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黄丽坐飞机到海南去了。

去年,黄丽所在的公司据说效益不错,那个原来的处长现在的老总朱少山,一高兴让所有的员工都飞到海南,去享受一下亚热带的浪漫。黄丽是在大年初一的早上跟杜光辉说这事的。杜光辉没有做声。一年中难得的全家三口相聚的时光,因为黄丽的一走,又要缺一个角了。杜光辉的心里自然不是太高兴。更重要的,是她这次到海南,是跟朱光山一道。杜光辉想起儿子凡凡的话,心里总是有些别扭,可是又无法说出来。这样的事,如果没有,你随便一说,也许正好将某一层窗户纸捅破了,本来没有的事,可能就变成了真实的要发生的事。杜光辉明白这一点,所以黄丽跟他说要到海南,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初五,黄丽还是拎着小包,赶到飞机场了。

杜光辉和儿子凡凡中午守在家里,凡凡上了一会儿网,说头有些晕。最近半年来,他老是感到头晕。杜光辉想大概是学习太紧张了,高三了,人整个地都埋在学习堆里,再好的孩子也难以坚持。何况凡凡从小身体就不是太好。杜光辉说:“悠着点,依你的成绩,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能上,就行。身体是最重要的。”

凡凡点点头,回房间里去了。

杜光辉开了电视,重播春节联欢晚会。杜光辉便换了个台。以前,春节联欢晚会他是必看的,那几乎成了中国人春节的一道大餐。可是现在,杜光辉看不下去了。整个晚会不是拿农民工开涮,就是找残疾人说事。或者就是自以为有包袱却让人笑不出来的小品,还有那些年年都呆在台上,却没有什么变化的明星。烦不烦啦!杜光辉私下里替那些明星想。

如果要是杜光辉,他完全愿意取消春节联欢晚会的。中国这么大,搞这玩意儿干什么呢?各省搞,各市搞,各县搞,全国搞下来,不知是多少钱?这些钱要是用来发展桐山的茶叶,不说一万亩,就时十万亩、百万亩也没有问题的。然而,这些钱只在电视上漂了漂,有的还引来一片骂声,何苦啊!

莫亚兰打来电话,说她提前回省城了。

杜光辉在电话里问:“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在家没劲。老爸老妈一个劲地说那事。多没意思。就回来了。”莫亚兰说。她说的那事,杜光辉知道,就是指婚姻大事。她的父母不清楚,莫亚兰与那个神秘人物的关系。他们自然会着急的。

“中午有事吗?不行,请我喝茶?”莫亚兰问。

“这……”杜光辉迟疑了一下,还有儿子凡凡的。

“啊,有事是吧?那没关系。晚上吧,晚上我请你。我也是刚下车,那就好好地睡一觉吧,犒劳自己。”莫亚兰笑着,笑声通过话筒传过来,还是那么的富有感染力。

杜光辉也笑了下,“那你先睡吧,晚上我请你。”

杜光辉是喜欢和莫亚兰在一起的,即使不说话,也觉得心里安稳。人的感情也真是奇怪,跟别人在一起时,他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有跟莫亚兰在一起时,他觉得生命是那么的鲜活,觉得人生就像一张张开的五彩缤纷的草地,还有着很多的美好、还有着很多的欢乐……虽然这种美好、这种欢乐只是内心里的,只是深藏于情感的深处。但是,它就像岩层底下的泉水,是能让生命得到滋润的。

晚上,杜光辉对儿子说自己出去有点事,让他一个人在家。儿子说你出去吧,尽管放心,我已经习惯了。这后一句话多少让杜光辉有些伤心。他迟疑了下,甚至决定放弃和莫亚兰的喝茶。但儿子已经回到了自己房中,关上了门。杜光辉只好叹口气,出门了。

这天晚上,杜光辉第一次看到了莫亚兰的泪水。

喝茶的地方叫香格里拉,是座装璜得有些民族风情的茶楼。离莫亚兰住的地方不远,杜光辉到的时候,莫亚兰已经到了。杜光辉看了看她,说:“怎么一个年过下来,眼见得瘦了?”

莫亚兰没有做声。

服务员上来给杜光辉送了茶,杜光辉又看了一回莫亚兰,问道:“怎么?有事儿?”

