,在剩余的火锅底料中加上辣椒和香料,没想到这一混搭意外地烧出一道名菜,从此风靡山南省和河西省。
巴州饮食受河西重镇双江城影响甚大,凡是双江菜流行什么新品种,眨眼间巴州就会出现模仿者。新派双江菜烧鸡公名字土俗,味道霸道,很对巴州人的糙脾气,在双江流行两三月后巴州就冒出四五家烧鸡公馆子。
王桥素来喜欢美食,乐意亲自操刀,他走进后厨,在一长排鸡笼子里挑了一只个头均匀、毛色鲜亮的鸡公,对跟在身后的厨师交代道:“有的馆子做烧鸡公要放半勺子鸡精,这不算真本事。给我煮的时候,只用葱、姜、蒜、花椒、干辣椒,再加点大料、桂皮、青椒。”
这家烧鸡公餐馆以前是小店,厨师和采买皆由老板一人兼任,如今规模做得大了,老板便歇了手,主要掌控采买,以前的墩子升级为厨师。前墩子现厨师头脑死板,嘟囔着道:“做烧鸡公不用鸡精就提不出味道。”
王桥道:“味精和鸡精稍放一点,提提味就行,不放也没有关系。以前餐馆没有鸡精和味精,一样做出好味道。”
饭店廖老板恰好站在旁边,见客人内行,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香烟,散了一支,道:“我这里的鸡都是山上放养的,肉质细嫩,安逸得很,在巴州绝对找不到第二家。”
王桥道:“用鸡精显不出本事,浪费了山上野养的大鸡公。味道弄地道些,我们以后经常过来吃。”
老板吸了一口烟,道:“学徒娃儿差些火候,用料重。一般的客人尝不出区别,你这个客人嘴巴刁,是内行,瞒不过你。等会儿我亲自下厨。但是要味道好,我就要用慢火,你别催,要等得。”
王桥道:“都十二点过了,也别太慢。老板,先抓盘花生,不要让嘴巴闲起。”
走出后厨来到大堂,恰好看见同寝室的吴重斌等人走进店里。王桥与吴重斌是泛泛之交,略为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
吴重斌一行有三男两女五个人,皆是三线厂红旗厂子弟。除了个子高挑的晏琳是文科生,其他四人全是理科班学生。
红旗厂是三线建设时期从上海搬到巴州山区的军工大厂,工厂干部职工以江浙人为主。三十多年漫长时间电光火石般流走,红旗厂有了在巴州出生的第二代和第三代。第二代尽管在巴州土生土长,可是在独特封闭的厂区环境中培养出不同于巴州本地人的穿着打扮和气质,让人一望而知。按厂区里一句玩笑话来说:“红旗厂的人是生在山区里,心在大城市,与巴州的乡巴佬就是不一样。”另一句自嘲的玩笑是:“红旗厂的人是大城市的心,乡巴佬的命。”
红旗厂五人在大堂角落坐下以后,绰号蔡钳工的同学看了一眼王桥,压低声音,对晏琳道:“听说你们班上的王桥第一次数学只考了9分,而且9分都是连蒙带猜的,这次考了十三分。这种成绩他还来复读,脑袋进了水,被驴踢了。”蔡钳工父亲是红旗厂高级钳工,父亲精瘦,他却违反遗传规律,长成鸭蛋一般的胖墩身材,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圆滚滚的,很有喜感。
晏琳也跟着瞥了王桥一眼,道:“别人没有惹你,何必口出不逊,积点口德。”
另一个男生田峰长得白白净净,戴副黑框眼镜,道:“到了复读班,大哥别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蔡钳工凭什么瞧不起人,说不定王桥就是一个奇人。凭着我看相的本事,王桥这人气质沉郁,骨骼清奇,可是归为上品。”
“你得了吧,每次夸人都是骨骼清奇,能不能换一套说法。”蔡钳工又道,“王桥如果考得上大学,我蔡字倒着写,不信我们赌一赌。”
田峰双手抱在胸前,嘴角上撇:“我不关心别人的事,赌这种事有什么意思。不过王桥这种骨骼清奇的人,我挺喜欢,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进入青春期以后,田峰总是装成一副历经沧桑又神神道道的模样,这一点最让蔡钳工讨厌。蔡钳工佯装发怒:“既然赌博没有什么意思,那么以后要出去打台球,我再也不陪你。”
“不要因为外人伤害我们兄弟感情,每次打赢了台球,我都请了客,不要擦了嘴巴就不认账。”为了让蔡钳工陪自己打台球,田峰马上投降,又道,“三戒师兄把你的床烧了,怎么办?”
