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韵回来了。

虽然才出去四个多月,但是,简韵身上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程一路一看见她时,就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陌生感。甚至,他觉得从前那个送他《瓦尔登湖》的简韵,已经不再存在了。代替她的,是一个全新的开放式的时尚女子简韵了。

程一路住在省委办公厅自家的宾馆江南大厦里。这是一个套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会客室,旁边还有一个小房间,是游乐室,现在被改造成了书房。程一路喜欢安静,所以这房子知道的人并不多。到目前为止,除了刘卓照来江城办事到这儿来坐过外,还没有其它人踏足过。

简韵一进门,就笑了。说:“哈,布置得像个阑房,清爽着呢。”程一路笑笑,看了看简韵。虽然时尚,人却痩了。脸上的皮肤,大概是用化妆品的蝝故,近距离看有呰发暗。简韵见程一路看她,就用手勾住程一路的脬子,道:“变漂亮了吧?没想到?看你这样子,一点儿也不想我。”程一路没有说话,只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部。简韵亲了一下程一路的脸,又问:“真的不想我?”“啊!”程一路又拍了她两下,简韵说:“这房子还真温馨。我喜欢!”“喜欢就好。”程一路拉着她坐下来,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简韵道:“不是突然,是临时。想来看看你的样子。我明天就得回北京,”“这么快?”程一路问。

简韵点点头,就这一刻,程一路似乎又看到了四年前的简韵。那是她第一次采访作为市委秘书长的程一路,走时放了一张名片给他,那是一张她自己设计用一朵淡绿的素兰花作底村的名片。程一路到现在都记得,在名片上写着一行字:简韵期待您真诚的批评,您的批评是对我的爱栌。

程一路就是被这名片和名片上的话一下子打动了,简韵就像一枚春天的香樟叶,飘扬在他的脑海里……

简韵在房子里转了一8,程一路说出去吃饭吧。简韵说不了,“我已经约好了省台原来的两个姐妹,晚上在一块聚聚。你就别管了。”

程一路愣着看了她一眼,道:“那也好。你出去吧,我等你。”简韵走后,程一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因为简韵回来,他已经推掉了晚上的应酬,本来他想和简韵两个人好好地坐在一起吃餐饭的。

坐了会儿,房间里开始黑下来了。程一路也没开灯,只坐在书房里,黄昏的宁静一下子袭上来,他想起早些年在部队里,黄昏时,他喜欢一个人跑到营房后面的山上,看着天色一寸寸地黑下来。天地之间由光明变成了苍茫,由喧闹变成了宁静。那一刻,有一种感觉一直让程一路记着,自己仿佛融化在这黄昏的天色中了。

天地无涯,人如芥子。

简韵的大包放在客厅里,她背着小包出去了。大包里的东西,已经被她全部翻了出来。她刚才走时,又换了套衣服。程一路开了灯,想替她把包好好地整理一下。都是些衣服,还有几本书和本子。程一路将衣服先一件件地桂在橱子里,然后又回过头来整理书本。书都是关于时尚方面的,程一路将它们放到茶几上,在拿起笔记本时,从里面滑落了好几张照片,他捡起来,扫了眼,人却被定住了。

这几张照片都是合影,而上面的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简韵,一个是看起来年龄在四十桂边的男人。有在草原拍的,有在长城上拍的,还有在公因里拍的。每张照片上,简韵都像一根枝条,紧紧地依在男人的身上。甚至,还出现了拥抱和亲吻的镜头……

程一路的头一疼,他赶紧坐下来。照片散落在地上,简韵却还在上面笑。

……一直坐着,直到泪水馒馒地流下来。程一路的心,如同被挖了个不小的窟窿,疼痛,忧郁,悲悯,而无奈。

一个小时后,程一路起身将简韵的包重新收拾了下。书和笔记本以及照片都放了进去,甚至包括刚才才挂进橱子里的衣服。然后,他在桌上留了张字条,说自己临时有急事,出差了。请简韵回来后好好休息,明天离开时,将门关好就行。