莫亚兰叹了口气,说:“来,喝茶。”

杜光辉觉得莫亚兰今天晚上的情绪有些古怪,又想到莫亚兰上午刚下车,怎么就直接找了他,而不去找那个人呢?这于常理不合,也与莫亚兰的性格不合,更与莫亚兰与杜光辉的关系不合。

莫亚兰抬起了头,杜光辉发现莫亚兰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怎么?怎么了?”杜光辉问。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想哭。”莫亚兰轻声道。

杜光辉想问为什么,但没有问,临时改了口:“那就哭吧。人有时候是需要发泄的。”

莫亚兰低头用纸巾在眼睛上擦了擦,然后抬起头,“我和那个人分手了。”

“啊!”杜光辉一时有一些震惊,他说不出更多的话,只用了一个“啊”字。莫亚兰道:“其实我早知道这种结局。这事从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可是太快了。太快了。”

杜光辉喝了口茶,茶的味道有点浓,他往杯里加了些水。这一刻,他明白不说话比说话好。莫亚兰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而不是一个同她一样的倾诉者。

“他马上要调走了。到北京。昨天,他给我最后一个信息,我们正式分手了。”莫亚兰说:“我没想到这么快。我想抓住这注定短暂的幸福。可是它太短了,太短了,以至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尝。”

“我不想缠他。因为我爱他。”莫亚兰说着端起杯子,看着杯子里正向下沉落的茶叶。那些茶叶在即将落到杯底时,莫亚兰晃动了一下,茶叶又翻动了上来。然后再落下,而莫亚兰看着,手停了。

“就像这茶。人生如茶,真的不假。总是会到无味的时候,总是会到尽了的一刻。”莫亚兰笑了一下,杜光辉发现那笑中有一份莫名的凄楚。

“那你?亚兰,既然迟早要来,也许早一点比迟一点更好。”杜光辉望着莫亚兰。

莫亚兰说:“是吧?”

包间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突然,莫亚兰的手机响了。

莫亚兰看了下,又摁了。又响,再摁。杜光辉知道那是谁的了,就道:“接了吧,再怎么说也还是……”

再响起来时,莫亚兰接了。杜光辉听不清对方在讲什么,莫亚兰一直听着,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然后挂了。

杜光辉问:“是他吧?”

莫亚兰点点头,“他说让我跟他一道到北京去。”

杜光辉相信那个人是有这能力的,他会很快把莫亚兰调到北京,只要莫亚兰愿意。他望了望莫亚兰,莫亚兰说:“我怎么会去呢?光辉,你说我能去吗?”

“这……”杜光辉不知说什么,他的心里有一丝丝忧伤。莫亚兰却叹了口气,说:“谢谢光辉,你听我说了那么多。我还没问,你在县里怎么样?”

“就这样吧。”杜光辉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也许我真的跟他去了呢?光辉,你……”莫亚兰起身给杜光辉倒了次水,然后坐下来,说:“等你两年挂职满了,我想让他为你说说话。”

“这个就不必了。我不想因此让我们的感情蒙尘。”杜光辉说得很彻底。莫亚兰赶紧道:“就算我没说吧。我以前也一直这样想的。谢谢你。”

杜光辉这时候感到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他转过身去,镇定了一会。再转过头来,对莫亚兰说:“亚兰,回去吧。不早了。”

“好,不过,光辉,我真的想再坐一会儿。再坐五分钟吧。”

两个人坐着,茶已经凉了。等起身,莫亚兰握了握杜光辉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杜光辉看着莫亚兰渐渐地走进了乍暖还寒的夜色中。

回到家,凡凡已早早地睡了。最近这孩子晚上总是睡得早,他自己说是老是感到疲惫。杜光辉想反正是放假,早睡就早睡吧。一上学,又得辛苦了。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是本省新闻。其中有一条是湖东的。他在镜头里看到简又然了。简又然正领着一群人,到贫困户家中慰问。

“这个简又然!”杜光辉看着笑了下。

刚要换台,部办公室的赵妮打来电话,通知说初八晚上,部里要搞新春联欢,请杜光辉杜主席到时参加。杜光辉说怎么这时候才通知啊?赵妮笑道:“部长才跟我说,我现在不通知,又怕你杜大书记到时回了桐山呢?那我岂不要挨领导的批?”