三戒师兄是李想的绰号,李想是巴州一中的毕业生,已经复读第三届,得了一个三戒师兄的绰号。他的成绩并不差,每次摸底考试都能上本科线,偏偏三次高考每次都差了二十来分。若是成绩太差,李想也就放弃考试了,可是三次都只有二十来分的差距,仿佛伸伸手踮踮脚就能够着,他实在没有放弃的勇气。
提起三戒师兄,蔡钳工一阵苦笑,道:“三戒师兄穷得一个星期吃不上一份肉,我不指望他赔,星期天回家去换。”他无意间扭过头看着王桥那一桌,眼光停留在王晓身上,道:“那个孕妇长得很有味道哈。”
吴重斌望着孕妇的侧影,道:“我离开寝室的时候,王桥说他姐姐要来,这位肯定是王桥的姐姐。”
女生刘沪与吴重斌正在热恋之中,见男友目光停留在漂亮孕妇身上,没有马上收回来,泛起醋味,如羚羊一般瞪着眼。
晏琳与刘沪从幼儿园到复读班都是同班同学,互相之间太熟悉,见其神情,道:“你们几个男生别把眼珠子黏在美女身上,要看美女,本桌就有。特别是吴重斌,更不能乱看。”
吴重斌道:“远观一眼,坐怀不乱,方显男人本色。”
“去、去、去,当着美女的面乱打望还理直气壮,小心没人的地方刘沪要收拾你。”晏琳看着王桥,好奇地问,“那个王桥看上去像是混过社会的人,不像学生,他以前在哪里读高中?”
吴重斌道:“王桥这家伙装酷,在寝室里三天不打一个屁。说不出什么来历。他不是二中的,也不是五中的,应该是县里过来的。”
他们五人都是红旗厂子弟,生活在封闭的大山中,从穿开裆裤子就在一起玩耍,再一起到巴州一中读书,高考落榜后聚于复读班。五人如兄弟姐妹一般,说话很随便。
红旗厂子弟校教学水平一般,厂里条件最好的人家都将子女送到山南省会南州等大城市,目标是考全国名校。中等条件的人家将子女送到巴州市或昌东县,目标是考大学,跳出大山沟。家庭条件稍逊、成绩又不好的职工子女多数留在厂里念子弟校,初中毕业考部属中专或技工学校,毕业后分回厂里当工人。
吴重斌等人属于家庭条件尚可、成绩也不错的那一类。初中毕业那年,红旗厂有十来个同学的分数达到巴州一中的分数线。巴州一中找了诸多借口,不愿意接收红旗厂等几个三线大厂的子弟。
找借口只是幌子,主要目的是让国防厂出点赞助费。1992年春风北渡,大江南北兴起了下海热,学校不再是净土,向大型企业要赞助费是各个中学普遍做法。红旗厂是大型三线国企,直接归部里管,可是强龙难斗地头蛇,厂领导多方交涉无果,很不情愿交了赞助费,吴重斌等十几人才进入巴州一中。
为了这事,厂领导总觉得憋着口气,在会上数次骂过娘。这只是大厂与地方纠葛的一个缩影。吴重斌等人从小受厂里的影响,看不起土得掉渣儿的巴州本地人,在本地人面前有着强烈的心理优势。他们又生活在巴州,与当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逃不脱当地的制约和影响。
闲聊中,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烧鸡公端上桌。烧鸡公鲜香麻辣,肉粑而不烂,散发着阵阵浓香,吴重斌正欲祝田峰生日快乐,桌上已是筷子纷飞,他赶紧闭嘴,捞起一块肥美的鸡肉块。
王桥上了四节课,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闻到满店的烧鸡公香味,舌底生津,喉结上下移动。
驾驶员老张嘟哝道:“我们比他们先到,这桌还不上来。”
王桥解释道:“我给店老板打了招呼,要他用慢火煨,稍稍慢点儿,味道要好得多。”
等了十来分钟,又一盆烧鸡公端了出来,鸡头和鸡爪摆在最上面,汤色比前一盆更加红亮。晏琳从卫生间出来,无意间看到最新出锅的这一盆,走回桌前发牢骚:“刚才端出来那一盆烧鸡公和我们吃的不一样,看上去鲜亮得多。老板不对头,都是顾客,凭什么区别对待?”