下了楼,程一路给司机小唐打电话,让他马上过来。他要回一趟南州。路上,程一路一直没有说话。小唐放了盘带子,是民族音乐。秘一路一边听着,一边心胸开朗起来。而且,他突然有一种放下包袱的感觉。两个人的爱,都是机緣;当初,认识和喜欢上简韵,应该说除了天真与清新外,其它的,也只能说是一种蝝分。蝝分注定,便走了这一遭。走着走着,到了回头的时候了,便踅回来。这或许也是緣分,緣分不能强求,既是尽了,那就放下,禅宗中就有一个著名的公案,就是“放下”。心头放下了,身体无所谓不放下。既已放下,大家都得欢乐。不然,惘然地背着,到头来,对彼此都将是更大的伤害了。不过,这放下的过程,毕竟是心灵上的一种疼……

快到南州时,程一路打电话给刘卓照,说要到他的世外桃因去喝酒。刘卓照先以为程一路在开玩笑,就道:“桃花谢了,酒也空了。来干什么?”程一路认真道:“来就是喝酒。不会真的拒绝我吧?”“难道你真的来了?”刘卓照问。

“当然真的。二十分钟左右即可到。”程一路说着就桂了。到了党校门口,程一路让小唐到市里找个地方住下,明天早晨六点过来接他4至于他自己,晚上另外安排。

小唐走后,程一路在门边上又给刘卓照打电话。刘卓照很快来了,一见程一路,就道:“团长哪,怎么回事?突然就跑来了,路过还是?”“是专门来的。”程一路道。

“专门来的?”刘卓照望了望程一路,眼光也是异样的。食堂里正在做菜,刘卓照说:“让他们做了几个小菜,我们俩个好好地喝一杯。”

程一路说正好,我也就想两个人静静的,喝点痛快酒。菜上来后,刘卓照特地开了瓶五粮液,一人倒了一大杯,程一路闻了闻酒香,抬头就喝了一大口,足足有半杯。刘卓照赶紧道:“酒可不能这么喝!慢一点,边川菜边喝。”

程一路又喝了一口,刘卓照急了,伸手要夺杯子。程一路说:“不要夺了,我就先喝这两口。然后我们慢慢地喝。”

刘卓照问:“是不是有什么事了?不然,团长可不会这状况的^”“能有什么亊?”程一路笑了下,不过这笑声中有些无奈,“我哪知道?有事就说说吧,说出来人总要好过些。”刘卓照端着杯子,同程一路碰了下。

程一路叹了口气,“卓照啊,其实这亊说出来也是儿女情长。我跟简韵准备分了。”

刘卓照停了筷子,盯了程一路一眼,“真的准备分了?她不是在北京吗?”“下午回到了江城,就是因为回来了,所以^”程一路又喝了口酒,眉头也拧紧成了一个“川”字。

“是她……”刘卓照试探了下。

程一路没有回答,刘卓照知道这事再问也没意义了。对于程一路这样的人,他不想说的,你就是拿着枪,他也不会说。虽然,很长时间来,刘卓照从内心世界来说,暗地里是希望程一路和简韵断了的。一来他觉得他们毕竟有年龄上的差距,二来,刘卓照还是希望程一路能和张晓玉复婚。但是,现在真的听到他们要分手,刘卓照心里又有痤不是滋味。程一路一定也在承担着巨大的痛苦,不然他不会跑到尚州来,不会一个人主动地提出来要喝酒的。程一路是个有严格的纪律感的人,而且更不是一个爱酒的人。

“分了也好。緣分尽了,就分吧。想开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空间,既然不能再互相重叠,那就彼此分开彼此祝福。这样也好!”刘卓照劝道,又陪程一路喝了一口,“也许这样你才算是回到本来的生活轨道。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我也这样想。但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程一路说:“我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而且以一种我难以接受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刘卓照也叹了口气,“该来的终归要来!至于方式,只不过是形式罢了,重要的是内容。”

“唉!”程一路把杯中的酒和刘卓照碰了下,然后喝干了。刘卓照又给杯子满上,一瓶酒,正好四杯,每人两杯。这个量,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很合适的。

喝着,刘卓照就问到到省委办公厅后情况怎么样,程一路说:“各地都一样。程序一样,方法一样,规则一样。如果说有不同,就是上面的人事可能更加复杂一痊,就像塘水,上面的池子更深一呰,更有内涵一些。但是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不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嘛?”