杜光辉说那也是。挂了电话,杜光辉心想赵妮这张嘴,真个是得理不饶人。机关上有人私下里说赵妮和简又然有一腿。杜光辉不太相信。反正他没看到过,眼不见不为实嘛。

天开始下起了小雨。这半南半北的城市,到这个季节,不下雨,天气还算暖和,可是一下雨,立即就有些清冷了。空气中丝丝缕缕的寒气,让人感到心头发紧。杜光辉陪着儿子呆了两天,爷儿俩除了看书、看电视,有时也杀上一盘。杜光辉发现儿子的棋艺竟然已经超过自己了。好几回,他不得不动用了做爸爸的特权,悔了几步棋。就是这样,他的赢面还是很小。拍着儿子的肩膀,杜光辉道:“好小子,胜过老子了。好啊,好!”

初八晚上,杜光辉先是给凡凡弄好了晚饭,自己还陪着吃了几口,然后才到部里联欢的酒店。一进门,杜光辉看到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连一些离退休的老干部也来了。杜光辉往里走,就听见简又然正在说话。简又然的声音很大,说:“我请大家都到湖东,等到春天的时候,我们湖东万花湖可是美极了。到时我请你们到湖上划船。不过,我得先声明,湖中可是有美人鱼的,听说……”

有人开始起哄,简又然卖了个关子。杜光辉也停下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简又然那边,杜光辉只好找了个位子坐下。简又然又说:“特别是我们部里,帅男如云,那可是美人鱼们最喜欢的盛宴了。哈哈!”

“我们倒不怕。我们就怕简主任被万花湖里的美人鱼缠住了啊。大家说是吧?”

“哈哈,哈哈!”一片笑声。

突然,笑声和说话声都停了,大家的目光全部投向了门口。欧阳部长和其它几个部长过来了。

欧阳部长挥着手道:“大家坐,大家坐。联欢嘛,就得自在。”

简又然走上前去,跟欧阳部长说了几句,欧阳部长笑道:“要是真的,我也去好了。哪个男人不希望碰到美人鱼啊。大家说,是吧?啊!”

丁部长看见了坐在边上的杜光辉,马上拉过来,说:“光辉书记,怎么坐这儿呢?来,来,来,到这儿来。”说着,将杜光辉拉到了主桌上。杜光辉说这不合适吧,但看见简又然已经坐在那儿了,也就坐了下来。

王化成副部长作了个简单的开场白,“今天是新年的第八天,八是好日子啊。选择这一天,来搞新春联欢,也是意味深长的。今天,不仅仅有机关里的全体同志,我们还请了离退休老同志,请了正在底下县里挂职的简又然和杜光辉同志。特别是,省委常委、我们的欧阳部长也亲自参加。在此,我代表部领导班子,向所有参加今晚联欢的同志们表示感谢。下面,我们请欧阳部长给大家作指示。大家欢迎!”

欧阳杰部长慢慢地站了起来,先是环视了一下,然后道:“刚才化成同志说请我作指示,这可不对啊。我是来和大家联欢的,不是给大家作指示的。”王化成带头鼓了下掌。欧阳部长继续道:“去年一年,我们部里的工作,应该是很令人满意的,得到了省委的高度肯定。具体的我就不说了,这里我要感谢在坐的各位。是各位的努力工作,才进一步提升了宣传部的整体形象。我们有很多优秀的同志,不仅仅有机关里的,还有离退休的老同志。特别是个别下派挂职的同志,像简又然同志,在地方上的工作得到了当地党委政府的高度赞扬。在今年的抗雪斗争中,简又然同志为湖东抗雪,发挥了宣传干部的积极作用,给湖东人民提供了精神动力。这都是些好干部。当然,还有……”欧阳部长朝前一看,正碰着杜光辉的目光,便道:“还有像杜光辉同志,工作也是充分值得肯定的。总之,这是一个战斗的、团结的、和谐的的集体。为此,我提议大家共同举杯,为着我们的过去的一年和新的一年,干杯!?十了!”

欧阳部长举着的杯子干了,大家也都干了。然后是副部长们轮流敬酒。再后来,就拉拉扯扯起来了。简又然端着杯子,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他酒量大,左冲右突,游刃有余。而杜光辉,只好坐着。刚才欧阳部长的话,让杜光辉感到有一丝羞愧。从欧阳部长的话里,明显地可以听出,欧阳部长是很欣赏简又然在湖东的做法的。而对杜光辉,如果不是最后的那一眼看见,可能就地“等等”里“等”掉了。

人事处的吴处长过来敬了杜光辉一杯酒,然后拉着杜光辉到旁边,问道:“光辉,你怎么?”