吴重斌吃得正香,道:“别疑神疑鬼,同一家店同一个厨师,能做出什么花样。”
晏琳摇头道:“我肯定没有看错,他们那一盆肯定要好些。老板看人下菜碟,很不地道。”
她是个泼辣女子,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借装朝门外走去,又去瞧王桥那一桌的烧鸡公,再次验证了自己判断。随后她去厨房探个究竟,刚到门口,恰好听到廖老板与白衣厨师的对话。
肥胖的廖老板道:“同样的鸡公和调料,火候不一样,做出来的菜品自然不同。刚才那一盆为了节约时间,用高压锅压了压,如果纯粹慢火炖,汤味浓些。你这家伙不开动脑壳,只晓得用味精。”
白衣厨师嘿嘿笑道:“老大,你是廖氏烧鸡公的创始人,我的火候差点,很正常嘛。”
廖老板道:“这些都是不传之秘,要不是从小看你长大,我懒得教你。”
晏琳站在门口插话道:“我就觉得我们的那盆要差些,原来是老板亲自操刀,我们都是顾客,凭什么厚此薄彼,老板一点都不耿直。”
老板回头见到正在抱怨的年轻美女,笑嘻嘻地道:“我们店有规矩,凡是孕妇过来吃饭都能给店里带来财运,就由我亲自下厨。”
晏琳道:“这个是假话,别蒙我。以后我们过来吃,老板得亲自给我们弄,否则以后我们给同学说,都不到你这里来。”
廖老板道:“那当然,你也算是老顾客了。我记得你是巴州一中的同学,毕业时到我这里来会餐,当时我这里是中餐馆子,没有做烧鸡公。”
晏琳道:“没有考好,只有来读复读班,那位和孕妇一桌的是我们班的同学。”
廖老板完全没有想到王桥也是学生,惊讶地朝那桌看了一眼,转回头又笑道:“去年有一个复读班的男同学考上清华,他在考试前经常到我这里来吃饭,烧鸡公有营养,对学习有帮助。”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道:“你们读书费脑子,吃点烧鸡公有营养。这是我的名片,以后要吃烧鸡公,提前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们慢火煨,来了就可以吃。”
在巴州,名片还是高级人士才用的东西,晏琳夸了一句:“廖老板挺有头脑,晓得做名片。”
“附庸风雅,别见笑,以后同学聚会就到我这来吃。”胖老板与晏琳聊了几句,拿着名片来到王桥那一桌,道,“刚才我按照你的要求做烧鸡公,你们班上那位女同学嫌我厚此薄彼。这是我的名片,下回要吃饭,我一定优惠。”
王桥接过名片,随口应承着。廖老板聊了几句,见有新客人走进,便拿着名片去接待新客人。
王晓并不敢完全相信餐馆食品,她与逝去的丈夫李湘银感情深厚,肚中孩子是其唯一安慰,因此她比一般孕妇更注重饮食,甚至达到洁癖的地步。她要了一杯白开水,鸡块都在白开水中洗一遍,这才入口。这种吃法少了鲜美滋味,可是在心理上觉得安全。
红旗厂几个年轻人风卷残云般结束战斗,经过餐厅大门时,晏琳对送到门口的廖老板道:“下回我们来吃,你要亲自下厨哈。”
廖老板笑眯眯地捧着胖肚子,道:“要得,要得,老顾客来,我就亲自下厨。”
五人说说笑笑走回东侧门。还未到上课时间,晏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回寝室休息。从满是绿树的空间走进人挤人床靠床的寝室,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扑面而来,让她禁不住掩鼻而出。
女生宿舍与男生宿舍都是教室改作的寝室,二十二张高低床,四十四个学生。女生们更重视保护隐私,大部分挂有蚊帐,床边还摆了些档次不高的化妆品。各类化妆品混合在体味里,在密不透风的环境里,别有一番复杂滋味。
晏琳从小被爸妈诩为“狗鼻子”,对气味格外敏感,对卫生也特别讲究。她觉得有点儿恶心,站到走道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一辆小车开进东侧门。