这倒是。刘卓照说到齐鸣,说程一路离开南州后,王进似乎更有幼头了。现在晚上打开电视,看《南州靳闻》,王进的出镜已远远超过了齐鸣。据说有一次会上,齐鸣很含蓄地批评了这事,搞得电视台很难办,而且,吴兵的家人最近突然向纪委交了一个什么小本子,上面记录了很多南线工程的秘密。连齐鸣也涉及到了,听市委那边的人说,齐鸣最近情绪很不好,一开会就骂人,一喝酒就牢骚。

程一路听着,心里英名地有种感觉:尚线工程这块饼于,迟早会套住一些人的脖子的。不会仅仅是吴兵自杀就了结了的。一个人好端端地自杀了,他不会一点线索不留。这不,小本子出来了。这小本子或许就是一些人最头疼的,也是最惧怕的。它是定时炸弹,更是审判书……

上周,齐鸣曾到省委办公厅去过一次,跟程一路简单地谈了几句话。无非是即将开始的人代会,让程一路在某些方面给些关照。程一路说我也才来,人事不熟。能关照什么呢?当然,能够说上话的,我还能不为你齐鸣说话?不过,那一次程一路就发现,齐鸣过得并不好,神情有痊恍惚。在提到王进时,齐鸣连续用了三个意外:一是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很意外;二是这么强化政府主体地位,很意外;三是如此强烈的个人主义,很意外。

程一路并没有对这个三个意外发表看法,他已经离开南州了,再议论南州的干部,并不是好事。倾听,就是一种最高的艺术。

酒喝完了,刘卓照请程一路到县干楼。他回家特地找了点上好的野茶,泡上,一缕清香,让人的心神一振,刘卓照说:“晚上我就在这陪团长了,咱们好好聊聊。”

程一路笑道:“当然行,只要弟妹没意见,反正我晚上也睡不着。心里乱得很。”

“她有什么意见?你不知道她?听我的话,跟着我走。放心。”刘卓照哈哈一笑,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把一些树的影子也映上了,斑驳可爱,很是生动。程一路突然静默了。

刘卓照也不说话,只看着月光和月光中的树影。蛩鸣幽幽,仿佛从很遥远的诗经年代传过来,一寸寸地叩击着人心。

刘卓照道:“还记得有一年我们在部队上,你,我,还有冯军,大家一起坐在射进猫耳洞的月光里,听对面越南女兵唱歌的事吗?”

“记得。那歌声虽然听不懂,但很好听。可惜第二天,她们就死在了炮火之下,”程一路说着,脑子里就闪出那一画面:一阵猛烈的炮火中,越南女兵的长发飘着,然后倏忽凋落……

“战争哪,就是这么……”程一路叹息着。其实,不仅仅越南女兵,就是程一路所在团里的一名女卫生员,歌唱得也好。头天她还给程一路打过吊针,第二天黄昏时,她经过猫耳洞前沿,就被越南人给打倒了。子弹从后脑进去,把头发染成了血色。而她的面容还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沉静。

那是看得见的战争,而如今的官场,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战争。在这战争中,也不断地有人倒下,不断地有人成为牺牲。

快十一点时,程一路和刘卓照正准备睡下,程一路的―看,他就知道这肯定是简韵的。她一定是才到房间,看见了程一路留下的条子,和那被重新整理了的包。然后,电话就打过来了。

接吗?不,不能接。一接,很多的事情就没办法再继续了。就这样算是告别了吧,无声而理性,电话还在固执地响,刘卓照道:“一路啊,接了吧?谁啊,是她吧?”程一路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简韵说:“对不起,你真的出差了?”“是啊,出差了。我正在南州呢。”程一路道,声音还是一贯的平稳。”是不是……你看到了什么?”简韵小心地问。

“没有。你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吗?”程一路反问了句,简韵哭了,“睢道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嗯!”程一路答道。

简韵停了,哭声却大了,“是我不好。可是我真不想就这样就分了,真的不想。能;回来吗?”