“我怎么了?”杜光辉有些莫名。

“唉,我说光辉啊。你啊,你啊。你知不知道,年前,简又然让人拖了一车子的湖东土特产品到了部里,每个职工都有一份。你看这事做得……而你?怎么……”吴处长是杜光辉在部里少有的个别谈得来的人,对简又然,吴处长也和杜光辉存着同样的想法。

“啊,这个,这个我不知道,也没想过。何况我们桐山也没什么好东西。”杜光辉道。

“唉,这年头啊!老杜啊,不兴老实人了。你看那样,整个一个小人得志。”吴处长向简又然瞥了眼。

杜光辉拿杯子碰了下吴处长的杯子,说:“谢谢。不都是挂职嘛。一样,一样!”

“不一样哪,老杜!”吴处长笑着到别的桌子去了。

简又然端着杯子过来了,对杜光辉道:“我们也喝一杯吧。你我可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啊!”

杜光辉点点头,两个人把杯子里的酒喝了。简又然问:“哪天到桐山?”

“明天准备过去看看。”

“啊,我前几天去了一趟。湖东搞了个下派挂职干部新春回访活动,把以前在湖东挂职的干部全部请了回去。我觉得那可真是个办法,能联络感情,又有意义。”简又然说着,杜光辉只是听。完了,杜光辉道:“这是个好办法。不过,我觉得下派对挂职关键还是要做点事。”

“这当然。不做事哪有地位?”简又然接了话茬,正要继续说,赵妮过来敬简又然酒了。简又然便笑笑,说:“杜书记,多联系,多联系!”

酒后,简又然他们出去唱歌了。杜光辉没有去,一是他心里有些郁闷,二是担心凡凡。回到家,黄丽正好打电话过来,说她从海南直飞北京了。在北京可能要呆两天,那里有个客户,一定要见面谈合同。杜光辉没好气地告诉她,自己明天就要回桐山了。

那凡凡呢?黄丽问。

我哪知道?杜光辉答道。

唉,你再等两天吧,就两天。黄丽说着,杜光辉说你就别问了,玩你的去吧。然后“啪”地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杜光辉的头有些发疼,大概是晚上喝了几杯酒的缘故。他起身倒了杯水,咕噜地喝了下去,然后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他看见一只毯子正盖在自己身上。一定是凡凡在他睡熟后盖上的。杜光辉抬头看了看窗外,几粒寒星正钉在遥远的夜空上,显得清冷而孤寂。

杜光辉突然想到家乡平原上的那些星辰。那是些一直亮过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的星星。它们是温暖的,也是纯洁的。是亲切的,也是掬手可摸的。就像在头顶之上,就像在树枝之上,就像在门前的水塘里,就像在平原上晃动的雾气里,那些星辰,如同一个个在平原上行走的灵魂,他们停在村庄上,停在社屋里,停在每一个平原人的梦境中……

可是,现在……一切已经那么遥远了。

人到中年,所有的事情这时都齐崭崭地跑到了跟前。以前忽略了的,以前耽搁了的,以前不以为然的,都一齐过来。它们像一个个孩子,在你面前和你争夺每一分一秒的时光。只有在这时,你才猛然感觉到时间太匆促了,真的太快,一转眼,就是中年了。中年是人生从绚烂走向宁静的最后时光。所有要喷发的,所有要表达的,所有要成就的,都会让这样的时光变得紧张而充满烦恼。更重要的是,所有以前都不愿面对的,这时必须认真地去面对了。

孩子,妻子,家庭,工作,情感,等等,等等。仿佛一根根细细的绳索,纠缠着,绾结着,运动着……

杜光辉站在窗前,想起了莫亚兰的眼泪,自己感到了脸上的两行冰凉。

早晨起来,杜光辉送凡凡出了巷道口,叮嘱凡凡中午回来用微波炉热一下饭菜,晚上爸爸会回来的。等他回到家,车子已经来了。司机说他昨晚上就过来了,是叶主任让他过来的。说今天上午杜书记还有活动。杜光辉说那你辛苦了。上了车,就一路奔桐山了。

司机姓池,这是一个很少见的姓。这人快言快语,以前是部队里的,转业到地方上也才几年。一路上,尽说些笑话,说到一些段子,比如“这年头就流行喝晚茶,看晚会,结晚婚,娶晚辈,道晚安,拜晚年。”其中的一个段子让杜光辉很有感触,叫《满江红、岁月》:

挥手告别昨天,都不平凡。天天加班,忙又何堪?饭局转战,几人铁打硬汉?春节到而战犹酣。运筹来年,南征北战,千斤重担,还须气定神闲!到如今,年龄这般,只应低头向前,莫管道路短长。老幼皆须负担,事业正当艰难,公也难,私也烦,打起精神呈笑脸。但愿劳逸相兼,莫忘身体在先,不管这年那节,饮酒注意深浅。别问这官那衔,还是顺其自然。

这个段子真个地把人生的许多感触都抒发出来了。杜光辉听着,叹了口气。

池师傅接着道:“杜书记还不知道吧?黄龙飞喝酒喝死了。”

“黄龙飞?”