红旗厂级别为正厅级,与巴州市是同一个级别,厂里有一个小车班专门供厂里几个头头使用。红旗厂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有很多高级工程师,小车班班长却只有一个。按照稀缺原理,小车班班长的实际地位高过多数工程师。更何况大多数工程师并不直接服务于领导,小车班班长则不同,天天在领导眼前晃,是领导身边人。
因此,在缺少汽车的时代,小车班班长虽然是一个小小芝麻官,能量却很大。
晏琳在读初中时对小车班班长有着深刻记忆和厌恶。那时她的父亲晏定康还是一分厂工程师,突发急病,虚弱得难以呼吸,要到省一院住院治疗。厂领导见晏定康病情严重,同意用小车将其送到山南省第一人民医院。母亲陈明秀知道小车班班长在厂里的地位,在用车前,将小车班班长和小车驾驶员请到家中,买了鱼肉,准备好山南特曲和红塔山香烟。吃饭时,在母亲的要求下,晏琳举着酒杯轮番给小车班班长和驾驶员敬酒。小车班班长叼着火柴棍的嘴长在如烂茄子一般的脸上,让她想吐。
一顿酒肉之后,小车班班长和驾驶员态度便好转了,接送都很卖力。晏定康在省一院治疗很顺利,病好不久,当了分厂副厂长。
有了这种经历,晏琳看到王桥走下小车,颇为吃惊,暗自琢磨王桥的身份。
宿舍楼门口,王桥停下脚步,道:“姐,你别上楼了,楼上气味不好闻,别熏着小外甥。”
“你怎么知道不是外甥女?”王晓也停下脚步,双手叉腰,抬头张望宿舍楼。
王桥道:“别人都说肚子尖尖的就要生儿子,你的肚子明显是尖的。”
王晓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的肚子,道:“你都没有结过婚,怎么懂这么多事?”
王桥指了指宿舍,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还在校园读高中的时候,我就在社会上游荡,懂点肚子尖尖很正常。”
“这几年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混出来的,一个人窝在偏僻的旧乡,还吃苦进了一趟看守所。”提起这个话题,王晓有点儿想掉泪。
“这些经历渡不过去,就完蛋。渡过去了,就是一件好事。”王桥见到姐姐难受,不再多说往事,又道:“姐,你回去吧。”
王晓着实畏惧男生寝室密集的脚臭气味,道:“那我就不上去了,免得耽误张师傅太多时间。我最后再确定一遍,你真的不去省建行工作?”
王桥态度很明确,道:“复读班都在传说朱八戒的故事,有一位姓朱的同学参加八次高考,第八次才考上,所以被称为朱八戒。理科班还有一个三戒师兄,已经考了三届,他都没有放弃。即使我今年考不上,再读一年也没有关系,最多被别人取一个王二届的绰号,只要能考上大学,取个王二届也无所谓。如果爸向你问起复读的事,你就把那副对联讲给他听。”
“哪一副对联?”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背了这副对联,爸就知道我的心思。”这是蒲松龄撰的自勉联,王永德极为喜欢,从小就让姐弟两人背诵。这副对联平时深藏在王桥脑海深处,变成了潜意识,今天脱口而出,心境与这副对联颇为相似。
王晓从包里拿了些钱,递给王桥,道:“既然如此,我不再劝你,这事也不给爸妈说了。爸的态度多半是尊重你的意思,妈绝对是赞成你去建行工作。”
王桥轻轻挡住姐姐的手,道:“我有钱,等没钱时再找你要。你现在没有工作,生意又不好,得多留点钱在身边。”
弟弟从看守所出来以后,王晓觉得年轻的弟弟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举止,这种成熟不是假装出来,而是经历过大风浪以后自然积淀下来的深沉。一股怜爱之情在王晓胸中升起,道:“我是你姐,跟我还客气。”
离开巴州以后,想起弟弟的现状,王晓就觉得心里憋得慌,在车上不停思考如何帮助弟弟。
回到南州,王晓从书桌抽屉里找到林海的名片。
林海、李湘银和王晓是首都大学的校友,关系一直非常密切。林海和李湘银是生意上的伙伴,互相都在对方公司有股份。这一次南方房地产崩盘,李湘银受到了最为沉重的打击,而林海生意主体不在房地产,虽然受了巨大损失,但是还没有到跳楼的地步。在南州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被绑架以后,林海越想越心惊,知道了什么叫作梦魇,回家后大病了一场,一直在巴州家里休养。在家里休养近两个月,他心情渐平复,准备重出江湖。
