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建公司坐落在汤山脚下一处狭长的地带里,现在的金州市,几乎三分之二的地盘都是油建公司的。20世纪70年代末期,这里只是汤县的一个镇子。一个其貌不扬的镇子,它的地下确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石油资源。正因为如此,国家才投资在这里建起了油建公司。由于油建公司的存在,这里的繁华程度比起汤县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是油建公司的职工及家属约有十万人,再加上围绕油建公司为其服务的建设、金融、市政等单位又有近十万人。再加上这里的工资水平高,所以其消费水平远远在汤县之上。衣环球正是瞅准了这一点,他要让这些有钱人给吕九庄的宏伟大业做点贡献。

以大队长吕黄永为首的饮食服务队,在油建公司中心的大什字一角扎下了营盘。他们就地取材,依托油建公司一厂矿的一面高而长的围墙,搭起了一排简易的平房。已经入冬了,为了御寒,他们把蒸酿皮子的炉子修在了住房的地上。这样二十四小时炉火不熄,既取暖又蒸面,两全其美,其乐融融。叫它小平房,是因为远看外表的样子跟小平房差不多。可近看就没看相了。长柴泥巴抹的墙,乡里拆来的牛圈门、“牛勒巴”窗安在了这没看相的墙上,像地道的农家牛圈。进到平房里头,更是寒碜得不像样子。房子的东半边是土块搭起铺上麦草的大炕(通铺),西半边是用土块码起的一个硕大的土炉子。炉子的一边是做酿皮用的大缸、大盆,还有大队的大缸之类洗酿皮用的大案板等东西。

晚上,是女人们的世界。她们叽叽喳喳,洗的洗、蒸的蒸,到天亮时,她们就把白天卖的酿皮子全准备好了。

白天,女人们睡觉,男人们挑着酿皮子到各个厂矿、集市去卖。上夜班的女人们烟熏火燎、吃苦受累,很自然就挺过来了。可上白班的男人们的确经历了一番由农民向商人转变的极其艰难的过程。好在有大队长的带头,开始几天还有点不好意思,过了几天也就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气派了。因为油建公司的工人们有的是钱,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呢。他们三三两两来到酿皮担跟前吃了还不算,走时还要给家里带上不少。有时三五个人就把一担子酿皮全包了。

吕九庄的农民们第一次感到了钱是如此的容易赚,第一次有了一种自豪的感觉。钱容易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在这之前禁止自由市场、自由买卖,没有人敢在大工厂里摆摊设点。现在,改革的春风刚刚吹到这里,吕九庄的农民们率先到这里来做小生意,且又是地方特产酿皮子。你想想,他们的生意能不火吗?这种自豪感来自城市人对他们的那份尊敬。过去,他们到城里,人家对你是不屑一顾的样子。可今天,因为你要靠诚实、凭手艺吃饭了,况且他们也爱吃这种具有地方特色的小吃。你说,他们能不高看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兄弟吗?

有了这种赚钱容易和自豪的感觉后,他们很卖力,按大队的规定,他们每人每天卖掉一担子酿皮子就算完成任务。一担酿皮是三十斤面;就是九十碗面皮子。一碗卖三毛钱,就是二十七块钱。百分之九十归集体,百分之十归个人。完成任务,一个人净赚两块柒毛钱。两块柒毛钱,这是多么诱人的一个数字啊!过去,别说一天挣这么多,就是一个月有这么多,他们也会很满足的。

钱的力量是无穷的,挣一个想两个是人的天分,也是每一个农民的强烈欲望。没有等大队长发话,他们自发地把一担的任务增加到了两担、三担,甚至更多担。任务增加了,可卖的也是越发快了,赶到中午工人们上下班,男人们都早回来了。回到窝棚里,炕上一躺,悠然自得地抽上一支喇叭烟,再美美地睡上一觉,感觉比神仙还要快活。

转眼之间,二十多天过去了。天虽然冷了,可大家的干劲是越来越足了。就在这个时候,大队支部书记衣环球来了。大家嘻嘻哈哈的说笑着,围在了一起。

“黄永,”衣环球问大队长:“情况怎么样,最多的挣多少?最少的是多少?”

“最多的一天能挣四十块左右,最少的也就是二十块左右。”

吕黄永给衣书记详细地汇报了饮食服务队的情况,队上每天的收入情况是非常可观的,比原来想像的要好得多。服务队共三十二个人,平均每人每天给队上上缴二百一十元,已经干了二十五天,总收入是十六万八千元。扣除面和油、醋等调料的钱,纯收入是十六万元。

“好!好!黄永,你们干得好呀。”衣环球点燃了纸喇叭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说:“建筑维修队也干得不错,赶到过年干干的挣它二十万块。照你们这种干法,到过年挣的肯定比他们要多。……唉!黄永呀,挣得最少的是谁呀?真是个‘白肋巴’,一天才卖五担面。”

吕黄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个白肋巴就是我呀。”

“你?”衣环球吃惊地问:“你也亲自去卖?”