“就是粮食局的那个副局长,晚上跟几个下面粮站的人喝酒。喝着喝着,头一歪,就走了。才四十七岁。”

“啊!”杜光辉想这酒也真能害死人,他好像看见明晃晃的酒了。

“还有,听说琚县长要……”

杜光辉感到这个司机话也太多了,但是,他又觉得听起来也无妨。他没有做声,池师傅继续道:“传说年前琚县长找到省里去了。”

这件事情杜光辉清楚,是他陪着琚书怀一道跑省的。除了跑了省财政、省水利、省发改委等几家省直部门外,琚书怀一再要求杜光辉陪他去找一下欧阳杰部长。杜光辉也不好不同意,就带着琚书怀去了。欧阳杰部长正好在家,琚书怀把桐山的情况和杜光辉在桐山挂职的表现简单地汇报了下,然后很委婉地提出了想动一下的想法。欧阳杰部长没有作任何表态,而且,杜光辉感到欧阳部长似乎对他贸然地带人来找有些不太高兴。两个人在欧阳部长家只坐了不到半小时,就离开了。临走时,杜光辉似乎看见琚书怀将什么放在了门口的柜子上。但是那是什么,走在前面的杜光辉并没有看清。

现在真的是信息化时代,这件事情,除了琚和杜,再知道的就是琚的司机了。可是,杜光辉没有想到,传出来的消息是琚书怀要动了。可见世间上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乌有,只是大家传着传着,便传得似乎真实的一样了。

杜光辉一直告诫自己,到桐山来挂职,是来做事的,而不是来在桐山官场上行走的。虽然他是副书记,但他是挂职的副书记,是来想扎扎实实地做点事的杜光辉。本来,琚书怀让他带他去欧阳部长家,他也是很不情愿的。欧阳部长家,老实说他也不是很熟悉的。他只来过一次,还是为机关上的公事。琚书怀请他带路到欧阳部长家,意思杜光辉自然清楚。可是,这层意思琚书怀也并没有说明。琚书怀只是说去拜访拜访欧阳部长,主要是汇报杜书记在桐山的情况。这样一来,看起来有些公事的意思了。又涉及到杜光辉本人,他能不去?他只有去了。

到了办公室,小王跑过来,向杜光辉道了春节好。杜光辉问:“林书记在吗?”

“好像在。刚才我还看见的。”小王说。

杜光辉就起身到林书记的办公室,果真在,而且是一个人,正在文件上用笔划着。杜光辉喊道:“林书记好,新年好!”

“啊,光辉同志啊。新年好,新年好!”林书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望着杜光辉,“怎么?春节人过瘦了?”

“没有吧?还好的。”杜光辉笑着。

林书记走近来,递给杜光辉一支烟,杜光辉没有犹豫就接了。这一点让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一整个春节在家,杜光辉一直是抽烟的,抽的是琚书怀送他的白纸包。

“欧阳部长好吧?”林书记坐下问。

“很好的。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部里搞联欢。”

“是吧。啊,哈哈。”林书记若有所思,停了会儿,才道:“春节前去看了看?”

“这……”杜光辉稍稍含糊了下,林书记立即说:“是应该的,应该的啊。下次方便的时候,我也请你一道去拜访拜访。桐山的发展还是要省委的关心哪!”