“什么?王桥在巴州一中读高考复读班?没有搞错吧,他怎么想着去复读?你想给他请数学家教?”接到王晓电话,林海颇为高兴。得知王桥要复读,既吃惊又不解。
“我弟弟在看守所估计受了刺激,出来后下定决心要考大学,让他到省建行做临时工也不去。他中师毕业就参加工作,没有读过高中。包括英语在内的其他课尚可以应付,就是数学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你在巴州认识的人多,想托你给他找个数学家教。”
林海道:“这事简单,我明天给你答复。听说你弟弟在山南第一看守所混成了老大,很传奇啊。能在看守所混得风生水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牛人,他别想着考大学,干脆跟我一起做生意,我正缺得力干将。”
李湘银英年早逝以后,王晓提起生意仍然余悸未消,不希望弟弟再卷入生意场和江湖事,道:“我弟弟打定主意参加高考,我劝不住,估计你也说服不了他。”
林海笑道:“我去和他见一面,说不定男人和男人一谈就通。”
结束通话后,英年早逝的挚友李湘银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林海眼前,一桩桩往事宛如发生在昨天,清晰异常。愣了一会儿神,他拨通了詹老师家里电话,响了数声,无人接听。林海自嘲地道:“被绑架了一次,连智商都吓得降低了,巴州一中的校长都‘敬业’,不到九点半怎么会放主课老师回家。”
这一段时间休养在家,百事不管,最初还觉得舒适,随后便觉得百无聊赖。林海在家里看了几集电视连续剧,眼见着到了吃晚饭时间,取过手机和汽车钥匙,下楼开车到一中。
他是巴州一中的毕业生,在母校得到过许多荣誉,但是毕业之后,一直在外打拼,还从来没有回过母校。远远地看见学校的拱形大门,还有点小激动。十年时间,拱形正大门没有变化,来来往往学生则换了一批又一批。林海拿着钥匙来到正门,正门外的保卫是一个陌生年轻人,腰间挂着一根胶棒,横眉竖眼地看着来客。
没有见到读书时代的老保卫,林海失去寒暄兴致,问清复读班位置,开车直奔东侧门。
东侧门的守门师傅仰头看小电视,对门外世界不闻不问。林海开着小车大模大样地进入东侧门,停在教室前面。
此时刚到晚饭时间,晏琳端着饭碗站在走道上。复读班食堂饭菜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蔬菜炒得又老又黄,肉丝入口如嚼糟木头。外面小炒倒是好吃,价钱着实不便宜,偶尔出去撮一顿没有问题,次数多了则会发生经济危机。
吃得索然无味时,她看见一辆小车开进小院,心道:“今天有两辆小车开进复读班,这辆车是找谁,莫非又是找王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神神秘秘的?”
从小车里下来一个帅气的年轻男子,进了男生寝室。晏琳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站在走道上继续看帅哥。
刘沪拿着饭碗从寝室出来,站在晏琳身边抱怨道:“今天的菜真难吃,等到星期天我们再去外面改善伙食。厂里办事处四楼五楼都有空房间,如果能给我们几个当寝室就太棒了,到时我们就在办事处食堂吃饭。我听说晏叔要当副厂长,晏叔当了副厂长,就把我们几个弄到红旗厂办事处去。”
晏琳道:“都是小道消息,作不得准。”
“无风不起浪,我听到好些说法了。等到晏叔当了官,我们便当一下鸡犬,搭一下免费车。”刘沪说笑着来到洗漱间。她做事最讲究环保,嫌洗洁精是化学药品而拒绝使用,自来水水温低,很难洗掉油腻,她开着水龙头冲了半天才将饭碗彻底洗干净。拿着饭碗走回寝室,她见晏琳还站在走道上,奇怪地道:“怎么还在这,饭早就冷了吧。”
晏琳看着楼下,道:“今天中午王桥坐了一辆小车进来,楼下又有一辆小车。王桥是什么人,一天之内有两辆小车来找他?”