“大队长会招呼人,卖得比谁的都快。可他事儿也不少呢,要采购、要收钱、要记账的。”有人接上了话茬。

“你的不算,黄永,你给我悠着点。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哪!”

“钢丝厂的事怎么样?”吕黄永着急的是办工厂的事。

“产品还是不合格。快了,快了。我今天来一来看看你们,把你们的钱收回去。二来吗,到油建公司去磨那个老师傅。”

“还是那个老师傅?”

“是呀。”

“你不是去八九次了呢?不成就算了,另想别的办法。诸葛亮才被刘玄德请了三次,可他倒好,去了九次了还请不动。”

“可这方面的技术全县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呀。黄永,这事儿,你就别管了。这是我分内的工作,别说十次,一百次,我也得去!”

这就是衣环球的性格,这就是他的脾气,只要认准的事,十头牛也难拉回。这一点作为大队长的吕黄永是再清楚也不过的。

衣环球又来到了老师傅的家门口。这次他没有提清油、扛白面,他吸取了以往九次的教训,他抱着第十次失败的心理来找他。免得人家第十次不开门,你还得把白面扛回去、清油提回去。

衣环球轻轻地跺跺冻麻了的双脚,用双手搓了搓冻红了的耳朵和方方正正的脸,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举起了右手,咚!咚!咚!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生怕这家的女主人像最初的几次一样,骂他个狗血喷头,轰他快走。

但是,事业成功的支点——大队第一个工厂钢丝厂的父老乡亲们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去呢。他如果没有请上师傅去,怎么面对这些好人呢?为了办这个厂,大队的老老少少,蹲街台卖酿皮子、寒冬腊月的筑泥墙、搞维修,有些人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点积蓄全拿出来了。

这些日子里,钢丝厂的工人们(实际上是刚放下农具的农民)在衣环球的指挥下,搞规划、搞设计,没黑没白地修建厂房、搬运机器,东拼西凑筹集资金。如今,几十万元的机器设备就躺在他们亲手建成的厂房里,可是没有人会用它,谁也不敢摁那个红色的电钮,生怕一指头摁下去,那几十万元就会泡汤了似的。你看人家县城的工厂,大老远就能听到轰轰隆隆的机器声。

那些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们、姑娘们身穿工作服坐在那里,只要手指轻轻地那么动上一动,想让哪台机器停下来,哪机器就得乖乖地停下来,想让哪台机器干活,哪机器不得不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多神气、多牛气啊!我衣环球也要让大队的小伙、姑娘们神气一回。城里人是人,我们庄稼人也是人,不缺手不缺胳膊,不缺心眼,为什么不能和他们比?……

想到这里,衣环球抖抖索索的手伸直了,又一次响亮地敲了三下。

“谁呀?”老师傅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铁门传了出来。衣环球像在做贼似的应了一声:“是我。”

“你是谁?”

“是我,我姓衣,是从吕九庄来的。”

老师傅打开了门,见又是这个不屈不挠的衣环球,心里一沉:“你怎么又来了?”

老师傅心想,看来这个小伙子是盯紧我了,不出马是不行了。其实,上次衣环球走后,老师傅的心就活络了,他想这个人再来,他一定去。说实在话,他早就喜欢上这人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股子劲吗?

这扇顽固的门,终于朝衣环球打开了。他刚刚迈进门,老师傅的老伴从卫生间出来了,仍阴个脸,也是那句老话:“怎么又是你?”

衣环球忙赔着笑脸说:“给你添麻烦了。”

老师傅不耐烦地朝老伴摆摆手:“快去,忙你的去。”……

这位退休老师傅出山后,和衣环球一起,带领大队的小伙子们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终于试生产出了第一批合格的产品。

望着自己和大伙儿生产出来的合格产品,衣环球高兴极了。

他说大家赶紧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我们到外贸公司送货。后天我们加把劲再干。说完,衣环球就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工人们为他们的厂长盖上了大衣,让他睡吧,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觉了。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和外贸公司订好出口到伊拉克的钢丝,那边突然提出不要货了。

“什么?”衣环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捏湿了的电话机话筒往耳朵上靠了又靠。这回他听清楚了,电话那头的钱虎说,人家确确实实不要吕九庄钢丝厂的货了。

他不甘心会是这么一个消息,冲着话筒大声说:“钱虎!半月前他们还一个劲儿的催货,我们的产品质量也刚刚通过鉴定,完全合格,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衣书记。”钱虎也心情沉重地说:“都怪我,不怪人家外贸公司,因为伊拉克和伊朗打起仗来了……”

衣环球惊愕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