“这个当然。”杜光辉狠狠地抽了口烟,突然有些呛,他咳嗽了几声,连着说:“好久不抽烟了,手艺生疏了。林书记,那我过去了。”

林书记点点头,杜光辉边咳边出了门。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正碰见副书记李长。

李长看着杜光辉笑,等他的咳嗽停了,才道了新年好。李长跟着杜光辉进了办公室,问上午光辉书记是不是去参加蓝天木业的开工典礼?杜光辉说是的,办公室通知的。李长笑笑,说:“时间快到了,杜书记过去吧。”

在车上,李长又问了杜光辉,琚书怀是不是节前去拜访了欧阳部长?杜光辉说是,心里却纳闷,这么个事,怎么到处都被人问到?难道大家都这么关心?李长似乎看出了杜光辉的心思,笑道:“光辉啊,你才到县里来。有些事还不太清楚啊!你是挂职的,两年就走,有些事何必掺和?是吧。”

“我掺和什么事了?”杜光辉扭过头问。

“没有,没有。当我没说。好了。”李长赶紧道。

车子转过县城,再走了大概半个小时,便到了蓝天木业。这里正是两山之间的一条山冲,土地已经平整出来了。一些大型设备正整齐地停在场子上。一大排彩旗,在风中飘扬。各种车辆,已经停了一长溜了。

司机把车子径直地开到场子中间,车刚停稳,杜光辉看见人群中一阵燥动。接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领着一班人走了过来。在车门边,喊道:“李书记,杜书记,正等领导呢。”

李长和杜光辉下了车,旁边的城关镇镇长汪飞介绍说:“这是蓝天木业的老总,姓孙,叫孙林。”孙林朝李长和杜光辉笑笑,又握了手。杜光辉感到这瘦高个男人手上的劲挺大的,握得杜光辉的手有些疼了。

城关镇一脸大胡子的程书记,从临时搭起来的工棚里急匆匆地跑出来,边跑边嚷:“迟了,迟了。两位书记不会批评吧?哈哈。”

李长道:“你啊,就是批评也被你说得没法批评了。什么时候开始?”

汪飞答道:“马上就开始。现在是十点。我们定的时间是十点十八分。‘要要发’嘛。马上就到了。”

“那好。”李长说着,跟杜光辉一道进了工棚。孙林让人泡了茶,李长说:“林一达书记本来是要来亲自参加的。但临时有事,就让杜书记和我来了。等会儿,就请杜书记为蓝天木业的开工典礼说几句话吧。”

“这个不行。我不熟悉。”杜光辉道。

程书记捋了捋胡子,“不熟悉有嘛关系?说就是了。谁不知道你杜书记是省委宣传部的大秀才。”

“哪里,哪里?还是李书记说吧,啊,李书记。”杜光辉望着李长,李长说:“既然杜书记不说,我就说吧。总得有人说,是吧。”

杜光辉问孙林蓝天木业的发展方向,孙林说主要是木器加工。桐山有的是森林资源,搞木器加工,得天独厚。蓝天就是依托资源搞开发。重点是搞工艺木器。我们要将蓝天的产品打到国外去,为桐山挣美元。

“这个想法好!”杜光辉点点头。

十点十八分到了,程书记陪着李长和杜光辉到门前的场子上,站成了一长排。李长和杜光辉在中间,程书记宣布开工典礼开始,先介绍了一下各位尊贵的来宾。然后请蓝天木业的老总孙林讲话。

孙林的讲话很短,而且按杜光辉听起来,觉得也是十分的平常。只不过讲了讲企业的发展方向和描绘了一下企业的蓝图。李长副书记代表县委县政府,首先肯定了蓝天木业依托桐山资源,大力发展工艺木器的开拓精神,赞扬蓝天木业将为桐山广大山区农民的致富,提供切实可行的路子。同时要求蓝天木业,不断发展壮大,为县域经济的腾飞,为农民的致富,作出更大的贡献。

一阵掌声,接着是一阵燥动。杜光辉看见在人群的后面,有一些人正在推推搡搡,还传来不算小的吵闹声。杜光辉皱了皱眉,程书记问孙林:“怎么回事?”

“可能是……”孙林边说边朝人群后面望。

不一会儿,一个人跑过来在孙林的耳边说了几句,孙林又跟程书记耳语了一番。程书记问李长:“请两位书记奠基吧!”

广播里放出了欢快的音乐,杜光辉也听不见人群后面的声音了。大家走到划定的地方,一人拿一把锹,象征性地铲了几下土。然后又是一阵掌声。孙林说:“谢谢各位,特别谢谢李书记和杜书记。两位书记的到来,就是对蓝天木业最大的支持。我们一定会努力,以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汪飞说中午已经安排了,请两位书记就直接到金凯悦吧。

车子开出场子的时候,杜光辉回头看见人群边上有几个人正在大声地嚷着什么。李长却闭着眼睛,假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