刘沪神神秘秘地道:“看来王桥家里很有背景。既然家里有背景,成绩又这么差,做点什么不好,何必来读复读班?”
晏琳还剩下大半碗饭,道:“今天我打的菜有馊味,实在没有胃口,你陪我去吃酸辣粉。”
刘沪道:“你早点说嘛,我肚子都吃饱了。稍等一会儿,我放好碗就陪你去。”
晏琳和刘沪下楼时,恰好看到王桥和另一位西服帅哥一起上了车。
王桥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右手手指夹着一支烟。小车离开东侧门以后,马达轰鸣,沿着门前小公路快速开向主公路。
晏琳总觉得抽烟的王桥很有男人的魅力,对,就是男人的魅力,而班上同学们都幼稚得很,纯粹就是小男孩。
车上,林海道:“詹老师有个绰号,你们知道吗?”
“同学们叫他詹圆规。”
“这个绰号非常传神,我们读书时就在用。詹老师其实非常优秀,当年我们班上高考数学成绩全市第一,他有很大功劳。我们毕业以后,接连发生过几个学生家长到教委投诉被歧视,詹老师就被调去教文科班。他现在说话的方式比以前要温和了许多。当年还真是刀子嘴。”林海想起读高中时的情境,道,“我一直记得进入高中的第一堂数学课,詹老师第一句话便把我们全体小孩子震住了。他说,我原来是学化学的,为啥让我教你们数学?因为原子弹已经造出来了,教你们学会数学就成了国家最大的难题。”
林海讲得颇为传神,将詹圆规的风格模仿得惟妙惟肖,王桥忍不住会心一笑。他随即收敛笑容,直言道:“林哥,我有不同看法。一个老师是否算是好老师,讲课水平只是一个方面。他这种方式很伤害学生的自尊心,对于某些差生来说,詹老师带来的伤害或许会成为人生阴影,所以我对他的评价不高。”
林海道:“没有想到你对詹老师是这个评价,原本是想请他给你课外辅导。”
王桥急忙道:“我没有学过高中数学,没有任何根基,詹老师教我就是床底下舞大刀,根本耍不开。我想找一个态度温和且注重基础教学的老师。”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不找顶尖的老师,找一个普通学校的数学老师,明天给你答复。”林海一直对年轻英俊的王桥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谈罢请家教的事,他将话题拐到了看守所,道,“听说你在山南第一看守所里混得很牛,成了掌板大哥了,这事挺有传奇色彩。我就一直纳闷你二十左右的年龄,怎么能混成牢头狱霸?”
王桥拿着香烟,一直没有抽,放在鼻前嗅着,轻描淡写地道:“说起来也没有特殊之处,姐姐通过熟人找了看守所民警通融,我在里面又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不小心就成了大哥。”
林海发出了感慨,道:“你姐姐既能持家又能在外打拼,是个好女人,可惜湘银一时糊涂……哎,崩盘的那些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债务真比老虎还要厉害,有一段时间我都走在生死边缘。”
王桥道:“我在看守所的时候,唯一想的是如何活命,所以我不能理解姐夫的行为。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这是我的最有效的座右铭。”
林海道:“在看守所的日子绝对很难过,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从这点来说,你很坚强,湘银有你这般坚强就不会出事。”
王桥不愿多谈英年早逝的姐夫,道:“我能从看守所出来,从根子上还靠了林哥,若不是你的事让真凶落网,我十有八九会被当成杀人犯。林哥,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猜我准备做什么?”
林海摇了摇头。
“林哥,在释放当日,我想把这个吞下肚子。”王桥从脖子上拉出一根铁丝,这根半边带绣半边光亮的铁丝被打造成一个圆形的环,用绳子吊起当成一根项链。
“铁丝做的?”