程一路握住手机,没有停顿,马上道:“没必要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按照我条子上的办吧。我要休息了。你也好好休息。”

简韵似乎还想说话,程一路挂了,而且关了机,刘卓照看着他,也没说话。他清楚,在这个问题上,他不管说什么,程一路就不会随便改变自己的主见的。现在,他要和简韵结束,同样也是九四马也拉不回来的。

第二天早上六点,小唐准时过来。程一路随即赶回了江城。他没有回到房间,而是直接去了办公室。上午十点,在开完一个会议后,他先是打了电话到房间,没人。然后自己回了趟大厦。房间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书桌上还多了一束正放在花瓶里的百合。在茶几上,放着简韵留下的信。

一路:

原谅我,我知道你一定很伤心。不然你是不会离开我独自去南州的。我也很伤心,我们这么多年的美好时光,就这么结束了。我为自己感到难过。

我无法也不应该为自己开脱。到北京后,我遇上了一呰人,在他们的影响下,我知道我自己变了,不仅仅是生活方式,包括爱情。在我的心中,你越来越成为了一个长辈,而不是一个单纯的爱人。我的爱情在北京。这一点我也不曾想到,但是,就像当年我爱上你一样,猝不及防,无法逃避。

本来,这次回江城,我就是想把这件事跟你说清楚的。不想,我还没说,就出现了这样的结果。也好,该来的终归要来。来了,就坦然了。

其实,我也知道,在你心里我们也是还有些不合适的。不然,怎么这么几年,我们都没结婚呢?

我走了,谢谢你这几年的爱护。希望你快乐些。注意身体。

简韵

程一路看着,鼻子一酸,泪水禁不住就下来了。他打开窗子,朝大街上看了看。到处都是车子,都是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行人。一枚早落的叶子,被风吹着,一直在空中旋转。那种旋转,仿佛离别的舞蹈,凄美且忧伤……

回到办公室,刘凯副书记找程一路上去,交给他一封举报信,是西江部分老干部联名举报土地问题。信里说,西江市个别领导,大肆收受房地产商的贿赂。将西江市繁华地段的一块国有土地,也就是原来西江塑料厂的土地,通过不正当手段,拍卖给了来自省城的杜美房产,每亩地,財政入库地金仅为四十万元,而同在一个区域内的其它地块,通过招拍挂后,每亩地金达到了一百四十万。仅此一项,杜美房产获得的土地差价,就有一亿多。

程一路看着心里发紧,西江是王浩所在的市,这某领导,看来就有是王浩的嫌疑。

刘凯道:“数額这么大,还了得?杜美房产是个什么公司?这样的事也敢做?”

“杜美房产我倒有呰清楚。这个公司在南州散过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是个女的,叫杜丽。目前,这家公司可能是江南省较大规模的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了。”程一路补充道:“如果情况属实,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不知纪委那边……

“我刚才打电话问了下紀委,他们也收到了来信。已经决定着手派人下去调查。我也跟卫东同志汇报了下,他让省委这边,请一个副秘书长参与一下。我看这亊就你吧,对于基层工作,你熟悉。”

“这……不太合适吧?纪委要查,这边……”

“没亊的。你只是去了解一下,不干预纪委正常调查。”

“那好,我明天就过去。”

从刘凯副书记办公室出来,经过徐其哲办公室时,程一路进去把情况稍稍讲了下,说明天他要去西江,先了解一些情况。徐其哲早些年曾经是西江市委书记,一提到西江,自然就很关注。而且,对杜美房产,他也是很熟悉的。听完程一路的汇报后,他沉思了会,道:“这亊不能过急。刘凯同志从上面下来,可能有些情况不是太熟悉,基层有基层的特殊嘛。我看这样,你先到西江,也不要说是为这个举报信,而是作为一般性的工作检查。这个一路同志应该行,基屋,我们也是要保栌的嘛!”

程一路点头称是。徐其哲又道:“听有些同志说,你在办公厅那一块作了呰改革。这很好嘛!不过,也要注意平衡啦。比如副秘书长与办公厅之间的关系,这个要摆正。哈哈,他们跟我说了,我说一路同志对内部的制度改革,我是完全赞成的。不过,也得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把好事办成了坏事,是吧。啊!”“那当然是,我会注意的,”程一路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