“我在山南第一看守所里偶然找到了这段铁丝,如果晚一天释放,我就准备吞下这根铁丝,然后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或者医院逃跑。到时肯定会和警察冲突,那时就真成为犯罪分子了。”
林海和王桥是依靠王晓为中介建立起的间接朋友关系,一般来说间接朋友关系很难形成真正友谊。但是林海和王桥关系特殊,绑架案牵连出光头老三案子的真凶,一条无形之手将两人的命运紧紧联系起来,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如多年未见的故友重逢。
林海提议道:“这一次回巴州,发现巴州也开始流行酸菜尖头鱼,去尝个鲜。”
王桥实话实说道:“还是到前面的廖氏烧鸡公吧,炒盘鸡杂,来一份麻辣鸡血,方便快捷,味道不错,吃完饭我要去上晚自习。”
林海看了看表,笑道:“我总是不习惯你还在读复读班这个事,把这茬又忘掉了。那我就请你吃烧鸡公,这也是今年流行的菜,下次请你吃酸菜尖头鱼。”
胖胖的廖老板正站在店门口抽烟,一眼就认出王桥,将衣袋里的香烟掏了出来,道:“只有两位?吃点啥子,我下午才收到一批高山土鸡,都是三斤左右。鸡爪子又长又硬,绝对正宗。”
林海走遍大江南北,八大菜系都吃过,最钟情的还是略带川渝风味的家乡菜,他商量道:“好事不在忙上,你也别想着回去上课,今天就吃烧鸡公。”
廖老板善于察言观色,拍着胸膛道:“动作麻利得很,半个小时就成。”
王桥并非死板之人,见林海诚心请客,也就不再提上晚自习之事,暗自决定熬夜将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廖老板散了烟,走回厨房,对白衣厨师安排道:“今天街道蔡主任来不了,他点的小锅还有二十来分钟就行了,给靠窗那桌端过去。”随后提着装有老鹰茶的玻璃壶,亲自给王桥和林海倒茶。
端着老鹰茶喝了一口,林海道:“这个老鹰茶其实是极粗的茶叶,若是放在其他地方绝对难喝,到了巴州餐馆喝起来就顺口,很神奇的。王桥,作为兄长说一句实话,读几年大学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九二南方谈话以来,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等你从大学出来,机会不知会失掉了多少。”
王桥不知林海谈这番话的意图,静听下文。
“从去年开始,外资大量涌入国内,各地政策都很优惠。我注册了一家外资企业,准备回巴州投资,搞中外合资,合理避税。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到公司来工作,工作地点就在巴州,职位不可能太高,但是绝对有锻炼机会,只要肯做,两三年时间就可以挑大梁,我准备将山南这一块的业务交给你。”林海企业处于高速成长期,极缺得力人手。他不太注重学历而更注重实际能力,像王桥这种在看守所能称王称霸的人绝对是管理能手。
他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起合作,共同打江山。”
王桥万万没有料到林海会提出这个建议,深感意外,道:“我没有企业工作经验,恐怕有负林哥重托。”
林海笑道:“你恐怕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在看守所都能横着走的人,在哪里都是牛人,我看人眼光在行业内颇有几分薄名,不会看错人。我的提议很现实,你可以认真考虑。”
读大学是王桥从小的一个梦想,历经坎坷后,梦想曾经如此遥远,也曾经完全失落,此时他终于可以向梦想发出冲击,因此不愿意考虑林海的意见,道:“谢谢林哥,考大学是我从小的梦想,以前无奈地放弃了,如果现在又放弃,恐怕这一辈子都会后悔。我认为不管什么时代,只要有真本事,机会都有,所以暂时不考虑工作。”
林海劝道:“大学扩招的消息传出来好几年,如果真要扩招,大学教育就要从精英教育变成基础教育,大学生以前是天之骄子,以后肯定会被打落凡间。读不读大学和事业成功没有必然联系,这几年我都在广东活动,那里活跃的一大批企业家都没有太高学历,甚至还有许多重量级老板大字不识几个。你天生就有组织才能,沉下心做几年企业,绝对比读大学强。在我这里工作四年,你就变成王总,读四年大学,还得从最基层做起。”
王桥沉默数秒,道:“大学如果变成了基础教育,我连基础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拿什么来竞争?”
林海和王桥受教育不同,生活和工作经历迥异,行走在不同的人生轨道上,看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
林海试着再劝了一次,道:“回省内搞中外合资是你姐夫的想法。湘银相当聪明,目光敏锐,大局观极强,可惜一时没有想通,主要是前期太顺利的原因。如今外资是超国民待遇,各地当官的都有资金红眼病,看见外资都饥不择食,普遍搞三免两减半,也就是企业创办的前三年所得税全免,后两年减半。”谈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愤激,道:“制定政策的人都是脑残,合资企业所得税税率15%-33%,国内企业则55%,逼得大家搞假合资。”
王桥只是做过最低端的销售工作,对现代企业运作是典型的门外汉,林海所言他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懂,总觉得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他拿着香烟在手里转动着,最终还是坚定了信念,道:“谢谢林哥看得起。我还是决定考大学,这是小时候的梦想,也是将来建功立业的基础。不管结局如何我都要先试一次,至于以后道路如何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不管是否愿意到林海的公司,他对林海的青睐还是很感动。人在最低潮、最困难的时候,能得到成功人士真诚的赞扬,往往会增加自信心和向上的动力。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有时很虚妄,但是却实实在在支撑着很多人的行动。
廖氏烧鸡公窗外,晏琳和刘沪端着酸辣粉朝学校走。晏琳看见停在店外的小车,偏转脑袋朝店内看,透过玻璃,恰好与窗内王桥对视一眼。窗前有一小截露出水泥路面的铁柱子,晏琳踢到了铁柱子,身体一个踉跄,酸辣粉摔得老远,地面一片狼藉。
王桥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笑了起来。
晏琳出了丑,气急败坏地东张西望,透过窗,她清晰地看到王桥的笑容,不禁朝他挥了挥拳头,这本是熟悉人之间才用的动作,用在此时倒也自然。
王桥觉得这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挺可爱,率真中带着泼辣。
林海没有注意到窗边的女孩,专注地看着那枚被做成项链的铁丝。铁丝粗硬尖锐,一端光滑,另一端锈迹斑斑。眼前的铁丝让他想起曾经捆住自己的铁丝,后颈窝不由得冒起凉气。
把玩良久,他将铁丝还给王桥,道:“这段铁丝就是你的超级护身符,有了这个护身符,什么事情都会成功。”
廖老板亲自端着烧鸡公来到桌前,道:“正宗高山土鸡,味道绝对巴适。”他又递出名片,对林海道:“以后要吃烧鸡公,提前打电话过来,我先让人炖着,到餐馆就能上桌子。”
王桥尝了块鸡肉,肉嫩、味香,他疑惑地道:“我们才来二十来分钟,这么快就煮好了,味道还行,应该不是高压锅压的。”
廖老板笑道:“你是内行,厨师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
从门外呼呼啦啦走进六个人,清一色吊裆裤和黑布鞋。吊裆裤是指腿部和裆部特别宽大的军警裤,走路时裆部很空,荡来晃去,俗称吊裆裤。黑布鞋是指胶底和黑色布面组成的平底布鞋。
吊裆裤和黑布鞋是巴州城内社会青年的典型穿着,是军警裤在新时代最后的残留。
六人里有一人是王桥同寝室室友,叫包强。王桥颇为厌烦此人,有意别过脸,低头吃肉。
包强是巴州五中毕业生。五中是准社会人物的大本营,学生们在校期间以认识社会人物为骄傲,打架斗殴实在是家常便饭。包强被母亲押到一中复读班后,根本无心学习,满嘴社会语言,在寝室时常抽烟喝酒,更令人恼火的是他酒量甚浅,凡喝必醉,醉了就失去理智,和室友打闹了很多次,关系弄得很僵。
他走进店里,直奔柜台,道:“老板,几个哥们来看我,赶紧弄一锅。”
廖老板暗道晦气,脸上不耐烦神情一闪而过,习惯性地掏出烟,道:“哥几个到二楼坐,我给你们炖一锅。”他不愿意包强等人在大厅里影响其他客人,干脆将这些人引到了没有人用餐的二楼。
上楼时,一个正在上楼的社会青年飞起一脚踢在墙板上,楼梯传来砰砰两声巨响,随后又传来“咣”的一声,一扇房门碰到墙壁上,差点儿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